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去向卡洛斯報告她剛才與男爵的談話,以及從這場談話中得到的好處。當然
在這種情況下,她不會不採取慣用的謹慎措施。卡洛斯聽了勃然大怒,這怒氣跟他本人
一樣可怕。他立刻坐上馬車,放下車簾,叫馬車一直開進艾絲苔家大門裡。這個雙料的
兩面派上樓時還氣得面色慘白,他就這樣出現在可憐的姑娘面前。她站在那裡,一看見
他,兩腿就像斷了似的,跌坐到一張扶手椅上。
「出了什麼事,先生?」她手腳顫抖著對卡洛斯說。
「歐羅巴,你先出去一下。」卡洛斯對女傭說。
艾絲苔望著這個姑娘,那目光就像殺人犯要把孩子從母親懷中奪走並殺死時,孩子
向母親投去的眼神。
「你知道你要把呂西安送到哪裡去嗎?」卡洛斯與艾絲苔單獨在一起時,他開口問。
「哪裡去?……」艾絲苔輕聲說,大著膽子瞧了她的折磨者一眼。
「就是我出來的地方,我的寶貝。」
艾絲苔滿面通紅地望著這個人。
「苦役犯監獄。」他壓低嗓門加了一句。
艾絲苔閉上了眼睛。她兩腳伸開雙臂下垂,面色慘白。卡洛斯拉了鈴,普昌當斯走
進門來。
「把她弄醒過來。」他冷冰冰地說,「我還沒有說完呢!」
他等待著,在客廳裡踱來踱去。普呂當斯--歐羅巴不得不過來請「先生」把艾絲苔
抱到床上去。他身強力壯,輕而易舉地抱起了她。必須弄來強效藥劑才能使艾絲苔恢復
知覺,重新感受到她的痛苦。一小時以後,可憐的姑娘能聽人講話了。這個噩夢般的人
坐在床邊,令人頭暈目眩的眼光死死地盯著對方,就像兩股噴射出來的熔化的鉛流。
「我的小心肝,」他繼續說,「呂西安正處在榮華富貴的生活和污泥濁水的火坑之
間。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往這樣的火坑裡跳呢。格朗利厄家要這個親愛的孩子弄
一塊價值一百萬的地產,然後給他搞個侯爵的爵位,遞給他那條喚作克洛蒂爾德的長桿
子,他能沿著桿子往上爬,獲得權勢。靠著我們兩人的努力,呂西安剛剛得到他母親世
家的莊園,古老的魯邦普雷城堡。它並不太貴,只值三萬法郎。但是他的訴訟代理人通
過成功的談判,終於達成了另外一百萬產業的協議,我們已經付了三十萬。城堡,各項
費用,還有付給那些幫我們搞些假動作叫當地人信以為真的人的賞金,剩下的錢全都花
光了。我們確實還有十萬法郎投在生意上,再過幾個月,就能值二、三十萬了,可是,
總還得付四十萬法郎……再過三天呂西安就要從安古萊姆回來。他到安古萊姆去是為了
不讓人懷疑他是圍著你的床褥轉才找到財富的……」
「哦!當然不是。」她說,以優雅的姿態抬起眼睛。
「我問你:現在是恫嚇男爵的時候嗎?」他平靜地說,「前天,你差點兒把他嚇死!
