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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晚上十一點半,五輛馬車停到聖喬治街這位名妓寓所門外。一輛是呂西安的,與他 同車的有拉斯蒂涅克,勃隆代和比西沃;一輛是杜·蒂耶的,一輛是德·紐沁根男爵的; 一輛是英國闊佬的;還有一輛是弗洛麗娜的,杜·蒂耶現在跟她勾搭上了。窗子上的三 重柵欄已經掛上有波狀皺褶的華麗的中國窗簾。夜宵將在深夜一點開始。小客廳和餐廳 裡富麗堂皇,燭光熠熠生輝。人們將在這裡度過花天酒地的一夜,只有這三個女人和這 些男人才能經受得住。大家先玩牌,因為夜宵大概還要等兩小時。
  「您玩牌嗎,富翁?……」杜·蒂耶對佩拉德說。
  「我曾經跟奧科內爾◎、皮特、福克斯、凱寧、勃羅漢姆勳爵◎,……勳爵……打 過牌……」
     ◎奧克內爾(一七七五—一八四七),愛爾蘭政治家。
  ◎皮特(一七五九—一八○六),福克斯(一七四九—一八○六),凱寧(一七七 ○—一八二七),勃羅漢姆勳爵(一七七八—一八六八),都是英國政治家。
  「請您立刻說出很多勳爵的名字。」比西沃對他說。
  「菲茲一威廉勳爵◎,愛倫博羅勳爵◎,海特福特勳爵◎,……勳爵……」
     ◎菲茲一威廉勳爵(一七四八—一八三三),英國政治家,曾任內閣會議
  ◎愛倫博羅勳爵(一七九○—一八七一),曾任印度總督及海軍大臣。
  ◎海特福特勳爵(一七七七—一八四二),英國攝政工摯友。
  比西沃望了望佩拉德的鞋,彎下腰去。
  「你尋找什麼?……」勃隆代問。
  「嘿,找開關,關上開關才能使機器停下。」弗洛麗娜說。
  「你們玩牌是一個籌碼二十法郎嗎?……」呂西安問。
  「你們想樹(輸)多少,俄(我)就押多少……」
  「他那麼厲害?……」艾絲苔對呂西安說,「他們都把他當成英國人了!……」
  杜·蒂耶,紐沁根,佩拉德和拉斯蒂涅克坐到隨桌上玩起惠斯特弗洛麗娜,杜·瓦 諾布爾夫人,艾絲苔,勃隆代,比西沃圍著爐火聊天呂西安翻閱著一本精美的版畫作品 消遣。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夫人。」帕卡爾穿著漂亮的服裝前來通報。
  佩拉德坐在弗洛麗娜左邊,他的另一邊是比西沃。艾絲苔已囑咐比西沃激將闊佬, 把他灌醉。比西漢酒量極大。佩拉德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場面,沒有嘗過 如此美撰佳餚,也未曾遇上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我已經為瓦諾布爾花了一千埃居,今晚算是撈回來了,」他心裡想,「而且,我 剛才還贏了他們一千法郎。」
  「這才是應該傚法的榜樣。」坐在呂西安旁邊的杜·瓦諾布爾夫人用手指著餐廳中 華麗的陳設,對著佩拉德大聲說。
  艾絲苔讓呂西安坐在自己身邊,在桌子下面把呂西安的一隻腳夾在自己兩腳中間。
  「你知道了嗎?」瓦諾布爾望著佩拉德說,佩拉德卻裝聾作啞,「你為我裝備一幢 房子,就該這個樣子!腰纏萬貫從印度回來,又想跟紐沁根這樣的人做生意,就該達到 他們的這個水平。」
  「俄(我)是解(戒)酒會會員……」
  「那你就要多多地喝,」比西沃說,「因為印度天氣很熱,是不是,大叔?
  吃夜宵時,比西沃把佩拉德當作從印度回來的叔叔,以此來開玩笑。
  「杜·瓦諾布爾夫銀(人)對我說,您已經有一些居(主)意……」紐沁根定睛望 著佩拉德說。
  「我就喜歡聽這個,」杜·蒂耶對拉斯蒂涅克說,「兩個南腔北調的人在一起說話。」
  「你們瞧吧,他們最後都能互相理解。」比西沃說。他猜到了杜·蒂耶剛才對拉斯 蒂涅克說話的含意。
  「男爵先生,俄(我)象(想)到一樁小小的投機生意,嘿!做起來很舒服……能 賺很多欠(錢),大大的有利可圖……」
  「你看吧,」勃隆代對杜·蒂耶說,「他再往下說,每分鐘都會提到英國議會和英 國政府。」
  「是去中國……搞鴉片……」
  「哦,介(這)我基(知)道,」紐沁根馬上回答,擺出掌握全球商業的架勢, 「可系(是),英國金(政)府用鴉片作為打開中國大門的休(手)段,肯(根)本不 會允許我們……」
  「紐沁根替他把話頭轉到了政府上。」杜·蒂耶對勃隆代說。
  「啊!你原來做過鴉片生意!」杜·瓦諾布爾夫人叫起來,「我現在明白了,你為 什麼老叫人目瞪口呆,你心裡還留著這些麻醉劑呢……」
  「您看,」男爵指著杜·瓦諾布爾夫人對那位所謂鴉片商大聲說,
  「您和我一樣,百萬富翁永遠不會叫女人愛上。」
  「俄(我)愛過很多,而且昌昌(常常)愛女人。」佩拉德回答。
  「總是因為戒酒。」比西沃說。他剛剛准完佩拉德第三瓶波爾多葡萄酒,現在開始 叫他喝一瓶波爾多葡萄酒。
  「哦!」佩拉德叫起來,「這英國的葡萄酒總(真)不錯!」
  勃隆代,杜·蒂耶和比西沃相視而笑。佩拉德有那種本領,他能把一切,甚至思想, 化為己有。不說英國的金銀比世界上哪個地方都好的英國人是很少的。對於來自諾曼底 而在倫敦市場上出售的雞和雞蛋,英國人會說這些雞和雞蛋要比巴黎的好,雖然它們都 產自同一地區。艾絲苔和呂西安看到這服裝,言談和國空一切的態度都和英國人一模一 樣,感到目瞪口呆。這些人又吃又喝,談笑風生,一直鬧到清晨四點。比西沃以為自己 已經獲得了勃利亞一薩瓦蘭◎狂談的那種成功。但是,就在他心裡想著:「我戰勝了英 國!……」同時給他叔父斟酒時,佩拉德向這個無情的嘲笑者回敬了一句:「來吧,小 伙子!」這句話只有比西沃一人聽見。
     ◎勃利亞—薩瓦蘭(一七五五—一八二六)法國制憲會議成員,美食家、作家。
  「嘿,各位!他是英國人,就像我也是英國人!……我的叔叔是個加斯科尼◎人, 我不會有別的叔叔了!」
     ◎加斯科尼:法國西南部舊省名。
  比西沃單獨與佩拉德在一起,所以誰也沒有聽見這句揭老底的話。佩拉德從他的椅 子上摔到了地上。帕卡爾立刻將他抱起,送到一間閣樓裡。佩拉德在那裡沉沉睡去。晚 上六點鐘,這位闊佬覺得有人用濕毛巾給他擦拭,他便醒了。他躺在一張破舊的帆布床 上,他的面前是戴著面具穿著黑色長外衣的亞細亞。
  「啊!佩拉德老爹,來,看看能不能數到二?」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他四下張望一下,說。
  「聽我說,這是在給您醒酒,」亞細亞回答,「如果您不愛杜·瓦諾布爾夫人,您 總愛自己的女兒吧,是不是?」
  「我的女兒?」佩拉德大叫起來。
  「對,莉迪小姐……」
  「怎麼?」
  「怎麼?她不在麻雀街了,她被人劫持了。」
  佩拉德長歎一聲,就像戰場上受了重傷即將死去的士兵的歎息聲。
  就在您偽裝成英國人的時候,有人假扮成佩拉德。您的小莉迪走了,以為是跟隨著 自己的父親呢。她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哦,您是永遠找不到她的!除非您能補救 您於下的壞事……」
  「什麼壞事?」
  「昨天,德·格朗利厄公爵家不讓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進門。這是你的詭計, 還有你派到我們這兒來的那個人。別說話,聽著!」亞細亞看到佩拉德要開口,便這樣 說,「只有等到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與克洛蒂爾德小姐結婚,走出聖托馬一達甘 教堂的第二天,你才能得到你的女兒,依然純潔無瑕。」亞細亞接著說,對每個字都加 強語氣,來突出要表達的意思。「如果十天之後,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還不能像過去 那樣受到德·格朗利厄家接待,那麼首先,你將暴死,什麼也不能把你從這一威脅中解 救出來……然後,當你感到自己已被擊中,臨死前,還給你一點時間想一想:『我的女 兒日後就要淪為娼妓了!……』你把這個把柄落入我們之手,你雖然已經很蠢,但是還 有足夠智力來考慮我們給你的這一通知。你不要叫喊,不許說一句話,快到貢當松家去 換衣服,然後回自己家去。卡特將告訴你,你的小莉迪看了你寫的一張字條便下了樓, 以後再也沒有見到她。如果你去告發,如果你採取什麼行動,那就開始執行我對你說的 措施,你和你的女兒一起完蛋,她已經許給了……德·馬爾賽。跟康奎爾老爹打交道, 用不著多囉嗦,也用不著轉彎抹角,是不是?……下樓吧!記著,別再來擾亂我們的事 情了。」
  亞細亞走了。佩拉德顯出一副可憐相。亞細亞的每句話都是對他沉重的打擊。暗探 雙眼含淚,兩行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
  「請約翰森先生用晚餐。」過了一會兒,歐羅巴探進頭來叫他。
  佩拉德沒有回答。他下了樓,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一個出租馬車站。他奔向貢當松 家,脫下闊佬衣服,對貢當松沒講一句話。然後又穿上康奎爾老爹的衣服,八點鐘回到 自己的家。他上了樓梯,心還怦怦直跳。弗朗德勒女傭人聽到主人聲音,過來問他: 「啊,小姐呢?她在哪兒?」她問得那樣天真,老暗探不得不將身體倚在樓梯欄杆上, 他的體力已經承受不住這一打擊。他走進女兒住的地方,看到空蕩蕩的房間,聽著卡特 講述誘拐的經過情形。它策劃得那樣巧妙,猶如他本人設想的一般。他終於痛苦得昏了 過去。
  「就這樣吧,」他心裡想,「只能屈從,慢慢再報復吧!去看看科朗坦……這還是 第一次遇到對手。科朗坦會讓這個漂亮的小伙子自由自在地哪怕跟王后去結婚,如果這 小伙子願意的話!……啊,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我女兒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哦,那個 西班牙教士對這一切瞭如指掌……拿出勇氣來,佩拉德老爹,把已經到手的獵物吐出來 吧!」可憐的老爹還沒有料想到又一次可怕的打擊在等待著他。
