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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章

  卡繆索夫人像拉封丹寓言中那只渾身脹得鼓鼓的青蛙一樣◎,在美麗的狄安娜·德 ·莫弗裡涅斯陪同下,興高采烈地走進了格朗利厄家。這個上午,她要去拉一個關係, 這關係對實現自己的雄心是必不可少的。她好像已經聽見別人在叫她院長夫人了。她感 受到一種戰勝巨大障礙的說不出的高興。這主要障礙便是丈夫的無能,雖然這種無能至 今還是若隱若現,但她心中已十分瞭然。叫一個凡夫俗子出人頭地,這要花多大勁兒! 對一個女人來說,甚至對國王來說也一樣,這等於在享受誘惑眾多名演員的樂趣,也就 是把一個蹩腳的劇本演上一百遍。這是利己主義的陶醉!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竭力 炫耀自己的權勢。權勢是通過獨特的行徑,將荒唐戴上成功的桂冠,並對天才加以蔑視, 才證實自己的力量。而天才卻是極權無法達到的唯一力量。卡利居拉◎擢升御馬這出宮 廷鬧劇,過去演出過許多次,今後還將上演無數次。
     ◎見拉封丹寓言詩《青蛙想長得和牛一樣大》。
  ◎加利居拉(十二一四一),古羅馬皇帝。
  狄安娜和阿梅莉在幾分鐘內便從美麗的狄安娜的雅致而雜亂的臥室來到了德·格朗 利厄公爵夫人的嚴肅整齊、頗有氣派的豪華房間裡。
  這位非常虔誠的葡萄牙女人總是八點起床,然後到聖瓦萊爾小教堂去望彌撒。聖瓦 萊爾小教堂屬於聖托馬一達甘教堂,當時位於榮軍院前的廣場上。這個小教堂今天已經 拆毀,被遷移到了勃良第街上。原址將建造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據說準備獻給聖克洛蒂 爾德。◎
     ◎這座教堂始建於一八四六年,第二帝國時期才竣工。
  狄安娜·德·莫弗裡涅斯湊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耳朵說話。剛說出頭幾句, 這位虔誠的女人便去見德·格朗厄爾先生,很快將他領來了。公爵向卡繆索夫人迅速打 量了一眼,這是那些爵爺們洞察人的身世甚至靈魂的目光。阿梅莉的打扮使公爵很有把 握地猜度出這個從阿朗松到芒特,再從芒特到巴黎的市民階層的人物。
  啊!如果法官的妻子早知道公爵們有這種本領,她也許不能自在地經受住這彬彬有 禮而充滿嘲諷的眼神了。她只見到彬彬有禮的一面。無知與精明各有特長。
  「這是卡繆索夫人,內閣掌門官蒂裡翁的女兒。」公爵夫人對丈夫說。
  公爵極其禮貌地向法官的妻子致意,臉上嚴肅的神情稍稍有所緩和。他拉了拉鈴, 他的隨身男僕進來了。
  「你去一趟奧諾雷-什瓦利埃街,乘馬車去。到了那裡後,找到十號的一個小門拉鈴, 對出來開門的僕人說,我請他的主人來這裡一趟。如果那位先生在家,你就把他接到我 這裡來。你可以用我的名義,這就足以排除各種困難。盡量在一刻鐘內辦完這些事情。」
  公爵的男僕一走,公爵夫人的隨身男僕便出現了。
  「你以我的名義到德·肖利厄公爵家去一次,叫人把這張卡片遞給他。」
  公爵給了一張折疊成某種式樣的卡片。這兩個親密的朋友為某種緊急而秘密的事需 要立刻見面而又來不及寫信時,便用這種方式通知對方。
  人們可以看到,社會各階層有相似的習俗,只是方式方法有細微的差別。上流社會 也有自己的隱語,有自己特色的隱語。
  「夫人,您能完全肯定存在那些所謂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寫給這個年輕 人的信件嗎?」德·格朗利厄公爵問。
  他說著瞥了卡繆索夫人一眼,就像水手拋出一個測深器。
  「我沒有見過這些信,可是這很叫人擔心。」她戰戰兢兢地回答。
  「我女兒不可能寫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公爵夫人高聲說。
  「可憐的公爵夫人!」狄安娜心裡想,一邊望了德·格朗利厄公爵一眼,這眼光使 他顫慄。
  「你怎麼看,親愛的小狄安娜?」公爵把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拉到一個窗子前, 在她的耳邊說。
  「親愛的,克洛蒂爾德那樣狂熱地愛著呂西安,在她動身前還跟他約會,要是沒有 勒依古爾夫人,說不定她早就跟呂西安逃到楓丹白露的森林裡去了!我知道呂西安給克 洛蒂爾德寫過一些信,這些信叫一個女信徒看了也會暈頭轉向!我們這三個夏娃的女兒 被書信這條毒蛇給纏住了……」
  公爵和狄安娜從窗前日到公爵夫人和卡繆索夫人身邊,這兩位夫人正在低聲交談。 阿梅莉在這方面遵照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意見,擺出一副虔誠的姿態,以博取高 傲的葡萄牙女人的歡心。
  「我們在聽憑一個潛逃的無恥苦役犯擺佈!」公爵聳聳肩膀說,「家裡接待一些不 完全知道底細的人,就會造成這種狀況。接納一個人之前,必須充分瞭解他的財產,親 戚朋友,以及過去的所有經歷……」
  從貴族觀點看,這句話便是這個故事給人的教益了。
  「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說,「現在想想怎樣拯救可憐的 德·賽裡奇夫人,克洛蒂爾德和我吧……」
  「我們只能等亨利來了再說,我已經派人去叫他了。但是,一切都召取決於冉蒂去 尋找的那個人。但願這個人現在在巴黎!夫人,」他朝著十纓索夫人說,「我很感激您 想著我們……」
  這就是對卡繆索夫人下逐客令了。內閣掌門官的女兒還算機靈,她領會了公爵的意 思,站立起來。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以她可愛的婦媚贏得了很多默契和友情,這時 她又施展這種本領,拉住阿梅莉的手以某種方式叫公爵和公爵夫人注意她。
  「我看,她從一大早起身就來救我們,我請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位嬌小的卡繆索夫人。 首先,她已經給我幫了忙,這是我不能忘記的。另外她對我們忠心耿耿,她和她丈夫都 是這樣。我已經應允讓她的卡繆索高昇,我也請你們出於對我的愛,對他優先加以保護。」
  「您不需要這樣的推薦,」公爵對卡繆索夫人說,「格朗利厄家的人不會忘記別人 給他們的幫助。為國王效力的人不久就會有機會出人頭地,人們要求他們盡忠盡力,您 丈夫會補缺的……」
  卡繆索夫人告辭出來,得意洋洋,興高采烈,信心百倍。她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家 裡,沾沾自喜,對總檢察長的敵意嗤之以鼻。她心裡想「我們要是把德·格朗維爾先生 搞掉該多好!」
  卡繆索夫人出來正是時候。國王的寵臣之一肖利厄公爵在台階上正好碰上這個平民 女子。
  「亨利,」格朗利厄聽見稟報他朋友來到,便喊道,「我請你快去一趟王宮,跟國 王說一說。事情是這樣的,」他於是把公爵拉到剛才與輕佻而嫵媚的狄安娜談話的那個 窗子邊。
  德·肖利厄公爵不時偷偷地瞄□那位狂熱的公爵夫人。她一邊跟那位虔誠的公爵夫 人聊天,聽她說教,一邊跟肖利厄公爵眉來眼去。
  「親愛的孩子,」德·肖利厄公爵的個別交談結束後說,「還是要明智啊!唔!」 他加了一句,同時抓住狄安娜的手,「要循規蹈矩,再也不要使自己受連累,永遠不要 給人寫信了!親愛的,信件造成了多少個人不幸和公共禍患……對於像克洛蒂爾德那樣 初次戀愛的姑娘來說,也許還能原諒,但是對於……」
  「對於見過戰火紛飛的老投彈手來說就不可原諒了!」公爵夫人撇撇嘴對肖利厄公 爵說。
  這個表情和玩笑使兩位公爵和那位虔誠的公爵夫人的陰沉的臉又綻出了笑容。
  「我已經四年沒有寫過情書了!……難道我們得救了嗎?」狄安娜問。她裝出一副 孩子氣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還沒有!」肖利厄公爵說,「因為您不知道,採取任意行動是非常困難的,對於 一個立憲制國家的君主來說,這種行動就像一個已婚婦女不貞一樣,就是通姦!」
  「是個小毛病!」德·格朗利厄公爵說。
  「禁果!」狄安娜微笑著說,「哦,我真想成為內閣首腦,因為對我來說,已經沒 有禁果,我都嘗過了。」
  「哦,親愛的!親愛的!」虔誠的公爵夫人說,「您說得太過分了……」
  一輛馬車停到了台階前,奔跑的馬匹發出很大的響聲。兩位公爵聽到這一聲音便向 兩位婦女告辭,離開她們,去格朗利厄的書房。有人將奧諾雷一什瓦利埃街的一個居民 領到書房,他不是別人,正是反警察組織和政治警察頭目,默默無聞而又權勢灼人的科 朗坦。
  「請進,」德·格朗利厄公爵說,「請進,聖德尼先生。」
  科朗坦對公爵高度的記憶力感到驚訝。他向兩位公爵深切致意後,第一個走進書房。
  「還是那個人的事,或者說由他引起的事,親愛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先生說。
  「他不是死了嗎?」科朗坦說。
  「還有一個夥伴,」德·肖利厄公爵說,「一個厲害的夥伴。」
  「苦役犯雅克·柯蘭!」科朗坦說。
  「費迪南,你談談情況吧。」德·格朗利厄公爵對前大使說。
  「這個歹徒需要提防,」德·肖利厄公爵接著說,「他把德·賽裡奇夫人和德·莫 弗裡涅斯夫人寫給呂西安·夏爾東的信件都握在手裡,以索取一筆贖金。呂西安·夏爾 東原是他掌握的人。看來這是這個年輕人的一貫做法,他用自己的信去換取別人充滿激 情的信,因為據說德·格朗利厄小姐寫過幾封這樣的信。我們至少有這樣的擔心,但無 法得知任何情況,因為她出門旅行去了……」
  「那個小青年是不會保存這些東西的!……」科朗坦回答,「這是卡洛斯·埃雷拉 神甫採取的預防措施!」
  科朗坦把手臂支在就座的沙發扶手上,手撐著腦袋進行思考。
  「為了錢!……可是,這個人比我們錢多。」他說,「艾絲苔·高布賽克為他當釣 餌,從那個名叫紐沁根的金幣池塘裡釣走了將近二百萬……先生們,請你們叫有權人士 授予我全權,我替你們除掉這個傢伙!……」
  「那麼……也能消毀這些信件嗎?」德·格朗利厄公爵問科朗坦。
  「聽我說,先生們,」科朗坦站起來繼續說,顯出一張漲得通紅的狡猾的臉。
  他把雙手伸進黑色莫列頓呢長褲口袋裡。這個當代歷史劇的名演員只穿了一件背心 和一件禮服,還沒有脫掉早晨穿的褲子,因為他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某些情況下對別人的 迅速行動是非常感激的。他不拘禮節地在書房裡踱來踱去,高聲說著話,彷彿沒有別人 在場。
  「他是個苦役犯!不用訴訟就能把他扔進比塞特爾監獄單獨關押,叫他不能與外界 聯繫,讓他在那裡死去……不過,他可能預見到這種情況,已經給他的同夥下了指令!」
  「但是,出其不意地將她從那個妓女寓所逮捕後,他馬上被單獨監禁了起來。」德 ·格朗利厄公爵說。
  「對這個傢伙來說,還有什麼單獨監禁可言!」科朗坦回答,「他跟……跟我一樣 厲害,」
  「那怎麼辦?」兩個公爵的目光裡透出這句話。
  「我們可以立即把這個傢伙重新關進……羅什福爾苦役監獄……六個月後他就會死 在那裡!……哦,不用提什麼罪行了!」他看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做了個手勢,便這樣 回答,「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苦役犯,如果真正強制他在夏朗特河散發的疫氣中幹活, 過了一個炎熱的夏天,他六個月也挺不下來的。但是,只有在這個傢伙對這些信沒有采 取預防措施的情況下,這個辦法才能奏效。如果他對敵手產生了疑心--這很有可能,那 就必須發現他採取什麼預防措施。如果掌握信件的人很窮,可以對他進行收買……所以, 一定要叫雅克·柯蘭開口!真是一場惡戰!我可能會被擊敗!最好的辦法是,用別的東 西……特赦證,將這些信收買過來,然後將這個人收在我的鋪子裡。可憐的貢當松和親 愛的佩拉德已經死了,雅克·柯蘭是唯一有足夠能力繼承我位置的人。雅克·柯蘭殺死 了我的這兩個無與倫比的暗探,好像在為他自己安排位置。先生們,你們也看到了,必 須授與我全權才行。雅克·柯蘭在附屬監獄。我馬上去檢察院見德·格朗維爾先生。請 你們派某個心腹人物到那裡和我接頭,因為我必須向德·格朗維爾先生出示信件,他對 我毫不熟悉,我還要把這封信交給議長,或者派一位令人尊敬的引見者……你們還有半 個鐘頭的時間,因為我大概需要半小時更衣,也就是說,把自己打扮成該在總檢察長先 生眼前出現的那個模樣。」
  「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說,「我知道您很能幹!您能保證成功嗎?……我只要 求您說出『能』,或是『不能』。」
  「『能』,但是要給我全權,而且你們保證以後永遠不要就此向我提問。我的計劃 已經確定。」
  這個陰險的回答使兩位大人物微微顫慄。
  「好吧!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說,「您將這件事列入您的日常公務吧。」