他讀著你的第二封信,像女人似的昏了過去。你文筆很漂亮,我欽佩你。男爵要是死了,
我們還有什麼奔頭?等呂西安成了德·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走出聖托馬一達甘教堂時,
你若想跳塞納河……那麼,我的寶貝,我跟你手拉手一起跳下去。這也是一種死法。可
是,你有沒有想過,寧願活著,心裡時刻這樣想:『這一輝煌的前程,這個幸福的家庭……』
因為他將會有孩子--好幾個孩子!……(難道你從來沒有想到伸手去撫摩他孩子們的頭
發時將感受到了快樂嗎?)」
艾絲苔閉上眼睛,微微顫抖著。
「嘿,看到這幸福的成果,你會這樣想;『這是我的作品!』」
他停頓一下。這時候,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對一個絕望得要投水自盡的人,我就是試圖這樣來救他。」卡洛斯繼續說,「難
道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嗎?你看我對他多麼疼愛!只有對國王才這樣忠心耿耿。我的呂
西安,我已經給他加冕為王了!在我有生之年,即使再給我套上過去的枷鎖,只要我想
到『他在參加舞會,他在宮廷裡,』我覺得也會心安理得。即使我這個衰老病弱之軀受
盡獄吏折磨,我的靈魂和思想也獲得了勝利。你是一個可憐的女性,你愛他只是出於女
性的本能!然而,一個妓女的愛情,如同所有其他墮落女人的愛情一樣,大體上是一種
成為母親的手段,雖然天性注定你們這些人不會生育。萬一有人在卡洛斯·埃雷拉教士
的外衣下認出我原來是個被判刑的犯人,為了不連累自西安,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僕
艾絲苔顯出惶惑的神態,等待這一答案。
「嘿嘿,」他稍稍停歇一下,繼續說,「我會像黑人那樣一聲不吭地死去。而你呢,
你會用裝腔作勢的姿態,揭露我的蹤跡。我要求你做什麼啦?……重新穿上『電鰩』的
裙子六個月,六個星期,用這個手段搞它一百萬……呂西安永遠不會忘記你!男人每天
早上醒來感到幸福,感到自己是富豪,就會想起給他幸福的人,他是不會忘記這個人的。
呂西安比你強……他最初愛上科拉莉。科拉莉死了。嗯,可是他沒有錢為她安葬。他雖
然是詩人,但沒有像你剛才那樣昏厥過去。他寫了六首快活的歌,得了三百法郎,用這
筆錢付了科拉莉的喪葬費。我有這幾首歌,我都能背出來。那麼,你也創作你的歌子吧:
要快活,要狂熱!要叫人無法抵擋,而且……永不滿足!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再別逼我
說出……親親爸爸。再見……」
半小時以後,歐羅巴走進女主人的房間時,看到她跪在一個帶耶穌像的十字架前。
那姿勢就像最虔誠的畫家畫出的摩西在何烈山荊棘前的模樣,那是為了表現摩西對耶和
華全面深切的仰慕。艾絲苔念完了最後的禱詞,便放棄了她的美好生活,放棄了她為自
己贏得的名聲,放棄了她的榮譽,她的美德,她的愛情。她站立起來。
「哦!夫人!你永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美!」普昌當斯·賽爾維安對女主人無與倫
比的美驚奇得高聲叫起來。
她迅速轉動活動穿衣鏡,好讓可憐的姑娘見到自己的形象。姑娘的眼睛裡還保留著
一點點那正向天上飛去的靈魂之光。這個猶太女子的面頰煥發著容光,她的淚水濕透了
睫毛,又被祈禱時火一般的情感烤乾了。她的睫毛猶如夏日雨後的綠葉,純潔的愛情的
陽光最後一次使它熠熠生輝。雙唇似乎還保留著呼喚天使時的最後表情。她也許在向天
使傾訴自己清白生活的同時,向天使借來了殉道者的榮譽。總之,她的表情極為莊重,
瑪麗·斯圖亞特向她的王冠,向大地,向愛情訣別時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我多麼希望呂西安看到我這樣!」她說,情不自禁地悶悶地歎息一聲,「現在,」
她用響亮的聲音說,「咱們開始尋開心吧!……」
歐羅巴聽到這句話,驚得目瞪口呆。如果她聽到有人褻瀆天使,她也會處於這種狀
態。
「喂,你在這裡傻看什麼?難道我嘴裡沒有長牙,而銜著丁香花蕾嗎?我現在只是
一個卑鄙下賤的女人,一個妓女,一個騙子,我在等待大富豪的到來。那麼,你去燒洗
澡水吧,準備為我梳洗打扮。現在是中午十二點,男爵離開交易所後,肯定要到這裡來,
我要對他說我正等著他。我希望亞細亞給他做一頓好吃的晚餐。這個男人,我要叫他發
瘋……好了,去吧,去吧,我的姑娘……我們要樂一樂,也就是說,我們要幹活了。」
她坐到桌邊,寫了下面的這封信:
「我的朋友,您給我派來的廚娘要是過去從來沒有伺候過
我,我可能會認為您派她來的意圖是使我知道您前天收到那
三封信時昏過去了幾次。(有什麼辦法呢?那天我情緒煩躁,我
在回顧自己可憐的生活)。但是,我是瞭解亞細亞的真誠的,因
此,我給您造成了某些的煩惱,我也不再為此而感到後悔了,
因為這有助於向我證明,我對您來說是多麼珍貴。我們這些被
人看不起的可憐女子就是這樣:一絲真正的愛心比人家為我