  他一到科朗坦家,認識佩拉德的那個深得主人信任的僕人布律諾對他說:「先生出 門了……」
  「要去很久嗎?」
  「十天,……」
  「去哪裡了?」
  「不知道!……」
  「哦,天哪,我真蠢!我還問去哪兒了……好像我們的行動也告訴他們似的。」他 心裡想。
  佩拉德在聖喬治街閣樓上快要醒過來之前幾小時,科朗坦從他的巴希鄉間來到德· 格朗利厄公爵府上。他穿一身高貴人家隨身男僕的服裝,從黑色禮服的一個扣眼上可以 看到榮譽軍團勳位的助表。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小老頭,頭髮上補了粉,滿臉皺紋,面 色蒼白。一副玳瑁邊眼鏡遮住了他的雙眼。總之,他看上去就像一名上歲數的辦公室主 任。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德·聖德尼先生)後,便被引進到德·格朗利厄公爵的書房裡。 他看到德爾維爾正在書房裡看一封信,那正是他親自口授,他手下一名負責書寫的暗探 所寫的。公爵將科朗坦請到一邊,向他說明所發生的事情。其實科朗坦全都知道。德· 聖德尼先生冷靜而恭敬地傾聽著,同時端詳著這位老爺,要一直看透這個穿一身天鵝絨 的人的底細,要把他的一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此來進行消遣。這個人此刻和將來 所關心的就是惠斯特紙牌和格朗利厄家庭的聲譽。貴族老爺們在他們下屬面前總是那麼 幼稚無知,科朗坦也就沒有什麼問題要謙恭地向德·格朗利厄先生提出,以免引發一些 不中聽的話。
  「如果您相信我,先生,」科朗坦按規矩被介紹給德爾維爾後,他向這位訴訟代理 人說,「我們今晚就乘開往波爾多的驛車去安古萊姆。驛車和郵車走得一樣快。我們在 那裡用不了六小時就能得到公爵先生需要的情況。如果我明白了老爺您的意思,不就是 要知道德·魯邦普雷先生的妹妹和妹夫是否給了他一百二十萬法郎麼?……」他望著公 爵說。
  「你理解得完全正確。」法國貴族院議員說。
  「我們四天以後就能回來,」科朗坦望著德爾維爾說,「我們只用這麼一段時間, 你我都不會耽誤自己的事情。」
  「我本來要向老爺提出的唯一異議就是這一點。」德爾維爾說,「現在四點鐘,我 回去跟我的首席助手說句話,收拾一下行裝。吃過晚飯,我八點鐘到……可是,我們能 有座位嗎?」
  他中斷了自己的話,問德·聖德尼先生。
  「我可以保證。」科朗坦說,「請您八點鐘到格朗布羅運輸公司院子裡等候。如果 沒有位子,我設法解決。為德·格朗利厄公爵老爺效勞本該如此嘛……」
  「二位先生,」公爵極其和藹可親地說,「日後定有重謝……」
  科朗坦和訴訟代理人知道這是辭客的話,便告辭出來了。佩拉德向科朗坦的僕人打 聽消息時,德·聖德尼先生和德爾維爾已經坐上開往波爾多的雙座四輪驛車,出了巴黎 城。他們相互觀察著,彼此沒有說話。第二天上午,從奧爾良到圖爾的路上,德爾維爾 有點膩煩,打開了話匣子。科朗坦應酬著,跟他逗樂,但仍然保持著距離。他向對方示 意他在外界供職,通過德·格朗利厄公爵保薦,他將當上總領事。從巴黎出發兩天以後, 科朗坦和德爾維爾到芒斯勒停下。訴訟代理人大惑不解,他原以為要去安古萊姆。
  「在這個小城,」科朗坦對德爾維爾說,「我們能得到有關賽夏爾夫人的確切情況。」
  「這麼說,您認識她羅?」德爾維爾問。科朗坦這樣熟悉情況,他感到很驚異。
  「我發現車伕是安古萊姆人,讓他跟我聊了一會兒天。他告訴我賽夏爾夫人住在馬 爾薩克,而馬爾薩克離芒斯勒只有一里◎路。我想,為了弄清真相,我們在這裡要比去 安古萊姆更合適。」
     ◎法國古裡,約合四公里。
  「隨他去吧,」德爾維爾心裡想,「正如公爵先生對我說的,我只是給這個心腹人 物進行調查當個證人罷了。」
  芒斯勒的那家旅店叫「露天」,主人是個又胖又粗的漢子。這種肥胖的大漢,人們 常常擔心旅途歸來再經過這裡時會見不到他了,而實際上過了十年,他們還是照樣站在 門口,還是那麼多肥肉,還是戴著那頂棉布帽子,繫著那條圍裙,操著那把刀,還是那 樣油膩膩的頭髮,那樣三層下巴頦。從不朽的塞萬提斯到不朽的瓦爾特·司各特,這類 人是這些小說家筆下的定型人物。難道他們不是個個都把自己的烹調藝術吹得天花亂墜 嗎?難道他們不是個個都想把什麼都招待你,而最後只給你一隻瘦雞和一些劣質黃油拌 蔬菜嗎?他們個個向你誇耀自己精美的葡萄酒,強迫你喝當地產的酒。然而,科朗坦從 年輕時候起就已經學會從旅店主人那裡得到比不可靠的酒菜更為重要的東西,因此,他 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並絕對相信芒斯勒的這位最高級廚子會守口如瓶。 他對這們胖子這麼說。
  「我當最上等的廚子毫無困難,因為在這裡我是獨一無二的。」主人回答。
  「請您在旁邊那個房間招待我們。」科朗坦說,一邊向德爾維爾眨眨眼睛,「尤其 不要擔心在壁爐裡生火,這樣我們就不會凍手了。」
  「馬車裡確實不暖和。」德爾維爾說。
  「從這兒去馬爾薩克遠不遠?」科朗坦問店主老婆。她聽說驛車給她卸下過夜的旅 客,便從樓上走下來。
  「先生,您去馬爾薩克嗎?」店主老婆問。
  「我不知道。」他用乾巴巴的口氣回答,「從這兒到馬爾薩克路途很遠嗎?」科朗 坦給女店主留下一點兒時間,讓她看到自己的紅色勳表,然後又問了一句。
  「坐雙輪輕便馬車,小半個鐘頭就行了。」店主老婆回答。
  「您認為賽夏爾先生和夫人冬天會在馬爾薩克嗎?……」
  「肯定在,他們一年到頭都在那兒……」
  「現在五點鐘。我們九點鐘到那兒,他們肯定還沒有睡。」
  「哦,十點鐘也不會睡,他們每天晚上都有客人:神甫,馬隆先生,醫生。」
  「這些都是好人哪!」德爾維爾說。
  「哦!先生,都是些最優秀的人物,」店主老婆回答,「正直、廉潔……沒有野心。 嘿!賽夏爾先生雖說生活富裕,他在造紙上的那件發明,如果不叫別人奪走,肯定讓庫 安泰兄弟撈到了好處,聽人家說,他也許能得幾百萬呢……」
  「啊!對了,庫安泰兄弟!」科朗坦說。
  「閉上你的嘴!」店主人說,「賽夏爾先生是否能獲得造紙方面的專利權,跟這幾 位先生有什麼關係?這些先生又不是販紙的商人……如果你們想在我『露天』這兒過夜,」 店主朝著兩位客人說,「這是登記本,請你們登記一下。這兒有個警察班長,一天到晚 無事可幹,就到我們這裡來找麻煩……」
  「見鬼!見鬼!我原以為賽夏爾夫婦很有錢呢!」科朗坦說。這時候,德爾維爾將 自己的名字和塞納省初級法院訴訟代理人的身份一一填寫在登記本上。
  「有人說他們是百萬富翁,」店主回答,「但是,想要擋住人家的舌頭,就像想要 擋住江河的流水。賽夏爾老爹去世時,留下二十萬法郎的財產,那是像人家說的那樣不 動產,這對於一個工人出身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嗯,他也許還有這個數目的積蓄…… 因為,他每年最終能從產業中得到一萬到一萬二千法郎的收益。有人說他很傻,十年裡 都沒有把錢投放出去,這只是一種說法。有人懷疑他放高利貸。即使他這麼幹,也只是 三十萬法郎,就這麼多。要說五十萬法郎吧,那離一百萬也還差得遠呢。如果我的財產 有這麼一個零頭數,我就不在『露天』呆著了。」
  「怎麼,」科郎坦說,「大衛·賽夏爾先生和他的妻子還沒有二、三百萬的財產嗎?……」
  「嘿,人家說庫安泰兄弟有這個數,」店主老婆大聲說,「他們奪走了賽夏爾的發 明,而賽夏爾從他們手裡拿到的還沒有兩萬法郎……這些老實人,他們哪能搞到成百萬 呢?他們老爹活著的時候,生活很桔據。要是沒有他們的財產管理人科爾布,沒有跟丈 夫一樣對他們忠心耿耿的科爾布夫人,他們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算上那個韋爾貝裡小莊 園,他們一共有多少財產?……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
  科朗坦把德爾維爾拉到一邊,對他說:「In vino veritas◎真相就在酒館之中。在 我看來,一家酒館便是一個地方的真正戶籍簿。一個小地方發生的一切事情,公證人沒 有酒館老闆知道得清楚……您瞧。人家還以為我們認識庫安泰兄弟、科爾布等人呢。一 個旅店老闆就是一切奇遇的活字典。他當了警察,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政府應該最多 只養二百名偵探,因為在法國這樣的國家裡,已經有一千萬誠實的探子。雖然已經聽說 這個小城市裡有一百二十萬法郎被用於償付魯邦普雷的地產;我們也不必一定去相信這 一說法……我們不會在這裡呆很久……」
     ◎拉丁文:酒中出真相。
  「但願如此。」德爾維爾說。
  「為什麼呢?」科朗坦接著說,「我想出一個毫不做作的辦法,能從賽夏爾夫婦口 中得到事實真相。我用一個小小的計策,讓您能聽到他們財產的明細帳目。我指望您能 用訴訟代理人的權威來支持我的這一計策。--吃過晚飯,我們要上賽夏爾先生家去,」 科朗坦對店主老婆說,「請您為我們準備好床鋪,我們要每人住一個房間。『露天』該 有很大的地方。」
  「哦!先生,」女店主說,「這塊招牌你們算是找對了。」
  「嘿!這種文字遊戲各省都有,」科朗坦說,「你們不是獨一無二的。」
  「先生們可以用餐了。」店主說。
  「見鬼!呂西安這小伙子從哪兒搞來的錢?……那封匿名信也許實有其事?會不會 是一個漂亮的妓女給他的錢?」德爾維爾坐到桌前準備吃飯時對科朗坦說。
  「啊,那是另一個調查題目了。」科朗坦說,「德·肖利厄公爵先生告訴我,呂西 安·德·魯邦普雷與一個改宗的猶太女人同居,這個女人把自己說成荷蘭人,她的名字 叫艾絲苔·馮·博格賽克。」
