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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周以後 波士頓 天才所手術室
  賈斯明·華盛頓坐在天才所手術室外等候室的一張藍布裝飾的椅子上。她一邊撓著骨折的左臂上石膏下的皮膚,一邊想自己以前肯定經受過更嚴重的疼痛,但卻記不起是什麼時候了。車禍中她的左側鎖骨和橈骨被撞斷。整個身體左側都青腫起來。當然她的車也開得太快了,不過開一輛跑車的目的就是速度快嘛。不過以前也從來沒有人割斷她車上的剎車線路。她只是感到很幸運,在交叉路口撞上的那輛貨車是停著的,當時她把那輛貨車推到人行道上時周圍沒有行人,真是謝天謝地。
  是的,總的來說,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諾拉·盧茨的葬禮兩天前在波士頓舉行。而鮑勃·庫克的遺體被空運回了加利福尼亞。想到他們的死,想到自己差點加入到他們的行列,她心裡就發抖。想到隔壁房間將要發生的事,她意識到自己真的很走運。
  上個星期,自從「傳道士」拒絕接受湯姆為挽救霍利而提出的交易以後,發生了很多事。先是霍利的病情大大惡化了。即使鮑勃解開了為什麼一些白鼠痊癒了而另一些沒有的謎團,他也把答案帶到了墳墓裡。霍利最近兩次發作以後,湯姆己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動手術,來緩解腫瘤對大腦的壓迫。不管是湯姆,還是卡爾·蘭伯特,都沒有見過如此活躍的腫瘤。
  賈斯明聽見右邊的彈簧門被推開,看到阿列克斯·卡特疲憊不堪地走進等候室。
  湯姆的父親看上去老多了,她覺得這是第一次發現他看起來真的像六十八歲。他神情茫然地掃視了一下這間屋子,看到她坐在咖啡機旁邊,放鬆地笑了笑,朝她走來。
  「她怎麼樣?他們開始了嗎?」他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問道。
  她搖搖頭,「霍利還在病房裡做準備,」賈斯明用那只好手的大拇指從肩膀上面往身後指了指,「這一個小時湯姆和卡爾·蘭伯特一直在手術室做準備工作。應該很快就開始了。」
  「對的,對的。」阿列克斯說著,放在腿上的兩隻手不停地交叉在一起,然後又放開。他看上去很害怕,賈斯明突然想起他以前曾經歷過這樣的事。看著自己的妻子忍受同一種疾病的折磨。
  「卡爾·蘭伯特是一位出色的外科醫生,」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你知道湯姆的技術有多高超。她是在最好的醫生手上。」
  老人掉轉臉看著她,吃力地笑了一笑。但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來他知道這是一個結尾,或者至少是結尾的開始。賈斯明眨眨眼睛,竭力忍住突然要冒出來的淚水;要說原因,還是因為感到挫折和憤怒。他們經歷了所有這一切,死去了這麼多人,速拿計劃和搶救霍利的真正機會最後還是被一個殺手破壞了。就是這個殺手,整個事情就是由她挑起的。四天後瑪利亞就會被處決,但是這個消息對賈斯明一點安慰作用都沒有。這似乎是個可悲的、愚蠢的浪費。
  阿列克斯站起身來走到咖啡機旁,「你要喝點東西嗎?」他問道,很顯然他需要做點什麼。
  「是的,謝謝。脫咖啡因的黑咖啡,不加糖。」
  雙開式彈簧門又開了,他倆一齊猛然轉過頭來,以為會見到霍利從這兒經過。但進來的是傑克·尼科爾斯。這大個子不自在地摸著臉上的疤痕,好像拿不定主意他是否該來這兒,「只是想來看看事情怎麼樣。沒法做事情,一直想著湯姆和霍利……」他停了下來。
  「是的,我知道。」賈斯明說。
  「咖啡?」阿列克斯仍站在咖啡機旁,問道。
  傑刻苦笑了一下,好像意思是說:「要是一杯咖啡能讓一切變好起來該多棒啊。」
  「謝謝,淡一點的,四塊糖」。
  阿列克斯剛要對他的選擇評價幾句,這時彈簧門又突然被推開,進來的是躺在輪床上的霍利。兩名穿綠大褂的人護在兩邊。霍利仰臥在上面,剃光頭髮的腦袋固定在一副夾子裡。「激光稍有失誤,」賈斯明想起了湯姆談到手術風險時說的話,「就會造成癱瘓,或者更糟。」但是她現在看到教女受驚的眼睛滴溜溜左右轉動,她懷疑死亡是否真的更糟。是否真的有比眼前的事更糟的。
  賈斯明和阿列克斯站起身,朝停在手術室門口的輪床走過去。霍利像一個新生嬰兒一樣抓住她的食指。她的另一隻手抓著阿列克斯的手指。傑克·尼科爾斯也走過去加入到他們中問。
