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維夫
以色列航空公司747飛機到達了特拉維夫的本·古裡安機場。當飛機在沐浴著陽光的柏油碎石停機坪上慢慢滑行著停下時,湯姆·卡特將手錶撥到當地時間下午一點五十八分,放鬆地呼出一口氣。他坐飛機的感覺比坐船的感覺好不了多少。昨天他悄悄避開保護他的警察,在洛根機場與霍利吻別後,飛機上的一整夜是在不斷加深的擔憂中度過的。但這一切都沒有減輕他暈機的感覺。他還擔心萬一嘔吐的話,會把傑克讓他吞下的低頻跟蹤器給吐出來。傑克已經在他前面飛到這座城市,讓一位「朋友」設立一個監聽中心,不管邀請他的人將他帶到什麼地方,都能跟蹤他。
內部通訊系統響了起來:「感謝乘坐以色列航空公司班機,離開飛機的時候請記住帶上您的行李。我們代表戴維·尤里機長及全體機組人員祝願……」
湯姆沒注意聽廣播裡講的什麼,他解開安全帶,準備離機。他的惟一行李是隨身帶的一隻小挎包。在飛機出口處,空姐訓練有素地說著再見。他走過一段封閉的走道來到主候機廳。由於緊張,他脖子後有點刺刺的,老想去鬆一鬆已經解開的白襯衫領子。他剛剛踏上主候機廳鋪著地磚的地面,身邊突然冒出一個高高的男人。
「歡迎你,卡特博士。我是赫利克斯,赫利克斯·科克漢姆。請從這邊走。」
這位陌生人大約五十來歲,保養得很好,微微禿頂。鏡片很厚的圓眼鏡後面是一雙聰慧的眼睛。他看上去像一位學者,而不像是殺手。
赫利克斯微笑著伸出一隻瘦瘦的手。卡特和他握手時,感到他的手很有力。「我相信你的旅途一定很愉快。如果你把護照交給我們,我們可以保證你不用履行那些繁瑣的進關手續。」
他講英國英語,但口音裡稍微有點別的什麼,似乎他本來並不是英國人。
湯姆仍有點暈乎乎的感覺。他從夾克衫口袋裡掏出護照。「我們要到哪兒去?」他問。
赫利克斯從他的手裡接過護照,馬上遞給身後的大塊頭。他身後的兩個身材高大的人不知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赫利克斯用一種湯姆聽不懂的語言大聲喝令著。那人趕忙向其他旅客走動的方向去了。
赫利克斯轉過身來對他笑笑。「你不需要知道我們要到哪裡去。不過你不用擔心。你不會在那兒呆很長時間;事情一辦完你就可以離開。」
湯姆還沒來得及問第二個問題,赫利克斯已經轉過身去,迅速與守衛著連接跑道樓梯的兩名機場武裝警衛擦肩而過,一陣風似的朝柏油碎石停機坪上的直升機走去。
「這邊來!」赫利克斯說,「上了飛機我們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
湯姆跟著赫利克斯,另一個人則與湯姆並排。沒有給湯姆介紹這兩人是誰,但湯姆感覺到他倆在場是為了防止他改變主意或試圖離開。那個拿了他護照的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常。但走在他右邊的這人可不同。他那付神氣好像是個重要人物,顯然不是做警衛的。他身材很高幾乎和湯姆差不多,也很強壯。藍黑色的頭髮剪得很短,五官端正的臉上一雙淡綠色眼睛。如果湯姆不知道「傳道士」是個女人的話,他會認為這個淡綠色眼睛的人可能是殺害奧利維亞的兇手。這人身上有某種東西讓人覺得危險。甚至連赫利克斯叫他的名字湯姆也覺得很古怪,讓人不舒服。「娥摩拉」可不是一個正常人用的名字。
他們走到跑道盡頭的直升機跟前時,那個拿他護照的人也趕到了。赫利克斯將護照還給湯姆,然後帶他上了直升機。到了裡面他聽到身後的艙門砰地關上,把他關在了飛機裡面。他想起傑克曾勸他不要來,自己怎樣全然不理會讓他當心的忠告。
他想到了霍利。昨晚告別時,不知怎麼她感覺到他這次出門不同往常。她認真地問他到哪裡去,為什麼去,以前她從未問過這些問題。他跟她說自己要去幫助一個生病的人,她立即就明白了。對於霍利來說,這就是他的工作。他記起在學校裡有一次英文老師霍伊特太太讓班上的同學用一句話說明家長的職業。霍利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爸爸挽救病人不讓他們死去。」