  「真是巧合!」訴訟代理人說,「我正在為一個名叫高布賽克的荷蘭人尋找女繼承 人,這兩個姓氏一樣,就是輔音位置有點不同……」
  「那好,」科朗坦說,「我回巴黎後,向您提供這個家系的情況。」
  一小時以後,這兩個替格朗利厄家辦事的人出發到韋爾貝裡賽夏爾夫婦家去。呂西 安幾天前來過韋爾貝裡,他將自己的命運與他妹夫的命運進行對比,心情極其激動。這 是他從來沒有經受過的。幾天前使呂西安感到驚異的景象,這兩個巴黎人馬上也將見到。 這裡處處是寧靜和富裕。在兩位外地人快要到達的時候,有個五人小團體正聚集在韋爾 貝裡的客廳中:一位是馬爾薩克的本堂神甫,二十五歲的年輕教士,應賽夏爾夫人的請 求,成了她的兒子小呂西安的家庭教師;一位是當地醫生,名叫馬隆先生;一位是鎮長; 還有一位是年老退役的上校,他在馬路一邊韋爾貝裡對面一塊小小的土地上種植玫瑰。 到了冬天,這些人每天晚上都來這裡,來取報紙或是送回已經讀過的報紙◎,再以一生 了為籌碼玩上一盤對人毫無害處的波士頓牌戲。賽夏爾夫婦當年買下韋爾貝裡這幢用石 灰石構築的房頂蓋著石板的漂亮房屋時,還附帶一個兩阿爾邦◎的小花園。隨著時光的 推移,漂亮的賽夏爾夫人把自己的積蓄都用到這上面,將花園擴展到一條小河邊,犧牲 了她所購進的葡萄地,把它改成了草地和花叢。如今,韋爾貝裡周圍是一個二十阿爾邦 的小花園,四周圍了圍牆,成了這一帶最大的地產。已故老賽夏爾的房屋及附屬建築只 用來經營他留下的二十多阿爾邦的葡萄地,另外還有五處田莊,每年約有六千法郎出產。 河的彼岸有十阿爾邦草地,正好位於韋爾貝裡花園對面,賽夏爾夫人準備明年將它合併 過來。
     ◎當時訂報價格很貴,往往幾人合訂一份,輪流傳閱。
  ◎阿爾邦:法國舊時土地面積單位,相當於二十至五十公畝。
  當地人已經把韋爾貝裡叫作城堡,把夏娃·賽夏爾稱作馬爾薩剋夫人。呂西安也學 著農民和葡萄農這樣叫,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離韋爾貝裡草地數箭之遙有一座磨坊, 那裡風景如畫,據說賽夏爾夫人正與磨坊主庫爾圖瓦商談,她可能要買下這座磨坊。到 那時,韋爾貝裡將成為本省第一流的地產。賽夏爾夫人心靈高尚,善惡分明,做過許多 好事,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愛戴。她容貌美麗,當時正像鮮花盛開的時期,她雖然已近二 十六歲,由於享受寧靜和富足的鄉村生活,仍然保持著青春的艷麗。她一直愛自己的丈 夫,把他當作謙遜、能幹,摒棄榮華富貴的人而予以尊敬。最後,為了描繪她的形象, 大概只要再說一句話就行了:她生活中每次激情的產生,都是為了丈夫和孩子。這對夫 妻為痛苦付出代價,人們可以猜想到,那就是呂西安的生活使他們感到深深的憂慮。夏 娃·賽夏爾已經覺得呂西安生活中有些不可思議的情況。呂西安最近一次來訪時,妹妹 問起他每一樁事,他都一下子予以打斷,並說什麼雄心勃勃的人一切都靠自己想辦法。 這使她對呂西安更加擔心。六年中,呂西安見了他妹妹三次,給她寫信不超過六封。他 第一次來韋爾貝裡是由於他母親去世,而最後一次來訪的目的,是要求他們幫忙編造這 個對他的政治生涯十分必要的謊言。這件事引起賽夏爾先生和夫人,以及他們兄弟之間 一場相當嚴重的爭執,它在這高尚的一家人心中布下了可怕的疑雲。
  房屋內外都經過裝修,並不豪華,但很舒適,向客廳迅速□上一眼,就能作出這樣 的判斷。這些人此刻正聚集在客廳裡。一塊漂亮的奧碧松地毯,鑲有綠色絲綢條飾的灰 斜紋棉布牆帷,壁上刷著仿斯帕◎木紋圖案,整套的雕花桃花心本傢具,帶綠花邊的灰 色克什米爾短絨大衣呢傢具套,冬季裡仍然盛開的盆花,這一切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綠色絲綢窗簾,壁爐上的裝飾,鏡子上的框架,都沒有外省那種趣味索然的俗氣。總之, 每一個細微之處都高雅整潔。一位多情而聰明的女子能夠並應該引進的家庭詩意使這裡 的一切令人賞心說目。
     ◎斯帕:比利時地名。
  賽夏爾夫人還在為她的公公服喪。她坐在爐火旁做絨繡,干粗活的女僕科爾布夫人 當她的幫手,賽夏爾夫人把家裡所有瑣碎事務都托她管理。雙輪馬車從馬爾薩克頭幾家 住宅前經過時,韋爾貝裡的常客中又增加了磨坊主庫爾圖瓦。庫爾圖瓦死了老婆,不打 算再幹事,想賣掉自己的地產。夏娃夫人似乎對這份產業很有興趣。庫爾圖瓦知道其中 是什麼緣故。
  「哦!這裡停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庫爾圖爾聽到門外的馬車聲,說,「聽那車 子的匡當聲,可以推想是本地的馬車……」
  「也許是波斯泰爾和他老婆來找我了。」醫生說。
  「不是,」庫爾圖瓦說,「馬車是從芒斯勒方向來的。」
  「夫銀(人),」科爾布說(他是一個又高又大的阿爾薩斯人),「來了一位巴黎 的許(訴)訟代理銀(人),他要求與先生說話。」
  「訴訟代理人!……」賽夏爾叫起來,「聽見這個名字我就討厭。」
  「謝謝!」馬爾薩克鎮長說。這位鎮長名叫卡尚,在安古萊姆當過二十年訴訟代理 人,過去曾經負責對賽夏爾提出起訴。
  「可憐的大衛改不了老脾氣,他說話總是不加考慮!」夏娃微笑著說。
  「一位巴黎的訴訟代理人,」庫爾圖瓦說,「這麼說,你們在巴黎也做買賣?」
  「沒有。」夏娃說。
  「你們在那裡有個哥哥。」庫爾圖瓦笑了笑說。
  「當心,說不定是為了賽夏爾老爹遺產的繼承問題,」卡尚說,「他幹過一些可疑 的買賣,這老頭!……」
  科朗坦和德爾維爾走進屋內,向大家致意,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要求與賽夏爾夫 人和她的丈夫單獨談話。
  「很樂意。」賽夏爾說,「是為生意上的事嗎?」
  「只是為您父親的遺產繼承問題。」科朗坦回答。
  「既然是這樣,請允許讓鎮長先生參加談話,他原是安古萊姆的訴訟代理人。」
  「您就是德爾維爾先生嗎?……」卡尚望著科朗坦說。
  「不,先生,是這位。」科朗坦指著訴訟代理人回答。德爾維爾欠了欠身。
  「嘿,我們都是一家人。」賽夏爾說,「我們對鄰居沒有什麼可掩蓋的,也不用到 我的書房去,那裡沒有生火……我們的生活是光明磊落的……」
  「你們父親的生活倒有一些疑點,」科朗坦說,「也許你們不太樂意公開。」
  「這麼說,難道有什麼要使我們臉紅的事嗎?……」夏娃惶惑地問。
  「哦,不!那是年輕時代的一點小過失,」科朗坦說,極其冷靜地設下了他那千百 個圈套中的一個,「你們的父親給你們生了一個哥哥……」
  「啊!這隻老熊!」庫爾圖瓦叫起來,「他不怎麼喜歡你們,賽夏爾先生,他還對 你們保密,這個陰險的傢伙……啊!他那時對我說:『等我閉上了眼睛,你就會有好戲 看羅。』我現在明白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請您放心吧,先生!」科朗坦對賽夏爾說,一邊用眼角瞄□夏娃的動態。
  「一個哥哥!」醫生叫起來,「那遺產就得分兩份繼承了!……」
  客廳的壁板上陳列著一些尚未加上文字說明的美麗的版畫,德爾維爾裝作觀看這些 版畫。
  「哦,您放心吧夫人,」科朗坦看到賽夏爾夫人漂亮的面容上呈現吃驚的表情,便 這樣說,「只不過是個私生子問題。私生子的權利與婚生子不同。這個孩子現在窮愁潦 倒,根據遺產數量,他有權得到一筆錢……你們的父親留下了幾百萬……」
  聽到這「幾百萬」幾個字,客廳裡的人異口同聲叫起來。這時候,德爾維爾也不再 觀賞版畫了。
  「賽夏爾老爹,幾百萬?……」胖子庫爾圖瓦說,「誰告訴你們的?某個莊稼漢吧?」
  「先生,」卡尚說,「你們不是稅務局的人,所以可以對你們說說實在的情況……」
  「請你們放心,」科朗坦說,「我可以向你們以榮譽擔保,我不是國家產業部門的 人。」
  卡尚剛才示意大家安靜,聽到這句話不由自主地作了一個表示滿意的動作。
  「先生,」科朗坦接著說,「即使只有一百萬,那私生子的一份也是很可觀的。我 們不是來打官司的,相反,我們來向你們提議給我們十萬法郎,如能以此解決,我們也 就回去了……」
  「十萬法郎!……」卡尚打斷科朗坦的話,叫喊起來,「可是,先生,賽夏爾老爹 在馬爾薩克留下二十阿爾邦葡萄園,五座小田莊和十阿爾邦草地,卻沒有一個裡亞……」
  「我一點不想說謊,卡尚先生,」大衛·賽夏爾插話說,「尤其是在利害關係上…… 先生,」他對著科朗坦和德爾維爾說,「我父親除了這些財產,還給我們留下了……」 庫爾圖瓦和卡尚向賽夏爾打暗號,叫他不要說,但是沒有效果,賽夏爾加上一句:「留 下了三十萬法郎。這樣,他的遺產大約有五十萬法郎。」
  「卡尚先生,」夏娃·賽夏爾說,「按法律規定,給私生子的份額該是多少?……」
  「夫人,」科朗坦說,「我們不是豺狼虎豹,我們只要求您當著這些先生的面發誓: 「你們沒有從繼承您公公的遺產中得到超過十萬埃居的現金,這樣我們就好商量了……」
  「先請您以名譽擔保:您確實是訴訟代理人。」這位安古萊姆前訴訟代理人對德爾 維爾說。
  「這是我的護照,」德爾維爾對卡尚說,一邊向他遞過去一張折成四折的紙。「這 位先生並非你們以為的那樣是產業總督察,你們放心吧!」德爾維爾又補充一句,「我 們極為關心的,只是賽夏爾遺產繼承的真相。我們現在知道了……」
  德爾維爾彬彬有禮地攙住賽夏爾夫人的手,把她領到客廳的一頭。「夫人,」他輕 聲對她說,「如果這一問題不涉及格朗利厄家的榮譽和前途,我是不會同意這位佩帶勳 章的先生想出的這個主意的。但是,請您原諒他。這是為了揭穿一個謊言,您的兄弟利 用這一謊言騙取了那個高尚家庭的信任。現在,您不會叫人相信您給了您兄弟一百二十 萬法郎來購買魯邦普雷地產……」
  「一百二十萬法郎!」賽夏爾夫人大叫一聲,面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從哪裡弄來 的,這個倒霉的傢伙?」
  「啊!所以嘛,」德爾維爾說,「我擔心這筆錢來路不明。」
  夏娃眼睛裡含著淚水,周圍的人也發現了。