們花多少錢都要使我們感動。我一直害怕充當為別人炫耀虛
榮的支架。我不能為您起別的作用,這使我感到煩惱。是的,雖
然您作了動人的辯白,但我過去一直認為您是把我看作花錢
買來的女人。然而現在,您將看到我是一個好姑娘,不過條件
是總要乖乖地順從我一點兒。對您來說,這封信是否能代替醫
生的藥方,在您離開交易所後前來看我,就能向我證明這一點
了。您將在我的門楣下找到用您的贈品裝扮起來的一個女子,
她自稱永遠是您的享樂工具。
艾絲苔
在交易所裡,德·紐沁根男爵是那樣興高采烈,心滿意足,一副隨和的姿態,跟人
開了很多玩笑。杜·蒂耶和凱勒兄弟也在交易所裡,忍不住問他為什麼這樣快樂。
「銀(人)家愛向(上)我了……我們很快就要慶祝喬遷幾(之)喜了。」他對杜
·蒂耶說。
「為這樁事,你花了多少錢?」弗朗索瓦·凱勒急促地問。據說,凱勒每年要為他
的情婦科爾維爾夫人花銷兩萬五千法郎。
「介(這)位女子是個天席(使),她從來莫(沒)有向我要過兩里亞◎的錢。」
◎裡亞:法國古銅幣名,相當於四分之一蘇。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杜·蒂耶對他說,「她們為了不向人家要錢,就給自己
找個姑媽或母親◎。」
◎妓女常常找一個年紀較大的婦女作為自己的保護人,稱這個人是自己的姑媽或母親。
男爵從交易所到泰布街的路上,向他的僕人說了七遍這樣的話:「你不能秋(抽)
幾下馬禾(兒)嗎?」
他輕快地登上樓梯,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婦是那樣漂亮,跟那些唯一關心的就是怎樣
把自己妝扮得艷麗的妓女一樣。艾絲苔剛剛出浴,這鮮潤芬芳的花朵,即使羅貝爾·德
·阿布裡賽爾◎見了也要動心。艾絲苔化了動人的淡妝。一件黑稜紋緊腰身上衣,綴著
粉紅絲綢邊飾,罩在灰緞裙子上。在後世的《清教徒》這部歌劇中,美麗的阿米戈◎就
是這身打扮。肩上垂下一條英國式織法的圍巾,飄動著下擺。連衣裙的袖子飾著花邊,
將鼓起部分間隔開來,一個時期以來,體面的女子已將這種袖子代替了過分肥大的燈籠
袖。艾絲苔用一個發卡將一頂馬利納軟帽固定在她的秀髮上,這頂被稱作「狂人式」的
帽子,搖搖欲墜,使她的頭髮顯得蓬亂,沒有梳理好,雖然她那清秀的頭上一綹綹秀髮
之間的白色發縫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羅貝爾·德·阿布裡賽爾是豐特弗羅修道院創建者,鼓吹禁慾,他與修女同睡一
床而無越軌之舉,自吹由此戰勝了肉慾,因而也戰勝了魔鬼。
◎《清教徒》是意大利作曲家貝利尼(一八○——一八三五)的最後一部歌劇,根
據司各特的小說《蘇格蘭清教徒》改編,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意大利劇院上演。
阿米戈小姐扮演英王查理一世的遺孀亨利埃特。
「夫人這麼漂亮,而呆在一個過時的客廳裡,讓人多麼不舒服,是不是?」歐羅巴
為男爵打開客廳的門時,對他說。
「那麼,就到聖喬治街來吧!」男爵說,像一條狗見到一隻山鶉那樣站住不動。
「天氣很號(好),我們到香榭麗捨大街去散步吧。聖埃斯泰弗夫人和埃(歐)也妮一
起,把你的衣物和我們的晚飯都盼(搬)到聖喬治街去吧。」
「您要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艾絲苔說,「請您稱我的廚娘為亞細亞,稱歐也
妮為歐羅巴。自從我用了頭兩個僕人以後,所有服侍我的女僕,我都這樣給她們起別名,
我不想改變……」
「阿(亞)細阿(亞)……埃(歐)羅巴……」男爵邊模仿邊笑,「你金(真)滑
稽……想像力很豐富……我要吃多少頓晚飯才能想缺(出)開(給)一個廚娘起名叫阿
(亞)細阿(亞)呀。」
「我們的處境就是滑稽,」艾絲苔說,「您瞧,您能叫全世界供養您,而一個可憐
的姑娘就不能讓亞細亞給她飯吃,讓歐羅巴給她衣穿嗎?嘿,這只是一個神話!有些女
人可能還吃整個地球呢,我只要一半就夠了。就這麼回事。」
「聖埃斯泰弗夫銀(人)金(真)系(是)了不起!」男爵看到艾絲苔態度變化,
十分讚賞,心裡這樣想。
「歐羅巴,我的好姑娘,我需要一頂帽子。」艾絲苔說,「我該戴一頂有花邊的粉
紅裡子黑緞女帽。」
「托馬夫人◎還沒有將它送來……嘿,男爵,快,捲起袖子!開始於您這個受苦的
人,也就是幸運的人的活兒吧!獲得幸福要付出代價!……您坐上馬車,到托馬夫人那
裡去一趟。」歐羅巴對男爵說,「你派僕人去取馮·博格賽剋夫人的女帽……特別要注
意的是,」她在男爵耳邊說,「給她帶回一束巴黎最漂亮的花來。現在是冬天,盡量要
買熱帶花。」
◎托馬夫人:當時住在菲耶聖托馬街的女帽商。
男爵下樓吩咐僕人說;「去托馬夫人的商店。」
僕人將主人領到一家有名的糕點鋪跟前。
「我要去的系(是)一家女帽店,不系(是)糕點鋪。」男爵說。他急忙來到王宮
市場普雷伙夫人的店裡,叫人給他紮了一束五路易的花。這時候,他的僕人去那家著名
的帽店取帽子。
一個只看事物外表的人在巴黎街頭漫步,看到這家著名花店裡的這些奇花異草和
「歐洲人捨韋」酒家的時鮮時,心裡一定會想:前來購買這些物品的是些什麼樣的狂人?
