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點鐘,兩輛由警衛押送的車子從拉福爾斯監獄出來,向司法大廈附屬
監獄駛去。老百姓用生動有力的語言稱這種因車為「生菜籃子」。
閒逛巴黎街頭的人,沒有見過這種活動監獄的一定很少。大部分書籍雖然只寫給巴
黎人看的,但是,外地人如果能在這裡讀到對我們這種絕妙刑具的描寫,一定會感到滿
意。誰知道呢,俄國、德國或奧地利的警察部門,沒有「生菜籃子」的國家的司法機關,
也許能從中得到教益。某些異國如能模仿這種運送工具,對囚犯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
這是一種非常難看的雙輪馬車,車身呈黃色,內壁襯上一層鐵皮,車箱分成前後兩
部分。前部有一條長凳,皮革的凳面,背後有一塊擋板。這是「生菜籃子」的自由部分,
是給一名執達吏和一名警察用的。一層堅固緊密的鐵絲網把後部與前部分隔開,鐵絲網
的高度和寬度完全與馬車一致。後部車箱與公共馬車一樣,兩側各有一條木凳,囚犯便
坐在這凳子上。馬車後部有一扇不透光的門,門下有一塊踏板,犯人從那裡被裝入車內。
「生菜籃子」這個別名是這樣得來的:最初,這種馬車四邊透空,囚犯在車內被搖
晃顛簸,完全像生菜在籃子裡被撥弄時一樣。為了運送可靠,不出事故,車後有一名騎
馬的警察跟隨。如果車內運送的是押赴刑場執行死刑的犯人,那就更是如此了。因此,
犯人中途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車箱內壁鑲有鐵皮,任何工具都無法破壞。犯人在被捕
或入獄時都已被仔細搜查,他們身上帶的最多不過是懷表上的發條,最多用來鋸斷鐵條,
但對平面就沒有用處。所以,巴黎警察部門以傑出的才能使之完美無缺的這種「生菜籃
子」,終於成為國車的典範。這囚車將苦役犯運往監獄,代替了過去那種可怕的運貨馬
車。雖然《曼依·萊斯戈》◎一書對這種貨車大加讚賞,它仍然是往日文明中丟人的東
西。
◎法國十八世紀著名愛情小說,曼依是書中主人公。
人們先用「生菜籃子」將首都各監獄中被控告的罪犯送到司法大廈由預審法官對他
們進行審訊,用監獄的行話說,叫做「受訓」◎。如果屬於輕罪,被告便在司法大廈接
受正式審判。如果屬於重罪,即司法大廈裡的人所說的「大案」,則要把犯人從拘留所
轉移到司法大廈附屬監獄,也就是塞納省法院所在地。最後,死刑犯被裝入「生菜籃子」,
從比塞特爾監獄送到聖雅克門。七月革命以來,聖雅克門成了執行死刑的場所。從前行
刑的地點在沙灘廣場,犯人被裝在賣柴商用的那種運貨小車裡,從附屬監獄拉到沙灘廣
場。由於慈善觀念的發展,這些不幸的人再也不用在這段路程上受苦了。那種貨車如今
只用於搬運絞架了。有個著名的死刑犯登上「生菜籃子」後對他的同夥說;「現在是馬
兒的事了!」如果沒有上述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就難以明白了。如今受極刑,哪裡也比
不上巴黎方便。
◎法語中「預審」(in struction)一詞也有教育、訓導的意義。
這時候,兩個「生菜籃子」一大早從拉福爾斯監獄拘留所出來,不同尋常地將兩名
囚犯解送到司法大廈附屬監獄去。每個籃子各關一名犯人。
十分之九的讀者,以及剩下的十分之一讀者中十分之九的人,肯定弄不清下列詞彙
間的重大差別:被控告者、犯人、被告、被監禁者、拘留所、法院或羈押所。因此,他
們確實會驚奇地發現我們的全部刑法都在這裡,下文即將對它作一個簡單明瞭的解釋,
以使讀者有這方面的知識,並使這個故事的結局一目瞭然。
當人們知道第一個「生菜籃子」裡裝的是雅克·柯蘭,第二個「生菜籃子」裡裝的
是呂西安時,他們肯定會產生很大興趣。呂西安在幾小時之內從上層社會的頂峰跌入黑
牢的底部。兩個同謀的態度各有特點。這決定命運的凶險的囚車經過聖安東尼街和馬特
魯瓦街,從那裡到達河堤,再從聖冉拱廊下駛過,然後穿越市府廣場。這拱廊如今成了
寬廣的市府大樓中塞納省省長官邸的入口。這一路,呂西安·德·魯邦普雷一直躲在角
落裡,避開過路行人投向國車鐵絲網的視線。而那個大膽的苦役犯處身於執達吏與警察
之間,把臉貼在國車的鐵絲網上。執達吏和警察對他們的「生菜籃子」的牢固很有把握,
兩人自由自在地聊著天。
一八三○年七月的日日夜夜以及猛烈的風暴和巨大的轟鳴聲掩蓋了在此之前發生的
事件。這一年的後六個月,政治上的利益關係又完全吸引了法國的注意力,所以至今沒
有人再能回憶起,或有的人勉強才回憶起那些個人、司法和金融的悲慘事件,不管這些
事件是何等離奇。這些事件在這一年頭六個月內層出不窮,能滿足巴黎愛好打聽消息的
人一年的享受。必須指出,當時一名西班牙教士在一個妓女寓所被捕;德·格朗利厄小
姐的未婚夫、風流倜儻的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在通向意大利的大路旁格萊茲小村被抓
獲;這兩人都被指控犯有謀財害命罪,所得錢財高達七百萬法郎。這消息一時震撼了巴
黎。這樁官司引起人們議論紛紛,大家對它的興趣有幾天竟然超過了對查理十世治下的
最後選舉結果的高度關心。
首先,引起這一刑事訴訟的部分原因是德·紐沁根男爵的控告。其次,呂西安在即
將成為首相私人秘書的時刻被捕,震動了巴黎社會的最高層。巴黎每一個沙龍裡,不止
一個年輕人都會回憶起,當呂西安博得美麗的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青瞇、所有女
人都知道呂西安引起國家要人之一的妻子德·賽裡奇夫人的興趣時,自己曾經怎樣羨慕
過呂西安。最後,受害人以俊美外表在巴黎各個社交圈子,包括上流社會、金融界、妓
女行列、青年人中間和文人圈子內都享有盛名。兩天來,全巴黎都在談論這兩起被捕事
件。承辦此案的預審法官卡繆索先生已經看到通過這一案子能使自己飛黃騰達。為了加
快辦案速度,他已下達指令,呂西安一旦從楓丹白露到達巴黎,便將這兩名犯人從拉福
爾斯監獄移送司法大廈附屬監獄。卡洛斯神甫在拉福爾斯監獄只呆了十二小時,呂西安
只呆了半夜,所以對這個監獄不必進行詳細描述,而且它以後也被完全改建了。至於犯
人入獄登記的具體做法,則與司法大廈附屬監獄相似,要說也是重複了。
不過,在講述刑事預審那可怕的一幕前,如上所說,解釋一下這類訴訟的一般過程,
還是有必要的。這樣做的原因,首先,這一過程的各個不同階段會在法國和外國得到更
好的理解;其次,那些對這方面情況毫不瞭解的人,對拿破侖治下立法者設計的刑法結
構會大加讚賞。而且,這一偉大而壯觀的法典此刻正面臨著所謂固定刑罰制的威脅,這
樣做就更為必要了。
一個人犯了罪,如果屬於現行,受指控者就被送到附近的拘留所,關進又黑又小的
四室。老百姓管這種囚室叫「小提琴」,這大概是由於犯人在裡面又哭又喊,好像在奏
樂。受指控的人從這裡被帶到警察分局局長面前,由局長開始預審。如果屬於錯抓,局
長可以將其釋放。最後,受指控的人被解送到省拘留所,聽候檢察官和預審法官隨時提
審。檢察官和預審法官得到通知的快慢要看案情嚴重的程度。他們來到後對尚屬臨時拘
留的人進行審問。預審法官根據對案情性質的推定,發出拘留證,將被控告人在拘留所
監禁。巴黎有三座拘留所:聖貝拉日、拉福爾斯和馬德洛奈特。
請大家注意「受指控人」這個詞的含義。我們的刑法對犯罪行為的提出有三種主要
區別:指控、羈押、起訴。只要拘捕證尚未簽發,被推定為犯罪或犯有嚴重不法行為的
人就是「受指控人」。拘捕證簽發後,這類人便成了嫌疑犯。預審結束前,他們始終是
嫌疑犯。預審結束後,法院一旦認為應將他們提交法院審判,王國法院根據檢察長的呈
請認為有足夠證據將他們移交重罪法庭受審,他們就成了被告。因此,被懷疑犯罪的人,
在到所謂國家法庭受審前,要經過這三個不同階段,過三次篩子。在第一階段,無罪的
人擁有很多為自己辯白的手段;公眾、看守、警察。在第二階段,他們面對一位法官,
與證人對質,受巴黎某一法庭或外省法庭的審訊。到了第三階段,他們要在十二名法官
前受審,如果審判有誤或未按法律規定的方式審理,被告可以將這些法官作出的移送重
罪法庭的判決提交最高法院,向最高法院上訴。當陪審團宣佈被告無罪時,真不知道它
對民眾、行政和司法當局造成怎樣的侮辱。所以我們認為,在巴黎(我們不談法院的其
他管轄區),一個無辜者坐到重罪法庭被告席上的這種事極不容易發生。
在押犯,就是已被判刑的人。我們的刑法創立了拘留所,羈押所和監獄三種不同機
構,分別關押嫌疑犯,被告和在押犯。監獄裡允許用輕度刑罰,這是對輕度犯法者的懲
處。羈押是一種身體受刑,某些情況下是一種加辱刑。所以,今天提出建立懲戒制度的
人就是要動搖這受人讚美的刑法。這一刑法中,各種刑罰分門別類,極為細緻,而那些
主張建立懲戒制度的人將會對小過失和大罪行進行幾乎同樣嚴厲的懲處。大家也可以在
「政治生活場景」(見《一樁神秘的案件》)中對共和歷四年霧月法典中的刑法與取代
它的拿破侖法典中的刑法的奇異差別進行比較。
在大部分與此案相似的大案中,被指控者很快都成了嫌疑犯。司法部門立即發出羈
押證或逮捕證。實際上,在絕大多數案例中,被指控者要麼在逃,要麼該是當場被捕。
所以,如人們所看到的,只是作為執行機構的警察局,還有法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來到了艾絲苔的寓所。這無論如何不是科朗坦出於報復而向司法警察告密的結果,而是
德·紐沁根男爵對七十五萬法郎盜竊案的揭發而造成的。
第一輛囚車載著雅克·柯蘭。當它駛到聖冉拱廊這狹窄而陰暗的通道時遇上交通阻
塞,車子不得不在拱廊下停住。犯人的眼睛透過鐵絲網像紅寶石似地炯炯發光,儘管前
一天他還在裝作生命垂危,連拉福爾斯監獄長都以為必須為他請醫生。這時候,警察和
執達吏都沒有回頭看望他們的「顧客」,他那雙光芒四射的眼睛可以到處瞄□,說著明
白無誤的語言,像波皮諾先生這樣精明的預審法官一定會認出他就是讀聖的苦役犯。
「生菜籃子」一駛出拉福爾斯監獄大門,雅克·柯蘭便一路留意,注視周圍的一切。盡
管車子走得很快,他還是用貪婪的目光全面掃視路旁所有房舍,從頂層直到底層。他觀
看每一個行人,對他們進行分析。他能抓住大量事物和眾多行人之間的細微區別,連上
帝對自己的每個造物的才能如何,要達到什麼目的,都沒有他瞭解得清楚。他懷著希望,
像賀拉斯家族◎最後一個人那樣手持利劍,等待別人前來救援。除了這個身陷囹圄的馬
基亞維裡◎外,別的任何人都會覺得這一希望是那樣渺茫,所以也就聽之任之了。所有
的罪犯都會這樣做。巴黎的司法和警察當局對犯人看管極為嚴厲,尤其像對呂西安和雅
克·柯蘭這樣被單獨關押的犯人,他們中間沒有人會想到進行反抗。人們很難想像一個
犯人如何突然落入與世隔絕的狀態:逮捕他的警察、審問他的警察分局局長、將他帶往
監獄的人、將他投入人們所說的黑牢的監獄看守、架著他的雙臂把他裝進「生菜籃子」
裡的人,所有這些人,從他被捕那一刻起,都聚集在他的周圍,要麼一言不發,要麼記
下他所說的話,向警察局或法庭報告。這種外界與犯人之間一下於形成的完全隔絕,會
極大擾亂犯人的官能,使他的精神極度沮喪,特別是對於一個已往經歷中從未接觸過司
法行為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司法當局有沉默的高牆和冷若冰霜的官員作幫手,犯人與法
官的較量就更為可怕了。
◎指高乃依的《照德》中描寫的英雄家族。
◎馬基亞維利(一四六九—一五二六),意大利政治家,權謀家,主張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
然而,雅克·柯蘭,或者說卡洛斯·埃雷拉(必須根據不同環境用這個或那個名字
稱呼他),對警察、監獄和法院這一套早就瞭如指掌。所以,這個施展詭計、拖人下水
的老手使出渾身解數,拿出非凡絕倫的表演手段,裝出一副無辜者的驚異和幼稚相,並
給法官演了一幕生命垂危的喜劇。正如大家已經看到的,亞細亞這個見多識廣的洛屈斯