  「說不定我們給你們幫了一個大忙,」德爾維爾對她說,「防止你們受這一謊言的 連累,那後果可能非常危險。」
  德爾維爾向眾人告別,走了,留下賽夏爾夫人坐在那裡,面無血色,腮邊掛著淚水。
  「去芒斯勒!」科郎坦吩咐趕車的小伙子。
  從波爾多駛向巴黎的驛車夜間在這裡經過,裡面只有一個空位子。德爾維爾借口要 處理事務,請科朗坦讓他佔用這一位於。但實際上,他是疑心自己的旅伴。那巧妙的交 際手腕和處理事情的冷靜態度彷彿是他的職業習慣。科朗坦在芒斯勒呆了三天,沒有找 到動身的機會。他只好向波爾多去信,預訂一個去巴黎的位子。他回到巴黎時,已是他 出發後的第幾天了。
  這段時間裡,佩拉德每天上午要麼去巴希,要麼去巴黎的科朗坦家中,打聽科朗坦 有沒有回來。在第八天,他在這兩處寓所各備下一封用他們的密碼寫的信,告訴他的朋 友自己受到什麼樣的死亡威脅,莉迪被綁架,以及他的仇人為她準備的可怕下場。佩拉 德過去一直攻擊別人,現在自己也受到了攻擊。雖然科朗坦不在身邊,貢當松還可以助 他一臂之力,所以他仍然維持著闊佬的外表。儘管暗藏的敵手已經發現了他,但他還是 沉著地認為在這一戰場上能抓住一些希望。貢當松利用他所瞭解的一切情況來尋找莉迪 的蹤跡,希望能發現藏匿她的房子。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表明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到 了,這叫佩拉德每時每刻更加絕望。這位老偵探部署十二至十五名最能幹的警察在自己 身邊,並有人監視麻雀街四周以及他以闊老身份與杜·瓦諾布爾夫人在那裡居住的泰布 街。亞細亞為呂西安在格朗利厄公館恢復過去地位限定了期限,在這倒霉期限的最後三 天,貢當松沒有離開這位老資格的前警察署長。敵對部族交戰時使用的計謀在美洲叢林 留下的並被庫柏◎大肆渲染的恐怖詩意,與巴黎生活的細枝末節緊密相連。行人、店舖、 出租馬車、窗前站著的人,對於那些保衛老佩拉德生命的帶號碼的人來說,具有重要意 義,就像庫柏小說裡一段樹幹,一個河狸洞,一塊岩石,一片野牛皮,靜靜停著的一隻 小船,水面上的一片樹葉,都具有重要意義一樣。
     ◎庫柏(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國小說家。
  「如果那個西班牙人確實走了,你就絲毫不必擔心了。」貢當松對佩拉德說,向他 表明他們可以高枕無憂。
  「如果他沒有走呢?」佩拉德說。
  「我手下的一個人緊跟著他的馬車走了,可是到了布洛瓦,我的這個人被迫下了車, 沒能追上他的馬車。」
  德爾維爾返回巴黎五天後的一個上午,呂西安接待了拉斯蒂涅克來訪。
  「親愛的,因為我們是至交,人家把這一協商任務交給我,我不得不前來,感到無 限遺憾。你的婚事告吹,再也不能指望重結良緣。你不要再登格朗利厄公館的門了,要 娶克洛蒂爾德為妻,只能等她父親去世之後,而她的父親是個極端利己主義者,不會那 麼快死去,這些玩惠斯特牌的老手都會在牌桌旁堅持很久。克洛蒂爾德將與瑪德萊娜· 德·勒依古爾一肖利厄一起去意大利。這個可憐的姑娘是那樣愛你,親愛的,必須有人 在她身邊才行。以免發生意外。她本來想來看你,並且制訂了出逃計劃……這對你的不 幸是個安慰。」
  呂西安沒有回答。他一直望著拉斯蒂涅克。
  「然而,這是不是不幸?……」他的同鄉對他說,「你能很容易地找到一個與克洛 蒂爾德同樣高貴和漂亮的姑娘!……德·賽裡奇夫人出於報復,會給你再結一門親事。 格朗利厄家從來不想接待她,她嚥不下這口氣。她有一個外甥女,克勒芒斯·杜·魯弗 爾……」
  「親愛的,自從上次我們一起吃夜宵以來,我和德·賽裡奇夫人關係不太好。她看 見我在艾絲苔的包廂裡,跟我翻臉。我沒有進行彌補。」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與一個像你這麼漂亮的小伙子不會間很久彆扭的。」拉斯蒂 涅克說,「這種太陽落山的情景我很清楚……在地平線上要延續十分鐘,而在女人心裡 要延續十年。」
  「我等她給我寫一封信,已經等了一星期。」
  「到她家去吧!」
  「現在,確實該這樣做了。」
  「你至少去瓦諾布爾那裡吧?她的那個闊佬要回請紐沁根吃夜宵。」
  「我知道。我上她那裡去。」呂西安神情嚴肅地說。
  呂西安這一倒霉事件的消息由亞細亞立刻告訴了卡洛斯。第二天,呂西安與拉斯蒂 涅克和紐沁根來到那個假闊佬的家中。
  午夜時分,艾絲苔原來的餐廳裡聚集著這齣戲裡幾乎所有的人物。隱藏在這些生命 激流的河床下各自的利害關係,只有艾絲苔、呂西安、佩拉德,黑白混血兒貢當松和帕 卡爾才知曉。帕卡爾今晚前來伺候他的女主人。亞細亞背著佩拉德和貢當松,被杜·瓦 諾布爾夫人請來協助她的廚娘幹事。佩拉德已給了杜·瓦諾布爾夫人五百法郎,想把事 情操辦得像樣些。他入席時發現餐巾裡有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這樣幾個字:您 入席時,十天期限已到。佩拉德把紙條遞給身後的貢當松,並用英語對他說:「是你把 我的名字放到這上面了?」貢當松藉著燭光念出Mane,Tecel,Phares◎這幾個字,將紙 條放入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辨認鉛筆字跡極其困難,尤其是一句用大寫字母排列的句子, 因為筆劃就跟數學符號一樣,不是曲線就是直道,從中無法辨認寫草書時手寫的習慣。
     ◎據聖經記載,巴比倫攝政王伯沙撒歡宴時,看見牆上顯現這三個字。意為「算、 量、分」,預示其王國即將崩潰,其人危在旦夕。
  這頓夜宵沒有任何歡快的氣氛。佩拉德明顯地顯得心事重重。能鬧騰的尋歡作樂的 青年中,今天在場的只有呂西安和拉斯蒂涅克。呂西安快快不樂,若有所思。拉斯蒂涅 克飯前剛剛輸了兩千法郎,吃喝時考慮著如何能在飯後把這筆錢撈回來。三個女人對這 樣的冷淡氣氛感到驚訝,彼此面面相覷。這種膩煩情緒使飯菜也失去了滋味。吃夜宵也 跟看戲或看書一樣,有它的偶然性。最後一道是糖漬水果冰淇淋。大家都知道這種冰淇 淋呈金字塔形狀,盛在一個小玻璃杯中,表面有各種小塊的美味精漬水果,而並不影響 它的形狀。這冰淇淋是杜·瓦諾布爾夫人在托爾托尼店裡訂的,這家有名的店舖就在泰 布街和大馬路交匯的拐角上。食品送來時,廚娘叫黑白混血兒給冷飲商付帳。貢當松看 送貨人的要求不很自然,扔過去一句話:「你不是托爾托尼店裡的吧?……」然後又立 即上樓了。帕卡爾趁他不在時已經把冰淇淋分給了客人。黑白混血兒剛走到房門口,監 視麻雀街的一名警察在樓梯上叫起來:「二十七號!」
  「什麼事?」貢當松問,急速跑下樓梯。
  「告訴老爹,他的女兒回來了。可是,天哪,成了什麼樣子!叫他快來,她要死了!」
  貢當松回到餐廳時,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老佩拉德正吃著冰淇淋上的一顆小櫻桃。人 們正在為杜·瓦諾布爾夫人的健康乾杯。闊佬給自己斟了一杯康斯當斯酒,一飲而盡。 將要告知佩拉德的那個消息使貢當松心神不定。儘管如此,他返回餐廳時,看到帕卡爾 凝神盯著闊佬,不覺十分吃驚。德·尚碧夫人的這位僕人的兩隻眼睛就像兩團火。這一 發現雖然重要,但是黑白混血兒不能耽誤自己的事情。當佩拉德把空杯放回桌上時,他 向自己主人俯下身去。
  「莉迪回家了,」貢當松說,「情況很不好。」
  佩拉德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用法國罵人話中最有法語味的罵了一句。在座的所有 賓客都大驚失色。佩拉德自知出言不當,承認了自己喬裝打扮,並用標準法語對貢當松 說:
  「給我找一輛出租馬車……我走了。」
  所有的人都起身離席。
  「那麼你是什麼人?」日西安大聲問。
  「對!……」男爵說。
  「比西沃對我說過,你裝英國人比他還像,我還不相信他說的呢。」拉斯蒂涅克說。
  「這是哪個破產者露了餡,」杜·蒂耶高聲說,「我已料到了!……」
  「巴黎真是個怪地方!……」杜·瓦諾布爾夫人說,「一個商人在他自己的地區破 產後,又可以到香榭麗捨大街以富豪或花花公子的面目出現,而不會受到懲處!……哦! 我真倒霉,破產總是跟著我。」
  「人說紅顏薄命,」艾絲苔從容地說,「我的不幸與克勒奧帕特拉◎很相似,是□ 蛇纏住了我。」
     ◎克勒奧帕特拉:古埃及女王。
  「我是什麼人?……」佩拉特在門口說,「嘿,你們會知道的!因為,如果我死了, 我還會從墳墓裡出來。每天日夜來拽你們的腳!……」
  他說最後這幾句話時,眼睛盯著艾絲苔和呂西安,然後,趁眾人還在驚詫的機會, 輕捷地脫身走了。他想急速跑回家去,連馬車也不等了。到了街上,亞細亞像當時從舞 會出來的婦女那樣裹著一塊黑色頭巾,在馬車進出的大門口用胳膊擋住了這個暗探。
  「佩拉德老爹,快叫人操辦臨終聖事吧!」她對他說,那聲音已經向他預告了災禍。
  那裡停著一輛馬車。亞細亞上車後,馬車風一般飛馳而去。一共有五輛馬車,佩拉 德手下的人毫無所知。
  科朗坦回到了他的鄉間別墅。那是小城巴希的維涅街上一處最寧靜幽美的處所。他 在那裡被看作是一位酷愛園藝的商人。他到家後見到了友人佩拉德的那封密碼信。他顧 不上休息,重新登上送他回來的那輛馬車,叫車伕駛向麻雀街,到那裡後只見到卡特一 人,從這個弗朗德勒女人口中,他獲悉莉迪已經失蹤,對佩拉德和他自己如此缺乏預見 感到吃驚。
  「他們還不認識我。」他想,「這些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一定要弄清楚他們是否 要殺死佩拉德。如果是這樣,我就不能再露面了……」