  科朗坦向兩位貴族老爺致意告別。
  亨利·德·勒依古爾立刻去見國王。費迪南·德·格朗利厄叫人給他備車。由於他 擔任的職務,他享有隨時晉見國王的特權。
  這樣,社會上下各種利害關係糾集在一起,受必要性所驅使,集中到總檢察長的辦 公室裡。這些利害關係由三個人作為代表:德·格朗維爾先生代表司法部門,科朗坦代 表豪門貴族,他們兩人面對一個可怕的敵手雅克·柯蘭,他是蠻橫強暴的社會惡勢力的 化身。
  司法與王權結合在一起向苦役犯和他的詭計進行較量,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搏鬥! 苦役犯是大膽無畏的象徵,排除瑣碎的計算與考慮,不擇手段,沒有王權的虛偽,醜惡 地象徵著餓肚子的人的利益,是飢餓者急速和血腥的抗議!這不是進攻與防守的關係嗎? 不是搶劫與護衛財產的關係嗎?不是社會狀態的國家與自然狀態的國家狹路相逢這一可 怕問題嗎?總之,過分軟弱的政權代表與野蠻的擾事者之間達成的反社會的妥協,在這 裡可以找到一幅生動駭人的畫面。
  有人向總檢察長稟報卡繆索先生來到,總檢察長示意讓他進來。德·格朗維爾先生 早就預感到這次來訪,想要借此機會與這位法官商定了結呂西安案件的辦法。可憐的詩 人死去的前一天,他曾與卡繆索一起找到的那個解決辦法,已經不能用了。
  「請坐,卡繆索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說,一邊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
  這位官員與法官單獨在一起,讓人看出他已經疲憊不堪。卡繆索望著德·格朗維爾 先生,發現他如此堅毅的臉龐幾乎變成了青灰色,顯出極度疲勞和徹底沮喪的神色,表 明他的痛苦大概要超過死刑犯國書記宮宣佈駁回向最高法院上訴時所感受的痛苦。按法 院慣例,宣佈駁回上訴就等於說:「作好準備吧,你的最後時刻來臨了!」
  「伯爵先生,」卡繆索說,「雖然事情緊急,我還是下次再來吧……」
  「別走,」總檢察長姿態莊重地回答,「先生,真正的司法官員應該承認自己的焦 慮,並且將它埋藏在心底。如果您在我身上看出了一些煩亂情緒,那是我做得不對……」
  卡繆索做了一個手勢。
  「上帝保佑您不要經受我們生活中這些迫不得已的事,卡繆索先生!即使再小的事, 也會把人壓垮的。我剛剛在我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裡過了一夜。我只有兩個朋友,就 是奧克塔夫·德·博旺公爵和德·賽裡奇伯爵。德·賽裡奇先生、奧克塔夫和我,我們 從昨晚六點直到今晨六點一直呆在一起,輪流從客廳到德·賽裡奇夫人的床邊去照看, 每次都擔心她死了或是永遠瘋了。德普蘭、比昂雄、西納爾,還有兩名看護人員,一直 沒有離開房間。伯爵很愛他的妻子。這一夜呀,一邊是一個因愛情而發瘋的女人,一邊 是悲痛欲絕的朋友,你想想我這一夜是怎麼過的!一位國家要人不會像一個合物那樣傷 心絕望!賽裡奇就像就坐在國務會議席位上那樣平靜,他蟋著身子坐在一張沙發上,向 我們顯示出寧靜的面容。工作的重負使他低垂的前額上滲出了汗水。由於極度困乏,我 從早上五點睡到七點半,而八點半還必須到這裡來下達一道處決令。卡繆索先生,請您 相信我,一個司法官員在痛苦的深淵裡煎熬了整整一夜,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制約著人 間的事物,打擊著高尚的心靈,在這樣情況下,他很難再坐在這裡,坐在他的辦公桌前, 冷靜地說:「下午四點鐘砍掉一個腦袋,消滅一個上帝創造的充滿生命活力和非常健康 的人!」然而,這又是我的職責!……我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淵中,但是還必須下命令豎 立絞架……死刑犯不知道這位司法官員與他同樣焦慮不安。這時候,我代表要求進行報 復的社會,他代表需要抵償的罪惡,雙方由一紙文書聯結在一起,我們是同一個義務的 兩個方面,是法律的尖刀一時拼湊在一起的兩個生命。
  「這位官員如此沉重的痛苦,誰來同情?誰來安慰?……我們的光榮就是把這些痛 苦埋在心底!教士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上帝,戰士把成千上萬被他打死的人獻給國家,我 覺得他們都要比這位官員幸福,官員身上只有懷疑、恐懼和可怕的責任。
  「您知道要處決誰嗎?」總檢察長繼續說,「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就像昨天死 去的那個一樣俊美,也像他一樣有一頭金髮。處死他並不是我們的願望,因為從他那裡 查獲的只有窩贓的證據。這個小伙子被判了死刑都沒有招供!七十天來,他經受著各種 考驗,始終咬定自己無罪。這兩個月來,我肩膀上長著兩個腦袋!哦!他要是能招供, 我寧願減少一年壽命,因為必須要使陪審團放心!……如果有一天人們發現這個年輕人 因這一罪行被處死,而這一罪行卻是另一個人犯的,這對司法將是多大的打擊!在巴黎 什麼事都會引起嚴重後果,最小的審判事故也會變成政治事件。
  「陪審團這個機構,革命時期的立法者認為是強有力的,實際上是社會廢墟的一部 分,因為它沒有盡職,不能對社會進行足夠的保護。陪審團玩忽職守。陪審員分兩部分, 一部分人不主張死刑,這就導致徹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那些彌天大罪,如 殺害父母罪,在某省竟被宣判為無罪(苦役監獄中有二十三個殺害父母的罪犯享受『減 輕罪行情狀』的照顧),而在另一省,一件可以說是平平常常的罪行,卻以死刑進行懲 罰。如果在巴黎,在我們這個法院管轄區內,將一個無辜的人處死了,那會產生什麼樣 的後果?」
  「他是一個潛逃的苦役犯。」卡繆索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可是,到了反對派和報界手裡,他會成為復活節的羔羊。」德·格朗維爾先生大 聲說,「反對派掌握有利的條件能為他洗刷,因為他是一個狂熱地維護當地觀念的科西 嘉人,他的殺人罪是『族間仇殺』行為!……在那個島上,殺死仇敵的人,自認為非常 正直,別人也這樣認為
  「真正的司法官員確實很不幸!您瞧,他們的生活必須與整個社會隔絕,就像過去 天主教高級神職人員一樣。只有當他們在規定的時間走出自己的修室時,別人才能見到 他們。他們表情嚴肅,蒼老年邁,令人尊敬,像古代社會集法權與神權於一身的希伯萊 教大祭司那樣判案!人們只有在司法官員的座位上才能找到我們……今天,人們看到我 們也和別人一樣喜怒哀樂!……人們看到我們在客廳裡,在家庭裡,是普通公民,也有 激情,我們並不那麼可怕,也會顯得滑稽可笑……」
  這發自心底的呼喊,加上有頓挫的停歇、感歎和手勢,是那樣雄辯有力,難以用筆 墨加以描繪。卡繆索聽了為之顫慄。
  「先生,」卡繆索說,「昨天,我也開始感受到我們這個職業的痛苦!……我差點 兒因那個年輕人的死而死去。他沒有領會到我在袒護他,這個不幸的人便自己陷入泥潭 不能自拔了……」
  「哎,本來不應該審訊他,」德·格朗維爾先生大聲說,「什麼也不做就幫上了忙, 那多省事……」
  「可是有法律規定啊!」卡繆索回答,「他被捕已經兩天了!……」
  「視事已經發生了。」總檢察長說,「我已作了最大努力來進行補救,當然,這是 無法補救的。我的馬車和手下的人都加入了這位意志薄弱的可憐詩人的送葬行列。賽裡 奇和我一樣盡了力,而且盡了更大的力。他接受了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委託,將是他的 遺囑執行人。他作出這一應允時,她的妻子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閃爍著理智。另外, 奧克塔夫伯爵親自參加了呂西安的葬禮。」
  「好吧!伯爵先生,」卡繆索說,「把我們這件事辦完吧!我們還有一個非常危險 的在押犯,您跟我一樣清楚,他是雅克·柯蘭。這個歹徒將要被人認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們就完了!」德·格朗維爾先生叫起來。
  「現在,他就在您的那個死刑犯身邊。過去在苦役監獄中,那個死刑犯是他的被保 護人,就像呂西安在巴黎是他的被保護人一樣!比比一呂班扮成憲兵進入他們會面的地 方。」
  「司法警察為什麼要參與進去?」總檢察長說,「司法警察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
  「整個附屬監獄都會知道我們抓了雅克·柯蘭……對,我是來告訴您,這個膽大包 天的要犯可能掌握著德·賽裡奇夫人、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爾德·德·格 朗利厄小姐信和中最連累人的信件。」
  「您能肯定這一點嗎?……」德·格朗維爾先生問,臉上流露出驚訝而痛苦的神色。
  「您想想吧,伯爵先生,我對這樁禍事的擔心有沒有道理。當我打開從這個倒霉的 年輕人寓所搜來的那捆信件時,雅克·柯蘭專注地瞧了一眼,接著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笑容的含意,一個預審法官是不會搞錯的。一個像雅克·柯蘭這樣老謀深算的惡棍是 不會輕易拋棄這樣的武器的。這傢伙要是在政府和貴族的敵人中找一名辯護人,這些信 件落入這個辯護人手裡,您說會產生什麼後果?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很關心我的妻 子,我的妻子已經去通知她了。她們兩人這時候大概已經在格朗利厄家商議對策了……」
  「對這個人無法提起訴訟了!」總檢察長高聲說著站起來,在書房裡大步走來走去, 「他肯定將這些東西放到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什麼地方。」卡繆索說。
  預審法官的這句話頓時消除了總檢察長對他的全部成見。
  「是嗎?……」德·格朗維爾先生說著又坐了下來。
  「我從家裡出來去司法大廈的路上,對這件令人遺憾的事作了深入思考。雅克·柯 蘭有一個姑媽,是真姑媽,不是假姑媽。對這個女人,政治警察已經向巴黎警察局提交 了一份記錄。她叫雅克麗娜·柯蘭,是雅克·柯蘭的父親的姐妹。雅克·柯蘭是她的弟 子,也是她的上帝。這個女人開一家服飾脂粉店,她借助生意中建立起來的各種聯繫, 掌握了很多家庭的秘密。雅克·柯蘭如果把這些能救他命的信件托付給了什麼人保管, 那一定是她!我們將她逮捕起來……」
  總檢察長用精明的目光看了卡繆索一眼,這目光的含意是:「這個人不像我昨天認 為的那麼傻,只是還年輕一點,還不會使用司法的韁繩。」
  「要使事情成功,必須改變我們昨天採取的全部措施,」卡繆索繼續說,「我是來 向您請示,請您發佈命令……」
  總檢察長拿起他的裁紙刀,輕輕地敲著桌沿。這是那些考慮問題的人完全沉浸在思 考時的一個習慣動作。
  「三個大家庭處於危險境地!」他高聲說,「千萬不能莽撞行事!……您說得不錯, 首先,我們要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須立即將雅克·柯蘭重新單獨關押!」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確認他是苦役犯了!這就損害了呂西安死後的名聲。」
  「多麼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真是進退兩難!」
  這時候,附屬監獄的監獄長進來了,他並非沒有敲門。像總檢察長辦公室這樣嚴加 守衛的地方,只有檢察院的熟人才能到這裡來敲門。
  「伯爵先生,」戈爾先生說,「那個叫卡洛斯·埃雷拉的犯人要求與您談話。」
  「他跟誰有過接觸?」總檢察長問。
  「跟關押的犯人,因為他在放風院子裡大概已經呆了七個半小時。他見了那個死刑 犯,死刑犯好像還跟他聊了一陣。」
  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腦子中突然閃過卡繆索先生的一句話,覺得可以利用雅克·柯 蘭供認與泰奧多爾·卡爾維關係密切,來叫他交出那些信件。
  總檢察長找到了推遲執行死刑的理由,感到很高興。他示意叫戈爾先生走到他的身 邊。
  「我想把死刑的執行推遲到明天,」他對戈爾先生說,「但是這一推遲不要引起附 屬監獄的人懷疑,要絕對保密。叫行刑者做出去檢查準備工作的姿態。您把那個西班牙 教士在嚴密看管下送到這裡來,西班牙大使館向我們要這個人。叫憲兵把卡洛斯先生從 你們進出的那道樓梯帶過來,以免他見到任何人。通知這些憲兵,兩個人挾持他,一人 扭住一條胳膊,直到我辦公室門口才能放開。戈爾先生,您能完全肯定這個危險的外國 人只是跟那些囚犯交談過嗎?」
  「啊!他從死回牢房出來時,有一位女士來看他……」
  聽到這句話,兩位司法官員交換了一下眼色,可這是什麼樣的眼色啊!