特讓他吃了藥效緩和的毒藥,使之產生了這種患上致死病症的假象。由於發生了這突如
其來的中風,卡繆索先生的行動,警察分局局長的行動,以及檢察官的審問活動都被取
消了。
當人們把他從閣樓抬下來的時候,他全身可怕地抽搐著。卡繆索先生見這位所謂教
士飽受痛苦的模樣,嚇得大叫道:「他服毒了!」
四個警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卡洛斯神甫從樓梯抬到艾絲苔的臥室。所有的法官
和警察都已經聚集在那裡。
「如果他有罪,這便是他最好的做法。」檢察官說。
「那麼,你是相信他病了……」警察分局局長問。
警方總是懷疑一切。人們可以猜測到,這三位執法人員當時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
雅克·柯蘭從他們的表情中揣摸到他們悄悄談話的含意,於是加以利用,使逮捕時的簡
單審問無法進行或變得毫無意義。他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西班牙語和法語混在一起,
誰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拉福爾斯監獄保安隊長(這是「保安警察縱隊隊長」的簡稱)比比一呂班從前曾在
伏蓋夫人的平民膳宿公寓逮捕過雅克·柯蘭。這位隊長當時正在外省出差,一位被指定
作比比一呂班接替人的警察行使他的職務,而他不認識這個苦獄犯。所以,雅克·柯蘭
的那套花招一開始便能得逞。
比比-呂班原來也是苦獄犯,曾與雅克·柯蘭同時坐牢,但卻是他的私敵。這種敵意
之所以產生,是因為雅克·柯蘭與他爭吵中始終佔據上風,而且「鬼上當」對待他的這
個夥伴盛氣凌人。另外,在十年中,雅克·柯蘭是那些被釋放的苦獄犯的保護人,是他
們在巴黎的首領和謀士,是他們的代理人,因而也成了比比-呂班的仇敵。
雅克·柯蘭雖然被單獨監禁,他仍然指望他的左右手亞細亞能保持對他的絕對忠誠,
機智地為他效勞,也許帕卡爾也能如此。他的這位細心的副手一旦將盜竊的七十五萬法
郎藏匿好,又能來聽候他的吩咐,這該叫他多麼高興。這就是他為什麼聚精會神密切注
視路途上一切動靜的原因。事情也真奇怪,這種希望即將完全變成現實。
聖冉街拱廊的兩堵大牆離地六尺高的牆面總是覆蓋著污泥,那是路旁陰溝濺起的污
泥。行人為了躲避川流不息的馬車和手推車的所謂「輪腳」的碰撞,只好走到牆腳石後
邊去,那些牆腳石也早被車輪轂撞得破爛不堪了。採石工人的大車在這裡不止一次壓壞
過粗心大意的行人。巴黎的許多區在很長時間內都是如此。這一細節能使人明白聖冉街
拱廊是多麼狹窄,而且是多麼容易被堵塞。如果一輛出租馬車從沙灘廣場進入這裡,同
時有一個果蔬商販推著裝滿蘋果的小車從馬特魯瓦街過來,那麼第三輛車的突然出現就
會引起阻塞。行人慌張地避開,尋找一塊能保護他們不受車輪我軋傷的牆腳石。這牆腳
石很長,後來通過法律才把它們截短。
「生菜籃子」到達這裡時,拱廊街正被一個果蔬商販堵住。奇怪的是,儘管水果店
數量不斷增加,這種推車商販在巴黎城中依然存在。雖然這個女商販面目醜陋,散發著
犯罪的氣味,但她確實是個沿街叫賣的女商販,如果那時設立了城市警察,他也會讓她
推車過去,而不要求她出示營業執照。她頭上包著一塊破舊方格布頭巾,野豬毛似的頭
發一撮撮地露在外面倒豎著。通紅的脖子滿是皺痕,叫人厭惡。方圍巾無法完全蓋住她
那經受風吹日曬、泥裡滾土裡爬而變成古銅色的皮膚。連衣裙好像是破舊的帷幔。腳上
的鞋怪模怪樣,使人以為它在嘲笑滿是斑痕的面孔和破爛的連衣裙。再看那胸前的圍裙,
成了什麼樣子……比膏藥還要髒!這衣衫襤樓令人厭惡的流動小販,敏感的人十步之外
就能聞到她的嗆人氣味。她的那雙手肯定參加過無數次收割莊稼的活兒!這個女人要麼
來自德國的巫魔夜會,要麼來自乞丐收容所。可是,再瞧瞧她的目光!……當她的眼睛
射出的磁鐵般吸引人的光芒與雅克·柯蘭的目光相遇並勾通含意時,那眼中蘊含著多少
大膽的智慧,蘊含著多少勃勃生機!
「靠邊,老東西!……」車伕用嘶啞的聲音嚷著。
「你不是要撞死我嗎,給斷頭台趕車的!」她回答說,「你的貨還不如我的貨呢!」
女商販試圖退到兩塊牆腳石之間,以便給馬車讓道。就在這時候,她把道路堵住了
片刻,這是執行她計劃的必要時間。
「哦,亞細亞!」雅克·柯蘭心裡說,他立刻認出了他的同夥,「一切順利。」
車伕一直跟亞細亞罵罵咧咧。車輛在馬特魯瓦街越積越多。
「哎!……貝凱雷菲爾馬蒂,蘇尼拉,維德萊姆!……」亞細亞老婆子用街上小販
特有的伊利諾斯州的口音喊著,這口音使話語全然走了樣,成了只有巴黎人才能聽懂的
象聲詞。
街上熙熙攘攘,擠到一塊兒的車伕吆喝著,誰也不會去注意這聽起來頗似小販的粗
野的叫賣聲。然而,這叫聲對雅克·柯蘭來說卻清晰可辨,它是用走調的意大利語和普
羅旺斯語混合起來的約定的隱語,傳到雅克·柯蘭耳朵裡的是這樣一句可怕的話:「你
的可憐的孩子已經被捕。我在這裡照應你。你很快會再次見到我……」
雅克·柯蘭盼望能與外界勾通消息。正當他為戰勝了司法人員而感到無限欣喜時,
聽到這話猶如當頭挨了一棒。換了別人,也許就被打死了。
「呂西安被捕了!……」他心裡想,差點兒昏過去。這消息對他來說,比起他的上
訴被駁回,他被判處死刑,還要可怕。
這兩個「生菜籃子」現在正向河堤方向駛去。在這兩輛囚車向附屬監獄行進的時候,
我們來介紹一下這座監獄,何況這則故事的情節發展也要求這樣做。
附屬監獄是個歷史性名稱。它的名稱很可怕,它的實質更加可怕。它與法國歷次革
命,尤其與巴黎的歷次革命緊密相關。大部分重要案犯都在這裡關押過。如果說巴黎所
有古跡中它是最重要的,那麼社會上層的人對它也最不瞭解。這段歷史性的題外話雖然
極為必要,但也得長話短說,要與奔馳的「生菜籃子」一樣飛快結束。
這座建築的烏黑的高牆伴隨著三座圓錐形高大塔樓,其中兩座幾乎連在一起,形成
人稱眼鏡堤岸的陰沉神秘的一景。不管是哪一個巴黎人,哪一個外國人或外省人,即使
他在巴黎只停留兩天,他也會看到這幢建築物。這個堤岸從匯兌橋下方開始,一直延伸
到新橋。另一側有一座方形塔樓,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鐘樓,聖巴爾泰勒米之夜◎的信號
便是從這裡發出的。這座塔樓幾乎與聖雅克屠宰場的鐘樓一樣高,它是司法大廈的起點,
也是這個河堤的堤角。這四座塔樓,這些高牆,都蒙著黑糊糊的裹屍布,巴黎朝北的牆
面都是如此。堤岸中段,從荒涼的拱廊開始,建有一些私人房屋。亨利四世時代造了新
橋,私人建築的範圍也就被限定了。王家廣場與王妃廣場極其相似,屬於同一建築體系,
磚牆四周砌有連接成鎖鏈狀的大塊石頭。這拱廊和阿爾萊街標誌著司法大廈的西界。過
去,巴黎警察局,最高法院的前幾任院長官邸,都附屬於司法大廈。審計法院和審理間
接稅案件的最高法院也在這裡,與最高法院即王國法院在一起。人們可以看到,大革命
以前,司法大廈處於今天人們所追求的與其他地方隔絕的狀態。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夜間,查理九世下令在巴黎和外省殺死新教徒
約三千人,史稱聖巴爾泰勒米之夜。
這個方形地帶,這個由房屋和高大建築組成的島上,有聖夏佩爾教堂,它是聖路易
島上珠寶匣中最為光彩奪目的寶石。這塊地方是巴黎的聖地,是神聖地帶,是珍藏聖物
的場所。當初,這塊地方原是第一座完整的城池,王妃廣場的所在地本是一片草場,附
屬於王家領地,那裡有一台鑄幣機。通向新橋的那條街名叫錢幣街,這個名字便由此而
來。三座圓形塔樓中的第二座名叫銀錢塔樓,它的名字也來源於此,這似乎證明最初這
裡曾鑄造過錢幣。那著名的鑄幣機在巴黎老地圖上還能找到,它似乎晚於司法大廈內鑄
幣的時間,大概是鑄幣技術臻於完善的產物。第一座塔樓幾乎緊貼著銀錢塔樓,叫蒙哥
馬利塔。第三座最小,但它是三座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因為還留著雉堞。它叫蓬貝克
塔樓。聖夏佩爾教堂和這四座塔樓(包括鐘樓)清晰地界定了從墨洛溫王朝的王族開始
直到瓦盧瓦王族修建第一所房屋之前這座宮殿的佔地範圍,也就是土地管理局職員所說
的周邊。但是,在我們看來,以及從後世的演變來說,這座宮殿更集中地代表了聖路易
時代。
查理五世最先把這座宮殿讓給了當時新設立的最高法院,他在巴士底獄的庇護下,
遷往著名的聖波爾大廈居住,以後又在這座大廈後面修建了圖爾奈勒宮。在瓦盧瓦王朝
末代王族統治期間,王權又從巴士底遷住羅浮宮。羅浮宮也就成了這個王朝的第一個巴
士底獄。法國歷代國王的第一個住所是聖路易宮,後來只保留「宮殿」的稱呼,說明這
是最華美的宮殿。現在這座宮殿已經埋在司法大廈下面,成了它的地下室。這是因為這
座宮殿像巴黎聖母院大教堂一樣建築在塞納河上,它修建得非常精巧,塞納河的最高水
位也只能勉強覆蓋它的最下層台階。時鐘堤岸高出這些古建築二十尺左右,車輛便在這
三座塔樓粗大柱子的柱頭高度上行駛。昔日,這些塔樓的高貴氣派該與宮殿的壯麗典雅
相互輝映,構成水上美景。時至今日,這三座塔樓在高度上仍然能與巴黎那些最高的歷
史古跡媲美。當人們登上先賢詞的頂塔,眺望這遼闊的都城時,王宮與聖夏佩爾教堂在
如此眾多的紀念性建築物中仍然顯得最為壯觀。如今,你在司法大廈寬廣的休息廳中踱
步時,你便是走在我國歷代國王居住的這座宮殿上。這座宮殿曾是建築奇觀,至今在智
慧的詩人眼中,仍然如此。詩人來到這裡端詳附屬監獄,同時對宮殿進行研究。哎!附
屬監獄侵入了國王的宮殿。看到在這座將十二世紀的拜占庭式、羅曼式和哥特式的古老
建築風格融為一體的瑰麗殿堂中,怎樣修建沒有陽光和空氣的牢房、斗室、過道、住宅
和房間時,人們會感到何等痛心!這座宮殿屬於第一時期宏偉的法國史,就像布盧瓦城
堡屬於第二時期宏偉的法國史一樣。在布洛瓦城堡(見哲學研究《卡特麗娜·德·美第
奇研究》)的一個庭院裡,你可以欣賞到布洛瓦伯爵們的城堡,路易十二的城堡,弗朗
索瓦一世的城堡和加斯東◎的城堡。同樣,在附屬監獄,就在同一圍牆內,你可以找到
法國早期各王族的建築特徵,在聖夏佩爾教堂可以看到聖路易時代的建築。如果你能出
幾百萬,如果你想拯救巴黎的搖籃,歷代國王的搖籃,並設法使巴黎和朝廷擁有一座與
法國相稱的宮殿,你要除了建築師外再請一兩位詩人,這是向市政管理提出的忠告。這
是在開始行動之前需要花幾年時間進行研究的一個問題。再有一兩座像芝麻菜監獄◎這
樣的監獄,聖路易官就得救了。
◎即加斯東·德·奧爾良。
◎這裡是指大芝麻菜監獄,一八三七年建成,關押苦役犯和死刑犯。它位於小芝麻
菜監獄對面。今已拆毀。
如同遠古時代的動物被埋到了蒙馬特爾石灰層中一樣,這座巨大宮殿如今已被埋在
司法大廈和河堤之下,而且傷痕纍纍,慘不忍睹。它受到的最大傷害,就是成了司法大
廈!這句話,大家都很明白。君主政體初期,罪大惡極的犯人和大小領地佔有者,都被
帶到國王那裡,並被關押在附屬監獄裡。農民和市民當時屬於城市或領主裁判管轄區管
轄。由於抓不到很多這種要犯,附屬監獄對國王司法機構來說已經夠用了。最初的附屬
監獄的確切位置,現在已經難以知曉。不過,既然聖路易官的御廚房,也就是今天人們
所說的「鼠籠」這地方還存在,這就可以推測,原始的附屬監獄大概位於一八二五年最
高法院審判廳,就是在通向宮廷的室外大樓梯右側拱廊下面。直到一八二五年,死刑犯
都從這裡出發去受極刑。所有的要犯,政治犧牲品,像德·安克爾元帥夫人◎和法國王
後,桑勃朗塞◎和馬爾澤爾布◎,達米安◎和丹東,德律◎和卡斯坦,都從這裡走向刑
場。富基埃一坦維爾◎的辦公室,也就是現任檢察長的辦公室,其位置就在公訴人可以
看到革命法庭剛剛判處死刑的人被裝在小車裡從他前面經過的地方。這樣,這個掌握生
殺大權的人便能向那一批批被判死刑的人看上最後一眼。
◎德·安克爾元帥夫人(一五七六—一六一七),本名雷奧諾拉·加利加伊,其丈
夫孔西尼是意大利冒險家和政治家,瑪麗·德·美第奇的寵臣,安克爾侯爵,法軍元帥。