  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看重自己的生命。這樣的生命時時刻刻成了一種抗議,一種 報復。科朗坦下樓回到自己家裡,扮裝成一個衰弱的小老頭,穿一件暗綠色小禮服,戴 上狗牙形假髮。出於對佩拉德的友情,他又徒步返回來。他想對手下最忠勇的編號人員 下達命令。他沿著聖奧諾雷育行走,準備從旺多姆廣場到聖羅克街去。這時,他看見前 邊有一個姑娘,腳穿拖鞋,衣著打扮很像妓女:她穿一件白色上衣,頭戴睡帽,不時發 出幾聲抽泣,抽泣中夾雜一些情不自禁的訴苦。科朗坦走到她前邊幾步,認出她就是莉 迪。
  「我是你父親康奎爾先生的朋友。」他用自己本來的聲音說。
  「啊!這回我遇到可以信賴的人了!……」她說。
  「你要裝作不認識我,」科朗坦繼續說,「因為,兇惡的敵人在跟蹤我們,我們不 得不喬裝打扮。給我說說你的遭遇吧……」
  「哦,先生!」可憐的姑娘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不要對別人講……我受到玷污, 被糟蹋了,卻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你從什麼地方來?……」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匆匆忙忙逃出來的。我走過多少條街,拐了多少個拐,總 覺得有人在追我……每碰上一個模樣老實的人,便問他去林蔭大道◎怎麼走,以便由此 去和平街。已經走了……現在幾點鐘了?」
     ◎指巴黎市內巴士底廣場與瑪特萊娜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
  「十一點半。」科朗坦回答。
  「我是黃昏時分逃出來的,已經走了五個小時了!……」莉迪大聲說。
  「好了,你一會兒就能得到休息,見到好心的卡特了……」
  「哦,先生,對我來說,再也不會有寧靜了!我只想進墳墓得到安寧。如果人們認 為我還有資格進修道院的話,我將去那裡等待這一寧靜的來臨……」
  「可憐的小姑娘,你竭力抵抗了嗎?」
  「當然,先生。啊,如果您知道我落到了一幫多麼卑鄙下流的人手裡……」
  「大概對你使用了催眠術?」
  「哦,是這樣!」可憐的莉迪說,「我再堅持一下,就能到家了。我覺得全身無力, 頭腦也昏昏沉沉……剛才還以為是在一座花園裡……」
  科朗坦抱起莉迪。莉迪已經失去知覺。他將她抱上樓梯。
  「卡特!」他喊道。
  卡特走出門來,發出歡快的叫聲。
  「你別高興得太早了!」科朗坦以教訓的口吻說,「這姑娘病得很重。」
  莉迪被放到床上,卡特點起兩支蠟燭。燭光下,莉邊認出了自己的臥室。她神經有 點錯亂,一會兒唱起優美的舞蹈前奏曲,一會兒大喊大叫,說出她聽到的那些可怕話語。 她的美麗的面部印著一道道青紫斑。過去的生活是那樣純潔,而這十天卻遭受這樣的恥 辱,她將這兩者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卡特在哭泣。科朗坦在臥室裡踱來踱去,不時停下 腳步,察看莉迪的情形。
  「她在抵她父親的債!」他說,「到底有沒有天公?哦,我沒有娶妻,這就做對了…… 一個孩子!我敢肯定,就像哪一位哲學家說的,一個孩子,就是向災難交付的人質!……」
  「哦!」可憐的孩子從床上坐起來,散亂著美麗的頭髮,說,「卡特,我不應該躺 在這裡,我應該躺到塞納河底的泥沙上……」
  「卡特,你這樣哭哭啼啼看著這孩子,是治不好她的病的。你應該去請一位醫生來, 先請市政府的醫生,再請德普蘭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必須救治這個無辜的姑娘……」
  科朗坦便寫了這兩位名醫的地址。這時候,有人上樓來。他對樓梯的每個台階都很 熟悉。門開了,佩拉德滿頭大汗,臉色紫青,兩眼佈滿血絲,像海豚一樣喘著氣,從房 門口向莉迪的臥室衝去,嘴上喊著:「我的女兒在哪裡?……」
  佩拉德看到科朗坦傷心地指了指,便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園藝家懷著愛心培 育了一朵鮮花,如今這朵花從枝頭上掉落下來,被一個農民帶鐵掌的鞋踩爛了。莉迪的 情形就如這朵花。這一形象映入佩拉德充滿父愛的心中。你們可以理解,他承受著多大 的打擊。大滴淚水從他的眼中掉落下來。
  「有人哭了,這是我父親。」孩子說。
  莉迪還能認出自己的父親。她站立起來。當老人跌坐到一張扶手椅上時,她跪到父 親面前。
  「我對不起你,爸爸!……」她說,那話音像刀子一樣剜著佩拉德的心,他同時感 到頭頂上似乎挨了沉重的一棒。
  「我要死了!……噢,這些壞蛋!」這是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科朗坦想救助他的朋友。他看見佩拉德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中毒而死!……」科朗坦心裡想,「啊,醫生來了。」他聽到馬車聲,高聲說。
  來的人是貢當松,他已除去了黑白混血兒的喬裝。他這時正聽見莉迪說話:「父親, 這麼說,你就不原諒我了嗎?……這可不是我的過錯啊!(她沒有發覺父親已經死了) 哦,他的眼睛這樣瞪著我……」可憐的瘋孩子說。貢當松聽了這些話,怔住了,彷彿成 了一尊雕像。
  「應該給他合上眼睛。」貢當松把佩拉德的屍體放到床上,說。
  「我們在干蠢事,」科朗坦說,「把他抱到他自己房間去吧。他女兒已經半瘋,如 果發現他死了,就會徹底變瘋,她會以為是自己殺死了父親。」
  莉迪看見別人將父親抱走,呆呆地站在那裡。
  「這是我唯一的朋友!……」佩拉德的屍體被放到他臥室的床上後,科朗坦感慨地 說,「他一生中唯一的念頭就是貪財,那是為了他的女兒!……貢當松,這為你提供了 教訓。每一種職業都有自己的道德。佩拉德不該參與個人事務,我們管好公務就行了。 但是,不管會發生什麼事,我發誓,」他說,那語調、目光和手勢都叫貢當松感到恐懼, 「要為可憐的佩拉德報仇!我一定要找到害死他和給他女兒造成恥辱的人!……出於我 的私利,考慮到我在世上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我要冒著危險去進行報仇,要叫這些全 都身強力壯的人剃光頭,下午四點在沙灘廣場◎上西天!……」
     ◎巴黎的沙灘廣場是當時對犯人行刑的場所。
  「我將給你奮力相助!」貢當松激動地說。
  一個冷漠、拘謹、有條不紊,二十年來誰也沒有見他動過一點點感情的人,此刻竟 如此動情,確實沒有比這一景象更令人激動了。這是燒紅的鐵棍,能熔化一切被它碰上 的東西。這是貢當松的內心被觸動了。
  「可憐的康奎爾老爹!」他望著科朗坦繼續說,「他常常請我吃喝……是啊……只 有那些有惡習的人才善於做這種事--他常常給我十法郎讓我去賭錢……」
  兩個要為佩拉德報仇的人說完這幾句悼詞後,聽到卡特和市政府醫生上了樓梯,便 去莉迪的房間。
  「你到警察分局局長那兒去一趟,」科朗坦說,「國王的檢察官可能認為這還不能 作為追究法律責任的條件。我們可以叫人給巴黎警察局寫一份報告,也許會有些用處。」
  「先生,」科朗坦對市政府醫生說,「您將在這間臥室裡看到一個死人,我認為他 不是正常死亡。應我的請求,警察分局局長馬上就要來到!請您當著他的面將屍體解剖, 盡力找到毒藥的痕跡,您一會兒還會得到德普蘭先生和比昂雄先生的協助,他們是我派 人請來為我摯友的女兒診病的,她的狀況比父親更糟,雖然父親已經死去……」
  「我看病不需要這兩位先生幫忙……」市政府醫生說。
  「啊,那好!」科朗坦想,「--先生,我們別為這事鬧矛盾。」科朗坦接著說, 「總之,我的看法是:剛剛害死父親的與糟蹋女兒的是同一夥人。」
  天亮時,莉迪由於極度疲乏終於睡著了。這時候,那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和年輕的大 夫都來了。負責做死亡鑒定的醫生已將佩拉德軀體剖開,正在尋找死因。
  「喚醒女病人之前,」科朗坦對兩位著名醫生說,「請你們給一位同行幫一下忙, 他在作一次死亡驗證,這對你們來說肯定很有興趣,你們的意見對驗屍記錄肯定不是多 余的。」
  「您這位親屬死於中風,」醫生說,「有嚴重的腦充血證據……」
  「各位先生,請你們仔細檢查一下」科朗坦說,「看看有沒有什麼毒藥也能產生同 樣效果。」
  「胃裡完全充滿食物,」醫生說,「除非用化學儀器進行分析,我看不出任何毒品 的痕跡。」
  「如果充分確認是腦充血症狀,鑒於死者的年齡,那就是可靠的死因了。」德普蘭 指著胃中大量的食物說……
  「他是在這裡吃的東西嗎?」比昂雄間。
  「不是」,科朗坦說,「他是從林蔭大道匆忙趕到這兒來的,他到這兒發現自己女 兒被人強姦了……」
  「這就是真正的毒藥了,如果他愛自己女兒的話。」比昂雄說。
  「什麼毒藥能產生這樣的效果呢?」科朗坦問,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
  「只有一種,」德普蘭對一切作了仔細觀察後說,「那是一種產於爪哇島的毒物, 從一些至今還不太熟悉的灌木中採來。那種灌木屬馬錢子科,毒藥用來塗在一種非常危 險的武器……馬來人的波刃短劍上……至少有這種傳說……」
  警察分局局長來了。科朗坦向他說出自己的懷疑,告訴他佩拉德在哪一家跟哪些人 一起用了夜宵,請他起草一份報告。接著,他又將謀害佩拉德性命的陰謀以及莉迪被害 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告訴了分局長。然後,科朗坦走到可憐的姑娘的房間,德普蘭和比昂 雄正在那裡給病人作檢查。他在門口遇上了這兩位醫生。
  「兩位先生,情況怎麼樣?」科朗坦問。
  「把姑娘送到精神病院去吧!萬一她懷孕了,分娩後還不能恢復理智,她會得精神 憂鬱症而死。要治好她的病,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給她母愛,如果能喚起母愛的話……」