  「什麼樣的女士?」卡繆索問。
  「一位向他仔悔的女教徒……一位侯爵夫人。」戈爾先生回答。
  「越來越糟!」德·格朗維爾先生望著卡繆索叫喊起來。
  「她叫憲兵和看守十分頭痛。」戈爾先生十分狼狽地接著說。
  「你們在履行職責中,對任何事情都不能疏忽大意。」總檢察長嚴厲地說,「附屬 監獄修建高牆深院不是無緣無故的。這個女士是怎麼進來的?」
  「她有一張符合規定的特許證,先生。」監獄長辯白道,「這位女士服飾高貴,有 一名保鏢和一個僕人陪同,坐著華麗的馬車。她來看望她的聽懺悔的神甫,然後去參加 您叫人運走的那個不幸青年的葬禮……」
  「把警察局的那張特許證給我拿來!」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那張證件是根據德·賽裡奇伯爵閣下的引薦而頒發的。」
  「這位女子什麼模樣?」總檢察長問。
  「依我們看,像是高貴人家的女子。」
  「您看清她的面孔了嗎?」
  「她戴一塊黑色面紗。」
  「他們說了些什麼?」
  「一個手捧經書的虔誠教徒,她還能說什麼呢?……她雙膝跪地,要求神甫為她祝 福……」
  「他們交談很長時間嗎?」司法官員問。
  「不到五分鐘。可是,我們中間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講的很像是西班牙語。」
  「先生,請您講一講全部經過。」總檢察長接著說,「我再對您重複一遍,最小的 細節對我們來說也至關重要。這對您是一次教訓!」
  「她哭了,先生。」
  「是真的哭嗎?」
  「我們沒能看清,她用手帕遮著臉。她給犯人留下了三百法郎金幣。」
  「她不是您說的這種女人!」卡繆索高聲說。
  「比比-呂班喊叫過:『她是個騙子』。」戈爾先生說。
  「她懂行。」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簽發您的逮捕證,」他望著卡繆索補充說, 「趕緊查封她的家,到處貼上封條!可是,她怎麼能得到德·賽裡奇先生的引薦呢?…… 把警察局的這張特證證給我送來……您去吧,戈爾先生!趕快把這位神甫送到我這裡來。 只要我們看住他,危險也許不會增加。兩小時的談話大大擴展了人的心靈!」
  「特別是對於像您這樣的一位總檢察長。」卡繆索機靈地說。
  「我們兩人都一樣。」總檢察長有禮貌地回答。
  他於是又陷入了沉思。
  「在監獄的所有會客室內,應該設有一個看守的位置,付給高額的薪金,最能幹最 忠心耿耿的警察退休後可以得到這個位置。」他沉吟良久後說,「比比一呂班可以在這 個位子上告老。這樣,在需要監視得比現在更加巧妙的地方,我們就有耳目了。戈爾先 生沒能告訴我們任何有決定意義的情況。」
  「他太忙了。」卡繆索說,「不過,在單人囚室和我們之間,有一個漏洞,這是不 應該存在的。從附屬監獄到我們辦公室來,要經過一些走廊、院子和樓梯。我們的警察 不是時時刻刻都全神貫注的,而犯人卻一直想著自己的案子。
  「有人告訴我,雅克·柯蘭從單人四室出來受審時,在他經過的走廊上已經來過一 個女人。這個女人一直走到『鼠籠』小樓梯上方憲兵警衛室。這是執達吏告訴我的,為 這件事,我把憲兵訓斥了一通。」
  「啊!司法大廈需要完全重建,」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可是,這得花二、三千 萬!……您去議會要三千萬,以便使法院像個樣!」
  這時聽到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和武器碰撞聲,大概是雅克·柯蘭來了。總檢察長立即 顯出一副威嚴的假面孔,失去了普通人的姿態。卡繆索也模仿總檢察長的樣子。
  果然,辦公室僕役打開門,雅克·柯蘭出現了。他十分平靜,沒有任何驚異的表現。
  「您想跟我談話,」總檢察長說,「您說吧!」
  「伯爵先生,我是雅克·柯蘭,我自首!」
  卡繆索渾身發顫。總檢察長仍然保持著鎮靜。
  「你們大概認為我這樣做一定出於什麼動機。」雅克·柯蘭繼續說,用嘲弄的目光 逼視著兩位司法官員,「我可能給你們造成了很大麻煩。如果我還是西班牙教士,你們 會派憲兵把我送到巴約納邊界,到了那裡,西班牙的刺刀會把我從你們手裡帶走!」
  兩位司法官員毫無表情,沉默不語。
  「伯爵先生,」苦役犯繼續說,「促使我這樣做的原因比這還要重要,儘管完全是 個人原因。但是,我只能對您說……要是您害怕的話……」
  「怕誰?怕什麼?」德·格朗維爾伯爵說。
  這位高貴的總檢察長這時的姿態、面容、表情、手勢、目光都體現出司法官員的生 動形象,可以作為國民勇氣的楷模。在這短暫的瞬間,他達到了昔日內戰時期最高法院 老法官的水平,當時法院院長面對死亡巋然不動,如同人們為他們樹立的雕像。
  「怕和一個越獄的苦役犯單獨呆在一起。」
  「卡繆索先生,就讓我跟他單獨談談。」總檢察長急切地說。
  「我願意請你們叫人把我手腳都捆起來。」雅克·柯蘭冷靜地說,用令人生畏的目 光望了望兩位官員。
  他停頓片刻,又嚴肅地說:
  「伯爵先生,過去我只是尊敬您,此刻我真是欽佩您了……」
  「您自以為令人可怕嗎?」這位司法官員問,顯出一臉蔑視的表情。
  「『自以為』令人可怕?」苦役犯說,「為什麼要這樣?我就是令人可怕,我知道 這一點。」
  雅克·柯蘭拿一把椅子坐下,像一個自知在會談中能與對手平起平坐的人那樣從容 自如,這會談是強權與強權的較量。
  這時候,已經走到門檻上正要關門的卡繆索又返回來,一直走到德·格朗維爾先生 身邊,遞給他兩張折疊起來的紙……
  「您看!」法官指著其中一張紙對總檢察長說。
  「再把戈爾先生叫來。」德·格朗維爾伯爵一看到德·莫弗裡涅斯夫人的貼身女僕 的名字,便大聲說。他認識這個女僕。
  附屬監獄的監獄長進來了。
  「您給我們描述一下來探望在押犯的那個女人。」總檢察長在他耳邊說。
  「矮個子,粗大壯實。」戈爾先生回答。
  「這特許證是發給一個細高個的。」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那麼,多大年紀?」
  「六十歲。」
  「你們是在談我吧,先生們?」雅克·柯蘭說。「嘿,不用找了。」他和顏悅色地 接著說,「這人是我的姑媽,差不多是真姑媽,是個女人,老太太。我能免除你們很多 麻煩……只有我願意,你們才能找到我的姑媽……如果我們這樣糾纏不清,那事情就別 想有什麼進展了。」
  「神甫先生不再說西班牙腔的法語了,」戈爾先生說,「也不再含糊不清了。」
  「因為事情已經夠亂的了,親愛的戈爾先生!」雅克·柯蘭直呼監獄長的名字回答, 顯出一絲苔笑。
  這時候,戈爾先生急速地向總檢察長走去,對他耳語說:
  「伯爵先生,請您小心,這個人已經怒氣沖沖。」德·格朗維爾先生從容地注視雅 克·柯蘭,見他很平靜。然而他很快發現監獄長對他說的話確實沒有錯。那騙人的外表 下隱藏著野蠻人冰冷而可怕的狂怒。雅克·柯蘭的眼睛裡孕育著火山的爆發,緊握的雙 拳正在顫動,這正是猛虎蜷起身子準備撲向獵物的姿勢。
  「讓我與他單獨談談。」總檢察長以嚴肅的神態對著監獄長和法官說。
  「您把殺害呂西安的兇手打發走了,這很好!……」雅克·柯蘭說,並不在意卡繆 索是否聽見這句話,「我忍不住了,馬上要掐死他……」
  德·格朗維爾先生驚顫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睛這樣血紅,臉頰這樣 慘白,額上滲出這樣多的汗珠,肌肉這樣抽搐。
  「掐死他,對您有什麼好處?」總檢察長從容地問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為社會復仇,或者您認為在為社會復仇,您還問我復仇的原因 嗎!……這麼說,您的血管裡從來沒有感受過復仇的狂濤洶湧澎湃……這麼說,您也不 知道就是這個愚蠢的法官殺死了他!我的呂西安,您是喜愛他的,他也熱愛您!先生, 我對您非常瞭解。我那個心愛的孩子每天晚上回來把什麼都告訴我。我安排他睡覺,就 像一個女僕服侍小孩睡覺一樣,然後我叫他給我講述所有的事情……他什麼都向我傾吐, 直至自己最細小的感受……啊!一位慈愛的母親疼愛自己的獨生子,也不會超過我疼愛 這個天使。您知道嗎,善良從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兒在草地上開放一般。他很軟弱,這 是他唯一的缺點。他像豎琴上的弦那樣柔弱,但是當它緊繃時,卻又是那樣緊張……這 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溫情,是仰慕,是在藝術、愛情和美的陽光下成長的特 性。上帝為人類創造了千姿百態的美卜一說到底,呂西安是個像女子的男人。對剛才出 去的那個合貨,我什麼沒有說過啊……啊!先生,在我作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處的活動 範圍內,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為了救兒子,哪怕陪他去見彼 拉多◎!……」
     ◎彼拉多:公元一世紀(約二六一約三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據《新約全書》 記載,耶穌由他判決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雙明亮的黃眼睛,現在湧出了一串串淚水。他繼續說:
  「那個蠢貨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把這孩子給葬送了!……先生,我用淚水洗淨了 孩子的屍體,懇求著這個我不認識的、在我們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 (我如果不是唯物主義者,我就不成其為我了!……)我用這一句話把什麼都對您說了! 您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什麼叫痛苦,只有我一個人體驗過。痛苦之火烤乾了我的眼淚, 那一夜我都哭不出聲了。我現在能痛哭了,因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剛才看到您擺 出司法官員的架勢……啊!先生,但願上帝(我開始信仰上帝了!)……但願上帝保佑 您免遭我的厄運……那個該死的審判官奪走了我的靈魂。先生!先生!此時此刻,人們 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請您想像一下一隻 狗,有個化學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隻狗……這就是為什麼我要 來這裡對您說:『我是雅克·柯蘭,我自首!……』今天早晨人們過來從我手裡奪走這 具遺體時,我作出了這一決定。我像瘋子、像母親,像聖母在墓地親吻耶穌一樣,親吻 這遺體……我願意無條件地為司法部門效勞……現在我應該這樣做了,您馬上會知道這 是什麼原因……」
  「您這是在向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還是在向總檢察長說?」司法官員問。
  這兩個人,一個代表罪行,一個代表司法,他們對視了一下。苦役犯的話深深打動 了這位司法官,他對這個不幸的人產生了高尚的憐憫之心。苦役犯猜測到了司法官的生 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總是司法官)卻不瞭解雅克·柯蘭越獄後的行為,以為自 己可以支配這個罪犯,覺得他無非是犯了偽造文書罪。對這個由善和惡構成的人--就像 不同金屬合成的銅器一樣,他想用寬大手段來檢驗一下。另外,德·格朗維爾已經到了 五十三歲,還從來沒能使別人對他產生過愛情,他像所有沒有被人愛過的男子一樣,欽 慕溫柔的情性。這種失望的心態,這種如很多男人所經歷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誼的 命運,也許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裡奇先生結成知心的內在紐 帶。同樣的不幸,猶如彼此共享的同樣的幸福,會使心靈以同一節拍跳動。
  「您還有前途!……」總檢察長說,向這個垂頭喪氣的惡棍投去一瞥審訊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對自己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呂西安留下一份遺書,遺贈您三十萬法郎……」
  「可憐啊!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雅克·柯蘭大聲說,「他總是『過分』正 直!我是懷有各種惡劣的情感,而他卻體現著善良、高尚、美和高貴!這樣美好的心靈 是無法改變的!先生,他從我這裡拿走的只是我的錢!……。
  總檢察長不能使這個人振奮起來。這個人深入徹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樣有力 地證實了他剛才說的那些可怕的話,這使德·格朗維爾先生站到了罪犯一邊,剩下的只 有總檢察長了。
  「如果您對什麼都不再關心,」德·格朗維爾先生問,「您到我這裡來要說什麼呢?」
  「我前來自首,這不已經夠重要的了嗎?你們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麼東西, 是不是?否則我會叫你們太為難了!……」
  「多麼厲害的對手!」總檢察長心裡想。
  「總檢察長先生,您即將叫人砍掉一個無辜者的腦袋,而我已經找到了罪犯。」雅 克·柯蘭擦乾眼淚,鄭重其事地接著說,「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您。我 來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為,凡是對呂西安表示過某種關心的人,我對他們都懷著熱愛; 同樣,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將一直仇恨他們……
  「一個苦役犯,這對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停頓片刻接著說,「我眼中的一個苦 役犯勉強抵得上您眼中的一隻螞蟻。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強盜--他們都是高傲的人,只要 從哪個過路行人身上得到的東西能超過開一槍的價值,他們就會把他打死--我只是為您 著想。我叫這個小伙子作了仟悔,他只信任我一個人,他是我獄中同一條鐵鏈上的夥伴。 泰奧多爾是個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來的物品出賣或抵押出去,以為這樣做是在替一個 情婦幫忙。可是,在南泰爾案件中,他的罪責並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報仇雪恨, 像打蒼蠅那樣相互仇殺,這本是他們的習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誰也不看重人命。這 很容易理解。我們這兒相信有個靈魂,有個什麼東西,有個影像比我們活得還長,會永 遠活著。你把這種無稽之談去向唯物主義觀念學家講講!無神論國家或哲學家會叫那些 擾亂生命的人為人命償付高昂的代價。他們也有道理,因為他們只相信物質。如果卡爾 維告訴你們贓物來自某個女人之手,那麼你們抓到的並不是真正罪人--他現在在你們手 裡,而是一個同謀。可憐的泰奧多爾不願失去自己的同謀,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有什 麼辦法呢?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榮譽觀,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們的榮譽觀。殺死這兩個 女人的兇手是誰?一次那樣大膽、奇特,與眾不同的行為的作案人是誰?我現在已經知 道,有人把細節情況都告訴了我。請您暫緩處決卡爾維,您就能知道這一切。不過您得 許諾向他減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監牢……我現在處在這樣痛苦的境地,不會煞費苦心 再來撒謊,這一點您是知道的。我對您說的全是實話……」