只有捨韋酒家與牡礪巖飯店才向人贈送真正的妙趣橫生的《兩世界雜誌》◎……巴黎每
天都會產生一百多起紐沁根式的激情,它能被那些連女王都不敢享用的奇珍異寶來加以
證明,人們將這些物品跪獻給一些如亞細亞說的喜歡出風頭的女郎。如果不說明這一細
節,一個誠實的城裡女子就無法理解大筆財富是怎樣在這些女子手中花掉的。在傅立葉
主義◎體制中,這些女子的社會功能也許是補救吝嗇和貪婪所造成的不幸。這種揮霍對
社會機體來說,也許就如一把柳葉刀在血液過多的軀體上切上一刀一樣。紐沁根為了培
養這一私情,在兩個月內已經花掉了二十多萬法郎。
◎《兩世界雜誌》,一八二九年創辦的法國文史哲綜合性期刊。巴爾扎克曾於一八
三0至一八三二年間在該刊發表文章,以後因與該雜誌社長布洛茲不和,便有時對該刊
進行譏諷。此處意喻該刊並非真正妙趣橫生。
◎傅立葉(一七七二—一八三七),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他首次提出婦女解放的
程度是人民是否徹底解放的準繩。
鍾情的老人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鮮花也就用不著了。冬天,逛香榭麗捨大街的時
間是二點到四點。不過,艾絲苔倒可以乘馬車從泰布街去聖喬治街,佔據那「小小的宮
殿」了。應該說,艾絲苔還從來沒有被這樣敬重和厚待過,她為此感到驚異。但是,她
像所有那些忘恩負義的王族婦女一樣,注意不流露出一絲驚訝。
當你走進羅馬的聖皮埃爾教堂時,為了使你欣賞這座最宏偉的教堂的寬闊和高大,
人們讓你看一尊雕像的一個小手指。這手指不知有多長,但你覺得這是一個逼真的小手
指,對於那些細微的描述,人們有很多批評,但這種描述對於瞭解我們的風俗史來說是
極為必要的。這裡應該學習羅馬導遊的做法。
男爵走進餐廳,情不自禁地要艾絲苔摸一摸窗簾的料子。這簾子是波紋狀,跟王家
的一樣闊氣,用白色波紋綢村裡,邊飾足以與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這料子是從廣州
買來的絲綢,中國人耐心地在上面畫了亞洲的各種飛禽,極其精緻,只有中世紀犢皮紙
上的繪畫或查理五世祈禱書上的畫才能與它媲美,那本祈禱書是維也納皇家圖書館的驕
傲。
「介(這)料子系(是)一位富翁窮(從)印度太(帶)回來的,一尺◎得及(值)
兩千法郎呢……」
◎法國古尺,合一點二○米。
「很好,挺漂亮!在這裡喝香擯多快活!」艾絲苔說,「泡沫不會弄髒地面!」
「哦!夫人,」歐羅巴說,「您看這地毯……」
「我的朋友,介(這)地毯本來系(是)為托爾洛尼亞公爵◎設計的。他嫌價錢太
貴,我就開(給)您買來了,您系(是)一位女王嘛!」紐沁根說。
◎托爾洛尼亞公爵(一七九六—一八六五),以其富有著稱。其父為教皇庇護七世的金錢提供人。
事情很湊巧,這塊由我國最巧妙的設計師設計的地毯,恰好與中國絲綢窗簾的圖案
十分協調。牆上的繪畫出自施奈爾和勒翁·德·洛拉之手,是一些淫樂的場景,從迪·
索梅拉爾◎那裡高價買來的烏木雕飾使這些畫面更加精彩醒目。這些雕飾組成護壁板,
簡單的金線適度地反射著光亮。其餘部分,你們可以自己想像了。
◎迪·索梅拉爾(一七七九—一八四二),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帶到這兒來,真是做對了!」艾絲苔說,「我需要一星期才能習慣居住我
的房子,而不顯出新貴的樣子。……」
「『我的房子』!」男爵愉快地重複一遍,「那麼,你接休(受)了?……」
「當然啦,一百個接受,你這頭傻動物。」她說著,微微一笑。
「動物系(是)夠……」
「說說親熱話阿!」她接過話頭,望著他。