卡特環視著陰暗狹小的機艙,不停地對自己說他現在正在這麼做。他踏上了這次凶吉未卜的旅途就是為了不讓霍利死去。他沒有接受傑克的勸告是對的,因為那樣可能妨礙他抓住這惟一的機會。他別無選擇,他再次對自己說。再複雜,再凶險他也無法選擇。
儘管他這麼想,聽到飛機開動的轟鳴聲他還是有一陣緊張。幾秒鐘後他感到飛機離開了地面。現在他已經完全豁出去了,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他的胃開始翻騰,他祈禱著不要吐出來。此時他真希望傑克和他在一起,那樣的話他可以從傑克身上得到勇氣。
娥摩拉朝他走過來時,他的這種希望就特別強烈。
此人手裡拿著一個電動剃鬚刀一樣的東西,上面有幾排閃光的小紅燈。湯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著這傢伙用那儀器檢查他的包、鞋和衣服。湯姆意識到他是在檢查跟蹤器之類的東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臨來時同意吞下跟蹤器是因為傑克說那是「最先進的儀器」,無法檢測的。不過他也確實沒必要擔心。過了一會兒綠眼睛便放了心,朝赫利克斯點點頭,表示沒問題。
「我很抱歉採取這些防備措施,」赫利克斯歉意地聳聳肩,「但這也是需要的。」
湯姆點點頭,決心不流露出內心的害怕。但是他剛剛開始放鬆,娥摩拉卻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蒙眼布樣的東西。如果他看不見東西,他肯定會暈機。他擔心會吐出跟蹤器,同時更不願意在邀請他的這些人——也許是敵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當娥摩拉用純正的英語讓他往前傾一下時,他想到了反抗。但是他只是咬咬牙讓那人在自己頭上裹上那油膩味的東西。想想霍利,他再次對自己說。
蒙眼布紮緊了,從暗淡的光線進入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感到頭暈。但是好像是對於暫時失去視力的補償,他的聽覺和味覺變得更敏銳,對飛機晃動的感覺也更敏銳。他聞到機艙裡強烈的汗味和油味。現在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些陪他的人開始談起話來,好像蒙眼布也蒙住了他的耳朵,或者乾脆當他不存在了。
他們含糊不清的、喉音很重的說話聲和飛機引擎的轟鳴聲混合在一起。他害怕得胸口發緊,胃裡開始翻騰,好像要吐出來。他感覺自已被蒙在厚厚的毯子裡,透不過氣來。他想扯掉蒙眼布,拉開直升機門,好好吸一吸外面的空氣,看一看外面明亮的一切。但是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用雙手遮住嘴,吸進自己呼出來的氣,強迫自己去想他那光線明亮、空間自由的玻璃幕牆實驗樓。想像自己正和霍利一起站在堅實穩固的地面上。至少你在做著事情,他再次對自己說。總比無所作為,聽天由命要好些。
聽天由命。
他聽著引擎有節奏的響聲,聽著旋翼葉片旋轉的噪音,他開始沉浸於對過去的回憶。引擎格格轉動的節奏使他想起童年時聽到的一種聲音;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他十二歲生日過後不久。
臥室的窗簾合攏著。室內很暗,破舊的空調機嗚嗚響著,夾雜著有節奏的格格聲。房間裡沒人。他沒去看放在床上的一張白紙,直接跑到與臥室相連的浴室門口,去敲那關著的門。當時他非常興奮,而且他知道如果將門把手轉動兩次,那門上的舊鎖就會打開。於是他沒等到回答就推門進了浴室。
浴室裡滿是蒸氣,剛進去時他什麼也看不見。然後他聽見媽媽在說話,可聽起來不像媽媽平常的聲音:
「關上門,親愛的,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出了什麼事,媽媽?」媽媽說話的聲音不太對頭,他覺得心裡發緊,剛才的興奮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爸爸說我們應該馬上就走,電影就要開始了。」他關好門回到媽媽身邊時看到的情形使他終身難忘。