  「這樣做會降低司法部門威信,司法部門不可能這樣妥協。但是,對於您,對於雅 克·柯蘭,我認為履行我的職責時不用那麼刻板,可以稍加放鬆,並請有權人士核定。」
  「您能給我留下這條命嗎?」
  「這是可能的……」
  「先生,我請求您向我許下諾言,我只要這一點就夠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我手裡握著三大家族的榮譽,而您只挾著三個苦役犯性命,」雅克·柯蘭繼續說, 「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單獨關押起來,您還能折騰什麼?」總檢察長問。
  「嘿!那咱們就玩一局吧!」雅克·柯蘭說,「我剛才直率地說了老實話,我是跟 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的。如果總檢察長在這裡,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剛才您能向我允 諾,我就會把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寫給呂西安的那些信還給您了!」
  說話人說這些話時的語氣、沉著姿態和目光都告訴德·格朗維爾先生,在這個對手 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誤也是非常危險的。
  「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嗎?」總檢察長問。
  「我要為我自己向您再說幾句話。」雅克·柯蘭說,「用格朗利厄家族的聲譽來換 取泰奧多爾的減刑,對我來說是付出多,收入少。判處終身監禁的苦役犯,這算得了什 麼?他如果越獄,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幹掉他,這只是在斷頭台上放一張匯票而已。您 要答應我將他押往土倫,並要囑咐好好待他,因為過去人們懷著惡意把他塞在羅什福爾 監獄。好,現在說說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點。德·賽裡奇夫人和德·莫弗裡涅斯 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裡。那是一些什麼樣的信件啊!……您聽著,伯爵先生,妓 女寫信的時候賣弄風雅,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貴婦人呢,她們整天在賣弄風雅, 故意顯示情感高尚,寫信的時候跟妓女沒有兩樣。這種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學家會找到 的,我就不去過問了。女人是低級動物,過於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與 男人相像時,才顯得美麗!因此,這些頭腦裡很有男子氣概的小公爵夫人寫出了這些傑 作……哦!這很美,從頭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寫的著名頌歌……」
     ◎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國作家。
  「真的嗎?」
  「您想看看嗎?」雅克·柯蘭微微一笑,說。
  司法官感到羞愧。
  「我可以叫人念給您聽。不過,這不是開玩笑吧?咱們玩得正大光明?……您以後 要把信還給我,而且您不能叫人對前來送信的人進行偵察、跟蹤和監視。」
  「這需要很長時間嗎?……」總檢察長問。
  「不用,現在九點半……」雅克·柯蘭望了望掛鐘,接著說,「唔,四分鐘之內, 我們就能看到這兩位夫人每人寫的一封信。您看完這兩封信,就會撤消斷頭台。如果不 是這樣,您就不會看到我這樣平靜了。再說,這幾位夫人也已經得到了通知……」
  德·格朗維爾先生作了一個驚訝的姿態。
  「她們此刻大概也在積極活動,即將把掌璽大臣動員起來。誰知道呢?她們甚至還 會去找國王……好吧,您能向我許諾嗎,在一小時之內,您不去過問來人是誰,不去跟 蹤或叫人跟蹤這個人?」
  「我答應您!」
  「好。您是不想欺騙一個在逃的苦役犯的,您是心靈高尚的人,您會遵守向盜賊許 下的諾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廳裡有個衣衫襤褸的女乞丐,是個老太婆。她就 在大廳的中央。她可能正在與一個代寫文書的人交談一件關於界牆的官司。請您派您的 辦公室僕役去找她,對她說:『Dabor ti mandana』◎她就會到這裡來了……不過,請 您千萬不要翻臉不認人,這樣一點兒沒有用處!……要麼您接受我的建議,要麼您不想 與一個苦役犯牽連上……您要注意這一點,我只是個偽造文書的人!……嘿!不要叫卡 爾維為更衣而擔驚受怕……」
     ◎黑話:老闆叫你去。
  「處決已經撤消了……」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雅克·柯蘭說,「我不希望司法屈從 於您!」
  雅克·柯蘭用某種詫異的目光望了望總檢察長,見他拉響了鈴。
  「您不會逃跑吧?您給我作個保證就行了。您去找那個女人吧……」
  辦公室僕役進來了。
  「菲利克斯,叫憲兵撤回去……」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雅克·柯蘭敗下陣來。
  在這場與司法官員的決鬥中,他希望自己是最強大,最有力,最寬宏大度的,但是 司法官員壓倒了他。儘管如此,從他戲弄司法部門,從他讓人相信那個罪犯是無辜的人, 從他勝利地奪回一顆頭顱來說,苦役犯仍然覺得自己佔據著優勢。但是這種優勢該是隱 蔽和暗藏的,不能明明白白地加以顯示,而「鸛鳥」則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威風凜凜地壓 制著他。
  雅克·柯蘭走出德·格朗維爾先生辦公室時,來了議長辦公室秘書長兼議員德·呂 卜爾克斯伯爵,旁邊陪著一位體弱多病的小老頭。小老頭身上裹著一件棕褐色長棉外套, 彷彿嚴冬仍然籠罩著大地。他的頭髮撲著粉,面色蒼白,表情冷漠。那雙奧爾良牛皮鞋 使他的腳增大了許多,走路時像痛風病患者的模樣,步履踉踉蹌蹌。他拄一條有金球飾 的手杖。光著腦袋,帽子拿在手裡。衣服扣眼上拴一根小鏈條,上面有七個十字架。
  「有什麼事,親愛的德·呂卜爾克斯?」總檢察長問。
  「親王◎派我前來。」他湊近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耳邊說,「為了把德·賽裡奇夫 人、德·莫弗裡涅斯夫人和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信件追回來,您有權採取 各種行動。您可以與這位先生商議……」
     ◎指首相波利尼亞克親王。
  「他是誰?」總檢察長對德·呂卜爾克斯耳語道。
  「親愛的總檢察長先生,我對您不會保守秘密:這位就是著名的科朗坦。國王陛下 叫人告訴您:要您親自向他稟報這個案子的全部情況以及取得成功的一切條件。」
  「請您幫幫我的忙,」總檢察長湊近德·呂卜爾克斯的耳朵說,「您可以告訴親王, 事情已經全部結束,我不需要這位先生。」他指著科朗坦補充說,「結案工作還跟掌璽 大臣有關,因為要發兩項特赦令,我將就此事去聽取國王陛下的旨意。」
  「您把事情做在了前頭,幹得很聰明。」德·呂卜爾克斯說,一邊與總檢察長握手, 「辦大事◎前夕,國王不希望看到貴族院和大家族受到公開指摘,受到玷污……這個案 子已經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是一件國家大事……」
     ◎指為鞏固查理十世極權統治而要頒布一些法令。這些法令觸發了一八三○年的革命。
  「請您告訴親王,您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全部解決了!」
  「真的嗎?」
  「我相信是這樣。」
  「親愛的,現任掌璽大臣日後當了首相,您就是掌璽大臣了……」
  「我沒有這一奢望!……」總檢察長回答。
  德·呂卜爾克斯微笑著出去了。
  「請親王懇求國王兩點半接見我十分鐘。」德·格朗維爾先生送走德·呂卜爾克斯 伯爵時又加了一句。
  「您沒有奢望嗎?」德·呂卜爾克斯說著向德·格朗維爾先生狡黠地望了一眼, 「嘿,您有兩個孩子,您至少想當個貴族院議員吧!……」
  「如果總檢察長先生已經拿到了信件,我就不必過問了。」科朗坦與德·格朗維爾 先生單獨在一起時,科朗坦說。德·格朗維爾先生好奇地望著他。這種好奇心是完全可 以理解的。
  「對一個如此微妙的案子來說,像您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多餘的。」總檢察長看到 科朗坦已經完全明白或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便這樣回答。
  科朗坦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幾乎顯示出自己是保護人的姿態。
  「先生,您認識那個關鍵人物嗎?」
  「認識,伯爵先生。他是雅克·柯蘭,萬字會頭子,三個苦役監獄的錢財總管。他 是一個苦役犯,五年來用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的道袍掩蓋自己身份。他是如何受西班牙 國工委任來向我國已故國王執行使命的?我們在調查這件事的真相中全都陷入了迷途。 我已向馬德里寄去材料並派去一個人,現在正等待馬德里的答覆。這個苦役犯掌握著兩 位國王的秘密……」
  「這是一個久經磨練的人!我們只能採取兩種辦法:要麼把他跟我們拴在一起,要 麼把他除掉。」總檢察長說。
  「我們見解一致,我感到十分榮幸。」科朗坦回答,「我不得不為許多人想許多主 意,在這些人中,我總該碰上一個機智的人。」
  這些話說得很生硬冷淡,總檢察長沉默不語。他開始處理幾件緊急案件。
  雅克·柯蘭在法院休息大廳露面時,人們想像不到雅克麗娜感到多麼吃驚。她直愣 愣地站在那裡,兩手插著腰,因為她是一身蔬菜水果商打扮。儘管她對自己侄子的各種 花招習以為常,但這一招卻遠遠勝過別的把戲。
  「嘿!如果你再像看博物館標本那樣看著我,」雅克·柯蘭說,一邊抓住他姑媽的 手臂,把她拉出休息大廳,「人家就會把我們當作兩個怪物,說不定會把我們逮住,我 們就要錯失良機了。」
  說著他走下木廊商場那列通往木桶街的樓梯。
  「帕卡爾在哪兒?」
  「他在紅髮女郎那裡等我,此刻在百花河堤溜躂呢。」
  「普昌當斯呢?」
  「她也在紅髮女郎家裡,我說她是我的乾女兒。」
  「我們走吧……」
  「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蹤……」
  紅髮女郎開一家五金店,店舖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來的情人是個有名的殺人犯, 萬字會成員。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處死後,雅克·柯蘭代表他將兩萬多法郎分文不差 地交給了這個姑娘。她當時是個經營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當」知道她與這個「兄弟」 有這種親密關係。
  「我是你那個人的『老闆』,」雅克·柯蘭當時是伏蓋公寓的房客,他把這位女帽 商叫到植物園,對她這樣說,「他大概跟你談起過我,我的姑娘。誰要是出賣我,年內 必定送命!誰忠實於我,就永遠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給誰做好事,卻又連累了他,我 就會一聲不吭地死去,我就是這種朋友。你要聽我的話,就像把靈魂交給魔鬼一樣,這 樣你就一定會得到好處。你那個可憐的奧古斯特想讓你富裕,為了你而掉了腦袋。我向 他許過諾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聽我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 道你是一個苦役犯、一個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殺人犯的情婦,我永遠不會說出去一個 字。你二十二歲,長得很漂亮,現在又有二萬六千法郎。把奧古斯特忘了,嫁個男人, 如果可能,就做個規矩女人吧!作為對這一平靜生活的回報,我要求你給我幫個忙,給 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幫個忙,不要有什麼猶豫。我絕不會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 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話,和你的家庭受連累的事。我幹的這一行裡,常常需要有 個可靠的地方說說話,藏藏身。我需要有個做事謹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給我 當個信箱,當個門房,當個密使。不多不少,就是這些。你的頭髮比金色還要深,奧古 斯特和我過去都叫你紅髮女郎,你就保留這個名字吧。我的姑媽在神廟街經商,我讓你 跟她接上頭。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應該眼從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統統告訴她。 她會讓你結婚,會對你很有用處。」
  一項這種類型的魔鬼協定就這樣締結了。在很長時間裡,他與普昌當斯·賽爾維安 之間也通過這種協定結成了聯盟。他像魔鬼一樣熱衷於招兵買馬。
  雅克麗娜·柯蘭於一八二一年將紅髮女郎嫁給一個富有的五金批發商的首席幫辦。 這個首席幫辦已經商談過購買老闆的鋪子,正在一天天發跡。他有兩個孩子,還當上了 本區的副區長。紅髮女郎成了普雷拉爾夫人後,對雅克·柯蘭或他的姑媽從來沒有什麼 可抱怨的。但是每當他們要她幫忙時,普雷拉爾夫人便渾身發抖。所以這時候看到這兩 個可怕的人物走進店舖,她的面色立刻變得慘白了。
  「夫人,我們有生意和你談談。」雅克·柯蘭說。
  「有我丈夫在。」她回答。
  「那好!此刻我們不很需要你。我們從不無緣無故打擾人。」
  「派人找一輛出租馬車來,姑娘。」雅克麗娜·柯蘭說,「叫我乾女兒下來,我打 算把她安排到一個貴婦人家裡當貼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
  帕卡爾很像一個穿便服的憲兵。他這時正在與普雷拉爾先生商談一筆生意,要為一 座橋樑提供大批鐵絲。
  一個夥計去叫一輛出租馬車。幾分鐘後,歐羅巴,或者為了不用她伺候艾絲苔時的 名字,我們叫她普呂當斯·賽爾維安,還有帕卡爾,雅克·柯蘭和他的姑媽都登上了那 輛出租馬車。這使紅髮女郎非常高興。「鬼上當」吩咐車伕駛向伊弗裡門。
  普昌當斯·賽爾維安和帕卡爾在「老闆」面前戰戰兢兢,好似有罪的靈魂面對著上 帝。