  「一會兒見。」傑克說,同時用拇指和食指打了一個「OK」的手勢。
  霍利費力地笑笑,鬆開抓住賈斯明的手也做了一個手勢作為回答。
  「祝你好運,霍兒。」賈斯明盡量用快樂的聲音說。
  「你會好的,」阿列克斯憂鬱地笑笑,撫摸著霍利的臉蛋,「你爸爸會負責做到的。」
  手術室的門開了,湯姆·卡特走了出來。卡爾·蘭伯特緊跟在後面。兩個都穿著手術室的綠大褂。湯姆的口罩掛在脖子上,他彎下腰親吻女兒的額頭時,賈斯明看到他眼睛裡滿含著痛苦。他說話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痛。「不要害怕,霍利,好嗎?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有沒有準備好?」
  「準備好了,爸爸。」霍利輕聲答道,她的臉放鬆些了,眼睛裡的恐懼也減少些了。
  湯姆又親了親她,然後站直身子。「那麼好吧,我們開始了,好嗎?」
  賈斯明看著輪床被推進明亮雪白的手術室。在門關閉之前她看到的最後一個情形是小教女的左右各站著兩個穿綠大褂的人。這位已多年不信教的浸禮派教徒站在那裡在胸前劃著十字向上帝祈禱。
  十五英里以外,伊齊基爾·德·拉·克羅瓦在馬薩諸塞州監獄的會客室裡來回踱步,他的救世主,瑪利亞·貝娜瑞亞克則坐在那裡,雙手被銬在桌子上。
  「很抱歉,我沒早點過來。有事情要安排,」他試圖解釋,「要安排人救你出去。」
  「但我已跟你說過,」瑪利亞的手被銬住,但她用手指在鋼桌上敲著,「我有一個更好的計劃,我需要你幫我實行。」
  伊齊基爾還不習慣聽從這個女人的命令,因為一直是她聽從他的命令。整整一周以來他一直催促內圈將他們的逃跑計劃修改得無懈可擊。他甚至不得不勸說仍然心存懷疑的伯納德修士放棄他的要求。他要求瑪利亞提供一些證據,來證明她確實是上帝選中的人。現在,他終於說服了伯納德,並且已商量出一個逃跑計劃的主要框架,而瑪利亞卻讓他放棄這個計劃。她至少應該聽聽這個計劃,而且他懷疑瑪利亞的計劃不見得更好。但話又說回來,他們提出的計劃也要得到新救世主的信任才行。一旦她獲得自由,在聖火中受過塗油儀式,他就可以讓位,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想到那一刻,想到他肩上的擔子將卸下來,他歎了一口氣。「好吧。」他說著,將藥瓶放在桌上,從裡面取出一顆抗酸藥片放到嘴裡。他希望她的計劃至少是可行的。「跟我說說你的計劃。」
  瑪利亞示意他過來坐到她對面。她看看左右兩邊,好像擔心別人偷聽,然後湊近他跟前。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低,他必須把頭湊到離她只有一英吋遠的地方才能聽到她在說什麼。他耐住性子聽她簡要地敘述她的主意。一開始他倒不是真的有興趣,而是出於責任感在聽。但隨著她從容不迫地更詳細地輕聲解釋下去,他不禁聽得越來越專心了。最後她終於說完了,他難以相信地張大著嘴巴。她的計劃很出色。但這怎麼可能實現?風險太大了。
  他有好一會兒沒開口,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的雙色眼睛。
  「但是你怎麼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終於說出話來,「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瑪利亞朝他笑笑,她的臉上閃著自信的光彩。「對我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但是……」
  「我不是新救世主嗎?」
  「是的,可是……」
  瑪利業搖搖手銬,示意他靠她近些。「握住我的手。」
  他猶豫著。
  「不要害怕。」
  他遲疑不決地按照她的吩咐做了。他感到瑪利亞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指,並抓得很緊。他看著她閉上眼睛,臉色變得蒼白,似乎經歷著痛苦。接著,一股奇怪的溫熱充滿著整隻手,然後傳向胳膊,再到全身。這種感覺就像用塗抹油摩擦了全身的皮膚。突然她鬆開了手,嘴上浮出一絲微笑。
  「我不明白。」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剛才丟在桌子上她銬著的手旁邊的藥瓶。