  科朗坦給每位醫生四十法郎金幣。這時警察分局局長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便向局長 轉過身去。
  「醫生認為他是正常死亡。」這位官員說,「由於他是康奎爾老爹,我就更難打報 告了。他參與很多事情,我們不太清楚該把矛頭對準誰……這類人常常『奉命』而死。……」
  「我叫科朗坦,」科朗坦湊近局長的耳朵說。
  局長不由自主地一驚。
  「還是寫個報告吧!」科朗坦接著說,「這報告以後很有用處,它只以保密材料上 報。我知道現在犯罪情況還沒有查清,預審不可能進行……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把罪犯 送交法庭的。我要監視他們,要將他們當場擒獲。」
  警察分局局長向科朗坦告別,走了。
  「先生」卡特說,「小姐總是唱啊,跳啊,怎麼辦呢?……」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她知道自己父親剛剛死去……」
  「叫一輛出租馬車,把她送到夏朗東瘋人院去吧。我馬上給王國警察總監寫一封短 信,使她能在那裡得到妥善安置。女兒上夏朗東,父親進公共墓穴。」科朗坦說,「貢 當松,你去訂一輛窮人用的樞車……現在,唐·卡洛斯·埃雷拉,咱倆較量一番吧!……」
  「卡洛斯?」貢當松說,「他在西班牙呢。」
  「他在巴黎!」科朗坦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他有菲利普二世◎時代西班牙式的 天才,我有逮捕一切人的本領,包括國王。」
     ◎菲利普二世(一五二七—一五九八),一五五六至一五九八年為西班牙國王。
  闊佬失蹤後的第五天上午九點鐘,杜·瓦諾布爾夫人坐在艾絲苔的床邊哭泣,因為 她感到自己要朝著貧困的斜坡滑下去了。
  「我哪怕有一百路易的固定收人也好啊!有了這筆錢,親愛的,我可以到哪個小城 去隱居,在那裡找個人結婚……」
  「我能使你有這筆錢。」艾絲苔說。
  「什麼辦法?」杜·瓦諾布爾夫人叫起來。
  「哦,當然要做得很自然。你聽著:你裝作想尋死,要裝得很像。你把亞細亞叫來, 你提出給她一萬法郎,換她兩顆黑色玻璃小珠子,那裡面裝著一種毒藥,一秒鐘就能把 人毒死。你把這東西給我送來,我給你五萬法郎……」
  「你為什麼不親自向她要呢?」杜·瓦諾布爾夫人問。
  「亞細亞不會賣給我。」
  「不會是給你自己預備的吧?……」杜·瓦諾布爾夫人說。
  「也有可能。」
  「你!你在歡樂和奢華中過日子,房子也屬於你的!現在馬上要為你們舉行慶典, 這慶典人們會談上十年呢!紐沁根要為此花銷兩萬法郎。據說,到那天,人們在隆冬二 月要吃草莓、蘆筍、葡萄……還有甜瓜……各套房間裡要擺上價值一千埃居的鮮花!」
  「你說什麼?光放在樓梯上的玫瑰就值一干埃居呢。」
  「人家說你的衣裳就值一萬法郎?」
  「對,我的連衣裙是布魯塞爾做法,紐沁根的老婆苔爾菲娜氣得要死,我就要搞成 新娘的打扮。」
  「那一萬法郎在哪兒?」杜·瓦諾布爾夫人問。
  「這是我的全部零用錢,」艾絲苔微笑著說,「把我的梳妝台打開,錢就在我的卷 發紙下面……」
  「嘴上說死的人,很少會自殺。」杜·瓦諾布爾夫人說,「如果這是為了去謀害……」
  「謀害別人性命?你說到哪兒去了!」艾絲苔見她朋友吞吞吐吐,便說出了她想說 的話,「你放心吧,」艾絲苔繼續說,「我不想害任何人。我過去有一個女友,一個很 幸福的女子,她死了,我要跟隨她去……就這麼回事。」
  「你這是蠢話!……」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是互相約定的。」
  「甭管這些了,拒付這筆帳算了!」女友笑了笑說。
  「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去吧!我聽見有輛馬車來了,這是紐沁根,他要高興得發瘋 了!這個人,他愛我……為什麼人家愛我們,我們不愛人家呢?不管怎樣,人家在千方 百計討我們喜歡。」
  「啊!這就是了!」杜·瓦諾布爾夫人說,「這正是魚類中最精明的腓魚的故事。」
  「為什麼?……」
  「因為人家怎麼也捉摸不透。」
  「嘿,快走吧,我的寶貝!我得替你去要那五萬法郎。」
  「那好吧,再見……」
  三天來,艾絲苔對德·紐沁根男爵的態度完全變了。猴子變成了母貓,母貓又變成 了女人。艾絲苔對這個老頭百般疼愛,使自己變得叫人著迷。她的話語已經不帶戲弄和 尖刻,而是充滿溫情的暗示,使笨拙的銀行家心中產生了信心。她叫他弗利茲,銀行家 感到艾絲苔已經愛上了他。
  「我可憐的弗利茲,我叫你受了那麼多痛苦,」她說,「我把你折磨壞了。你真有 耐心,多麼了不起。你愛我,我看得出來,我會給你報答的。現在你叫我喜歡了,我不 知道怎麼會這樣,可是我喜歡你,勝過喜歡一個小伙子。這也許是親身體驗的結果。時 間長了,人們終於發現快樂是心靈的財富。不過為快樂而被人愛並不比為金錢而被人愛 更令人高興……另外,年輕人太自私,他們更多的是考慮自己,而不是想到我們。而你 呢,你只想到我。我是你的整個生命。所以,我再也不向你要什麼東西了,我要向你證 明,我是怎樣一個不重視物質利益的人。」
  「我習(什)麼也莫(沒)有開(給)你,」心花怒放的男爵回答說,「我準備明 天開(給)你帶三萬法郎年金來,……介(這)系(是)我的新婚禮物……」
  艾絲苔那樣親熱地擁抱紐沁根,竟把他搞得臉色慘白。他沒有吃春藥。
  「哦!」她說,「你別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你的三萬法郎年金、這是因為現在…… 我愛你了,我的弗雷德裡克胖子……」
  「哦,天哪!為習(什)麼要考驗我……不言(然)的話,三個月來,我開(該) 多麼幸福……」
  「這是百分之三還是百分之五的利率,寶貝?」艾絲苔問,一邊把手伸進紐沁根的 頭髮裡,把它弄成她設想的樣子。
  「百分之三……我還有好多呢。」
  於是這天上午,男爵帶來了國家公債券。他來和他親愛的小姑娘一起吃午飯、聽取 她對第二天安排的吩咐。這個不同尋常的星期六,便是大日子!
  「開(給)你,我的愛妻,我的唯一的妻子。」銀行家容光煥發,興高采烈地說, 「介(這)系(是)開(給)你一輩子支付伙息(食)用的錢……」
  艾絲苔接過那張紙,毫不顯得激動,把紙疊起來,放進了她的梳妝台。
  「你終於看到我接受了你的東西,這下你該高興了吧,老色鬼!」她在紐沁根的臉 頰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我不能再揭你的老底,因為我已經分享你所說的你的勞動成 果……這不是禮物,可憐的小伙子,這是一種歸還……好了,別顯出那副在交易所裡的 臉色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艾絲泰(苔),我的美銀(人),我的愛青(情)天席(使),」銀行家說, 「再也不要對我說介(這)樣的話了……你瞧……全世界把我看作盜賊,我都不在乎, 幾(只)要在你限裡我系(是)一個正及(直)的銀(人)就行了……我越來越愛你。」
  「這也是我的想法,」艾絲苔說,「所以,我再也不會說任何使你煩惱的話了,我 的寶貝大象,因為你變得像孩子一樣天真……當然羅,大壞蛋,你從來沒有過天真無邪, 你出生時得到的東西應該重新顯現出來,然而它被埋藏得太深了,過了六十六歲才又冒 出來……是被愛情鉤上來的。這種現象發生在老人身上……這就是為什麼我終於愛上了 你。你是年輕的,非常年輕……只有我才理解這個弗雷德裡克……只有我一個人!…… 因為你十五歲就成了銀行家……在中學裡,你借給同學一顆彈子,條件大概是還兩顆…… (她看他大笑起來,便躍到他的膝頭上)好吧,你可以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哦,天哪, 去劫掠別人的財產吧……干吧,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人不必費心叫別人愛,拿破侖打人 就像打蒼蠅。法國人納稅,不管是交給你,還是交給國家預算部門,對他們來說都是一 樣!……然而,不能跟預算部門去做愛,是這樣……--去幹吧,這個問題我認真考慮過 了,你是對的……根據貝朗瑞◎的說法,是在羊身上剪羊毛,這在《聖經》裡早有記載…… 擁抱你的艾絲泰(苔)吧……啊!對了,你把泰布街房子裡的所有傢具都給那個可憐的 瓦諾布爾吧!另外,明天你送她五萬法郎……這能提高你的身價,懂嗎,我的貓咪!你 把法萊克斯置於死地◎,人家開始追究你呢……你這樣做將表現出巴比倫式的慷慨…… 所有女人都會談到你。哦!……在巴黎,只有你是偉大的,高尚的。人就是這樣的,他 們會把法萊克斯忘卻。總之,這是把錢投資到聲望上去!……」
     ◎貝朗瑞(一七八○—一八五七),法國詩人和歌曲作者。
  ◎紐沁根使法萊克斯破了產。法萊克斯當時在國外旅行。
  「你說得對,我的天席(使)。你瞭解銀(人)。」他回答,「你以後就系(是) 我的參謀。」
  「是啊,」她說,「你看,我是多麼為我男人的生意、聲望和榮譽著想啊……去吧, 去把那五萬法郎給我取來……」
  她想擺脫紐沁根先生,以便請來一位經紀人,當晚到交易所賣掉公債券。
  「為什麼馬上要我去呢?……」他問。
  「天哪,我的貓咪!必須把錢裝在一個錦緞小盒裡,拿它蓋住一把扇子。你對她說: 『夫人,這是一把扇子,我希望它能使你高興……』人家以為你只是個杜卡萊,你卻要 超過博戎◎呢!」
     ◎博戎(一七一八—一七八六),法國財政總監,機智而風流。
  「說得號(好)!說得號(好)!」男爵叫起來,「我介(這)回變得機智了!…… 對,我一定照你的說……」
  可憐的艾絲苔竭盡全力扮演她的角色。她已經疲憊不堪,坐了下來。這時,歐羅巴 走進門來。
  「夫人,」她說,「呂西安先生的隨身男僕賽萊斯坦從馬拉凱河演派來一個當差的……」
  「叫他進來!……哦,不,我到前廳去。」
  「他給夫人帶來一封賽萊斯坦的信。」