  「那七十五萬法朗在那裡?」者板問,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著他們,使這些 犯了過錯,該人地獄的靈魂驚惶不安,覺得頭上的頭髮像針一樣在刺自己。
  「七十三萬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麗娜·柯蘭回答侄子說,「今天早上我 把它放在一個包裡,交給了羅梅特……」
  「你們要是沒有把錢交給雅克麗娜,你們就要去……」他說著用手指了指沙灘廣場。 那輛出租馬車正好從廣場前經過。
  普昌當斯·賽爾維安彷彿看見霹靂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鄉的姿勢在胸前劃了個 十字。
  「我原諒你們,」老闆繼續說,「條件是你們不許再犯類似錯誤,今後就要像我這 右手的兩個手指,」他說著伸出食指和中指,「這大拇指嘛,當然就是這個善良的女人 了!」
  他隨即拍了拍姑媽的肩膀。
  「你們聽著,今後,你,帕卡爾,什麼都不用擔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 我答應把普昌當斯嫁給你。」
  帕卡爾拉住雅克·柯蘭的手,恭恭敬敬地親吻了一下。
  「要我幹什麼?」他問
  「什麼也不用干。你會有固定收入,會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為你很有攝政 時期的風度◎,我的老朋友!……這就是美男子該享受的!」
     ◎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當時社會風氣奢靡。
  帕卡爾受到主子稍帶戲謔的讚揚,高興得紅了臉。
  「你,普呂當斯,」雅克·柯蘭接著說,「你需要有個活干,有個職業,奔個前程, 還要繼續為我效勞。你好好聽著:聖髯街的聖埃斯泰弗夫人開了一家挺不錯的商店,我 姑媽有時借用她的名字……這家鋪子生意很好,顧客盈門,每年贏利一萬五到二萬法郎。 聖埃斯泰弗有個支撐門面的人,名叫……」
  「高諾爾。」雅克麗娜說。
  「她是那個可憐的拉普拉葉的『後側風』,」帕卡爾說,「可憐的馮·高布賽剋夫 人,也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歐羅巴就溜到那裡去了……」
  「我在說話,你們幹嗎喋喋不休?」雅克·柯蘭說。
  馬車裡頓時鴉雀無聲,普昌當斯和帕卡爾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這商店由高諾爾經營。」雅克·柯蘭繼續說,「你和普昌當斯去那裡藏身。我看 呀,帕卡爾,你真還挺機靈,足以衝破警察的防線。可是,你也還不夠精明,沒有叫 『女老闆』找不著影蹤……」他說著撫摸了一下姑媽的下巴,「我現在知道了她是怎麼 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們再回到那兒去,回到高諾爾那兒去……我再說一遍:雅 克麗娜將跟努裡松夫人商談收購聖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裡好好幹就能發財,我的小姑 娘!」他望著普呂當斯說,「這等於像你這樣年輕就當上了修道院院長,這正是法國姑 娘應該做的。」他用尖銳刺耳的聲音又加了一句。
  普昌當斯摟住「鬼上當」的脖子親吻他。但是,老闆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氣,一下 子猛烈地將她推開。如果沒有帕卡爾,姑娘就會一頭碰撞在馬車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 得粉碎。
  「別碰我!我不喜歡這一套!」老闆生硬地說,「這是對我不尊重。」
  「他說得對,我的姑娘,」帕卡爾說,「你看,這等於說老闆給了你十萬法郎。那 商店就值這個價。它在林蔭大道上,面對著競技場,表演散場後,就有生意做……」
  「我要盡最大力量,要買下這個店舖。」「鬼上當」說。
  「這樣我們六年內就會成為百萬富翁了!」帕卡爾高聲說。
  「鬼上當」因自己講話被打斷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爾的脛骨踢了一腳,勢頭之猛, 足以把他的胚骨折斷。然而帕卡爾的神經像橡膠一樣堅韌,骨頭像白鐵一樣堅硬。
  「好了,老闆!我不多嘴了。」他回答。
  「你們以為我是在說廢話嗎?」「鬼上當」這時發現帕卡爾多喝了幾杯,便繼續說, 「你們聽著:在那個店舖的地下室裡有二十五萬金法郎……」
  馬車裡再次鴉雀無聲。
  「這些金子埋得很結實……要把這筆錢挖出來。幹這活,你們只有三夜時間。雅克 麗娜協助你們……十萬法郎用來支付店舖的錢,五萬用於買房子,其餘的不要動……」
  「啊!」帕卡爾說。
  「在地窖裡廣普呂當斯重複一句。
  「安靜!」雅克麗娜說。
  「可是,要運走這些碎料,必須得到警察局許可。」帕卡爾說。
  「這好辦!」「鬼上當」生硬地說,「你少管閒事……」
  雅克麗娜注視著她的侄子,看到他臉色陰沉,感到十分驚奇。這個硬漢平時慣於以 無動於衷的外表來掩飾內心的激動。
  「我的女兒,」雅克·柯蘭對普呂當斯·賽爾維安說,「我姑媽將把七十五萬法郎 交給你。」
  「七十三萬。」帕卡爾說。
  「好吧,就算七十三萬。」雅克·柯蘭繼續說,「今天夜裡,你一定要找個什麼借 口去一趟呂西安夫人的那間屋子。你從天窗上到屋頂,再從煙囪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臥 室,把她的那包錢放到她的床墊下……」
  「為什麼不從門進去?」普昌當斯·賽爾維安問。
  「傻瓜,門上有封條!」雅克·柯蘭回駁道,「幾天後才開財物清單,你們在這個 竊案中清白無辜了……」
  「老闆萬歲!」帕卡爾叫起來,「啊,你心腸真好!」
  「車伕,停車!……」雅克·柯蘭拉開嗓門喊道。
  馬車當時走到植物園馬車廣場前。
  「快溜,孩子們,」雅克·柯蘭說,「別干蠢事!今天下午五點鐘,你們去藝術橋, 我姑媽將告訴你們命令有沒有變動--什麼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媽低聲補充一句, 「雅克麗娜明天會對你們細說,怎樣萬無一失地從深處挖掘出金子。」他繼續說,「這 是一件很難干的活兒……」
  普呂當斯和帕卡爾跳到馬路上,像被赦罪的盜賊一樣高興。
  「啊1老闆真是個好人呀!」帕卡爾說。
  「他要是不那麼看不起女人的話,那就是人中之傑啊!」
  「哦!他很熱情可親!」帕卡爾大聲說,「你看到了嗎,他是怎麼踢我的?我們也 活該叫人打發ad patres◎畢竟還是我們使他陷入了困境……」
     ◎拉丁文:回老家。
  「但願他不把我們捲進什麼罪惡勾當中,打發到『草地』去……」聰明精細的普呂 當斯說。
  「他呀,如果有這種想法,就會對我們說的,你不瞭解他!他給你安排了多麼美好 的前途!我們現在是有產者了,真幸運!哦!這個人呀,當他喜歡你的時候,比誰都善 良!……」
  「我的好人,」雅克·柯蘭對姑媽說,「高諾爾的事歸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覺, 五天後她就會被捕,人家會在她的臥室裡搜出十五萬法郎的金幣,這是殺害公證人父母 克羅塔老夫婦的另一份贓款。」
  「她得為這事蹲五年瑪德洛奈特監獄。」
  「差不多。」雅克·柯蘭回答,「這也是努裡松要出手他店舖的原因,她不能自己 經營,也找不到合適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件事。我們以後在那裡就有 一個耳目……這三件事都屬於我剛剛開始的有關信件問題的談判範疇。拆開你的裙子吧, 把那些貨物樣品給我。那三包東西在哪裡?」
  「啊,在紅髮女郎家裡呢。」
  「車伕!」雅克·柯蘭喊道,「返回司法大廈,快!……我答應迅速辦理。我離開 那裡已經半小時,時間太長了。你呆在紅髮女郎家裡,見到辦公室僕役來找德·聖埃斯 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這幾個包交給他。你問他是誰派來的,他應該這樣對你說: 『夫人,我受總檢察長委派,前來辦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紅髮女郎家的門前,裝 作觀看花市那邊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爾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讓帕卡爾 和普呂當斯開始行動……」
  「我猜到了,」雅克麗娜說,「你想取代比比一呂班。那個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暈 頭轉向了!」
  「還有泰奧多爾呢,人家本來要給他『理發』,下午四點就要砍頭!」雅克·柯蘭 說,
  「這倒是個主意!我們最後去氣候溫和的圖蘭,購置一處漂亮的房地產,成了有產 者,過上正經人的生活。」
  「我的前途怎麼樣呢?呂西安帶走了我的靈魂,帶走了我整個的幸福生活。我看自 己還要煩惱三十年,但我已經沒有勇氣了。我將不再是苦役犯的『老闆』,我要當司法 部門的費加羅◎,為呂西安報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搞掉科朗坦。能吃 掉一個人,這還可以算活著。在世上幹什麼行業,這只是表面情況,實質在於內心想法。」 他拍拍自己前額又加了一句,「我們的金庫裡現在還有多少錢?」
     ◎費加羅:博馬捨的三部曲《塞維利亞的理髮師》、《費加羅的婚姻》和《罪惡的 母親》中的人物,一個聰明機智的僕人。
  「一點都沒有了。」姑媽說,她對侄子說話的語氣和方式感到恐懼,「我把所有的 錢都交給了你,給你那個孩子花了。羅梅特做生意不超過兩萬法郎。我把努裡松夫人的 錢都拿來了,她大約有六萬法郎……啊!我們一年來沒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會的 份子、我們的金庫和努裡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
  「一共是多少?」
  「五十六萬……」
  「我們有十五萬金幣,是帕卡爾和普呂當斯應該還給我們的。我要告訴你到哪兒再 能搞上二十萬……其餘的來自艾絲苔的遺產繼承。對努裡松應該給予報償。有了泰奧多 爾、帕卡爾、普呂當斯、努裡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組建我所需要的神聖大軍……哦!快 到了……」
  「這是那三封信。」雅克麗娜說,她剛剛用剪刀拆掉她的長裙裡子。
  「好。」雅克·柯蘭回答,接過那三封親筆信。那是三張還散發著香味的上等羔皮 紙。「南泰爾的案子是泰奧多爾干的。」
  「啊!是他!……」
  「住嘴!時間很寶貴。他想喂一隻小鳥,一個名叫吉內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 裡鬆去找到她。我叫戈爾交給你一封信,信裡將告訴你必要的情況。你過兩小時到附屬 監獄的邊門去。要把這個小姑娘送到一個洗衣女工那裡去,那個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 還要使這個小姑娘在那裡當家作主……高戴和魯法爾是拉普拉葉對克羅塔夫婦盜竊和凶 殺的同謀。那七十五萬法郎分文未動,三分之一在高諾爾的地窖裡,是拉普拉葉那一份; 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諾爾的臥室裡,是魯法爾的那一份,還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 中。我們先從拉普拉葉那份中取出十五萬法郎,然後從高戴的份額中取出十萬,從魯法 爾的份額中取出十萬。魯法爾和高戴一旦進了監獄,他們份額中那部分錢被取走和放到 別處的責任就屬於他們自己了。我要使他們這樣認為:要使高戴相信我們為他把十萬法 郎存在一邊;要使魯法爾和拉普拉葉相信高諾爾為他們搶救了這筆錢……普昌當斯和帕 卡爾要到高諾爾那裡去幹活。我看吉內塔是個機靈人,你和吉內塔呢,你們去高戴的姐 姐家活動。我這齣戲一開場,就要叫『鸛鳥』找回克羅塔案件中的四十萬法郎,並且找 到罪犯。我要擺出把南泰爾殺人案搞個水落石出的姿態。我們要找回自己的錢財並打入 警察內部!我們過去是獵物,現在成了獵人,就是這樣。付給車伕三個法郎。」
  馬車到了司法大廈。驚得發呆的雅克麗娜付了車錢。「鬼上當」上樓去見總檢察長。
  生活的完全改變對人是一種巨大震動。雅克·柯蘭雖然已經下了決心,但是登上一 級級樓梯時腳步仍然遲緩。這樓梯從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場。那裡,在重罪法庭的住廊下, 便是檢察院陰暗的人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雙排樓梯下,由於某個政治事件聚集著 一幫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時被人群擋住了去路。雙排樓梯的左側是大廈的一面牆垛, 猶如一根巨大的柱子。這裡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門。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屬監 獄。總檢察長、附屬監獄的監獄長、重罪法庭庭長、代理檢察長和保安警察的頭目就從 這裡進進出出。這列樓梯有個分支,如今已經堵死,當年法國王后瑪麗一安東奈特就是 經過這列分梯被帶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們已經知道,當年的革命法庭就位於今天的最 高法院莊嚴的審判大廳裡。
  看到這令人恐懼的樓梯,想到瑪麗一泰萊絲◎的女兒曾經從這裡經過,不免使人心 情沉重。想當初,凡爾賽宮的大樓梯可是充塞著她的隨從、頭飾和衣裙!……也許她是 在補贖她母親的罪過,瑪麗一泰萊絲他們無恥地瓜分了波蘭。君主們犯這類罪行時顯然 沒有想到上天將為此而向他們索要代價。
     ◎瑪麗一泰菜絲(一七一七—一七八○)奧地利皇后,瑪麗一安東奈特的母親。
  就在雅克·柯蘭進入樓梯的穹頂下,準備去見總檢察長的時候,比比一呂班從牆上 開出的這道暗門出來。
  這位保安警察頭目從附屬監獄過來,也要去見德·格朗維爾先生。可以想像,當比 比-呂班認出眼前晃動的是他今天早上仔細端詳過的卡洛斯·埃雷拉道袍時,他是多麼震 驚。他跑著想搶到他的前面去。雅克·柯蘭轉過身來。仇人相見,雙方佇立不動。兩雙 如此不同的眼睛射出同樣的光芒,就像決鬥中同時開火的兩支手槍。
  「這回我可抓住你了,強盜!」保安警察頭子說。
  「啊,啊!……」雅克·柯蘭以嘲諷的神態回答。
  他立刻想到這是德·格朗維爾先生在派人跟蹤他。可是奇怪!他看到這個人不是他 想像的那麼高大,心裡竟有點兒不是滋味。
  比比一呂班勇猛上前來拍雅克·柯蘭的脖子。雅克·柯蘭眼睛盯著敵手,猛擊一拳, 把他打到三步以外,跌了個四腳朝天。接著,「鬼上當」又穩步走向比比一呂班,伸手 將他攙扶起來,完全像個對自己力量確有把握,巴不得再來一個回合的英國拳師。比比 一呂班身體強壯,沒有叫喊。他站起身,跑到走廊入口處,做手勢招來一名憲兵。然後 他又閃電般地重新來到敵人面前。雅克·柯蘭從容地看著他如何行動。
  雅克·柯蘭心裡想:要麼總檢察長對我言不由衷,要麼他沒有將比比一呂班當作自 己的心腹人物,所以必須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你想逮捕我嗎?」雅克·柯蘭間他的仇敵,「爽爽快快說,不要拐彎抹角!在這 『鸛鳥』窩裡,你比我更厲害,這一點難道我還不知道?我可以用法國式拳擊打死你, 但是我收拾不了這些憲兵和成排的士兵。我們別搞得沸沸揚揚,你打算把我帶到哪裡去?」