  「別拿了。」她輕輕地說。
  「什麼?」
  「藥片別要了,你不再需要它們了。」
  他驚呆了,只是看著她。這不可能。然而他胃部的疼痛確實消失了。——不僅僅是像平常吃藥後減輕些,而是完完全全消失了。
  她面帶微笑看著他大為吃驚的樣子,但他看得出來她的笑容背後隱藏著和他同樣深的震驚。
  她問道:「現在你相信我的計劃是能成功的了?」
  他費力地點點頭,沒有說話。現在他可以給疑心的伯納德修士一個證據了。
  「好,那麼你走吧,」她說,「有很多事要你去安排。」
  湯姆看著卡爾·蘭伯特的雙手控制著激光手術刀,精心切除有病灶的黑色纖維,同時不能損壞大腦的其餘部分——這可是他女兒的大腦。
  他內心的一半急切地想去抓過激光刀,而不只是在旁邊協助。但他更理智的一半知道他即使左手沒受傷,上去幫忙也只能妨礙主刀醫生。他一直相信自己能客觀冷靜地做任何外科手術,但現在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不管他怎麼努力想把霍利只看做一個病人,不帶任何關係,他都無法做到。她是他寶貝的、需要保護的女兒,只要一想到要在她身上做手術,他的手就發抖。
  手術台周圍有四台監視儀。三台跟蹤記錄霍利的生命跡象;中間這台一直有規律地發出令人寬慰的「嘟嘟」聲的是一台ECG,專門記錄心臟跳動。第四台的屏幕上是霍利大腦的近鏡頭,卡爾·蘭伯特正用微激光刀切除發黑的腫癌細胞。這些屏幕由醫院護士勞倫斯,還有比較年輕的護士弗蘭·哈克貝利監視著。麻醉師狄姆·福勒站在手術台的一頭,離卡爾·蘭伯特與湯姆有四英尺遠。
  雖然從人員安排上講,湯姆是協助卡爾做手術的,但實際上除了觀看他插不上手。這種手術很精細,連一雙手都嫌太多。他盡力安慰自己說卡爾·蘭伯特是一位出色的外科醫生,是最傑出的醫生之一。但他仍然很清楚即使霍利手術成功,最多也只能拖延幾個月時間而已。他又在想這手術是否真的值得,僅僅是延長痛苦與悲傷。
  他仍然覺得難以接受瑪利亞·貝娜瑞亞克寧願死也不肯救霍利的態度。這麼充滿報復心,這麼不合情理,還有四天就要被處決了,她還希望得到什麼?他想起了克裡曼莎嬤嬤所講的瑪利亞小時候的那些故事。他也回憶起瑪利亞自信地承認她能夠救霍利。多可怕的浪費。
  「嘟,嘟……嘟……」
  他轉身看著ECG,覺得自己的心臟已不再跳了。屏幕上顯示著一條直線。霍利的心跳已經停止。
  突然,時間似乎放慢了腳步。他看到卡爾·蘭伯特抬起頭來,不再看著雙手,他平常很鎮靜的眼睛充滿了焦慮。蘭伯特一定是切斷了健康的纖維,重要的腦纖維被切斷,霍利的整個神經系統陷於休克狀態。湯姆給電擊器充電準備電擊啟動心跳,勞倫斯護士則給她塗上膠。霍利的左腿開始激烈抽搐,接著整個身體左側都抽起來。湯姆用盡全身力氣才將電擊器按在她的胸口,給她的心臟適當的電擊。他竭力忘記下面的是自己的女兒,竭力不去想她小小的身體內所經受的創傷。他只集中注意力去做那些可能使她活下去的事情。
  第一次電擊沒有效果,ECG上仍然是一條直線。
  湯姆等著電擊器再次充電,然後再放到霍利的胸口。她全身抖動了一下,一瞬間他想像自己看到直線變成了曲線,但他看錯了,仍然是一條直線。
  第三次電擊。什麼也沒有。
  第四次電擊。
  對於湯姆來說,這次搶救霍利的戰鬥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而實際上只有九十二秒鐘多。上午十一點零九分,手術台邊的每個人都很清楚已經沒有辦法可想了。
  霍利·卡特死了。
  接下來有兩件事發生在湯姆身上。第一,他聽到一聲淒厲的叫聲,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發出的,好幾秒鐘之內他都沒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的叫聲。第二件是一個啟示,非常突然,又非常明晰,他不禁又叫了一聲。
  別人還沒來得及安慰他,他已大聲喊了出來:「不要碰任何東西!」然後從手術室跑了出去。他沒理會等在外面的賈斯明、阿列克斯和傑克,拼盡全身力氣朝克裡克實驗室的方向衝刺過去。
  一個生物的死亡是分階段進行的。雖然,心臟停止壓送血液,或者肺部不再吸入氧氣,或者大腦停止工作,那麼從臨床上來講該生物實際上已經死亡。
  但是,一個生物體是細胞的集合,而細胞不會全部同時死亡。