可憐的「猞猁」抓住艾絲苔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有足夠的動物性來感受
這一切,但卻傻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幾(只)想說一句親葉(熱)的話!……」他繼續
說,然後帶他的女神(他說「女營」)到臥室裡去。
「哦!夫人,」歐也妮說,「我可不能呆在這兒!你們想急於上床了。」
「那麼。」艾絲苔說:「對於這一切,我想一下子酬謝你……嘿,我的大象,晚飯
後我們一起去看戲,我有多少天沒看戲了。」
艾絲苔正好有五年沒進戲院了。當時全巴黎的人都去聖馬丁門劇院看一出名叫《理
查·德·阿爾林頓》◎的戲。演員陣容強大,演出效果極為逼真。艾絲苔像所有天性純
樸的人一樣,既喜歡領略那種使人嚇得發抖的感受,也喜歡讓自己灑下情意綿綿的眼淚。
◎這是大仲馬寫的一齣戲,於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聖馬丁門劇院上演,獲得成功。
「我們去看弗雷德裡克·勒邁特爾◎的演出吧,」她說,「我很喜歡這個演員。」
◎弗雷德裡克·勒邁特爾(一八○○—一八七六),法國演員。
「介(這)系(是)一缺(出)野蠻的戲。」紐沁根說。他認為在適當時候也該炫
耀一下。
男爵派僕人去劇院,將首場演出時戲台兩側的兩個包廂租下一個。這又是巴黎一種
奇特的事兒!當劇場因短暫的成功而爆滿時,在開幕前七分鐘,舞台兩側總還有一個包
廂沒有租出去。如果沒有像紐沁根這樣滿懷激情的人來租用,劇場的經理就會把它留給
自己。這個包廂跟捨韋酒家的時鮮一樣,是對巴黎奧林匹斯山上心血來潮的舉動所征的
捐稅。
餐具就不用說了,紐沁根早就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餐具用作
吃餐後點心,包括大盤小碟,全是鍍金雕花銀器。為了不顯得金銀器堆滿餐桌,銀行家
弄來一套薩克森式的輕薄精美瓷器,它比一套銀器還貴。至於台布,有薩克森的,英國
的,弗朗德勒的和法國的,都是錦緞花紋,異彩紛呈,美不勝收。
晚餐時,男爵嘗到亞細亞做的菜,感到驚喜。
「我介(這)回明白了,你為習(什)麼叫阿細阿(亞細亞),」他說,「你做的
系(是)阿(亞)洲菜。」
「啊,我開始相信他愛我了。」艾絲苔對歐羅巴說,「他剛才例說了一句像樣的話。」
「說了號(好)幾句呢。」他說。
「嘿,他比人家說的杜卡萊的味道更濃。」風塵女聽到男爵不由自主說出這種莊重
而天真的回答,笑盈盈地說。
菜裡放了很多調料,要叫男爵吃了消化不良,好讓他吃完早點口家。因此,他在這
裡第一次與艾絲苔相見所得到的樂趣也就這麼多。看戲的時候,他不得不喝一杯杯糖水,
幕間休息時讓艾絲苔一個人留在那兒。不知是預先安排還是巧合,杜莉亞、瑪麗艾特和
杜·瓦諾布爾夫人那天也來看戲。《理查·德·阿爾林頓》的演出獲得巨大成功,而且
確實名不虛傳,這種成功只有在巴黎才能見到。看了這齣戲,所有男人都認為可以把自
己的妻子拋到窗外去。所有的女人也願意自己受這種不公正的壓迫。女人們心裡想:
「這太過分了,我們只不過是讓人家推來推去……不過,這種事情是經常發生的!……」
然而,像艾絲苔這樣的美人,像她這種打扮,她在聖馬丁門劇院舞台兩側的包廂裡大出
風頭,是不會不受懲罰的。所以,從第二幕起,在那兩名女舞蹈演員佔用的包廂裡,就
開始一陣騷動,原因是她們認出了這個無名美女就是「電鰩。」
「啊,是她!她從哪裡鑽出來的?」瑪麗艾特對杜·瓦諾布爾夫人說,「我還以為
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嗎?我覺得她比六年前年輕和美麗了不知多少倍!」