◎桑勃朗塞(一四四五—一五二七),法國政治家,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
瓦一世的主要資金供應人,一五一八年後任財政總監。後被指控貪污並被判處死刑。
◎馬爾澤爾布(一七二——一七九四),法國政治家,路易十六的宮廷秘書。「恐怖時代」被處死。
◎達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法國兵士和王家侍從,因用刀警告路易十五而被處磔刑。
◎德律,投毒犯,一七七七年被判處死刑。
◎富基埃—坦維爾(一七四六—一七九五),法官和政治家,「恐怖時代」的公訴人,最後被處死。
一八二五年以來,德·佩羅奈先生◎內閣期間,司法大廈經歷了重大變化。附屬監
獄舊的邊門,本是舉行犯人入獄登記和更衣儀式的場所,這時已被封閉。這門改到了現
今它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鐘塔樓和蒙哥馬利塔樓之間有拱廊的一個內院裡。院子左側是
「鼠籠」,右側便是這道門。「生菜籃子」進入這個很不規則的院子,可以停在那裡,
也可以自如地轉換方向。萬一發生騷亂,拱廊上粗大的柵欄可以阻擋不測。而從前,在
露天大階梯與大廈右翼之間那個狹窄的空間裡,它就不能方便地調動。附屬監獄如今只
能勉強容納所有的被告(要有能容納三百名男女的地方),它不再收拘留和羈押的人,
只有極個別情形除外,例如雅克·柯蘭和呂西安被帶到這裡,便是特殊情況。這裡關押
的所有犯人都必須在重罪法庭受審。例外的情形是,法院容忍上層社會的罪犯呆在這裡,
這些犯人被重罪法庭逮捕,已經丟盡了面子,如果再去默倫或普瓦西受刑,懲罰就越出
了界限。烏弗拉爾◎寧願呆在附屬監獄,而不願去聖貝拉日監獄。此刻,公證人勒翁◎
和德·貝爾格親王◎受到獨裁者充滿人道的寬容,正在這裡過著監禁的日子。
◎槽·佩羅奈伯爵(一七七八—一八五四),法國政治家,曾任掌璽大臣,內務大
臣等職,策動制訂復辟時期的反動法律。他被判刑後,於一八三六年獲赦免。
◎烏弗拉爾(一七七○—一八四六),法國金融家,多次被監禁。他於一八二四年
底被關在聖貝拉日監獄,一八二五年二月被轉移到附屬監獄。他在附屬監獄住得很舒服,
可以接待友人共進晚餐。
◎勒翁:一八四一年中,勒翁的詐騙案轟動一時,一八四二年和一八四三年出版了
好幾本關於此案的書。
◎此處可能指貝爾格親王(一七九——一八六四)的兒子,他因偽造文書而被捕入獄。
一般情況下,犯人不管是去「受訓」--這是司法大廈裡的人的說法,還是到輕罪法
庭受審,都從「生菜籃子」直接進入「鼠籠」。鼠籠正對著那道邊門,由修建在聖路易
宮廚房裡的若干牢房組成。從監獄裡提出來的犯人在這裡等待開庭時間來臨,或是預審
法官到來。「鼠籠」的北界是河堤,東界是巴黎保安警察的警衛隊,兩邊是附屬監獄大
院,南面則是一間拱頂大廳(過去可能是宴會廳),至今沒有作什麼用處。鼠寵樓上駐
扎一個內部警衛隊。通過一扇窗子,警衛隊對監獄大院一目瞭然。這是省警察總隊的營
房,有樓梯與這裡相通。審判時間一到,執達吏前來呼喚犯人。與被呼喚的犯人同等數
量的警察便從樓上下來,每個警察用胳膊挾持一個犯人。他們這樣一對對地走上樓梯,
經過警衛室,再從一些過道進入一個緊挨著有名的第六審判廳的房間。輕罪法庭便在那
個房間開庭。被告從附屬監獄到重罪法庭的往返路線也是如此。
人們第一次在休息大廳溜躂時,能立刻發現初審法庭第一審判室與通向第六審判室
的台階之間有一個入口,沒有門,也沒有任何裝飾性建築。那是一個很不雅觀的方形洞
口。法官、律師就從這裡進入那些過道和警衛室,下樓到「鼠籠」和附屬監獄邊門去。
所有預審法官的辦公室都在大廈這部分的各層樓上。人們到那裡去要走一些迷津般的可
怕的樓梯,不熟悉大廈的人幾乎總要暈頭轉向。這些辦公室的窗子有的朝向河堤,有的
朝向附屬監獄大院。一八三0年時,有幾間預審法官辦公室的窗子還朝向木桶街。
一輛「生菜籃子」向左拐進附屬監獄院子時,這便是給「鼠籠」送來了犯人。如果
它向右拐,便是給附屬監獄送來被告。載著雅克·柯蘭的「生菜籃子」是往右邊去,要
把雅克·柯蘭送到邊門。沒有比這更巧妙了:犯人或探監人可以遠遠望見兩道鑄鐵柵欄
門,它們之間相隔大約六尺。兩扇門總是一先一後打開。透過鐵柵欄,一切都看得清清
楚楚。有「探監證」的人可以在兩扇門沒有上鎖前穿過鐵柵欄從這個房間走過去。預審
法官和法院內部的人,如果沒有被辨認清楚,也是無法進入的。因此,還有可能談得上
內外串通或越獄嗎?……
監獄長的嘴唇上掛著一絲微笑,它能凝固最肆無忌憚的小說家對真實的懷疑。在附
屬監獄的歷史上,只有過拉瓦萊特◎的越獄事件,但是今天已經證明,這完全是內外串
通搞成的。這一事實如果不是降低了罪犯妻子忠心耿耿的程度,至少減少了越獄失敗的
危險。如果實地判斷一下這些障礙的性質,最相信奇跡的人也會承認,這些障礙現在與
任何時候一樣,是不可逾越的。沒有任何語言能描繪出這些高牆和穹頂是怎樣堅不可摧,
只有親眼看見才能領會。院子裡的石塊地面比堤岸的路面要低,你穿過邊門後,還得下
幾級台階,才能進入一個特別寬闊的穹頂大廳,那裡堅實的牆壁裝飾著華麗柱子,它的
一側便是蒙哥馬利塔樓,另一側是銀錢塔樓。蒙哥馬利塔樓如今成了監獄長住宅的一部
分,銀錢塔樓則改作監獄看守、門衛、掌管鑰匙的獄卒--你隨便怎麼稱呼都行--的宿舍
了。這些管理人員的數量不是想像的那麼多(他們共二十人),他們的宿舍以及住宿條
件與所謂皮斯托爾◎沒有多大區別。這個名詞的來歷大概是由於從前犯人每週需交一皮
斯托爾才能有這樣的住房。這種住房室內空無一物,它使人想起那些沒有錢的大人物初
到巴黎時居住的那種冰冷的閣樓。這間寬敞的進門大廳的左首是附屬監獄的登記室。那
是一間有玻璃窗的辦公室,監獄長和記錄員的位子都在這裡,入獄登記冊也在這裡。犯
人和被告在這裡登記,寫下體貌特徵,而且被搜身。住房問題也由這裡決定,住什麼樣
的房間取決於犯人的錢包。大廳邊門對面,可以看到一扇玻璃門,那是會客室的門。親
屬和律師可以通過一道有雙重木柵欄的小窗口跟犯人交談。會客室的光線來自犯人放風
的院子。犯人按規定時間到這一內院散步,呼吸空氣和活動身體。
◎德·拉瓦萊特伯爵(一七六九—一八三○)百日事變後被判處死刑,眼後獲得妻
子幫助而越獄。他的妻子叫他穿上自己的女服,她自己留在獄中,拉瓦萊特得以逃跑。
據說,監獄看守可能是這一事件的內應。
◎皮斯托爾:法國古幣名,相當於十個利維爾。此處指自費單間牢房。
這間大廳只從這兩扇門照進一些朦朧的光亮,朝向院子那唯一的窗子又完全被登記
室擋住了。大廳的氣氛和光線看來完全符合人們事先的想像。會客室周圍,與銀錢塔樓
和蒙哥馬利塔樓同時存在的,還有那些神秘可怕的、穹窿形的、沒有光亮的地下室,通
向曾經關押王后、伊麗莎白夫人的黑牢,通向被稱為「密室」的單人四室,這就顯得更
加陰森可怖了。這巨石砌成的迷宮曾是君王們重大節慶活動的場所,現在成了司法大廈
的地下室。從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二年,囚犯們就在這間大廳裡,在一隻取暖的大火爐
和第一道鐵柵欄之間進行更衣。地上的石板已經接受過那麼多垂死者的目光的衝擊和情
感寄托,囚犯們踏上這些石板時,沒有一個不渾身顫抖的。
垂死的雅克·柯蘭要走出那可怕的囚車,需要兩名警察幫忙。他們分別架著他的兩
條胳膊,攙扶著他,像對待一個昏迷者那樣把他抬進犯人登記室。這個垂死的人被這樣
拖著,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活像十字架上下來的救主。當然,畫像上的耶穌沒有一個像
這個假西班牙人的面孔那樣死屍般的慘白,那樣完全改變了形狀,似乎馬上就要斷氣了。
他坐到登記室裡後,便用虛弱的聲音重複著被捕後逢人便講的那句話:「西班牙大使閣
下可以為我作保……」
「這句話,你去對預審法官先生說吧……」監獄長回答他說。
「啊!耶穌!」雅克·柯蘭歎著氣辯駁道,「我能不能有一本日課經?……你們總
不給我找醫生嗎?……我活不上兩小時了!」
卡洛斯·埃雷拉應該單獨關押,因此不必問他是否要求享受「皮斯托爾」,也就是
享受法院許可的那種唯一舒適的房間的權利。這些房間位於院子盡頭。以後還要談到這
個院子。執達吏和記錄員一起無動於衷地為他辦理了入獄手續。
「監獄長先生,」雅克·柯蘭用蹩腳的法語說,「您看吧,我快死了。如果可能,
請您盡快告訴那位法官先生,我請求他照顧我,給予我犯人最害怕的東西:就是他來到
後立刻就審問我,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種痛苦了。等我一見到他,一切誤會都消除了……」
所有犯人都說自己的案子被搞錯了。這是普遍規律。你下到監獄去,問一問那些被
判刑的人,他們幾乎都說自己是被錯判了,是受害者。所以,所有天天接觸罪犯、被告
或已被判刑者的人聽到這句話,只是淡淡一笑,這笑容幾乎不能被人察覺。
「我可以將您的要求轉告預審法官。」監獄長回答。
「我將為您祝福,先生……」西班牙人說,抬眼仰望著天空。
「卡洛斯·埃雷拉一完成登記入獄手續,兩名保安隊警察分別抓住他的兩條胳膊,
帶他走過附屬監獄迷宮般的地下室,送進一間牢房。警察身後跟著一個看守,監獄長已
指示他將犯人關到哪一間密室。儘管某些慈善家說三道四,這間牢房還是符合衛生條件
的,只是不可能與外界聯繫。
卡洛斯·埃雷拉被送走後,看守、監獄長、登記員、執達吏本人,以及那些警察,
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對方的想法,大家臉上顯出疑慮的表情。但是,一
看見另一個犯人,所有這些旁觀者又恢復了慣常的不知可否的態度,表面上顯得無動於
衷。除了某些異乎尋常的情況外,附屬監獄的職員沒有什麼好奇心,他們眼中的犯人,
就像理髮匠眼中的顧客一樣。所以,那些想像中很可怕的手續在這裡辦起來比銀行家的
銀錢事務還要簡單,而且辦事員常常比那裡的人還要彬彬有禮。
呂西安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有罪的樣子。他任人擺佈,像機器一樣聽人操作。從楓
丹白露上車後,詩人便思考自己的墮落,心想贖罪的鐘聲已經敲響。他臉色蒼白,精神
萎靡,對他外出期間艾絲苔那裡發生的一切,他一無所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個越獄苦
役犯的親密朋友。這種境況足以使他看到比死亡更為可怕的災難。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那就是自殺。他希望無論如何不要受辱。這種恥辱像惡夢中的怪異景象,他已經依稀看
到了。
雅克·柯蘭作為這兩個犯人中最危險的一個,被投人一間全部用大石塊砌成的單人
牢房。這間牢房位於大廈圍牆內檢察長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側,從一個內部小院采光。這
個小院是女犯牢房的放風院子。呂西安是從同一條路被帶進來的。根據預審法官的命令,
監獄長對他予以照顧,將他關在跟皮斯托爾毗鄰的一個單間內。
一般來說,從來沒有與司法部門打過交道的人,對於被關押在單身牢房會產生非常
悲觀的想法。一想到刑事司法,就會想到古代那些概念,諸如嚴刑拷打,損害犯人健康
的監獄,滲著淚水的冰冷的石牆,粗暴的獄卒,粗劣的飲食,伴隨著這種悲劇而必然發
生的附帶事件。不過,在這裡指出下列事實並非沒有益處:這些言過其實的情況只存在
戲劇舞台上,法官、律師、出於好奇而前來訪問或觀察監獄的人對這種說法只會付之一
笑。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監獄條件確實很惡劣。確定無疑的事實是:路易十三和
路易十四時代,原最高法院管轄期間,犯人被胡亂扔進原邊門上方一間中二層牢房內。
監獄是一七八九年革命聲討的罪行之一。只要看看王后和伊麗莎白夫人的黑牢,就會對