  艾絲苔急忙來到前廳看那個當差的,發現他確是十足的當差模樣。
  「叫他下樓來!……」讀完信,艾絲苔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 「呂西安想自殺……」她又在歐羅巴耳邊加了一句,「把信給他看。」
  卡洛斯·埃雷拉仍然穿著推銷員的衣服,下了樓。他看見前廳有個陌生人,便把目 光立刻盯住了這個當差的。
  「你對我說過沒有人嘛!」他對歐羅巴耳畔低聲說。
  他出於謹慎,端詳一番這個差役後,就立即上客廳去了。「鬼上當」還不知道,在 伏蓋公寓逮捕他的那位有名的安全處長新近有了一個對手。這對手就是這個假差役。據 說他將替代處長。
  「他們說得不錯,」假當差的對等在街上的貢當松說,「你向我描述的那個人就在 這幢房子裡,不過他不是西班牙人。我敢肯定他的道袍下掩藏著我們的獵物。」
  「他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教士。」貢當松說。
  「我敢肯定。」這個安全處的密探說。
  「啊,要是我們沒有搞錯就好了!……」貢當松說。
  呂西安確實有兩天不在,人家便趁這個機會設下了圈套。不過,他當天晚上就回來 了,艾絲苔這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早上,這位風塵女剛剛出浴,重新回到床上時,她的女友來了。
  「那兩粒珠子,我弄到手了!」瓦諾布爾說。
  「真的?」艾絲苔說,她坐起身,將白嫩的臂肘支在花邊枕頭上。
  杜·瓦諾布爾夫人將兩顆黑醋粟似的東西交給她的女友。
  男爵送了艾絲苔兩隻意大利名種小獵兔狗。一位當代大詩人◎使這種狗風行一時, 最後它就以這位詩人的名字來命名了。風塵女為有了這兩條狗而感到十分驕傲,也為兩 條小狗保留了它們祖先的名字: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兩隻動物對人非常親熱,它們遍體 潔白,姿態迷人,這些就不用多說了。它們與房間十分協調,具有良好的生活習慣,表 現出英國式的循規蹈矩。艾絲苔呼喚羅密歐,羅密歐跑過來,它的爪子是那樣纖細、柔 軟、穩健而有力,簡直像鋼條一樣。小狗望著女主人。艾絲苔做出要向它投擲一顆丸子 的手勢,以引起小狗注意。
     ◎指拉馬丁。
  「它的名字注定它要這樣死去!」艾絲苔說著把藥丸扔過去。羅密歐用牙把藥丸咬 碎了。
  小狗一聲都沒有叫,立即滾倒在地上,艾絲苔只說了一句哀悼的話,小狗便直挺挺 地死了。
  「哦,我的上帝!」杜·瓦諾布爾夫人叫道。
  「你的出租馬車在這兒,把死去的羅密歐拉走吧!」艾絲苔說,「它的死可能在這 裡會沸沸揚揚,就說我把狗給了你,你將它丟了,貼一個尋狗啟事就行了。快動手吧, 今天晚上你就能拿到那五萬法郎。」
  這些話說得非常平靜,顯出風塵女的那種極端的無動於衷。杜·瓦諾布爾夫人為此 大叫道:「你真是我們的女王!」
  「早點兒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下午五點鐘,艾絲苔打扮成一個新娘。她穿一條白緞裙子,外罩鑲著花邊的禮服, 系白腰帶,穿白緞鞋,美麗的肩膀上披一塊英國針鉤花邊的披肩。她模仿童貞女的髮式, 頭戴新鮮白山茶花。她的胸前露出一串價值三萬法郎的珍珠項鏈,這是紐沁根送給她的。 六點鐘,她已經梳妝完畢,但是仍然關著門,不讓任何人進入,包括紐沁根。歐羅巴知 道呂西安將被帶進她的臥室。呂西安七點左右來到,歐羅巴設法讓他進入夫人房中,任 何人都沒有發現。
  呂西安看到艾絲苔的姿態,心裡想:「為什麼不跟她一起遠離人世,去魯邦普雷地 產上生活,永遠不再返回巴黎呢!……對這一生活,我已付了五年定金。這個親愛的姑 娘,她的情義是永遠不會中斷的……到哪兒去找這樣卓絕的人兒呢?」
  「朋友,你是我心中的上帝,」艾絲苔說,她在呂西安面前的墊子上跪下一條腿, 「祝福我吧……」
  呂西安想把艾絲苔扶起來,親吻她,同時對她說:「親愛的寶貝,你開什麼玩笑啊!」 他試圖摟住艾絲苔的腰肢,但是,艾絲苔用一個既表示尊敬又表示厭惡的動作掙脫了。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呂西安。」她說,眼眶裡充滿了淚水,「我懇求你,祝福我 吧,向我保證在市立醫院捐贈一份兩張病床的基金……因為教堂裡的祈禱,上帝只能寬 恕我自己……我太愛你了,我的朋友。最後,請你告訴我,我曾經使你感到幸福,你有 時還會想到我……是嗎?」
  呂西安發現艾絲苔這樣鄭重其事,誠心誠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殺!」他終於用經過深沉思考後的語調說。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你擁有過的那個純潔、貞節、深情的女子死了…… 我很擔心悲哀會奪去我的生命。」
  「可憐的孩子!你等一下,」呂西安說,「兩天來,我作了很大努力,我已經與克 洛蒂爾德接上了頭。」
  「老是克洛蒂爾德!……」艾絲苔怒氣沖沖地說。
  「是的,」他接著說,「我們通了信……下星期二上午,她動身去意大利,我將在 楓丹白露,也就是她去意大利的路上跟她見上一面……」
  「啊!你們這些人,要什麼樣的老婆?……一塊木板條!……」可憐的艾絲苔叫起 來,「嘿,如果我有七、八百萬,你會不娶我嗎?……」
  「真孩子氣,我正要告訴你,如果這一切都不成,除了你,我不會要別的女人……」
  艾絲苔低下頭,以便不讓別人看見她突然變得蒼白的臉和湧出的眼淚。她擦去了淚 水。
  「你愛我嗎?……」她懷著深深的痛苦望著呂西安說,「好了,這就是我的祝福。 不要糟蹋自己的名譽。從隱秘的小門過去吧,裝作剛從前廳進入客廳的樣子。吻一下我 的前額。」她說。她拉住呂西安,狂熱地將他緊緊摟住,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說:「出 去吧!……出去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當這個半死不活的人在客廳出現時,客廳裡的人發出一片讚歎聲。艾絲苔的雙眼映 出無窮深遠的光彩,誰見了這樣的眼睛,就會神魂顛倒。藍黑色的秀髮使那山茶花更加 艷麗。總之,這個卓絕的姑娘所尋求的一切效果都已達到,沒有人能與她媲美。她似乎 是她周圍這一切超級豪華的最高體現。她還是那樣機智幽默,用一股沉著冷靜的巨大力 量主持著這場瘋狂的盛宴。在巴黎音樂學院音樂會上,哈貝納克◎指揮歐洲第一流音樂 家演奏莫扎特和貝多芬作品達到最高境界時所表現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可是艾絲苔驚恐 地發現,紐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盡主人的情誼。到了半夜,已經沒有一個人清 醒了。酒杯都被砸碎,以後再也不用它們了。兩塊北京條紋綢窗簾被撕爛了。比西沃平 生第一次喝醉酒。他們事先策劃要鬧一場:大家排成兩行,手擎枝形大燭台,唱著《塞 維利亞的理髮師》中的Buona Sera◎,將艾絲苔和紐沁根送入洞房。但這時,誰都無法 站穩身子,女人們在長沙發上睡著了,這場鬧劇未能實現。紐沁根獨自一人把手伸給艾 絲苔。比西沃雖然已經半醉,見到他們這般情景,還有力氣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像裡瓦 羅爾◎對德·黎希留公爵最後一次婚姻◎所說的那樣:「應該通知警察局……這裡要出 事……」開玩笑的人以為是開玩笑,但卻不幸被言中。
     ◎哈貝納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國小提琴家和樂隊指揮。
  ◎意大利文「晚安」。這是歌劇《塞維利亞的理髮師》第二幕第九場中的五重唱。
  ◎裡瓦羅爾(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國作家。
  ◎黎希留八十四歲時與一個年輕寡婦進行第三次結婚。
  德·紐沁根先生直到星期一中午才在自己家裡露面。但是,到了一點鐘,他的經紀 人告訴他,艾絲苔·馮·高布賽克小姐上星期五已叫人賣掉了三萬法郎的公債,剛剛拿 到現金。
  「可是,男爵先生,」他說,「當我正說起這筆轉讓時,德爾維爾先生的首席文書 來到我家。他看了艾絲苔小姐的真名實姓後,對我說她能繼承七百萬的遺產。」
  「啊!」
  「是的,她可能是經營貼現的老高布賽克的唯一繼承人……德爾維爾將核對一下事 實。如果您情婦的母親就是那個荷蘭美女,那麼她就繼承……」
  「我基(知)道,」銀行家說,「她向我講過她的經歷……我馬向(上)開(給) 德爾維爾寫一封短信!……」
  男爵坐到辦公桌邊,給德爾維爾寫了一封短信,派一個僕人送去了。然後,下午三 點鐘,他從交易所出來後,又來到艾絲苔那裡。
  「不管什麼借口,夫人都不許別人叫醒她,她上了床,正在睡覺……」
  「啊,見貴(鬼)!」男爵大聲說,「埃(歐)羅巴,雨(如)果她聽到自己要秦 (成)為大富翁,她系(是)不會生氣的,……她能繼秦(承)七百萬。老高布賽克喜 (死)了,留下了介(這)七百萬,你的女居(主)銀(人)系(是)他的唯一繼承銀 (人)。她母親系(是)高布賽克的親甥女,而且高布賽克也立了遺囑,我相信像他介 (這)樣的百萬富翁系(是)不會叫艾絲泰(苔)受窮的……」
  「啊!好啊,你的統治就此結束了,你這個老江湖騙子!」歐羅巴瞪著男爵說,那 放肆傲慢的姿態能跟莫裡哀筆下的女僕相比。「嗨!阿爾薩斯的老烏鴉!……她愛你就 跟人們愛瘟疫差不多卜一天曉得!幾百萬吶!……她可以跟自己情人結婚了!哦!她會 多麼高興!」