「她也許像德·埃斯帕爾夫人和扎蓉切剋夫人◎那樣保養在冰塊裡。」德·勃朗布
爾伯爵說。他領了這三位婦女在樓下的一個包廂裡看戲。「這不是你們想送給我去欺騙
我叔叔的那隻老鼠嗎?」他對杜莉亞說。
◎扎蓉切剋夫人,日名亞歷山德麗娜·佩爾奈,嫁給一個波蘭人。後來這個波蘭人
投向俄國,成了沙皇駐波蘭的少將。巴爾扎克在《禁治產》中用很大篇幅描寫她,作為
老年婦女善於保養的典型。
「就是她。」女舞蹈演員說,「杜·勃呂埃爾,快到樂池那裡去,看看是不是她。」
「瞧她那副架勢!」杜·瓦諾布爾夫人借用姑娘們常說的這個精彩句子,高聲說。
「哦!」德·勃朗布爾伯爵說,「她有權這樣做,因為她是和我的朋友德·紐沁根
男爵在一起。我去看看。」
「難道是這個所謂貞德征服了紐沁根?三個月以來一直纏擾我們的就是她呀?……」
瑪麗文特說。
「晚上好,親愛的男爵!」菲利普·勃裡多走進德·紐沁根的包廂說,「這麼說,
您已經和艾絲苔小姐結婚了?……小姐,我是一名可憐的軍官,您過去在伊蘇頓把我從
邪路上拉回來……我叫菲利普·勃裡多……」
「不認識。」艾絲苔說,一邊用望遠鏡瞄準大廳。
「小姐已經不叫艾絲泰(苔),」男爵口答,「她現在的名字系(是)德·向(尚)
碧夫人,這系(是)我開(給)她買的一處小小的地產◎……」
◎德·尚碧是名叫德·圖爾納地方的一個名稱,巴爾扎克的《幽谷百合》中寫過這一地方。
「您事情辦得很體面,」伯爵說,「可是這些女士說德·尚碧夫人太愛擺架子……
如果您不願意記起我,也請您賞臉認一認瑪麗艾特,杜莉亞,杜·瓦諾布爾夫人。」這
個新貴說。德·莫弗裡涅斯公爵抬舉他,把他安置到了王儲身邊。
「如果這幾位女士對我心懷好意,我也會對她們很熱情。」德·尚碧夫人冷淡地回
答。
「她們不但心懷好意,」菲利普說,「而且十分高尚,稱您為聖女貞德呢!」
「那號(好),雨(如)果介(這)些女士願意陪陪你,」紐沁根說,「我央(讓)
你單獨留下,我先走,因為我吃得太多了。馬切(車)會太(帶)著你的僕銀(人)來
接你……阿細阿(亞細亞)介(這)個魔貴(鬼)!……」
「您第一次讓我一個人留下!」艾絲苔說,「那怎麼行?死也要和自己的保護人死
在一起!我出去的時候要有我的男人保護,萬一受到侮辱,喊叫不是也沒有用嗎?……」
老百萬富翁為了承擔情人的義務,不得不收起了自私自利的特性。男爵感到不舒服,
但還是留下了。艾絲苔將他的男人留在身邊是有道理的。如果她會見那些老相識時有人
陪伴而不是單獨在場,那些人就不會追根究底地盤問她。菲利普·勃裡多急忙回到女舞
蹈演員的包廂去,向她們通報這邊的情形。
「啊!原來是她承襲了我的聖喬治街的房子!」杜·瓦諾布爾夫人辛酸地說。拿這
類女人的話來說,她如今是「落難」了。
「杜·蒂耶告訴我,」上校回答,「男爵在這方面花的錢,可能要比你那位可憐的
法萊克斯多三倍。」
「我們走過去看看她?」杜莉亞說。
「哎,不能去!」瑪麗艾特表示不同意,「她太漂亮了。我以後到她家裡去看她。」
「去冒冒險,我覺得很不錯。」杜莉亞回答。
這個大膽的頭等演員便在幕間休息時來跟艾絲苔重敘舊交。艾絲苔只說些一般性的
話。
「那麼,我親愛的姑娘,你是從什麼地方回來的?」女舞蹈演員再也忍不住自己的
好奇心問。
「哦!我在阿爾卑斯山一座城堡裡跟一個英國人呆了五年,他是一個闊佬,跟老虎
一樣唯恐失去我。我管他叫侏儒,因為他的身高還不及菲雷特的大法官◎。後來我又落
到一個銀行家手裡,就像弗洛麗娜說的,出了狼窩,又入虎穴。現在我重新來到了巴黎,
真想好好玩一玩,就像讓我再過一個真正的狂歡節。我將接待客人。啊,我要從五年的
孤獨中走出來,要把它彌補過來。跟一個英國人過五年,這太長了,貼的告示也只能保