  「卡繆索先生那裡。」
  「好,去卡繆索先生那裡吧廣雅克·柯蘭回答,「為什麼不去總檢察長的檢察院呢?…… 它離這兒更近。」他又補充說。
  比比-呂班知道自己在司法當局上層不受寵信,人家懷疑他通過損害罪犯和罪犯的受 害者的利益而發跡,他因此覺得帶著這樣一個俘虜在檢察院出現倒也不錯。
  「那就去檢察院吧,」他說,「對我來說都一樣!不過,既然你已經投降,讓我給 你整理一番,我怕你打我耳光!」
  他說著從口袋裡取出拇指銬。雅克·柯蘭伸出手,比比一呂班將他的拇指銬上。
  「啊!這還不錯!既然你那麼聽話,」他接著說,「告訴我,你是怎麼從附屬監獄 出來的?」
  「就是從你出來的那個地方,從小樓梯呀!」
  「這麼說,你把憲兵又捉弄了一番?」
  「沒有。德·格朗維爾先生憑我一句話就讓我自由行動了。」
  「你開什麼玩笑?……」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說不定人家馬上要給你帶上拇指銬呢!」
  這時候,科朗坦正在對總檢察長說:
  「啊,先生!這傢伙出去已經整整一小時了,您不擔心他在耍弄我們嗎?……他也 許正走在去西班牙的路上呢,這樣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為西班牙是個神秘莫測的 國度……」
  「要麼我不善於觀察人,要麼他將回來。他的所有利害關係迫使他返回來,他從我 這裡取得的東西要比他給我的東西多……」
  這時候,比比-呂班出現了。
  「伯爵先生,」他說,「我給您帶來一個好消息:雅克·柯蘭逃跑後已被重新抓獲 了。」
  「啊!」雅克·柯蘭大聲說,「您就是這樣遵守諾言的!請您問問您的這位雙重警 察,他在什麼地方找到我的?」
  「什麼地方?」總檢察長說。
  「就在離檢察院兩步遠的穹頂下。」比比-呂班回答。
  「把他的鐐銬解開!」德·格朗維爾先生對比比一呂班嚴厲地說,「別忘了,沒有 命令你重新逮捕他之前,你要讓這個人自由……你出去吧!……你慣於把自己當作司法 和警察的化身來行事!」
  總檢察長向保安警察頭子轉過背去,雅克·柯蘭又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頓時臉色慘白。
  「我沒有走出我的辦公室,我在等您。您不能懷疑我的諾言,就像您也遵守了您的 諾言一樣。」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雅克·柯蘭說。
  「開始時,我對您有所懷疑,先生。您要是處在我的地位,大概也會這麼想。但是, 我經過深思熟慮,知道這樣做是錯怪您了。我給您的東西要比您給我的更多,您如果欺 騙我,對您沒有好處……」
  司法官員突然與科朗坦交換一下眼色。「鬼上當」的注意力集中在德·格朗維爾身 上,這一眼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並使他瞥見了坐在角落裡一把扶手椅上的那個古怪的小 老頭。頓時,強烈而急速的本能提醒他敵人就在身邊,雅克·柯蘭便仔細端詳了這個人 物。他一眼便看出,這個人的眼神沒有衣著所顯示的那麼年老,他明白了這是化裝。過 去在佩拉德家裡,科朗坦曾經迅速察覺出雅克·柯蘭的喬裝打扮(見《交際花盛衰記》 ◎),這次他在一分鐘內對他實行了報復。
     ◎《交際花盛衰記》最初發表時未包括《伏脫冷原形畢露》,所以作者有這一說明。
  「這裡不止是我們兩個人!……」雅克·柯蘭對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對。」總檢察長生硬地回答。
  「哦,我覺得……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吧?……」苦役犯接著說。
  他向前跨了一步,認出了科朗坦。他是明明白白的真正促使呂西安垮臺的人。雅克 ·柯蘭的臉頓時變得磚一樣通紅,即刻又轉成蒼白,幾乎是慘白,全身血液湧向心臟, 使他產生狂熱的慾望,要撲向這頭兇惡的猛獸,把他撕個稀爛。但是,他抑制了這一強 烈的願望,這巨大的抑制力量才使他變得那樣可怕。他用和藹的神態,彬彬有禮的諂媚 語氣,向小老頭致意。他扮演高級教士以來,已經習慣運用這種神態和語氣了。
  「科朗坦先生,我愉快地在這裡與您相遇是屬於偶然,還是我十分幸運地成了您來 檢察院拜訪的對象?……」
  總檢察長感到極其驚訝,他不由自主地打量著面面相對的這兩個人。雅克·柯蘭的 動作和他說出的這幾句話的語氣表明雙方關係十分緊張。總檢察長很想猜出其中的緣故。
  科朗坦看到自己的身份被迅速而奇跡般地識破,就像一條蛇被人踩著了尾巴,站立 起來。
  「對,就是我,親愛的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是來為總檢察長和我之間進行調停嗎?……」「鬼上當」對他說,「我能有幸 作為您施展才華的一場談判的主題嗎?請您接著,先生,」苦役犯轉向總檢察長說, 「為了不浪費您的寶貴時間,這就是我的貨物樣品。請您讀一讀吧!……」
  他說著從大衣一側的口袋裡抽出那三封信,遞給德·格朗維爾先生。
  「如果您允許的話,在您看信的時間裡,我跟這位先生聊聊……」
  「不勝榮幸。」科朗坦回答。他不禁全身顫慄起來。
  「先生,我們這個案子,您已獲全勝,」雅克·柯蘭說,「我已經失敗……」他像 輸了錢的賭徒那樣輕巧地加了一句,「不過,您在地上也留下了幾具屍體……這是付出 了高昂代價的勝利……」
  「對,」科朗坦回答,他接受了這句玩笑,「如果您丟了王后,我也丟了兩條車……」
  「哦!貢當松只是個小卒,」雅克·柯蘭嘲諷地回擊他,「是可以替換的。您是, 請允許我當面恭維您一句,我以榮譽擔保,您是一個神奇的人!」
  「不,不,比起您的高明手段,我甘拜下風。」科朗坦回答,他顯出一副「你想開 開心,咱們就開開心」的職業滑稽演員的姿態,「嘿,我擁有一切,而您可以說是單槍 匹馬……」
  「哦!哦!」雅克·柯蘭說。
  「您差點兒獲勝了。」科朗坦聽到雅克·柯蘭的回答後說,「您是我平生遇到的最 不尋常的人,我見過許多不尋常的人,我與之較量的這些人都有巨大的勇氣,能進行卓 絕而大膽思考。可惜我與已故的德·奧特朗特公爵大人◎關係密切;路易十八在位時, 我為路易十八效過勞;路易十八流亡國外期間,我為皇帝、督政府效過勞……您有盧韋 爾的剛強,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政治工具。您也有外交家親王◎的靈活。而且又有多麼 了不起的助手!……要是能得到可憐的小艾絲苔的那個廚娘為我眼務,我用許多死回來 換取也甘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就像那一陣應付德·紐沁根先生的代替猶太女人的那 個姑娘,您是從哪裡找來的?……我如果需要這樣的人,就不知道去哪裡尋找……」
     ◎指富歇。
  ◎指塔萊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國政治家。
  「先生,先生,」雅克·柯蘭說,「您太過獎了……這些讚揚會叫人飄飄然了……」
  「您是當之無愧的!嘿,您還騙過了佩拉德,他真的把您當作治安警察了!……啊, 您要是沒有那個小傻瓜需要保護,早把我們給打敗了……」
  「啊!先生,您忘了貢當松扮裝成黑白混血兒……佩拉德扮裝成英國人。演員有演 戲的本領,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時每刻都演得那樣惟妙惟肖,只有您和您這班人才能 做到……」
  「嘿,瞧!」科朗坦說,「我們對各自的價值和優點都深信不疑。現在我們兩人都 單槍匹馬。我失去了我的老朋友,你的那個年輕的被保護人也不在了。我目前是最有權 勢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像《阿德萊旅店》中那樣做呢?我向您伸出手,對您說:『我們 擁抱吧,讓這一切都成為過去!』◎當著總檢察長的面,我交給您全部罪行的特赦證, 您成為我手下的一員,僅次於我的第一副手,說不定還能成為我的繼承人。」
     ◎《阿德萊旅店》是法國戲劇家昂蒂埃、聖阿芒和波利昂特於一八二三年創作的三 幕情節劇。但是,這句台詞並不在《阿德萊旅店》中,而是在它的續篇《羅貝爾·馬凱》 之中。
  「這麼說,您送給我一個官位?……」雅克·柯蘭說,「一個美妙的官位!我要從 褐髮姑娘變成金髮姑娘了◎……」
     ◎見《高老頭》。雅克·柯蘭常唱尼科洛的一段著名浪漫曲,歌詞中有「向揭發姑 娘和金髮姑娘獻慇勤」句。
  「您將處在一個您的才情能得到充分賞識和酬報的環境裡,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動。 當政治警察和王國警察也有風險,您看我已經兩次被關進監獄……不過,身體例並不壞, 可以遊山玩水嘛!要想怎樣就怎樣……我們為政治戲劇佈置舞台,那些貴族老爺還得彬 彬有禮地對待我們……啊,親愛的雅克·柯蘭,您認為怎麼樣?……」
  「您是奉命提出這件事嗎?」苦役犯問。
  「我能全權處理……」科朗坦回答,對自己的這一說法感到很得意。
  「您在開玩笑了。您是個強有力的人物,人家不信任您,您也能接受……您出賣過 不止一人,是叫他們自己鑽進口袋,您再把口袋紮緊……我知道您打的那些漂亮的戰役, 蒙托朗案呀,西默茲案呀◎,這些都是偵探中的馬朗戈戰役◎!」
     ◎見《舒昂黨人》和《一樁神秘的案件》。
  ◎馬朗戈位於意大利。一八○○年六月拿破侖在此對奧地利軍隊作戰,取得了有限的勝利。
  「那麼,」科朗坦說,「您對總檢察長先生懷有敬意吧?」
  「對,」雅克·柯蘭說,一邊恭敬地點了點頭,「我欽佩他的美好個性,他的堅強 和高尚的品格……我真願意為他的幸福而獻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賽裡奇 夫人擺脫險境。」
  總檢察長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悅的表情。
  「那麼,請您問問他,」科朗坦接著說,「我是否有充分權力使您擺脫現在所處的 屈辱境地,並使您追隨我本人。」
  「這沒有疑問。」德·格朗維爾先生望著苦役犯說。
  「完全沒有疑問!這樣,我就能獲得對我過去行為的赦免,並得到在向您證明我的 本領後繼任您的職位的許諾嗎?」
  「在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是不會有任何誤會的。」科朗坦又說,顯示出誰見 了都要為之感動的高尚心靈。
  「那麼,這項交易的代價也許就是交出這三封書信吧……?」雅克·柯蘭說,
  「我想這不需要對您說了……」
  「親愛的科朗坦先生,」「鬼上當」說,他那嘲諷的口氣足以與塔爾瑪扮演尼科梅 德角色而名噪一時的那種尖酸刻薄的腔調媲美,「我感謝您,多虧您,我才知道了我的 自身價值,以及別人多麼想奪走我手中的這幾張牌……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我將 永遠每時每刻為您效勞。我不像羅貝爾·馬凱那樣說:『我們擁抱吧!……』我呀,我 現在就擁抱您。」
  他說著就飛快上前,將科朗坦攔腰摟住。科朗坦無法阻攔這一擁抱。他把科朗坦像 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臉頰上吻了幾下,然後輕易地將他舉起,打開辦公室的門, 把他放在門外。這時,科朗坦還沒有從這難堪的摟抱中清醒過來。
  「再見了,親愛的!」雅克·柯蘭在他耳畔低聲說,「我們兩個彼此隔著三具屍體 的距離。我們已經較量過我們的劍,它們同樣大小,同樣鋒利……我們相互尊重吧!不 過,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屬……依我看,您這樣武裝起來,對您的副官來 說,是一位太危險的將軍。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進我的地盤,您注定要倒霉!…… 您的名字叫國家,就像奴僕要隨主子的姓名一樣;我呢,我想叫司法。我們還會經常見 面,要繼續更好地以禮相待,給予方便,因為我們永遠是……殘暴的惡棍!」他湊近科 朗坦的耳邊說,「我擁抱您,已經給您作了榜樣。」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裡,任憑可怕的對手搖著他的手
  「如果這樣」他說,「我想我們最好彼此成為朋友……」
  「這樣我們各自都會更加強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險。」雅克·柯蘭低聲補充說, 「所以請允許我明天為我們的買賣向您索取定金……」
  「那麼,」科朗坦和善地說,「您把這筆生意從我手中拿走,送給總檢察長了。他 將由於您而獲得高昇。不過,我忍不住要對您說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現在誰都知道, 比比一呂班已經過時了。您如果取代他,就會如魚得水,這是唯一適合您的位置。我將 高興地看到您走上這一步……這是實話……」
  「再見,不久後再見!」雅克·柯蘭說。
  「鬼上當」轉過身來,看見總檢察長坐在寫字檯前,雙手托著腦袋。
  「怎麼,您能防止德·賽裡奇伯爵夫人發瘋嗎?……」德·格朗維爾先生問。
  「五分鐘內就能辦到。」雅克·柯蘭回答。
  「您能把這些貴婦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給我嗎?」
  「您讀了這三封信嗎?」
  「讀了。」總檢察長生氣地說,「寫這種信的人,我真為她們感到羞恥……」
  「那好,這裡只有我們兩人。請把您的門關上,我們商量一下。」雅克·柯蘭說。
  「請允許我……法院大概要先採取行動,卡繆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媽……」
  「他永遠找不到她。」雅克·柯蘭說。
  「要對神廟街的一位帕卡爾小姐寓所進行搜查,她經營您姑媽的鋪子……」
  「在那裡只能找到一些破爛,一些衣裳、首飾、制服。不過,也應該制止一下卡繆 索先生的這種狂熱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打鈴叫來了辦公室僕役,派他去叫卡繆索先生前來與他談話。
  「啊,我們把事情說完吧!」他對雅克·柯蘭說,「我急於想聽聽您醫治伯爵夫人 的藥方……」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說,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態度,「您是知道的,我 由於偽造文書罪被判過五年苦役。可是我愛自由!……這種愛也和其他各種愛一樣,與 尋求的目的背道而馳。情人之間過分相愛,就會吵架。我逃出來,又被一次次抓進去, 總共蹲了七年苦役監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對不起,在監獄得到的加重罪就 行了。實際上,我已眼滿了刑。你們硬要給我加上一樁不道德的案件,這也就是我不信 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應該恢復公民的權利。我被驅逐出巴黎,還遭 受警察局的監視,這叫人怎麼活呢?叫我上哪兒去呢?我還能做什麼呢?您瞭解我的才 能……您看見了科朗坦這個滿腹詭計背信棄義的傢伙在我面前嚇得面如土色,承認了我 的才能吧……這個人奪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麼手段,也不知為什麼目的, 毀掉了呂西安的燦爛前程……科朗坦和卡繆索無所不為……」