過去的法院做法感到深痛惡絕。今天,如果說仁慈給社會造成了無法估量的禍患,它畢
竟給個人帶來了一點好處。我國的刑法法典應該歸功於拿破侖。民法法典的有些部分急
需修改。刑法法典勝過民法法典,它是如此短暫的統治時期樹立的一座豐碑。這部新的
刑法結束了犯人無窮的痛苦。社會上層人士一旦落入司法部門,精神上會受到可怕的折
磨,但是除了這一點,可以肯定地說,司法行動非常溫和而簡單,這是人們所意想不到
的。被控告的人、被拘留的人,當然沒有像住在自己家裡那麼舒適,但是巴黎監獄中都
有生活的必要用品。當然,由於人們心情沉重,生活附屬用品也就失去了通常的意義。
皮肉是從來不會受苦的。由於精神處於高度緊張之中,即使在所處環境中遇到什麼不便
或粗暴行為,大概也能忍受過去。應該承認,特別是在巴黎,無辜者會很快獲得釋放。
呂西安走進他的單人牢房,發現與他來巴黎後在克呂厄旅館住的第一個房間完全一
樣。一張床,就像拉丁區最低檔的配有傢具的旅館裡的床;幾把椅子,裡面充填著稻草;
還有一張桌子,幾件日常器物。這些就是這類房間的全部用具了。如果兩名犯人脾性溫
和,他們的罪行屬於不太可怕的那種,諸如偽造文書和破產倒閉之類,那麼往往將這兩
人關在一間屋子內。呂西安的純潔無邪的起點,與他極度羞恥而墮落的終點非常相似,
他身上留存的最後一點詩人氣質對此感受強烈,於是這個倒霉的人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
他痛哭了四個小時,表面上像座石頭雕像無動於衷,而內心卻為自己的一切希望的破滅
而悲痛不已。他要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的全部野心已被打得粉碎,他的高傲已化為烏有,
雄心勃勃,情意蜜蜜,幸福美滿,花花公子,巴黎青年,著名詩人,聲色犬馬,特權享
受,這一切所代表的「自我」已被全部葬送了!他像伊卡洛斯◎似地摔下來,跌得粉身
碎骨。
◎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他和父親一起被關在克里特的迷宮裡,
父子二人身上裝著用羽毛和蠟制的雙翼逃出克里特,他由於忘記父親的囑咐,飛近太陽,
蠟翼遇熱融化,墜海而死。
卡洛斯·埃雷拉呢,當牢房裡只留下他一個人時,他便像植物園籠子裡的白熊一樣
◎,在那裡轉來轉去。他仔細察看了房門,肯定除了窺視孔以外,門上沒有任何孔洞。
他試探一下每一面牆,望望通風的氣眼,一縷微弱的光線從那裡透進來。他自言自語說:
「我很安全!」
◎巴黎植物園中也有各種動物。
他坐到一個牆角裡。在那裡,看守把眼睛貼到裝有鐵條的窺視孔上也不能瞧見他。
然後,他摘下假髮,迅速揭下假髮裡邊的一張紙條。這紙條與頭部接觸的一面已經非常
髒污,彷彿成了假髮上的表皮。即使比比一呂班想到要掀開這假髮,以便辨認西班牙人
與雅克·柯蘭原是一個人,他也不會對這一紙條產生疑心,因為它太像假髮的組成部分
了。紙條的另一面還很白,很乾淨,可以寫幾行字。揭下這紙條是一件困難和細緻的活
兒,他在拉福爾斯監獄裡就開始做了。兩個小時是不夠的,前一天他已在這上頭花了半
天時間。犯人開始裁掉這張寶貴紙片的邊緣,使它成為能寫四五行字的寬度,再把它分
成幾段。然後,他潤濕紙上的阿拉伯樹膠層,靠著這膠水,他重新把紙貼上去,放在這
特殊的儲藏器中。他在一絡頭髮中找出一段大頭針粗細的鉛筆芯,那是蘇斯商店最近的
產品,他是用膠水把它粘在頭髮上的。他取了一段,長短既能寫字,又能放進耳朵裡。
這些準備工作完成得迅速而穩妥,這種本領是猴一樣靈巧的老苦役犯所特有的。雅克·
柯蘭坐在床沿上,開始考慮對亞細亞發什麼指示。他確信路上一定會遇到她,他把希望
寄托在這個能幹的女人身上。
「在對我作初步審訊時,」他心裡捉摸著,「我裝作西班牙人,法語講得很蹩腳,
提出享有外交特權,受西班牙大使保護,對所問事情一概不懂,再加上身體衰弱,長吁
短歎,還要說一通垂死者的廢話。就立足於這塊陣地吧!我的證件都是合乎規定的。亞
細亞和我,我們一定要把卡繆索先生吃掉,這傢伙並不厲害。不能忘記呂西安,要給他
鼓勵,無論如何要跟他接上頭,給他制訂一個行動計劃,否則他會把自己供出去,把我
供出去,那一切都完了!……一定要在審訊他之前,教他學會怎麼說話。另外,我還要
有一些證人,以維持我的教士身份!」
這就是兩個犯人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此時此刻,他們的命運取決於卡繆索先生。卡
繆索是塞納省第一審法庭的預審法官,在刑法賦予他的這段時間裡,有關他們生活中細
枝末節的是是非非,都由他說了算。只有他能准許指導神甫、附屬監獄的醫生或其他人
與他們聯繫。
人間任何權勢,無論是國王、掌璽大臣,還是首相,都不能侵犯一位預審法官的權
力。什麼都不能阻止他,不能指揮他。這是一位至高無上,只服從自己良心和法律的人。
在哲學家、慈善家和政論家不斷忙於縮小各種社會權力的今天,我國法律賦予預審法官
的權力也成了攻擊的對象。由於這些法律幾乎都通過這一權力來實施,這種攻擊也就變
得越發激烈。不過也得承認,這一權力是過分了。然而,每一個理智健全的人都會認為,
這種權力應該不受侵犯。在某種情況下,可以廣泛使用擔保,使這一權力的實施變得溫
和一些。陪審團(這是令人敬畏的最高司法職務,它的成員只應是選舉產生的社會名流)
缺乏明智,軟弱無能,這就已經大大動搖了社會基礎,如果再摧毀支撐我們刑法的這根
柱子,社會就有崩潰的危險了。判決前的預防性拘留是這種可怕而必要的權力之一,它
所造成的社會危險被它本身的重要意義抵償了。另外,對法官的不信任是社會解體的開
端。請你們砸爛這一機構,再在其他基礎上將它重建,請你們像大革命以前那樣要求法
官提供大量財產擔保;可是,請你們相信,不要用這種方式造出一種社會形象而無視這
個社會。如今的法官跟公職人員一樣領取工資,大部分時間裡過著貧窮的生活。他們用
一種傲慢取代了昔日的尊嚴,在與法官一樣平等的所有人看來,這種傲慢似乎不可容忍,
因為傲慢是一種沒有依據的尊嚴。當今司法機構的弊病正在這裡。如果法國分成十個司
法管轄區,也許還能推出一些必須擁有大量財產的法官;如果分成二十六個管轄區,那
就不可能推出這樣的法官了。在預審法官的權力實施中,唯一可以要求改進的地方,就
是恢復拘留所的權力。羈押期間,個人生活習慣不應受到任何影響。巴黎的拘留所應該
修建、裝備和佈置成另一種形式,使公眾對被拘留者的處境的看法發生重大改變。法律
是好的,是必要的;執法卻很糟糕。民意是根據法律的執行來評價法律的。法國的公眾
輿論譴責被羈押的人,卻為被告恢復名譽,這是難以解釋的矛盾,也許淵於法國人根深
蒂固的愛作對的性格。巴黎公眾這種不合邏輯的態度是釀成這一悲劇結局的原因之一,
人們可以看到,這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要瞭解一個預審法官辦公室裡出現的那種
可怕場面的秘密,要充分認識被羈押者和法官之間交戰雙方各自的形勢--鬥爭的目標是,
被羈押者不肯吐露真情,而法官卻要追根究底,所以監獄的行話裡,法官被十分恰當地
稱作「好打聽」--就絕對不要忘記,被關押在單人牢房裡的犯人對十之七八由公眾所形
成的公眾輿論說些什麼是一無所知的,對警察局和法院掌握些什麼也完全不清楚,對報
紙就犯罪情況發表的極少情況也根本不知道。所以,給在押犯一點信息,就像亞細亞剛
剛通知雅克·柯蘭關於呂西安被捕的信息,無異於向一個即將淹死的人投去一條救命的
繩子。由於這一原因,如果沒有這種信息,人們就會看到一次圖謀將告失敗,這個苦役
犯也會因此而完蛋。造成恐怖有三個原因:囚禁、沉默和悔恨。上述關係說清楚了,最
不易激動的人也會對這三個原因所產生的結果膽戰心驚。
卡繆索先生是御書房一位掌門官的女婿。他是眾所周知的人物,對他的姻親關係和
地位就無需再作解釋了。此刻,他面對所接到的指令正茫然不知所措,與卡洛斯·埃雷
拉的情形相差無幾。卡繆索過去是法院這一管轄區內一個法庭的庭長,由於受到著名的
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保護,他從那裡出來,應召到巴黎當法官。這是法官中最令
人羨慕的位置之一。德·莫弗裡涅斯公爵是王太子侍從,又是王家衛隊一個騎兵團上校,
備受國王思寵,公爵夫人也深受夫人◎的寵愛。在阿朗松一個銀行家控告年輕的德·埃
斯格裡尼翁伯爵偽造文書那場官司中(見「外省生活場景」中的《古物陳列室》),卡
繆索給公爵夫人幫了一個小小的,但對她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忙,他於是從一個外省的
普通法官一躍而成為法院院長,又從法院院長擢為巴黎的預審法官。他在這個王國最重
要的法庭任職十八個月以來,遵照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囑咐,對另一位同樣有權有
勢的貴婦人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也十分順從。但是,他在這方面卻失敗了(見《禁治
產》)。正如這一場景開始時說的那樣,德·埃斯帕爾夫人想叫法院對他丈夫宣告禁治
產,呂西安為了對她進行報復,在檢察長和德·賽裡奇伯爵面前澄清了事實。這兩位強
有力的人物與德·埃斯帕爾侯爵的朋友們聯合到了一起,於是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最
後全虧自己丈夫寬宏大量才免受法庭制裁。前一天,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聽說呂西安
被捕,就派她的小叔德·埃斯帕爾騎士去見卡繆索夫人。卡繆索夫人立即前來拜訪這位
顯赫的侯爵夫人。回家以後,吃晚飯時,卡繆索夫人把丈夫拉到自己的臥室裡。
◎指國王的兒媳貝裡公爵夫人。
「如果你能把這個小花花公子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打入重罪法庭,再將她判成死
刑,」她湊近丈夫的耳朵說,「你就能當上王家法庭推事……〞
「怎麼回事?」
「德·埃斯帕爾夫人希望看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人頭落地。聽著一個漂亮女人發洩
心中的仇恨,我的背脊都直發涼。」
「你不要參與法院的事。」卡繆索回答妻子說。
「我?參與法院的事?」她接著說,「即使第三者聽見我們說話,也不會知道說的
是什麼。侯爵夫人和我,我們都是在做樣子給人看,就像你現在對我一樣。你在那個案
子中幫了她的忙,她想感謝我,對我說,雖然事情沒有成功,她還是很感激你。她跟我
談起法院交給你的這項可怕任務,說『要把一個年輕人送上絞刑架,那真是可怕。可是,
這個傢伙啊!嘿,這是伸張正義!……』等等。這麼英俊的一個小伙子,由他的姑子杜
·夏特萊夫人帶到巴黎來,結果落得這麼個下場,她感到很可惜。『這都是那些壞女人,』
她說,『什麼科拉莉呀,艾絲苔呀,引誘這些年輕人,使他們墮落到與她們一起分享骯
髒利益的地步!』最後還就慈善呀,信仰呀,說了一大通漂亮話!杜·夏特萊夫人對她
說過,呂西安差點兒要了自己妹妹和母親的命,他真是罪該萬死……侯爵夫人談到王家
法庭現在有空缺位置,她還認識掌璽大臣。『夫人,你的丈夫有個出人頭地的好機會!』
她最後這樣說。就是這樣。」
「我們每天盡職,每天都在出人頭地。」卡繆索說。
「你到處拿一副法官腔調,甚至在你老婆面前也這樣,這太過分了!」卡繆索夫人
嚷起來,「嘿,我還以為你是個傻瓜,今天我算佩服你了……」
法官的嘴唇上漆出一絲法官才有的微笑,正如舞女也有自己特有的微笑一樣。
「夫人,我可以進來嗎?」貼身女僕問。
「有什麼事找我?」女主人回答。
「夫人,您不在家的時候,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女管家來了,以她女主人的