  德·紐沁根男爵聽了這番話,就像挨了晴天霹靂。普呂當斯·賽爾維安丟下男爵, 準備第一個去向女主人稟報這時來運轉的消息。老頭子剛才還似乎沉浸在神仙般的肉慾 之中,正在如醉如癡,以為幸福已經到手。就在他極度興奮激昂的時刻,這番話給他的 愛情澆了一瓢涼水。
  「她在披(騙)我!……」他喊起來,雙眼湧出淚水,「她在披(騙)我!……哦, 艾絲泰(苔)……哦,我的命根子……我是多麼愚蠢!這樣的鮮花是永遠不會為老頭子 開放的……我能買到一切,就是買不到青春!……哦,我的上帝!……叫我怎麼辦?我 將會遇到什麼?這個可惡的埃(歐)羅巴,她說得對嗎?--艾絲苔有了錢,她會棄我而 去……還不如上吊算了?我嘗到了這火一般美妙的樂趣,如果沒有這種樂趣,生活還有 什麼意義?……天哪……」
  這只「猞猁」一把揪掉了自己的假頭套,三個月來他一直用它掩蓋自己花白的頭髮。 這時,紐沁根聽到歐羅巴一聲尖叫,他驚跳了一下,全身顫慄。可憐的銀行家站起來。 他剛剛飲下這杯幻想破滅的苦酒,兩腿發軟,走了過去。沒有什麼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 了。他一到艾絲苔的房門口,便見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毒藥的作用使她面部發青,她 死了!……他一直走到床邊,跪了下來。
  「你說得對,她對我介(這)樣說過!……她是為我而死的……」
  帕卡爾,亞細亞,屋子裡所有的人都跑來了。大家亂亂哄哄,感到震驚,而不是悲 傷。人們不知怎麼回事。男爵重新成了銀行家。他感到懷疑,不慎問起那七十五萬法郎 的年金在哪裡。帕卡爾、亞細亞和歐羅巴怪模怪樣地面面相覷。德·紐沁根先生認為有 人盜竊或謀殺,便立即出去了。歐羅巴看見女主人的枕頭下有一個鬆軟的包裹,她猜出 裡面是鈔票,便說要給女主人整理一下衣眼。
  「亞細亞,你去通知先生!……還沒有知道自己有七百萬就死了!高布賽克是死去 的夫人的舅公!……」她高聲說。
  帕卡爾明白了歐羅巴的伎倆。亞細亞一轉身,歐羅巴便打開了那個小包。可憐的風 塵女在包上寫了這樣幾個字:「請交給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七百五十張一千 法郎的鈔票在普昌當斯·賽爾維安眼前閃閃發光。她叫道:「這下半輩子不是可以快快 活活、正正經經過日子了嗎!……」
  帕卡爾沒說一句話。他的竊賊的天性勝過了對「鬼上當」的忠誠。
  「杜呂死了,」他拿起這筆錢回答說,「我的肩膀還沒有打上犯人烙印,我們一起 逃走吧,把錢分開帶著,別讓人一鍋端。然後咱們就結婚。」
  「可是,躲到哪裡去呢?」普呂當斯說。
  「巴黎。」帕卡爾回答。
  普呂當斯和帕卡爾立刻下樓,兩個正經人轉眼間變成了竊賊。
  「孩子,」馬來亞女人剛要向「鬼上當」說話,「鬼上當」便對她說,「你去找一 封艾絲苔的信來,我寫一份式樣規範的遺囑,然後你將遺囑樣本和信送交吉拉爾,叫他 抓緊時間,要在人家到這裡上封條之前把遺囑塞到艾絲苔的枕頭下。」
  他便起草了如下的遺囑: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先
   生外,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他仁慈地將我從惡習和墮落生
   活中拯救出來。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不願重新陷入這種
   生活。在我棄世之日,我將自己擁有的一切贈迭並留給上文所
   述的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條件是在聖羅克堂區
   教堂為這個將一切、包括最後思念獻給他的人作一台終身彌
   撒,使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艾絲苔·高布賽克
  「這很像她的筆法。」「鬼上當」心裡想。
  晚上七點鐘,遺囑寫好後被加封,亞細亞將它放到艾絲苔的床頭下。
  「雅克,」她匆忙上樓說,「我走出臥室時,法院來人了……」
  「你是說治安法官……」
  「不是,傻瓜,確實有治安法官,但還有憲兵陪同,檢察官和預審法官也來了,所 有的門都被看住了。」
  「這個人一死,那麼快就鬧民開了。」柯蘭說。
  「嘿,歐羅巴和帕卡爾一點兒沒有露面,我擔心他們把那七十五萬法郎給偷走了。」 亞細亞對他說。
  「啊!這些壞蛋!……」「鬼上當」說,「他們這麼個輸法,坑害我們了!……」
  依靠人們的正義和巴黎的法院--它是所有法院中最不輕信別人,最機智、最精明、 最能掌握情況,甚至過分機智的一家,因為它對法律可以時刻作出解釋--這起可怕陰謀 的操縱者終於被抓住了。
  德·紐沁根男爵辨認出了毒藥的效果,又發現那七十五萬法郎不見了,便想到罪犯 一定出在那兩個他不喜歡的可惡的人中,帕卡爾或歐羅巴。他盛怒之下,跑到了警察局。 一聲鈴響,科朗坦手下所有編號人員都集合起來。警察局、檢察院、警察分局局長、治 安法官、預審法官,全都動員起來了。晚上九點鐘,請來的三名醫生對可憐的艾絲苔的 屍體進行解剖,同時開始搜查住宅。「鬼上當」得到亞細亞的通報,大聲說:「別人不 知道我在這裡,我可以溜掉。」他從閣樓的推開式天窗跳出去,極其靈巧地站到了屋頂 上,像屋面工那樣冷靜地審視周圍情況。
  「好,」他望見五棟房子以外就是普羅旺斯街,那裡有一個花園,便說,「我的事 好辦了……」
  「你被捕了,『鬼上當』!」貢當松從屋頂上一個煙囪後邊出來,對他說,「你去 向卡繆索先生說清楚,你來屋頂上做什麼樣的彌撒,神甫先生,尤其是你為什麼要逃跑……」
  「我在西班牙有仇人。」卡洛斯·埃雷拉說。
  「咱們從你的閣樓上西班牙吧。」貢當松對他說。
  假西班牙人裝出一副順從的姿態。但是,當他支撐到天窗的支架上,便抓住貢當松, 狠命一甩。這個暗探便跌到了聖喬治街的路溝中。貢當松就在這一戰場上一命嗚呼了。 雅克·柯蘭不慌不忙地回到閣樓,躺到床上。
  「給我吃一點能使我生病但不要致死的東西,」他對亞細亞說,「我要變得生命垂 危的樣子,才能不回答法官的審問。你別害怕,我是教士,永遠是教士。我剛剛搞掉了 一個能揭穿我底細的人,而且搞得很自然。」
  發生這件事的前一天晚上七點鐘,呂西安帶著上午取來的護照,乘上他的雙輪輕便 馬車,動身去楓丹白露。他在奈木爾方向最後一家旅店過夜。第二天清晨六點鐘,他獨 自一人徒步向森林走去,一直走到布龍。
  「就是這裡。」他坐到一塊石頭上,心裡想。從這裡可以眺望布龍旖旎的景色;拿 破侖退位前夕,曾指望在這裡作最後拚搏,以挽救危局。這是不祥之地。
  拂曉時分,他聽見一輛驛車聲,看見一輛輕便四輪旅行馬車通過,裡面坐著年輕的 德·勒農古爾一肖利厄公爵夫人的隨從,以及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的貼身女僕。
  「這就是他們。」呂西安心裡想,「好吧,來演演這場戲。我有救了,不管公爵態 度如何,我當定他的女婿了。」
  一小時後,聽到了兩位婦女乘坐的那輛轎式馬車的車輪滾動聲。這聲音與雅致的旅 行馬車不同,能夠很容易辨別出來。兩位貴婦人曾吩咐在布龍下坡時剎車,車後的隨身 男僕便叫馬車停住。這時候,呂西安走上前去。
  「克洛蒂爾德!」他敲著車門玻璃喊道。
  「不行,」年輕的公爵夫人對她的女友說,「他不能上車,我們也不能單獨接待他, 親愛的。我同意你最後跟他交談一次,但是要在大路上,我們步行過去,巴蒂斯特跟隨 在我們後頭……天氣很好,衣服也穿得暖和,我們不怕著涼。馬車跟著我們走吧。」
  兩個女子便下了車。
  「巴蒂斯特,」年輕的公爵夫人說,「叫車伕慢慢往前走,我們想步行一段,你來 陪伴我們吧。」
  瑪德萊娜·德·莫爾索攙著克洛蒂爾德的胳膊,讓呂西安跟她說話。他們就這樣一 直走到格萊茲小村。這時候已經八點鐘,克洛蒂爾德便向呂西安告辭。
  「那好吧,我的朋友,」結束這次長談時,她以高貴的姿態說,「除了你,我不會 嫁任何人。比起別人,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更願意信任你……從來沒有人表示過這 樣強烈的戀情,是不是?……現在請你盡力剷除那些對你的致命偏見吧……」
  這時聽到好幾匹馬奔馳而來。一夥憲兵將這幾個人圍住。兩個女子感到吃驚。
  「你們想幹什麼?……」呂西安用紈褲子弟那種傲慢的日氣說。
  「你是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先生嗎?」楓丹白露的檢查官問。
  「不錯,先生。」
  「今晚你就上拉福爾斯監獄睡覺吧,」檢察官回答,「我有拘捕你的傳票。」
  「這兩位女士是誰?……」憲兵隊長喊道。
  「啊,對!對不起,女士們,你們有護照嗎?因為,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呂西安先 生與一些女人經常往來。為了他,她們什麼都……」
  「您把德·勒農古爾一肖利厄公爵夫人當作妓女嗎?」瑪德萊娜說,她用公爵夫人 的眼光瞄了檢察官一眼。
  「你很漂亮,完全能幹這種事。」司法官員機警地回駁她。
  「巴蒂斯特,把我們的護照拿出來給他看。」年輕的公爵夫人微笑著說。
  「這位先生被指控犯了什麼罪?」公爵夫人想叫克洛蒂爾德上車時,克洛蒂爾德問。
  「參與了盜竊和謀殺事件。」憲兵隊長回答。
  德·格朗利厄小姐聽後立刻昏厥過去,巴蒂斯特將她抱到馬車上。
  午夜時分,呂西安進了位於佩耶納街和芭蕾街的拉福爾斯監獄,被單獨監禁起來。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被捕後也被關押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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