  「不要指責別人。」德·格朗維爾先生說,「說說我們談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這樣:昨天夜裡,我的手握著那死去的年輕人的冰冷的手,決心放 棄二十年來對整個社會進行的瘋狂鬥爭。我已經向您說過我的宗教觀念,您現在不會認 為我還將進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說教……是啊,二十年來,我從反面,從地窖裡看世界。 我承認事物運行中存在一種力量,你們稱之為天意,我以前叫它為機遇,我的夥伴們叫 它為運氣。惡有惡報,任何惡行逃避得再快也沒有用處。在賭徒這一行裡,手裡有了一 副好牌,拿到了順子加十四點,再加上先出牌的優勢,可是忽然蠟燭倒了,把牌給燒了, 或者賭徒突然得了中風!……這就是呂西安的經歷。這孩子是個天使,沒有犯一絲一毫 罪行,他讓別人捉弄,任憑別人去幹!他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為妻,要被授予侯 爵爵位。他已經走運了。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妓女服毒自殺了。她將一筆註冊公債兌 成錢藏了起來。於是,這樣辛辛苦苦修築起來的這座錦繡前程的大廈頃刻之間便倒塌了。 是誰最先向我們捅了一刀?是一個暗中於盡無恥勾當的傢伙,一個在利潤世界中犯下累 累罪行的魔鬼(見《紐沁根銀行》),他財產中每一個埃居浸透著一個家族的淚水。這 個人就叫紐沁根。他在埃居世界裡是合法的雅克·柯蘭。總之,這個人在交易所中的交 割,他的那些惡作劇的行為,您跟我一樣清楚。可是,給我的所有行為,甚至最高尚行 為打上印記的,卻是鐵鐐。有兩個球拍,一個叫苦役監獄,一個叫警察局,這種生活就 是處在這兩個球拍之間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著永無止息的苦工。對我來說這種生活 永遠不可能得到安寧。現在,人們正在向呂西安的遺體灑聖水,他馬上要去拉雪茲神甫 公墓了。德·格朗維爾先生,雅克·柯蘭此刻也跟呂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須有 一個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從目前情況看,你們司法部門不想過問被釋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狀況和社會地位。 司法部門滿意時,社會並沒有滿意,它仍然抱著不信任態度,並且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的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社會使獲釋的苦役犯無法生存,它本應歸還他一切權利,但它卻禁 止他在某一區域生活。社會對這個倒霉的人說:『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 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範圍的郊區居住!……』然後,它把被釋放的苦役犯置於警察局 的監視之下。您認為他能在這樣條件下生活嗎?要生活,就必須幹活,因為從苦役監獄 出來時並沒有帶著固定收入。你們想出各種辦法使苦役犯有明顯標誌,容易辨認,將其 圈禁起來。當社會、司法當局和他周圍世界對他毫不信任時,你們以為普通公民能信任 他嗎?你們逼迫他要麼挨餓,要麼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舊業,最後把自 己送上絞刑架。因此,我即使願意放棄與法律搏鬥,我也絲毫找不到顯要的職位,唯一 適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為壓在我們頭上的這一權勢的奴僕。當我產生這一想法時, 我剛才與您談到的那種勢力已經清楚地顯現在我的周圍。
  「三個大家族聽任我擺佈。請您不要以為我想對他們進行訛詐……訛詐是一種最卑 怯的殺人,在我看來它比謀殺還要卑鄙無恥,因為謀殺還要拿出凶殘的勇氣。我明確地 說出我的看法:這些信件能保證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現在這樣與您說話。我代表犯罪, 您代表司法,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與您平起平坐。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辦公室僕 役可以代表您將它們取走,有人會將它們交給他……我不要求贖金,我不是將他們出賣!…… 哎,總檢察長先生!當初我把這些信放在一邊,並沒有考慮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 呂西安可能會處於危險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會更加充滿勇氣,對生 命更加厭惡,致使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了事,這樣您就能擺脫我了……我可以搞一本護照 去美國,在孤獨中生活,我具有當野蠻人的一切條件……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 委託您的秘書告訴了您一句話,他大概已經向您複述了……看到您為拯救呂西安死後聲 譽,以免他不受任何誹謗,而採取了那樣謹慎措施時,我已經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您。 這是微不足道的禮物!我對自己的生命已經置之度外。沒有照亮這生命的陽光,沒有賦 予它幸福的鼓舞,沒有作為生命意義的思想,沒有這個年輕詩人的成功來構成這生命的 太陽,我已經無法繼續活下去。我願意叫人將這三包信件交給您……」
  德·格朗維爾先生點了點頭。
  「我下樓去放風院子時,遇到了南泰爾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個獄中小伙 伴,他因無意間捲入這樁罪案而即將被斬首。」雅克·柯蘭繼續說,「我獲悉比比一呂 班欺騙法院,他手下的一個人便是殺害克羅塔夫婦的兇手。這不是正如您所說的天意嗎?…… 我於是隱約看到了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獲得的 這一點點知識,來為社會服務,來做一個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膽地寄希 望於您的智慧和善良……」
  這個人的姿態善良、天真而純樸,懺悔的詞句毫不尖酸刻薄,沒有那種至今使人聽 了感到可怕的作惡哲學,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是這樣信任您,我願意完全聽從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謙口吻繼續說, 「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條路可走:自殺,上美國,去耶魯撒冷街。比比一呂班很有 錢,他已經過時了。他是個雙重哨兵。如果您願意讓我跟他幹,我在一星期內就能當場 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這個無恥之徒的職位給我,您就給社會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 麼也不需要了(我將廉潔奉公)。我具有這一職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質。比起比比一呂班 來,我受過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讀到修辭班◎。我不像他那麼蠢,想有風度時,我也能 顯出風度……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想作為維持秩序和實行鎮壓中的一員,而不當腐化變 質分子。我再也不會將任何人拉進這支作惡大軍。先生,您瞧,當人們在戰爭中抓獲一 名敵方將軍時,人們並不將他槍斃,而是把他的劍歸還給他,再給他一座城市作為監獄。 我呢,我就是苦役監牢中的將軍,我已經投降……把我擊敗的並不是司法,而是死神…… 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這個領域是唯一適合我的領域,我覺得我一定能在這方面發揮威力…… 請您裁決……」
     ◎以前法國中學的最高班。
  雅克·柯蘭保持著順從謙恭的態度。
  「您把這些信交給我支配嗎?……」總檢察長說。
  「您可以派人去取。這些信一定會交到您派去的人手裡……」
  「怎麼交法?」
  雅克·柯蘭摸準了總檢察長的心理,繼續玩弄這一把戲。
  「您已經向我許諾,將卡爾維的死刑減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這一點,並 不是跟您簽訂協議,」他看到總檢察長做了一個手勢便趕快這樣說,「不過,還可以通 過其他理由來拯救這條生命:這個年輕人是無辜的……」
  「我怎樣能拿到這些信件?」總檢察長問,「我有權利和義務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 所說的這麼個人。我希望您是無條件的……」
  「請您派一個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裡有一家五金店,掛著『阿喀琉斯盾牌』 的招牌。在這家店舖的台階上,他將看到……」
  「是什麼……盾牌商店?」
  「那裡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蘭苦笑一下說,「您派去的人會在那裡見到一個 老太婆。如同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她的打扮就像一個有固定收入的海鮮商人,耳朵上戴 著耳墜,穿著中央菜市場有錢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說要找德·聖埃斯泰弗夫人, 千萬別忘了這個『德』字……他可以說:『我受總檢察長先生派遣,來取您知道的東西……』 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東西……」
  「所有的信都在裡面嗎?」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嘿!您真厲害!您的職位不是竊取來的。」雅克·柯蘭微笑著說,「看得出來, 您認為我在向您試探,然後交給您一疊白紙……您還不瞭解我!……」他又加了一句, 「我信任您,就像一個兒子信任他的父親……」
  「您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屬監獄,」總檢察長說,「您在那裡等待對您的命運作出 決定。」
  總檢察長拉了拉鈴。辦公室僕役走進門來。他對僕役說;
  「加爾納裡先生如果在的話,請他來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個警察分局局長像四十八位小腳天神一樣照看著巴黎。 每個區就有四個警察分局局長◎,盜賊的行話中便稱他們為「四分之一」眼。還有兩個 警察分局同時隸屬於警察局和法院,專為執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況下可以代替 預審法官。分局局長也是司法官員。這兩個司法官員的辦公室稱為委派辦公室,因為實 際上,他們每次被委派代行職權,常常被派去執行搜查或逮捕任務。這樣的職務要求那 些成熟的、經過考驗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並能保守機密的人擔任。我們總能找到這樣 的人,這是上天鍾愛巴黎而創造的奇跡。這些可以說是「判決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 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們,對司法大廈的描述就不夠準確了。雖然司法部門已經勢所 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風和古老氣派,但是,還應該承認在裝備上畢竟進步了,特別 在巴黎,這一機構大大完善了。
     ◎巴黎當時分十二個區,每個區包括四個居民區。每個居民區有一個警察分局。
  德·格朗維爾先生已經派他的秘書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去參加呂西安的葬禮,所以 必須另找一個可靠的人替他去辦這件事。加爾納裡先生是兩個委派分局局長中的一個。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又說,「我已經向您證明,我是看重榮譽的人…… 您給了我自由行動,我回來了……現在快到十一點鐘……呂西安的喪葬彌撒已經做完, 他就要到墓地去了……與其送我回附屬監獄,不如允許我護送這孩子遺體到拉雪茲神甫 公墓。我一定回來當囚犯……」
  「去吧!」格朗維爾先生說,語氣已變得非常仁慈。
  「最後還有一句話,總檢察長先生。那個妓女,也就是呂西安的情婦的錢沒有被人 盜竊……您剛才給我的那麼一點點自由時間裡,我詢問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們說 的話,就像您相信您的兩個委派警察分局局長一樣。所以,當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 臥室啟封時,一定能在那裡找到這筆賣掉註冊公債而得到的錢。她的貼身侍女告訴我, 死者是人家說的那種把什麼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對誰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這些 紙幣放在自己的床裡了。可以仔細翻翻床鋪,把床卸開,把床墊和床繃拆開,就會找到 那筆錢了……」
  「您能肯定嗎?……」
  「我肯定我手下這幫傢伙比較正直,他們從不耍弄我……我對他們握著生殺大權, 我審訊,判罪,執行判決,不需要你們那些手續。您會看到我怎樣執行權力。我將為您 找回克羅塔夫婦失竊的那筆錢,我將給您當場抓獲比比-呂班手下的一個人,他是比比- 呂班的左右手,然後為您揭開南泰爾罪案的秘密……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現 在安排我為法院和警察局效勞,一年後您會由於發現了我而感到慶幸。我一定會成為我 應該成為的人,交給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辦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麼也不能答應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決於一個人。特 赦權只屬於國王一人,國王根據掌璽大臣的報告進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職位屬於警察 局長的任命範疇。」
  「加爾納裡先生到。」辦公室僕役通報說。
  總檢察長作了一個手勢,委派分局局長走進來。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 柯蘭。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雅克·柯蘭說了聲「去吧!」加爾納裡聽到這句話感到驚異, 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爾納裡先生沒有給您帶來代表我的全部實力的東西前,請您允許我先不出去, 這樣我就能帶走您滿意的表示了。」