名義請夫人立即放下一切事情,到卡迪尼昂公館去一趟。」
「那就推遲開晚飯。」法官的妻子說。她想起送她回來的出租馬車的車伕還在等她
付車錢呢。
她重新戴上帽子,登上這輛出租馬車,二十分鐘後便到了卡迪尼昂公館。卡繆索夫
人從幾道小門被引進到緊挨公爵夫人臥室的一個小客廳,一個人在那裡等了十分鐘,公
爵夫人才露面。公爵夫人打扮得光彩照人,因為她應宮廷邀請,就要動身到聖克魯去。
「我的小乖乖,這是咱倆之間說說,兩句話就夠了。」
「是的,公爵夫人。」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被抓起來了,你丈夫預審這一案子。我保證這個可憐的孩
子是無辜的,就讓他二十四小時內恢復自由吧。另外,有人明天想去監獄秘密探視呂西
安,你丈夫如果願意,可以在場,只要不被人發覺就行……你知道,誰幫我的忙,我都
會忠心地對待他。目西安即將處於關鍵時刻,國王深切希望法官們在關鍵時刻拿出勇氣
來。我會使你丈夫晉陞,會把他當作對國王忠心耿耿,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來
推薦。我們的卡繆索將先當推事,然後在任何地方當首席庭長……再見……人家在等我
呢,你會原諒我的,對吧?這樣做,你們不僅會使總檢察長感謝你們,因為他對這個案
子不好表態,而且你們也能救一個女人的命,她就是賽裡奇夫人,現在正奄奄一息呢。
所以,你們是不愁沒有後台的……好了,你看我多麼信任你,我不用再叮囑你了……你
是知道怎麼做的!」
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後就消失了。
「我都沒有來得及跟她說,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希望看到呂西安上絞刑架呢!……」
法官妻子回到出租馬車上這樣想。
她回到家裡,心情惶惶不安。法官見了她,便問道:「阿梅莉。你怎麼啦?……」
「我們夾在兩股火力中間了……」
她在丈夫耳邊把會見公爵夫人的情形說了一遍,生怕貼身女僕會在門外偷聽。
「這兩位夫人,哪一位權勢更大?」她最後說,「侯爵夫人在那件要求宣佈她丈夫
禁治產處分的愚蠢案件中,差點兒把你給連累了,而公爵夫人照顧我們的一切。一個對
我模稜兩可的許諾,而另一個則說你『先當推事,然後是首席庭長!……』老天不叫我
給你出主意,我也永遠不再參與法院的事情了。可是,宮廷裡的人怎麼說,人家準備干
什麼,我還應該如實向你報告……」
「阿梅莉,你知道今天上午警察局長給我送來了什麼?而且派誰送來的?是派王國
警察總署一個最重要的人:保安科的比比-呂班,他對我說,這個案子關係到國家機密。
吃飯吧,吃完後上多藝劇院……今天晚上我們在安靜的書房裡談談這些事,因為我需要
你的智慧。法官的智慧也許不夠用……」
在類似的情況下,十個法官有九個會否認妻子對丈夫有什麼作用。但是,如果說這
是社會生活中一個極為特殊的例外,人們還是可以認為它雖然屬於偶然,卻是實實在在
存在的。法官與教士一樣,尤其是在法官精英雲集的巴黎,他們很少談論法院的案子,
除非案子已審理完畢。法官的妻子不僅裝作從來都一無所知的樣子,而且個個都很有默
契感,明白這樣的道理:如果她們知道某些秘密,而又讓別人察覺出來,那就會損害自
己的丈夫。但是,如果遇到一些重要機遇,事關採取什麼措施能實現丈夫的晉陞,很多
妻子就會像阿梅莉那樣跟法官二起商議。這些例外情形由於總是不為人所知,就更不必
加以肯定,它完全取決於夫妻之間兩種性格相爭以什麼方式告終,當然,卡繆索夫人是
完全控制自己丈夫的。當一家人沉沉入睡後,法官和妻子坐到辦公桌跟前。法官已經把
這一案子的各種文件整理好,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警察局長應我的請求派人送給我的記錄。」卡繆索說。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此人肯定就是名叫雅克·柯蘭、「綽號」「鬼上當」的那個人
最後一次被捕是在一八一九年。當時有個伏蓋夫人在訥弗-
聖熱內維埃弗街經營平民膳宿公寓,他化名伏脫冷藏身於公
寓中。他就是在這幢寓所被捕的。
頁邊有警察局長親手寫的字樣:
已經通過信號台命令保安科長比比-呂班立即返回協助
核對。因為他認識雅克·柯蘭本人,一八一九年他在米肖諾小
姐協助下派人逮捕過雅克·柯蘭。
當時伏蓋公寓的寄宿者至今仍然在世,可以傳喚他們,以
確定這個人的身份。
這個所謂卡洛斯·埃雷拉便是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
摯友和謀士。三年內,他向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提供了
大量金錢。這些錢顯然都是詐騙來的。
如果能確定這個所謂西班牙人與雅克·柯蘭是同一個
人,憑他們之間的這種勾結,就能對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
生判罪。
偵探佩拉德的猝死是雅克·柯蘭、魯邦普雷或他們同夥
下毒的結果。暗殺的原因是由於該偵探早已發現這兩名狡猾
的罪犯的線索。法官指了指警察局長在頁邊親筆寫的一句話;
這是我親自知道的情況。我能肯定呂西安·德·魯部普
雷先生卑鄙地愚弄了德·賽裡奇伯爵老爺和總檢察長先生。
「你有什麼想法,阿梅莉?」
「真可怕!……」法官的妻子回答,「把它念完吧!」
苦役犯柯蘭由於犯罪,變成了西班牙教士,他的作案方式
比柯尼亞爾因殺人而變成德·聖赫勒拿伯爵更加巧妙。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呂西安·夏爾東是安古萊姆一個藥劑師的兒子,他母親
娘家姓德·魯邦普雷。多虧國王的一道詔書,他獲得了姓魯邦
普雷的權利。這道詔書是應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和德·
賽裡奇伯爵先生的請求而頒發的。
一八二……年,該青年跟隨德·埃斯帕爾夫人的大姑,西
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夫人--當時是德·巴爾日東夫人
--來到巴黎,沒有任何生活來源。
他對德·巴爾日東夫人忘恩負義,與現已去世的競技場
女演員科拉莉小姐同居。科拉莉拋棄了布爾多奈街絲綢商卡
繆索先生,而與呂西安相好。
不久,這位女演員給他的接濟不敷他的開銷,他便陷入貧
困境地。他用他的那位令人尊敬的妹夫、安古萊姆印刷廠老闆
大衛·賽夏爾的名字開了假票據。他的妹夫受到嚴重牽連。就
在呂西安在安古萊姆短期逗留期間,大衛·賽夏爾因無力支
付這些票據的款項而被捕。
這一事件促使魯邦普雷下決心逃跑。此後,他突然與卡洛
斯·埃雷拉神甫一起在巴黎重新露面。
呂西安先生沒有為人所知的謀生手段。然而,在他第二次
居住巴黎的頭三年內,每年平均花銷約三十萬法郎,這筆款項
只能由所謂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提供。但他又是從什麼途徑
搞來這些錢?
此外,為滿足與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結婚而
提出的條件,他最近花一百多萬購買魯邦普雷地產。呂西安先
生對格朗利厄家說,這一款項得自他的妹夫的妹妹賽夏爾夫
婦。格朗利厄家通過訴訟代理人德爾維爾對尊敬的賽夏爾夫
婦進行瞭解。該夫婦不僅對此毫無所知,而且認為呂西安已經
債務纏身。因此,這項婚事也就告吹了。
而且,賽夏爾夫婦繼承的遺產主要是不動產,據他們說,
現金幾乎不到二十萬法朗。
呂西安與艾絲苔·高布賽克秘密同居。德·紐沁根男爵
是這位小姐的保護人。可以肯定,這位男爵的大量錢財已經落
入呂西安手中。
呂西安和他的苦役犯同夥依靠艾絲苔的賣淫收入作為經
濟來源,在上流社會比柯尼亞爾堅持了更長時間。艾絲苔原是
登記入籍的妓女。
雖然這些記錄在情節敘述中有重複現象,但是為了讓人看清巴黎警察局的作用,按
原文複述還是必要的。正如人們從要求提供的關於佩拉德的記錄中所看到的,警察局擁
有每家每戶、每個生活可疑、行為該受指責的人的檔案材料。這些材料幾乎都準確無誤。
任何越軌的事,警察局全部知曉。這種包羅萬象的記錄,對人的態度的總結,就跟法蘭
西銀行對錢財的登記一樣,清清楚楚,有條有理。銀行對滯納的款項都有記載,對每一
筆貸款都加以衡量,對每一個資本家都作出估計,緊緊地盯著他們的經營活動;同樣,
警察局對每個公民是否老實也是這樣做的。在這方面,法院也一樣,無辜的人是不用擔
心的,這些行動只針對有過失的人。一個家庭不論地位多高,都不能確保自己受這個社
會上蒼的保佑。在這項權力所及的範圍內,對善惡的判別是同一個標準。各警察分局內
大量的記錄、報告、摘要、檔案,這些材料如汪洋大海,深沉而平靜地在那裡沉睡。一
旦爆發意外事件,冒出罪行或命案,法院便向警察局求助。如果存在被指控者的檔案,
法官便能立刻讀到。在這些檔案中,對前科材料都已作出分析。這些檔案是不會越出法
院的高牆的,法院只能利用它來搞清問題,而不能作任何合法用途。如此而已。這些紙
口袋在某種程度上提供的是罪行的內幕,罪行的最初緣由,而且幾乎總是聞所未聞。如
果在重罪法庭的口頭訴訟中,犯人用這些材料為自己辯白,任何陪審團都不會相信,全
國的人聽了都會氣憤得跳起來。總之,這是注定要被忘卻的事實,到處如此,永遠如此。
在巴黎干了十二年之後,沒有一個法官不知道重罪法庭或輕罪裁判所都將這些卑鄙的事
情掩蓋掉一半,而這些事情猶如一張溫床,罪行在這裡長期醞釀成熟;沒有一個法官不
承認,法院懲罰的還不到所犯罪行的一半。如果公眾能知道那些記憶力很強的警方人員
守口如瓶到什麼程度,他們一定會像尊敬捨弗呂◎一樣尊敬這些正直的人。一般人都認
為警察陰險狡詐,不講信義,其實他們十分寬容和善,只是傾聽痛苦的感情申訴,接受
控告,並保存一切記錄。警察只從一個方面來說是可怕的,那就是他為法院幹事,也為
政治幹事。在政治方面,警察與昔日宗教裁判所一樣,殘酷而不公正。
◎冉一路易·勒費弗爾(一七六八—一八三六),捨弗呂紅衣主教,波爾多大主教,以慈善而聞名。
「別管這些了。」法官說,一邊將這些記錄重新放回捲案中,「這是警察局和法院
之間的秘密。這些記錄有什麼價值,法官會看到的。但是,卡繆索先生和夫人要裝作從
來不知道這一切。」
「還用你這麼反覆跟我說嗎?」卡繆索夫人說。
「呂西安犯了罪,」法官接著說,「但是,到底什麼罪?」
「一個被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賽裡奇伯爵夫人和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
愛上的男人是不會犯罪的,」阿梅莉回答,「那些事大概都是另一個人幹的。」
「但是,呂西安也是同謀啊!」卡繆索叫起來。
「你相信我的話嗎?……」阿梅莉說,「把這名教士還給外交界,他是外交界最漂
亮的裝飾品。宣判這小子無罪,找一些別的罪人……」
「你倒真有能耐!……」法官微笑著回答,「女人穿越法律,直達目標,就像鳥兒
在空中飛翔,沒有東面阻擋它們。」
「可是,」阿梅莉又說,「不管他是外交官還是苦役犯,卡洛斯神甫會給你指出一
個人,便於他自己脫身。」
「你比我聰明多了!」卡繆索對妻子說。
「好吧,討論到此結束。過來抱抱你的梅莉吧,現在是一點鐘……」
卡繆索夫人離開丈夫去睡覺了。他丈夫整好文件,理了理思緒,準備應付第二天對
兩個犯人的審訊。
當「生菜籃子」載著雅克·柯蘭和呂西安奔向附屬監獄時,預審法官已吃過早飯,
按照巴黎法官簡樸的生活習慣,步行穿過巴黎城,去他的辦公室上班。有關這一案件的
所有材料都已送到他的辦公室。這是怎樣安排的呢?