  湯姆·卡特沒去乘擁擠的電梯,而是衝上了步行梯。他拖著傷腿,盡量跑得飛快,推開二樓的門,推開一個正要進入門德爾實驗室的病毒學家,跑過主實驗室一大段距離。他沒有理會正在伏案工作的科學家們抬頭看他的神情,將手掌按在通往克裡克實驗室的安全門掃瞄器上,祈禱它快點打開。
  門剛剛絲地一聲滑向一邊,他就衝進了空空的實驗室,跑到冰櫃跟前,裡面裝有十三小瓶三基因血清。他急忙打開櫃門,伸手進去拿出一隻玻璃瓶。他打開旁邊工作台下邊的一隻抽屜,翻出一隻注射器。他扯掉消毒包裝,將針頭插進小瓶裡,幾乎將裡面的所有血清都抽了進去。他敲敲針筒,推掉裡面的空氣。他捲起左袖袖口,將它絞成止血帶,勒住小臂,使一根靜脈突出來,然後將針頭刺進胳膊,按下注射器。
  賈斯明帶著傑克和阿列克斯走進手術室時,她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湯姆跑到哪兒去了。她想跟著他出去,但阿列克斯拉住了她,對她說湯姆需要單獨呆一會兒。
  卡爾·蘭伯特臉色蒼白,其他手術人員也都一樣。他半心半意地揮揮手讓他們離開手術室,但沒有堅持要他們走。他將霍利頭上的手術切口擦乾淨,用一塊綠色手術巾蓋住她的頭頂。
  賈斯明附下身子看看教女,霍利的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了,看上去出奇地安詳。賈斯明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摸摸她,把她弄醒。
  但是賈斯明沒有碰她。她也沒哭,雖然她的心情就像奧利維亞死時感到同樣的悲傷,同樣的冰冷。就是看到阿列克斯臉上的哀傷時她也沒哭。後來她看見一滴淚珠從傑克的左眼裡流出來,順著疤痕淌到他的嘴角,這時她才哭出來。這位前聯邦調查局硬漢子的一滴眼淚使她深切地感受到所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多麼慘的悲劇。
  突然一陣響聲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湯姆不是推門進來,而是把門撞開的,像颶風發生時吹過來的一陣強風。他綠大褂的左邊袖口高高捲著,雙眼發出狂熱的亮光。他沒理他們,逕直大步走到手術台前,睜大眼睛盯著女兒。那一瞬間賈斯明看到他眼裡沒有了狂熱,只有無限的溫情,使他的目光變得那麼柔和。接下來,他俯下身子,雙臂摟住霍利,好像要把她從床上抱起來。但他沒有抱起她,他彎腰伏在手術台上,緊緊地把女兒擁在懷裡。
  賈斯明看不見湯姆的臉,因為他低著頭。但霍利蒼白的小臉從他的肩膀上面露出來,賈斯明看得清清楚楚。他把女兒抱得更緊,肩膀開始顫抖。
  阿列克斯·卡特將一隻手放在兒子的後背上,想給他一點安慰。可他的手指剛碰到湯姆,就又突然縮了回來,彷彿是碰了燙手的火爐。他轉身過來時,臉上不再是痛苦,而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接下來,賈斯明見到的情形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事情發生得很快,起先連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是否真的見到了,或者即使見到了,它是否真的有什麼意義。
  霍利眨了眨眼睛。
  賈斯明掉過頭想看看別人是否也見到了,但是傑克和醫生們都已轉過臉去,以免打攪痛苦中的湯姆,就連阿列克斯也低著頭,想他自己的心事。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見到霍利的臉。
  然後,霍利的眼睛睜開了。
  賈斯明覺得要麼是自己瘋了,要麼是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她又轉過身來,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想讓不聽使喚的舌頭講出話來。其他人仍然沉默著,沒注意到他們。
  接著,霍利睡眼惺忪地朝她笑笑說:「請你給我一杯水好嗎,賈斯?」
  賈斯明做了一件她有生以來從未做過的事。
  她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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