留六個星期嘛◎!」
◎這個人物是整個復辟時期巴登大公派駐巴黎的特使。巴爾扎克在《薩拉齊納》和
《外省詩神》中都提到過他。
◎債權人貼出宣佈扣押欠債人動產的告示可保留六個星期。當時債權人被稱作「英國人」。
「你這身打扮是男爵送你的嗎?」
「不,這還是侏儒留給我的呢……我真倒霉,親愛的!那人臉色臘黃,我還以為他
不出十個月就要死了呢。可是,嘿,他強壯得像一頭牛。對那些自稱生肝病的人,都不
能相信……我不想再聽別人提起『肝』字了◎。我太相信別人的誠意了……。這個誅儒
坑了我,他沒寫遺囑就斷了氣。他家裡的人像趕瘟神一樣把我掃地出門。所以,我這回
對這個胖子說:『你付雙份錢吧!』你們叫我貞德,真是叫對了,因為我丟了英國!而
且我可能也會被燒死。」
◎此處為文字遊戲:法文foie(肝)與foi(相信)發音相同。
「被愛情燒死!」杜莉亞說。
「活活燒死!」艾絲苔回答。這句話使她陷人了沉思。
男爵聽了這些粗俗無聊的話呵呵大笑,然而他並不都能立刻理解,因此他的笑聲就
像被遺忘的禮花,一陣煙火過後,禮花才出現。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某個圈子裡,每個圈子裡的人都有同等程度的好奇心。第二天,
艾絲苔歸來的事成了歌劇院後台的新聞。下午從兩點到四點,所有去香榭麗捨大街散步
的巴黎人都認出了「電鰩」,最終知道了這個德·紐沁根男爵的熱戀對象。
「你知道嗎?」在歌劇院觀眾休息室裡,勃隆代對德·馬爾賽說,「那天我們在這
裡認出『電鰩』是小魯邦普雷的情婦後,第二天她便失蹤了。」
在巴黎,跟在外省一樣,什麼事情都會被人知曉。耶路撒冷街的偵探不如交際場合
的偵探機靈。在交際場合,人人都在不知不覺地互相偵察。所以,卡洛斯早就料到呂西
安在泰布街時和離開泰布街後他的地位會遇到什麼危險。
沒有比杜·瓦諾布爾夫人當時的處境更為可怕了,用「落難」兩字來形容真是恰如
其分。這類女人過著無憂無慮,揮霍奢靡的生活時,不會去考慮自己的前途。在這個遠
比人們想像更為可笑而輕浮的特殊世界裡,只有那些姿色平常,並非天生麗質,缺乏青
春常駐和惹人注目的美,那些只能叫一時心血來潮的男人愛上的女人,才會想到自己人
老珠黃後怎麼辦,才會去積攢一點錢: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沒有預見。「你搞固定收人,
是擔心自己變醜吧?……」這是弗洛麗娜對瑪麗文特說的一句話,它能使人理解這種揮
金如土的一個原因。如果碰上一個投機商最後自殺了,或者一個浪蕩公子最後把錢花光
了,這些女人轉瞬間就會從驕奢淫逸的富貴生活墮入貧困的深淵。她們於是便投入女脂
粉商的懷抱,用低價賣掉精緻的首飾,向人家借債,主要是為了維持表面奢華,以便重
新找回失去的東西:用之不竭的錢筐子。她們這種不穩定的生活充分說明與人建立私情
的重要性。這種私情實際上幾乎都有人牽線,就像亞細亞把紐沁根和艾絲苔「撮合」
(這又是她們的一個專用詞語)在一起那樣。因此,那些熟悉巴黎的人,在香榭麗捨大
街這個變幻不停、喧囂紛繁的市場上,曾經見過某個女士身著華麗服裝坐在令人驚羨的
高級馬車上,而一年或六個月後,又見她坐出租馬車,他們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掉入聖貝拉日監獄後,要善於再跳進布洛涅森林。」弗洛麗娜在談到德·波爾當
杜埃小子爵時,笑著對勃隆代這樣說◎。一些機靈的女子從來不去冒這種大起大落的險。
她們藏身在那些連傢具一起出租的下等旅館裡,過著困頓的生活,來補贖往日揮霍浪費
的罪過,就像旅行者在某個沙漠中迷途後要受這種罪一樣,但是她們沒有絲毫節儉的願