每一個預審法官都配備一個記錄兼辦事員,相當於宣過誓的司法秘書。這類人既沒
有獎賞,也不受鼓勵,卻能不斷繁衍,產生優秀人才,而且他們天生就能絕對守口如瓶。
在司法大廈,從創辦最高法院直到今天,人們還沒有聽說過記錄兼辦事員在司法預審工
作中洩露機密的事例。冉蒂出賣了路易絲·德·薩弗瓦給桑勃朗塞的收據◎。國防部一
個辦事員向車爾尼雪夫出賣了對俄國作戰計劃◎。這些叛徒相對來說都是有錢人。指望
在司法大廈謀得一個職位,如登記處的位置,加上職業良心,就足以使一個預審法官的
記錄兼辦事員成為墳墓的競爭對手,因為,隨著化學的發展,墳墓也未必能保守住秘密。
這個職員就是法官的筆桿子。很多人都能理解一個人當機器的主軸,但是不明白怎麼能
一直當機器的螺絲帽。但是,這螺絲帽呆在那裡自己感到很高興,也許它害怕這機器?
◎一五二四年,辦事員冉蒂從財政部總監桑勃朗塞處竊取給攝政王后路易絲·德·
薩弗瓦的已付錢款收據,並將它交給了攝政王后。王后要搞掉桑勃朗塞,派人將他吊死。
◎此事發生於一八一一年。國防部某辦公室抄寫員米歇爾將一些文件出賣給俄國外
交官車爾尼雪夫。米歇爾揮霍無度,引起警察局對他的懷疑,最後他被捕並讓他上了斷
頭台。
卡繆索的記錄員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名叫科卡爾。他早上來到這裡,將法官的
所有材料和記錄都取出來,將辦公室內的一切都準備就緒。這時候,法官還在沿著河堤
溜躂,在商店裡觀賞古玩,心裡思忖著:「假如這個人就是雅克·柯蘭,怎樣才能對付
這樣厲害的傢伙?保安科長能認出他。我必須做出履行職責的樣子,哪怕是為警察局干
的!這還是不可行,最好是將警察局的記錄給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看,讓她們自己明白。
我要為我父親報仇,呂西安從我父親手裡奪走了科拉莉……揭露出這樣卑劣的惡棍,我
的精明強於就會盡人皆知,呂西安不久將被所有的朋友擯棄。好吧,審訊將決定這一切。」
他走進一家古玩店,一口布爾掛鐘吸引了他的注意。
「既不違背我的良心,又為兩位貴婦人效勞,這就是精明強幹的傑作。」他想,
「嘿,總檢察長先生,您也在這裡!」卡繆索大聲說,「您在尋找獎章!」
「有審判權的人幾乎都有這個愛好,」德·格朗維爾伯爵笑著回答,「是為了它的
背面◎」。
◎這句玩笑可能是影射《百部新中篇小說》中的一篇《有背面的獎章》。《有背面
的獎章》在高盧人的語言中暗指女人臀部。
德·格朗維爾伯爵在商店裡瞧了一陣,似乎在結束他的視察,然後帶卡繆索沿河堤
邊上走去。卡繆索沒有想到別的,只認為是偶然相遇。
「今天上午您要審訊德·魯邦普雷先生,」總檢察長說,「可憐的小伙子,我一直
挺喜歡他……」
「控告他的材料不少。」卡繆索說。
「是的,我看了警察局的記錄。不過,這些材料有一部分是從科朗坦那兒來的,這
個有名的科朗坦是個不屬於警察局的暗探,他叫多少無辜的人掉了腦袋,這數字比您要
在絞架上處死的有罪的人還要多,而且……這傢伙我們無法觸及他。我並不想影響像您
這樣一位法官的職業良心,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提醒您:如果您能證實呂西安對這個妓
女的遺囑一無所知,那麼就可以得出結論,她的死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因為這個妓女給
了他大量金錢!……」
「我們可以肯定,這個艾絲苔服毒時,他並不在場。」卡繆索說,「他那時在楓丹
白露窺視德·格朗利厄小姐和德·勒依古爾公爵夫人經過那裡的行蹤。」
劃!」總檢察長接著說,「他對與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懷著很大希望(我是聽
德·洛朗利厄公爵夫人親口說的),一個如此聰明的小伙子會採取毫無用處的犯罪行為
來毀掉一切,這是不可思議的。」
「對,」卡繆索說,「尤其是,如果這個艾絲苔把自己掙來的一切全都交給了他……」
「德爾維爾和紐沁根都說,她死的時候並不知道早就落在她頭上的那筆該由她繼承
的遺產。」總檢察長補充說。
「那麼,您以為是怎麼樣呢?」卡繆索問,「這中間還有名堂。」
「我認為是僕人犯的罪行。」總檢察長回答。
「不過,西班牙教士肯定就是這個在逃的苦役犯雅克·柯蘭,」卡繆索說,「把賣
掉紐沁根送的百分之三利息的債券所得七百五十萬法郎拿走,這倒符合他的習慣做法。」
「一切由您判斷,親愛的卡繆索。您還得慎重啊!卡洛斯·埃雷拉與外交界有聯繫……
當然,一個大使如果犯了罪,他的職業特性也保不了他。到底這事是不是卡洛斯·埃雷
拉干的,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說到這裡,德·格朗維爾先生與對方告別,好像並不期待對方回答。
「這麼說,他也想救呂西安?」卡繆索心裡想。當總檢察長經過阿爾萊庭院進入司
法大廈時,他從眼鏡堤岸走過去。
卡繆索來到附屬監獄院後,便走進監獄長辦公室,然後將他拉到石砌院子中間。那
裡,誰也聽不見他們說話。
「親愛的先生,請您去一趟拉福爾斯監獄,向您的同事打聽一下,此刻他手裡是否
有幾名於一八一○至一八一五年在土倫監獄關押過的苦役犯。請您也查一下您的牢裡有
沒有這樣的人。我們將拉福爾斯監獄裡這樣的人轉移到這裡幾天,然後您告訴我,這些
人是否認得這個所謂西班牙教士便是外號喚作『鬼上當』的雅克·柯蘭。」
「好的,卡繆索先生。不過比比-呂班已經到了……」
「啊,已經到了?」法官叫了一聲。
「他本來在默倫。人家告訴他是關於『鬼上當』的事,他高興得笑起來。他現在正
在聽候您的吩咐……」
「叫他來見我吧。」
監獄長這時才向預審法官提出雅克·柯蘭的請求,並且描述了他的可悲境祝。
「我本想第一個審訊他,」法官回答說,「倒不是考慮他的身體狀況。今天早上,
我收到拉福爾斯監獄長的一份記錄。這傢伙自稱二十四小時以來一直瀕臨死亡邊緣,但
卻睡得又甜又香。拉福爾斯監獄長派人請來醫生,醫生走進他的囚室時他都沒有聽見,
醫生讓他繼續睡覺,甚至沒有摸他的脈搏就走了。這說明他神志清醒,身體健康。我相
信他有病,只是為了看看他究竟在摘什麼名堂。」卡繆索先生微笑著說。
「跟這些犯人、被告在一起,每天都能學到東西。」附屬監獄的監獄長說。
巴黎警察局與附屬監獄相通,法官和監獄長知道有這條地不通道後,能迅速上警察
局去◎。檢察院和重罪法庭庭長需要什麼材料。也馬上就能得到。這種奇跡般的便利條
件從這裡可以得到了解釋。這時候卡繆索先生走到那列通向他辦公室的樓梯頂端。他碰
上了從大廳奔跑過來的比比-呂班。
◎耶路撒冷街地下一條通道聯結司法大廈和巴黎警察局。巴黎警察局當時位於金銀匠堤岸。
「你真賣勁啊!」法官微笑著對他說。
「啊!如果真的是他,」保安科長回答。「只要有幾匹『回頭馬』(行話,指過去
當過苦役犯的人),那院子裡可就有戲看了。您瞧吧!」
「為什麼?」
「『鬼上當』侵吞了人家的錢。我知道他們發誓要幹掉他。」
「他們」是指二十年把他自己錢財托付給「鬼上當」的那些苦役犯。這些錢財,大
家知道,已經為呂西安而揮霍殆盡了。
「你能重新找到他最後一次被捕的證人嗎?」
「給我兩張傳訊證人的傳票,我今天就把證人給您帶來。」
「科卡爾,」法官說,一邊摘下手套,把手杖和帽子放在一個角落裡,「你為這位
警察先生填兩張關於瞭解情況的傳票。」
他在壁爐上的鏡子裡照了一下自己。壁爐架上放座鐘的地方有一個盥洗盆和一隻水
杯,一側有一個裝滿水的長頸大肚玻璃瓶和一個杯子,另一側有一盞燈。法官拉了拉鈴。
幾分鐘後,執達吏來到了。
「已經有人在等我嗎?」他問執達吏。這執達吏是負責接待證人,驗證他們的傳票,
並按他們到達的先後次序安排他們的位子。
「是的,先生。」
「記下來人的姓名,把名單給我送來。」
預審法官的時間很緊,有時候不得不同時進行幾項預審。這就是為什麼被傳喚作證
的人要在執達吏的房間裡等候很長的時間的原因。這個房間裡不時響起預審法官的鈴聲。
「然後,」卡繆索對執達吏說,「你去提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啊!他扮裝西班牙人?有人對我說,他扮裝教士。嘿,這是科萊◎的再現,卡繆
索先生!」保安科長叫起來。
◎科萊(一七八五—一八四○),越獄的苦役犯,一八三九年發表了他的《回憶錄》,
一八四○年死於羅什福爾監獄。
「沒有任何新花樣。」卡繆索回答。
法官於是在兩張可怕的傳票上簽了字,這種傳票會叫所有的人,甚至最無辜的證人,
惶惑不安。法院傳喚這些證人到庭,他們如果不服從,就會被判重刑。
雅克·柯蘭完成熟的考慮已經大約半小時了,此刻他已作好戰鬥準備。他在自己那
幾張油污紙上寫下了幾行字。要描寫老百姓反抗法律的形象,再也找不到比這幾行字更
加完美的了。
這是用亞細亞和他約定的語言寫的,是隱語中的隱語,用數字代表意思。第一張紙
上的意思是這樣的:
你去找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或德·賽裡奇夫人,叫
她們中間隨便哪一位在呂西安受審之前去看望呂西安,並叫
她將所附紙條交呂西安閱讀。無論如何要找到歐羅巴和帕卡
爾,並使這兩個盜竊犯聽憑我支配,準備扮演我給他們指定的
角色。
你立刻去拉斯蒂涅克家,以他在歌劇院化裝舞會上遇到
的那個人的名義,叫他前來證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與伏蓋
公寓中被捕的雅克·柯蘭毫無相像之處。
也叫比昂雄醫生做同樣的事情。
要使呂西安的兩個女人◎為這一目的進行活動。
◎指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裡奇伯爵夫人。
在所附的那張紙上,寫著標準的法文:
呂西安,關於我的事,你不能有任何供認。對你來說,我應
該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這不僅能證明你無罪,而且,只要
再堅持一下,你將得到七百萬,名譽也能保全。
將這兩張紙條在寫字的那一面粘在一起,使人以為是同一張紙上的一段。然後將紙
條捲起來,成了一個蠟燭頭大小的堅硬的小泥九,節儉的女人遇到針眼斷裂時,就用這
種蠟燭頭來進行修補。只有在牢房中苦苦思索,想方設法企求重新獲得自由的人,才有
這種特殊的卷紙藝術。
「如果我第一個受審,我們就得救了;但是,如果這孩子先受審,那一切都完了。」
等待受審時,他心裡這樣想。
這是極其嚴酷的時刻,連這個如此強悍的人的臉上都滲出了一層白色汗珠。這個不
同尋常的人在犯罪領域還真是料事如神,就像莫裡哀在詩劇領域和居維埃在古生物領域
料事如神一樣。在各種事情上,天才就是一種直覺。除了這一現象,傑出的成就的其他
部分應該歸功於才能。一流的人與二流的人的區分就在這裡。犯罪方面也有其非凡的人
物。雅克·柯蘭走投無路時,碰上了雄心勃勃的卡級素夫人和德·賽裡奇夫人,必須說
一句,呂西安遭到滅頂之災給賽裡奇夫人以沉重的打擊,她的愛情又復甦了。這就是人
的智慧對付鋼胄鐵甲般的法律而作出的殊死努力。