湯姆那時候已經知道媽媽病了。她常去醫院,所以他知道。深夜裡他聽到過父母小聲提到「癌症」這個詞,但他沒有在意。他當然也不知道。她已經和腦腫瘤抗爭了幾個月,她的性格已經因此而改變,她忍受了說不盡的痛苦。
蒸氣散了以後他看到浴缸裡放滿了水,媽媽赤身坐在裡面,她的臉死一樣蒼白,浴缸裡的水一片淡紅。她的兩隻手腕上都有著可怕的殷紅傷口。
一開始他不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媽媽,你在流血。出了什麼事?」他茫然地、恐懼地問道,「你摔跤了嗎?你感覺怎麼樣?」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沒想到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他本能地想跑出去,喊爸爸過來。
媽媽卻說:「湯姆,親愛的,我沒事。真的。別害怕。一點也不疼。」
他走到門口:「我去喊爸爸。」他哽咽得喊不出聲來。但媽媽說話的語氣使他沒有去開門。媽媽說話時的一種懇求的語氣是他從未聽到過的。
「不,不要喊爸爸,現在別去。」
「但是為什麼,媽媽?為什麼不要喊爸爸?」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著。慢慢地,他幼小的心裡逐漸領悟到是媽媽自己做的這一切。
「我需要休息,親愛的。我的身體一直跟我作對。可我很愛你,很愛你爸爸。你會告訴他的,是吧?不過等一等再告訴他,好嗎?」
他非常想離開那間屋子,但媽媽的眼神是那麼痛苦。如果喊爸爸過來,他只會阻止她離開。雖然他渴望媽媽活下去,勝過其他一切,但他覺得不應該強迫她活下去。
「坐下,親愛的。陪陪我。像以前那樣數數給我聽,讓我看看你是多麼聰明。」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在看著自己。他看著自己機械地走到放換洗衣服的籃子附近的椅子那裡。他拿開媽媽放得很整齊的手錶、手鐲和項鏈,然後坐了下來。
「像你小時候那樣數數給我聽,」他聽到她說,「基數詞。盡可能數下去。」她的眼神十分悲傷,他覺得心裡隱隱作痛。他朝前靠去,跪在浴缸旁邊,輕輕地撫摸她的前額,他記得自己生病時媽媽總是這樣摸他的前額。雖然浴缸冒著熱氣,可她的皮膚卻是冷冷的,粘粘的。於是他將兩隻小手都放在她的額上,希望自己身上的熱氣能使她溫暖,幫她恢復過來。然後,他按照媽媽的要求開始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二十三……」
湯姆一直數到二百六十七——媽媽就是在他數到這裡時死去的——才突然回到現實。現在聽起來直升機引擎的噪音一點也不像多年前他父母房間的空調機聲音。他凝神細聽才勉強聽到一點點相似的地方。
直到今天,湯姆也沒弄清當初他是否應該協助他媽媽自殺。他一直有一種負罪感。他父親盡力讓他相信他做得對。但湯姆知道阿列克斯心裡一定非常懊惱兒子當初沒有喊他;他甚至沒有機會向自己摯愛的女人說一聲再見,因此,他一直沒有再娶。
他漸漸長大懂事以後,從這次經歷中得出兩個堅定不移的想法:第一,如果像他媽媽那樣無可指責的女人也會得癌症,那麼值得相信的上帝——更不用說值得崇拜的上帝——不可能存在。如果確實有某個主宰宇宙的力量,那麼一定是冷酷、專橫的命運女神。只有科學才能提供與命運抗爭的機會。
他的第二個想法就是,以後如果有人需要幫助的話,他要保證有足夠的能力給予幫助。從少年時代起,他心動中的英雄就是手持手術刀或者注視著顯微鏡鏡頭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與病魔抗爭,拯救生命。他從一開始就清楚為了擊敗病魔,僅僅做一個醫生是不夠的。於是他成了一名遺傳學科學家。他把整個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場戰鬥,當然在他女兒需要自己時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直升機的晃動刺激著他本來就很難受的胃。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明白原來突然失重是因為飛機正在著陸。意識到自己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不禁感到又興奮又害怕。