  這謙恭的姿態,這徹底的誠意,感動了總檢察長。
  「去吧!」司法官員說,「我相信您。」
  雅克·柯蘭以一副下級對上級極其恭順的態度深深致意。十分鐘後,德·格朗維爾 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於他只顧這個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蘭的 那種悔罪,他竟忘了治療德·賽裡奇夫人的諾言。
  雅克·柯蘭一到外面,感到無比舒暢。他覺得自由自在,就像為新生活而剛剛出生。 他從司法大廈飛快地走到聖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裡的彌撒已經結束,人們正往棺材上 灑聖水。他正好趕到,用基督教禮儀向他疼愛過的孩子的遺體告別,然後登上一輛馬車, 將遺體護送到墓地。
  在巴黎,舉行葬禮時,除了一些特殊情況或某個著名人物自然死亡這種少數情況外, 到教堂來的人隨著向拉雪茲神甫公墓前進而逐漸減少。人們可以抽時間到教堂來露一下 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盡快回去辦理。所以,十輛送葬的馬車中,坐滿人的 不到四輛。當送葬隊伍到達拉雪茲公墓時,只剩下十二個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沒有忘記他,這很好!」雅克·柯蘭對他的老熟人說。
  拉斯蒂涅克在這兒遇上伏脫冷,嚇了一跳。
  「請您鎮靜,」這位伏蓋公寓的老房客對他說,「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奴僕,我僅 僅以這一身份在這裡遇見您。不過,我們後台不可藐視,現在或者將來,我要比任何時 候都更強大有力。您很機靈,已經飛黃騰達了。但是也許有一天您會需要我,我將永遠 為您效勞。」
  「那麼您將於什麼呢?」
  「不再當苦役監獄的房客了,而是要為苦役監獄提供房客。」雅克·柯蘭回答。
  拉斯蒂涅克裡出表示厭惡的神情。
  「啊,比方說,有人偷了您的東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腳步,想離開雅克·柯蘭。
  「您不知道您會處在什麼樣的境遇中。」
  這時候,人們已經到了緊靠艾絲苔墓穴的那個挖好的墓穴邊。
  「這是兩個曾經相親相愛,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蘭說,「他們又相聚了。 一起腐爛也是一種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這裡。」
  當人們把呂西安的遺體下到墓穴裡時,雅克·柯蘭直挺挺地倒下,昏厥過去。這個 如此堅強的人,竟經受不住掘墓人為掙幾個酒錢而往遺體上扔幾鏟土的輕微響聲。
  這時候出現兩名保安警察,他們認出了雅克·柯蘭,把他抓住,送到一輛公共馬車 上。
  「這又是怎麼回事?……」雅克·柯蘭甦醒過來,在公共馬車裡看了看,問道。他 看到自己身處兩名警察中間,其中一名正是魯法爾。他向魯法爾望了一眼,這眼光探測 到殺人犯的靈魂,直到高諾爾的秘密。
  「總檢察長叫你去。」魯法爾回答,「我們到處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點兒把 頭扎進這個年輕人的墓穴裡去了。」
  雅克·柯蘭沒有說話。
  「是比比-呂班叫你們來找我的嗎?」他問另一個警察。
  「不,是加爾納裡先生叫我們到處搜尋。」
  「他什麼也沒有對你們說嗎?」
  兩個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著啞語互相詢問。
  「嘿!他怎麼給你們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們立即把你找到。」魯法爾回答,「他對我們說你在聖日耳曼草地教堂, 還說如果送葬隊伍離開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總檢察長找我嗎?……」雅克·柯蘭自言自語道。
  「可能是。」
  「對了,」雅克·柯蘭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兩名警察憂心忡忡。
  兩點半左右,雅克·柯蘭走進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辦公室,看到那裡有個新人物, 那是德·格朗維爾先生的前任,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長。
  「您忘了德·賽裡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應我要去救她的。」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說,一邊做手勢叫那兩名警察進來,「請您問問這 兩個人,他找到我的時候,我處在什麼狀態?」
  「總檢察長先生,他在埋葬年輕人的那個墓穴邊失去了知覺。」
  「把德·賽裡奇夫人救過來,」德·博旺先生說,「您要什麼都能得到。」
  「我什麼也不要,」雅克·柯蘭接著說,「我已經心甘情願地投降了。總檢察長先 生大概已經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可是您允諾拯救德·賽裡奇夫人的理智, 您能做到嗎?不是假充好漢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蘭謙遜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奧克塔夫伯爵說。
  「不,先生。」雅克·柯蘭說,「我不能與您乘同一輛馬車,坐在您的身邊……我 還是一個苦役犯。既然我有為司法部門效勞的願望,我不能一開始就敗壞它的名聲…… 您先到伯爵夫人那裡去,我隨後就到……告訴她那是呂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 雷拉神甫……預先知道我要登門拜訪,必定會對她產生影響,別讓她那麼緊張。請你們 原諒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議事司鐸的騙人外衣,這是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們四點鐘在那兒見面,」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因為我現在要跟掌璽大臣一 起去見國王。」
  雅克·柯蘭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媽。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麼,」她問,「你向『鸛鳥』自首了?」
  「對。」
  「真走運啊!」
  「不,我是要救那個可憐的泰奧多爾性命,他能獲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一直會叫這整個世界發抖!可是,我們必須開始 干了!你去通知帕卡爾,叫他火速行動,叫歐羅巴執行我的命令。」
  「這都是小事。我已經知道怎樣對待高諾爾了!……」厲害的雅克麗娜說,「我沒 有在紫羅蘭花叢中閒逛浪費時間!」
  「那個科西嘉姑娘吉內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蘭微笑著繼續對他姑媽 說。
  「要有她的蹤跡才行……」
  「你從金髮瑪依那裡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們就干!」姑媽說,「你比公雞還著急!有油水嗎?」
  「我要用我的頭幾招壓過比比一呂班最傑出的功績。我已經跟殺死我的呂西安的那 個魔鬼交談了一會兒,我活著就是為了向他報仇!憑著我們兩人的地位,我們將得到同 等武裝,受到同等保護。我需要幾年時間才能擊中這個惡棍,他終將會當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對你進行同樣的報復,」姑媽說,「因為他收養了佩拉德的女兒,你 知道,就是人家賣給努裡松夫人的那個丫頭。」
  「我們第一步先給他提供一個男僕。」
  「這很困難,他會看穿的。」雅克麗娜說。
  「行了!仇不報,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蘭雇了一輛出租馬車,立刻去馬拉凱河濱他過去住過的那間小臥室。這臥 室與呂西安的住房並不相連。看門人見到他大吃一驚,想跟他談談所發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對他說,「儘管我的職業很神聖,我也受到了牽連,多虧西 班牙大使干預,我被釋放了。」
  他急沖沖地上樓走進他的臥室。他從一本日課經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當時德·賽 裡奇夫人在意大利劇院看見呂西安與艾絲苔在一起,便對呂西安十分冷淡,呂西安於是 向德·賽裡奇夫人寫了這封信。
  呂西安極度灰心喪氣,以為自己永遠完了,所以沒有寄出這封信。雅克·柯蘭讀了 這篇傑作。呂西安所寫的一切在他看來都十分神聖,這虛榮的愛情又表述得那樣富有詩 意,他便將這封信夾到了他的日課經中。當德·格朗維爾先生向他談起德·賽裡奇夫人 的病情時,這個老謀深算的人準確地想到」,這位貴婦人的絕望與發瘋,可能是她一時 吃醋,與呂西安鬧翻了。他瞭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員瞭解犯人一樣。他能猜到女人心中 最隱秘的活動。他立即想到,這位伯爵夫人可能將呂西安之死部分歸咎於自己的過分冷 酷,她為此而痛苦地進行自責。很明顯,一個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愛,是不會捨棄 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儘管自己很嚴酷,但呂西安還是一直愛著她,她就會恢復理智了。
  雅克·柯蘭不僅是苦役犯中的一員大將,還必須承認他也是一位醫治心靈的高明醫 生。這個人來到賽裡奇公館的住宅,既是一種恥辱,又是一種希望。好幾個人,包括伯 爵和那些醫生,本來都在伯爵夫人臥室前的小客廳裡。但是,德·博旺伯爵為了避免在 內心榮譽感上留下污點,便把別人都打發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對這位行政法 院副院長和一位樞密院成員來說,看到進來這位神色陰沉、表情險惡的人物,已經是一 個沉重的打擊。
  雅克·柯蘭換了衣服:他穿著長褲和黑呢禮服。步態、目光和舉止,一切都合乎禮 儀。他向兩位國家要人致意,詢問是否可以進入伯爵夫人的臥室。
  「她正焦急地等著您。」博旺先生說。
  「焦急地?……她得救了!」這個可怕的蠱惑人心的傢伙說。
  果然,經過半小時談話,雅克·柯蘭打開房門,說:
  「伯爵先生,請您過來,您不必擔心會發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這封信貼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靜,看來已經不再生自己的氣。伯爵看到 這一情景,流露出高興的心情。
  「這些決定著我們命運和老百姓命運的人,竟是這副模樣!」當那兩個朋友走進房 間後,雅克·柯蘭聳了聳肩膀,心裡這樣想,「一個女人歎一口氣,就會叫他們的頭腦 亂成一團糟!向他們擠個眉弄個眼,就會使他們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點兒或低一點 兒,他們就會灰心失望,在整個巴黎亂跑!一個女人心血來潮,想出點兒什麼怪念頭, 就會把整個國家折騰一番!啊!一個人如果像我這樣,擺脫了這種幼稚的專橫,擺脫了 這種被情慾所扼殺的正直,擺脫了這種天真的惡意,擺脫了這種野蠻的詭計,那會獲得 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劊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領,現在和將來,永遠會毀掉 男人。總檢察長、大臣、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幾封信,或者為了一個女人的理智, 全都暈頭轉向,攪得雞犬不寧。其實這個女人有理智的時候比沒有理智的時候更瘋狂。」 他驕傲地笑起來。「而且」他心裡想,「他們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說的去辦。他們將把 我留在我的職位上。二十五年來,這個世界聽從我的指揮,我將永遠統治這個世界……」
  雅克·柯蘭使用的是他往日對可憐的艾絲苔使用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因為,正如人 們已經多次看到,他擁有那種馴服瘋子的語言、眼神和手勢。他還描述了一番呂西安, 說呂西安離開人世時心中懷著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別人只愛自己。
  「您再也沒有情敵了!」這個冷酷的嘲弄者說了這最後一句話。
  他在這間客廳裡整整呆了一小時,已經被人遺忘了。德·格朗維爾先生來到時,見 他神情憂鬱地站在那裡,沉浸在某種遐想中。在生活中發動過霧月十八政變◎的人,大 概會有這種遐想。
     ◎霧月是法蘭西共和歷的第二月。霧月十八政變,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侖推翻督政府的政變。
  總檢察長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臥室門口,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雅克·柯蘭, 對他說:
  「您的意願沒有改變嗎?」
  「沒有,先生。」
  「那好吧,您將取代比比一呂班,死因卡爾維將得到減刑。」
  「他不去羅什福爾吧?」
  「連土倫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為您辦事。但是,這些減刑和對您的任命,要取決 於您今後六個月的表現。這六個月內,您先擔任比比-呂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呂班的副手使克羅塔家屬重新找回了四十萬法郎,並將魯法爾和 高戴送交司法部門。
  艾絲苔·高布賽克賣掉註冊公債所得的錢在這個風塵女的床鋪中被發現。德·賽裡 奇先生叫人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遺囑中遺贈給雅克·柯蘭的三十萬法郎交給了他。
  遵照呂西安遺囑,為艾絲苔和他修建的墳墓,被認為是拉雪茲公墓中最漂亮的墳墓 之一,墳墓下面的地皮歸雅克·柯蘭所有。
  雅克·柯蘭履行公職約十五年,於一八四五年前後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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