雅克·柯蘭聽到牢門上沉重的鑰匙和門栓聲,又戴上了垂死的假面具。看守的皮鞋
聲在過道上作響,使他感到極度興奮和快樂。這種感情幫了他的忙。他不知道亞細亞將
用什麼辦法到他這裡來,但他指望能在出去的路上遇到她,因為亞細亞已經在聖冉拱廊
街給了他諾言。
亞細亞與他成功會見後,便到沙灘去了。一八三○年以前,「沙灘」這個名詞有它
的獨特含義,如今已經消失了。那時候,從阿爾科勒橋直到路易一菲利浦橋,這一整段
堤岸上除了斜坡上鋪就的石板路以外,都還是自然狀態。河水漲高時,可以乘船往返於
沿河的房屋和傾向於河邊的各條街道。在這段堤岸上,幾乎所有房屋的低層都要高出幾
級台階。河水拍擊房基時,馬車只好走可怕的莫爾泰勒裡街。為了擴大市政廳,這條街
如今已完全夷為平地。所以那時候,那個冒牌女商販能容易地把小車飛快地推向河堤下
邊,並把它藏起來,直到真的女商販來到借車人答應送還車的地方,把它取走。這期間,
那真正的車主正在莫爾泰勒裡街一間骯髒的酒館裡,用整車貨賣得的錢喝酒呢。那時候,
人們正在完成佩爾蒂埃堤岸的擴建工程,工地入口處的看守是一個殘疾人,把小車托付
給他,是不冒任何風險的。
亞細亞立即在市府廣場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對車伕識「去神廟!用快點兒,有油水!」
在神廟這個大市場裡,擁擠著巴黎所有破衣爛衫的人,慶集著成千名流動小販,兩
百個二道販子在那裡吵吵嚷嚷,喋喋不休。像亞細亞這身穿著的女人混到人群裡,不會
引起別人絲毫好奇心。兩個犯人剛剛登記完畢時,她便在一個很小的中二樓叫人換了衣
眼。這個中二樓潮濕而低矮,樓下便是一間破爛的鋪子,出售那些男女裁縫詐騙來的各
種零頭布。店主是一個老小姐,喚作羅梅特,小名叫熱羅梅特。這個羅梅特對於脂粉商
人來說,就像那些「財神」太太對於手頭拮据的所謂體面女人一樣,是個十足的女高利
貸者。
「姑娘」,亞細亞說,「給我穿戴一下,我至少得像個聖日耳曼區的男爵夫人。要
趕快應付一下,行嗎?」她繼續說,「我馬上就得走!你知道我穿什麼連衣裙合適。快
把脂粉盒拿來,再給我找一些漂亮的小花飾,把那些五光十色的假首飾給我吧……快叫
小女孩去雇一輛出租馬車,讓它停在咱們的後門外。」
「好的,夫人。」老小姐回答,她是那麼順從和慇勤,就像女僕伺候自己的女主人。
如果有人注意這一場面,他會輕而易舉地發現,以亞細亞名字出現的這個女人此刻
就在自己家裡。
「有人要賣給我鑽石!……」羅梅特邊給亞細亞梳頭,邊這樣說。
「是偷來的嗎?……」
「我想是的……」
「那麼,我的孩子,不管能賺多少錢,這事決不能幹。這段時間,我們要提防暗探。」
從這時起,人們就明白了亞細亞是怎樣來到了司法大廈的休息大廳裡。她手裡拿著
一張傳票,叫別人帶領自己走過過道,走過通向預審法官辦公室的那列樓梯。在卡繆索
先生到達之前大約一刻鐘,她求見這位預審法官。
亞細亞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她像女演員一樣,洗淨了自己那張老太婆的臉,
抹上口紅和脂粉,頭上戴了一個令人讚賞的金色假髮。她的衣著完全跟聖日耳曼區尋找
失蹤的愛犬的貴婦人一樣。她看上去大概有四十歲,因為她的面龐籠罩在一張精緻的黑
色花邊面紗裡。一件胸衣緊緊地裹住她那當廚娘的腰身,戴一副像樣的手套,舉止有些
做作,渾身散發出元帥夫人那種脂粉味兒。她手裡舞弄著一個帶金扣的手提包,一邊注
視著司法大廈的圍牆和一隻漂亮的黑褐色小狗的皮帶,她顯然是第一次在這裡溜躂。一
位這樣的有錢的老婦人很快便引起了休息大汽裡黑袍群眾◎的注意。
◎指律師。
沒有參與訴訟案件的律師穿著黑袍掠過大廳。像貴族老爺間相互稱呼那樣,他們用
教名稱呼那些大律師,以便使人相信他們屬於法律貴族等級。除了這些律師外,人們還
常常看到一些耐心的年輕人在為訴訟代理人效勞,為安排在最後審理並可能需要辯護的
案件而等待著,如果事先確定審理的案件的辯護律師不能及時來到的話。這些穿黑袍的
人在這間寬廣的大廳裡三五成群,踱來踱去。嘈雜的談話聲無休止地在大廳裡迴響。這
休息大廳倒是名副其實◎,步行不僅使律師們筋疲力盡,也浪費了大量口舌。不過這大
廳在描繪巴黎律師的著作中肯定有它的地位。每一個穿黑袍的人之間的區別可能就是一
幅奇特的畫面。
◎休息大廳法文為salle des pas perdus,直譯為「徒勞步行廳。」
亞細亞早就在注意司法大廈裡這些閒逛的人。她聽到一些開玩笑的話,竊竊地笑出
聲來,最後引起了馬索爾的注意。馬索爾是個青年實習律師,對編輯《判決公報》比對
他的委託人更關心。他看這位婦女灑那麼多香水,衣著那樣華麗,便笑容可掬地前來為
她效勞。
亞細亞用小聲小氣的假嗓音對這位熱情的先生說,她來聽候一位法官傳訊,這位法
官名叫卡繆索……
「啊!是魯邦普雷案件。」
嘿!案件已經有它的名字了!
「哦,不是我,是我的貼身女僕,一個外號叫歐羅巴的姑娘。我雇了她二十四小時,
她看到我的看門人給我送來這張貼著印花的紙,便逃之天夭了。」
接著,她像所有那些在爐火邊閒聊中度過一輩子的老太太一樣,在馬索爾的慫恿下,
說了一番不相干的話,講到自己與第一個丈夫生活是如何不幸,第一個丈夫是法國本上
銀行三行長之一。她的女婿是德·格羅斯一納普伯爵,她的女兒因他而遭受痛苦。她詢
問這個年輕的律師是否能跟女婿打官司,法律能否准許她支配他的財產。馬索爾費了很
多心思,也猜不透這張傳票是給女主人的,還是給女傭人的。最初,他只在這張法院文
書上瞧了一眼。文書的格式是頗為熟悉的。為了便於快速簽發,這種傳票是印刷的,預
審法官的書記員只要在空白處填上證人的姓名,住址,到庭時間等就行了。亞細亞叫對
方向她解釋一下司法大廈是怎麼回事。其實她比律師本人瞭解得更清楚。最後,她終於
問這位律師卡繆索先生幾點鐘到這裡來。
「一般情況下,預審法官十點左右開始審訊。」
「現在十點差一刻,」她看了看一隻漂亮的小表說。這表確實是一件極其精緻的首
飾,馬索爾心裡不禁暗想:「她的財富原來藏在這裡!……」
這時候,亞細亞已經來到朝向附屬監獄院子的那間陰暗大廳。所有的執達吏都在這
裡。她透過窗子看見那道邊門時,便大聲問:
「這高牆裡是什麼地方呀?」
「這是附屬監獄。」
「啊,這就是附屬監獄!在那裡,我們可憐的王后……哦!我真想看看她的牢房!……」
「這不可能,男爵夫人。」攙扶著這位貴族老婦人的律師回答,「必須獲得批准才
行,但是很難得到這種批准。」
「人家告訴我,」她接著說,「路易十八用拉了文親筆在瑪麗一安東奈特的牢房裡
題了詞。」
「是的,男爵夫人。」
「我真想學學拉丁文,好研究一下這題詞的含義。」她說,「您說,卡繆索先生能
批准我這樣做嗎?……」
「他不管這事。不過,他可以陪同您去……」
「那麼,他的審訊呢?」她說。
「哦,」馬索爾回答,「犯人可以等一會兒嘛。」
「啊,他們是犯人,真的!」亞細亞天真地說,「不過我倒認識你們的總檢察長德
·格朗維爾先生……」
搬出這個上司,對所有的執達吏和這位律師都產生了魔術般的效果。
「啊!您認識總檢察長先生!」馬索爾說。他很想問問這一機遇給他帶來的這位主
顧的姓名和地址。
「我在德·賽裡奇先生家經常見到他。德·賽裡奇先生是他的朋友。從隆克羅爾家
那邊說,德·賽裡奇夫人是我親戚◎……」
◎德·賽裡奇夫人是德·隆克羅爾侯爵的妹妹。
「如果夫人想下去看看附屬監獄,她……」一個執達吏說。
「好吧!」馬索爾說。
於是,這些執達吏就讓律師和男爵夫人下去了。他們兩人很快到了一個小小的衛隊
室,「鼠籠」的樓梯就通向這裡。亞細亞對這個地方很熟悉。人們可以看到,這樓梯仿
佛成了「鼠籠」和第六審判室之間的一個觀察哨,所有的人必須從這裡經過。
「請您問問這些先生,卡繆索先生來了沒有。」她看到那些正在玩牌的警察說。
「來了,夫人,他剛剛從『鼠籠』上來……」
「『鼠籠』!」她說,「『鼠籠』是什麼……哎,我真傻,剛才怎麼沒有直接去找
德·格朗維爾伯爵先生……可是,現在來不及了……先生,趁卡繆索先生還沒有忙上,
帶我去跟他說句話。」
「哦,夫人,您有足夠時間跟卡繆索先生說話,」馬索爾說,「把您的名片叫人遞
進去,他不會讓您像那些證人一樣在候見室久等的……司法大廈對像您這樣的女士是非
常尊重的……您有名片……」
這時候,亞細亞和這位律師正站在衛隊室窗前,警察從這裡可以看見附屬監獄邊門
的動靜。警察受到孤兒寡母的辯護人◎的影響,對孤兒寡母頗為尊重,同時也知道婦女
的特權,所以,對一位由律師陪同的男爵夫人在那裡出現,也就容忍了片刻。青年律師
講著一些關於監獄邊門上發生的可怕事情,亞細亞只是隨便聽著。當人們向她指著鐵柵
欄,告訴她就在鐵柵欄後邊給死刑犯更衣時,她表示不能相信,但是衛隊長向她肯定了
這一點。
◎指律師。coc2
「我真想看看這種情景!……」她說。她一直在那裡與隊長的律師賣弄風情,直到
她看見雅克·柯蘭在卡繆索先生的執達更後邊,被兩個警察挾持著,從邊門走出來。
「啊!這是監獄的指導神甫,大概剛剛給哪個倒霉鬼作了……」
「不,不,男爵夫人,」警察回答,「這是一個犯人,他要去受審。」
「他被指控犯了什麼罪?」
「他受一件投毒案牽連……」
「哦!……我真想看看他……」
「您不能呆在這兒,」衛隊長說,「因為他是單獨關押的犯人,要穿過我們的衛隊
室。瞧,夫人,這道門通向樓梯……。
「謝謝,軍官先生,」男爵夫人說著便向那道門走去,以便急速趕到樓梯。一到樓
梯上,她大嚷起來:「啊,我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呀?」
這嘹亮的嗓音一直傳到雅克·柯蘭的耳朵裡。她這樣叫喊正是為了使他作好見她的
準備。警衛隊長跑過去追上男爵夫人,將她攔腰抱住,像抓一片羽毛似地把地抓到已經
列隊的五名警察中間。因為警衛隊對一切都嚴加防範。這很專橫,但完全必要。連律師
本人也驚呼了兩次:「夫人!夫人!」那聲音充滿驚恐,他生怕自己受牽連。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幾乎昏迷不醒地坐在警衛室的一把椅子上。
「可憐的人兒!」男爵夫人說,「他是有罪的人嗎?」
這句話雖然是對著青年律師的耳邊說的,但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因為這可怕的警衛
室內當時是死一般的寂靜。有時候,一些特權人物獲得許可,當這些要犯經過警衛室或
過道時,來看他們。所以,負責押送卡洛斯·埃雷拉的執達吏和警察沒有提出任何意見。
再說,由於衛隊長盡職盡責,扭住了男爵夫人,防止了單獨關押的犯人與外界有任何交
往。這一場所是很令人放心的。
「走吧!」雅克·柯蘭說。他費了很大力氣才站立起來。
就在這時候,那個小紙團從他抽中落下。男爵夫人已經注意到它掉在哪裡。她戴著
面紗,目光可以自由移動。紙團油膩潮濕,沒有什麼滾動。這種細節雖然無足輕重,但
是為了事情圓滿成功,雅克·柯蘭都經過仔細考慮。當犯人被帶到樓梯高處時,亞細亞
毫不做作地掉落自己的手提包,然後又輕捷地將它撿起來,順便拿到了這個紙團。紙團
的顏色與地板上的灰塵和泥污完全相同,所以誰也沒有發覺。
「啊!」她說,「這使我心裡很難受……他快要死了……」