他打起精神以適應飛機降落,同時盡力估算已過去了多少時間。但他一直處在黑暗中,又一直陷入沉思,所以一點頭緒都沒有。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四個小時。突然,引擎噪音猛地加大,飛機最後震動了一下,然後就平穩了。
「我們到了。」他右邊的赫利克斯說。
他聽到飛機門被打開,透過厚厚的蒙眼布,他感到外面的亮光,頓時覺得渾身輕鬆。溫暖、乾燥的空氣吹進機艙,像帶香味的軟膏塗在他身上,驅走了他要嘔吐的感覺。他能聞到灰塵和沙子,還有香料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回氣,身上的肌肉逐漸放鬆下來。「能拿掉蒙眼布嗎?」
「現在還不能,」赫利克斯一邊說,一邊攙著他的胳膊扶他下飛機,「馬上就可以了。」
湯姆被蒙著眼睛,總算從那搖搖晃晃的舷梯走到地面上。旋翼葉片在停轉之前攪起無數粒沙子打在他的臉上。太陽照在脖子後暖洋洋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地上,感到口乾舌燥。他正被帶離這個地方。
引擎最後停住了,他覺得這裡安靜得出奇。除了乾燥的風輕輕吹過,還有護送他的人偶爾交談幾句,沒有任何聲響。沒有過往的車輛,沒有遠處的說話聲,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雙腳走在沙地上的聲音。他感到很孤獨,但這溫熱的空氣,沙子地面,還有透過厚厚蒙眼布的光線鼓勵著他。
幾乎在突然間,他感到腳下的沙地變成了堅硬的地面,背上也沒有了陽光照著的溫暖。他從變化了的腳步聲中感覺出自己正走進某種建築物。有人拉著他向前,走向建築物深處陰涼地方。然後,他們突然讓他停下。
「台階,當心點。」他右邊的赫利克斯發出指令。
他小心翼翼地將重心移到好腿上,右腳先向前伸出,然後放下。第二級台階很低很低,有一陣他嚇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因為自己正面臨著萬丈深淵。然後,就在他要失去平衡的時候,他的腳踩到了堅實的石頭上。以前他從來沒走過這麼高的台階。他抓住繩索扶手以免跌倒,一步步向下走去。
突然,他心中冒出一個顯而易見的推斷:如果你還活著,那麼他們的邀請就是真的。他們可能有你要找的東西。
這時,他心頭湧起一陣興奮,他沿著巨大的螺旋形階梯往下走著,走著,心中的擔憂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令人難耐的期待。
終於走到底層時,護送他的人讓他彎下腰,帶著他很快穿過一個聽上去像是狹窄通道的地方。他的頭不時撞在低矮的通道頂上,他們的腳步走在堅硬地面上發出響亮的,反覆迴盪的回聲,幾乎震聾了他那雙現在變得超靈敏的耳朵。
然後,好像淙淙小河匯入寬廣的湖水,隨著他們從狹窄通道走向一個開闊的空間,他聽到卡嗒卡嗒的腳步回音漸漸變輕,變低。他被人猛地向後拉了一下,不由放慢了腳步,緩緩走著。這個地方聞起來像是他小時候去的教堂;充滿乾燥的灰塵和古老的宗教味。焚香味道並不是很濃烈,但確實和刺鼻的蠟燭油味道混合在空氣中。然而,這個地方最特別的還是它聽上去的感覺。他周圍那種空蕩蕩的寂靜彷彿是可以觸摸到的有生命的東西。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免得弄出大的聲響發出回音,刺激自己十分敏感的耳朵。
終於,他們停住了腳步。他剛剛開始放鬆下來,突然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接著他就感到有一把涼颼颼的鐵傢伙貼在他的脖子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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