「他是裝模作樣。」警衛隊長反駁說。
「先生,」亞細亞對律師說,「快帶我去見卡繆索先生吧!我是為這案子來的……
他在審間這個可憐的神甫之前,說不定願意見見我……」
律師和男爵夫人離開了這間四壁滿是煤煙和油污的警衛室。當他們走到樓梯頂端時,
亞細亞發出一聲驚叫:「啊呀,我的狗呢!……哦,先生,我那條可憐的狗!」
她於是像瘋子似地奔向休息大廳,向每個人打聽是否見到過她的狗。隨後她又來到
木廊商場,向一列樓梯跑去,一邊說:「狗在這兒呢!……」
這列樓梯通向阿爾萊大院。亞細亞到了這裡,這齣戲便演完了。她在金銀匠河沿叫
了一輛出租馬車,一屁股坐進車裡,頓時便無影無蹤了。她手裡那張傳票原來是傳歐羅
巴的,警察局和法院至今還不知道歐羅巴的真名實姓呢。
「納弗-聖馬克街!」她向車伕喊了一句。
有個服飾脂粉商名叫努裡松夫人,也叫聖埃斯泰弗夫人。她不僅把戲自己的身份,
而且把自己的店舖借給亞細亞。紐沁根就是在這個鋪子裡商談艾絲苔這筆買賣而跟亞細
亞討價還價的。亞細亞可以完全指望這位夫人守口如瓶,她在這個店裡就像在自己家裡
一樣,因為在努裡松夫人住宅中,她有自己的一間臥室。她付了出租馬車車費,就進自
己臥室了。在這之前,只跟努裡松夫人打了個招呼。那匆忙的姿態使努裡松夫人明白,
她沒有時間與她說話。
一旦避開了一切耳目,亞細亞便開始展開小紙團,動作非常小心,就像專家打開隱
跡紙本◎。她讀完這些囑托,認為必須把給呂西安寫的那幾行字謄抄到信紙上。然後她
下樓來看努裡松夫人,趁店舖裡一個小姑娘去意大利人大街雇出租馬車的機會,跟努裡
松夫人聊了幾句,由此便弄到了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裡奇伯爵夫人的地址。
努裡松夫人是通過她們的貼身女僕認識這兩位夫人的。
◎擦掉舊字寫上新字的羊皮紙稿本,但可用化學方法使原跡復現。
這東奔西跑的事和這些細緻的活兒,花了她兩個多時間。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
住在聖奧諾雷區上首。雖然貼身女僕讓她敲門後,從小客廳遞進去聖埃斯泰弗夫人的名
片,--亞細亞在名片上寫著「有關呂西安緊急事情求見」--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嚴
寒是讓她等了一小時。
亞細亞一瞧公爵夫人的臉色,便知道她來得不是時候。她表示歉意,說是由於呂西
安處境危急,才打擾了公爵夫人的「休息」……
「您是誰?……」公爵夫人打量著亞細亞問,沒有任何客套。在司法大廈的休息大
廳,亞細亞可以被馬索爾先生當作男爵夫人看待,但是在卡迪尼昂公館小客廳的地毯上,
她就像白緞長裙上的一滴油污了。
「我是一個脂粉服飾商人,公爵夫人。因為,碰上這種事情的時候,人們都會找那
些由於職業而絕對守口如瓶的女人。我從來沒有出賣過任何人,上帝知道有多少貴婦人
把她們的鑽石首飾委託我保管一個月,要我向她們提供一模一樣的假首飾……」
「您還有別的名字嗎?」亞細亞的回答喚起了公爵夫人某種模糊的回憶。她於是微
微一笑,這樣說。
「有的,公爵夫人。在一些重大場合,我是聖埃斯泰弗夫人;但是做生意的時候,
我叫努裡松夫人。」
「好,好……」公爵夫人急速地回答,改變了口氣。
「我能幫上很大的忙,」亞細亞繼續說,「因為我們既掌握丈夫的秘密,也掌握妻
子的秘密。我跟德·馬爾賽先生做過很多生意,公爵夫人……」
「好了!好了!……」公爵夫人高聲說,「我們說說呂西安的事吧。」
「公爵夫人要是想救他,就要鼓起勇氣,別在更衣上浪消費時間了,何況公爵夫人
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漂亮。您美得像仙女一般,這是老婆子以名譽擔保說的話!另外,夫
人,您也不必叫人套車了,就跟我上出租馬車吧……您如果不想叫這個可愛的孩子遭受
比殺身之禍更大的災難,就趕快上德·賽裡奇夫人家去吧……」
「好吧,我跟您去!」公爵夫人猶豫片刻後說,「就我們兩人,我們去給雷翁蒂娜
◎鼓鼓勁兒……」
◎雷翁蒂娜,德·賽裡奇夫人的閨名。
儘管這個蹲過苦役監獄的多麗娜◎竭盡全力,拚命奔波,但是當她與德·莫弗裡涅
期公爵夫人一起,走進位於肖塞-唐坦街的德·賽裡奇夫人家門時,兩點已經敲過了。不
過,在那裡,多虧公爵夫人在場,一分鐘也沒有耽誤。她們兩人立刻被帶帶到伯爵夫人
身邊。在一個奇花異草芳香四溢的花園裡,有座小小的木屋式別墅,伯爵夫人正躺在別
墅內張長沙發上。
◎多麗娜是莫裡哀喜劇《塔爾丟夫》中瑪麗亞娜的女僕,機智,活躍,嘴不饒人。此處指亞細亞。
「很好,」亞細亞瞧了瞧四周說,「這裡別人聽不見我們說話。
「啊,親愛的!我要死了!瞧你,狄安娜,你怎麼啦?……」伯爵夫人叫著,像孔
雀一樣跳起來,抓住公爵夫人的肩膀,接著失聲痛哭起來。
「好了,雷翁蒂娜,有些場合,我們這樣的女人不應該哭,而應該行動。」公爵夫
人說,讓伯爵夫人跟她一起坐在長沙發上。
亞細亞用狡猾的老婦人特有的眼光打量這位伯爵夫人,像外科手術刀刺探傷口那樣,
用這一目光飛速看透了一個女人的靈魂。雅克·柯蘭的這個夥伴於是辨認出上流社會女
子極少見的感情痕跡:真正的痛苦!……這種痛苦在心靈裡和面容上都會留下無法磨滅
的印記。在衣著上,伯爵夫人沒有任何賣弄風情的地方。她當時四十五歲,那皺皺巴巴
的印花平紋細布晨衣露出很不整齊的內衣,而且沒有穿胸衣……眼睛上有一道黑白,雙
頰留下一道道斑紋,證明流過苦澀的淚水。晨衣上沒有繫腰帶。襯裙和襯衣的刺繡圖案
也是揉皺的。頭髮塞在帶花邊的睡帽裡,已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好好梳理,露出一條又短
又細的辮子和一綹綹稀疏的發卷。雷翁蒂娜忘了戴上假辮子。
「您是平生第一次戀愛……」亞細亞咬文嚼字地對她說。
雷翁蒂娜這時才看見亞細亞,她嚇了一跳。
「這是誰呀,親愛的狄安娜?」她問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
「如果她不是對呂西安忠心耿耿,準備為我們幫忙的女人,我怎麼會把她帶來呢?」
亞細亞已經料到了事實真相。德·賽裡奇夫人被看作是上流社會最輕浮的女人之一。
她先跟德·艾格勒蒙侯爵眷戀十年之久,侯爵去殖民地後,她又瘋狂地愛上了呂西安,
並使呂西安疏遠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然而卻跟全巴黎的人一樣,對呂西安與艾絲
苔的戀情一無所知。在上流社會,一次被人發現的戀情比十次秘密艷遇更能損害一個女
人的聲譽,更別說她已是兩次戀情了。不過,由於對德·賽裡奇夫人誰都不看重,歷史
學家大概也不會對她的有兩處缺口的道德予以擔保了。
她中等身材,金色頭髮,就像那些妙齡的金髮女郎那樣保養得很好,也就是說,看
上去還不到三十歲。她苗條而不瘦削,皮膚白皙,頭髮淺黃,腳、手和身體呈現出貴族
般的精巧秀氣。她有隆克羅爾家姑娘的聰明和風趣,對其他女人心懷惡意,而對男人卻
溫柔善良。由於她有巨額財富,丈夫地位很高,弟弟德·隆克羅爾侯爵也有地位,所以
一直沒有遭受別的女人可能遭受的各種失望和挫折。她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雖然墮落,
但很坦誠,公開承認自己崇拜攝政時代的風尚。這個女人已經四十二歲,男人對她來說
一直是令人愉快的玩物。奇怪的是,她在愛情中只看到為控制男人而忍受犧牲的同時,
也給了男人不少東西泅十二歲那年,她一見呂西安的外表就被吸引住了,立刻產生了戀
情,與德·紐沁根男爵對艾絲苔的戀情十分相似。正如亞細亞剛才說的,她開始了平生
第一次戀愛。在巴黎女子身上,在那些貴婦人身上,這種青春遲來的現象比人們想像的
更為常見,一些品行端正、快要進入四十歲避風港的女子突然墮落,這種無法解釋的狀
況就是由這種現象引起的。這種強烈而完美的激情,從初戀時那種孩童式的感受直到排
山倒海的肉慾,這幸福使雷翁蒂娜如醉如狂,永不滿足。她只向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
人傾訴過這種激情。
人們知道,真正的愛是無情的。發現有個艾絲苔以後,接踵而來的便是一怒之下斷
絕了與他的關係,在這種情況下,女人甚至會氣憤得去殺人。隨之而來的便是儒怯階段,
真摯的愛情和由此產生的巨大快樂讓位於懦怯。一個月以來,伯爵夫人為了能與合西安
重逢一星期,寧願少活十年。最後,在柔情蜜意的高潮中,在她已經接受艾絲苔這個情
敵時,傳來了心愛的人被捕的消息。這消息彷彿吹響了最後審判的號角。伯爵夫人幾乎
死過去,她丈夫由於怕囈語中洩露真情,便親自守護在她的床邊。二十四小時以來,她
雖然活著,但心窩裡就像紮著一把匕首。她在高燒中幾次對丈夫說:「你把呂西安給放
了,今後我就只為你活著!」
「公爵夫人說得對,但別像死羊似地翻白眼吧,」厲害的亞細亞搖晃著伯爵夫人的
胳膊大聲說,「您要是想救他,那就一分鐘也別耽擱,他是無辜的,這一點我可以憑我
母親的遺骨起誓!」
「哦!對呀,可不是麼……」伯爵夫人善意地望著這個饒舌的老婆子,高聲說。
「可是,」亞細亞繼續說,「如果卡繆索先生審問得不對頭,兩句話就能把他定為
罪人。如果您有能力叫人為您打開附屬監獄大門,並跟呂西安說話,請您現在就動身,
把這張紙條交給他……明天他就自由了,我向您保證……請您把他救出來吧,因為是您
把他推進監獄的……」
「是我?」
「對,是您……是你們這些貴婦人。即使你們富得擁有幾百萬,你們也一直不拿出
一個子兒。如果我大膽地帶些孩子來,他們的口袋裡全會裝滿金錢。我拿他們的快樂來
自我消遣。既做母親,又當情婦,這是多麼快活!你們這些人,讓你們愛的人活活餓死,
對他們的事不聞不問。艾絲苔呢,她不說空話,她用喪失自己肉體和靈魂的代價,給了
您的呂西安一百萬,這是人家向他要的。就是因為這個,他陷入了今天的處境……」
「可憐的姑娘!她做了這樣的事!我喜愛她!……」雷翁蒂娜說。
「啊!現在……」亞細亞以冷冰冰的嘲諷口氣說。
「她很漂亮。可是現在,我的天使,你比她漂亮得多……呂西安與克洛蒂爾德的婚
事已經完全告吹,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公爵夫人對雷翁蒂娜輕聲說。
這種考慮和盤算對伯爵夫人立即產生了效應,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雙手撫摩自
己的前額,又變得青春煥發。
「來吧,我的小姑娘,打起精神,開始行動!……」亞細亞說。她看到了這一變化,
也猜到了它的原因。
「如果先要阻止卡繆索先生審訊呂西安,」德·莫弗裡涅斯夫人說,「我們是可以
做到的,只要給他寫個字條,叫你的隨身男僕送到司法大廈去就行了,雷翁蒂娜。」
「那就回我的屋於去吧,」德·賽裡奇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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