望。她們到化妝舞會上碰運氣,去外省旅行,在天氣晴朗的日子穿上漂亮的衣眼到大街
上拋頭露面。此外,她們之間還有那種被社會擯棄的階層中所顯示的互相照應的精神。
一個幸運的女人會這樣思忖:「到下星期天,我也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她救助一下別
人,是不花什麼力氣的。然而,最有效的保護還是女脂粉商的保護。如果有人欠了這位
高利貸者的債,她就要去探索每個老頭子的心思,好為在她那裡抵押高統皮靴和帽子的
女人尋找出路。
◎巴爾扎克的《於絮爾·彌羅埃》中曾講述薩維尼安·波爾當杜埃被關進聖貝拉日
監獄。這座監獄當時是關押欠債的犯人的。
杜·瓦諾布爾夫人預見不到一個最富有、最精明的經紀人的破產,她便一下子亂了
陣腳。她把法萊克斯的錢胡亂花光,對於正經事情和自己的未來,全指望著法萊克斯。
「一個看上去那麼好心的孩子,哪會料到出這種事呢?」她對瑪麗艾特這樣說。幾乎在
所有社會階層裡,「好孩子」總是寬厚大方,這邊借給人幾個埃居,那邊借給人幾個埃
居,而並不去討帳。他總是按某種高尚的超越一般承擔義務的道德準則行事。某些像紐
沁根那樣被稱為高尚誠實的人卻把自己的恩人搞得傾家蕩產。而某些從輕罪裁判所出來
的人對一個女子卻非常正直。完美無缺的道德,莫裡哀幻想的阿爾賽斯特這樣的人物是
極為罕見的。不過,這種美德還是到處存在,甚至巴黎也有。「好孩子」是性格中某種
優美成分的產物,說明不了什麼。一個這樣的人就像一隻摸上去柔軟光滑的貓,或做得
非常合腳的拖鞋一樣。所以,法萊克斯作為靠情人養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孩子」,他
應該將破產提前通知自己的情婦,並給她留下生活所需的條件。風流騙子德·埃斯圖爾
尼也是個「好孩子」。他在賭場作弊,但是他為情婦留了三萬法郎的錢。因此,在狂歡
節的夜宵桌上,有人譴責德·埃斯圖爾尼時,女人們便回答說:「這無關緊要!……你
們說什麼都沒有用,喬治是個好孩子,他行為高尚,該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妓女們不
把法律放在眼裡,而仰慕某種正直的行為。她們像艾絲苔一樣,能夠為某種私下的美好
理想,而把自己賣給她們追求的目標。
杜·瓦諾布爾夫人費了很大力氣從災難中救出幾件首飾後,又受到這樣的譴責:
「是她使法萊克斯傾家蕩產的!」她在這種責難的可怕重壓下,垮了下來。她已經三十
歲,雖然還有花容玉貌,但是,由於在這種危機中有眾多對手,這樣一個女人也就很容
易被人看作未老先衰了。瑪麗文特、弗洛麗娜和杜莉亞熱情地接待她們的這位朋友吃晚
飯,給她一些接濟,但是不知道她欠了多少債。她們不敢追根究底問個明白。
「電鰩」與杜·瓦諾布爾夫人已有六年沒有見面,這在巴黎這個潮起潮落的海洋中
已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因此杜·瓦諾布爾夫人「落難」者竟然不敢向「電鰩」這個坐高
級馬車的女人開口。但是,瓦諾布爾知道艾絲苔很寬厚,有時候不能不想到艾絲苔「承
襲」(按瓦諾布爾的說法)了自己的房子,想要尋找一個看來似乎碰巧其實是有意製造
的機會,去跟艾絲苔會面。為了尋求這一巧遇,杜·瓦諾布爾夫人穿上體面的衣服,每
天挎著泰奧多爾·加亞爾的胳膊去香榭麗捨大街溜躂。泰奧多爾·加亞爾最後還是娶了
她。加亞爾在困境中對他的前情婦很不錯,為她租包廂,讓別人邀她參加各種社交集會。
她相信終有一天艾絲苔會出來散步,她們會面對面地碰頭。
艾絲苔的車伕是帕卡爾。根據卡洛斯的吩咐,艾絲苔的房子在五天內已由亞細亞、
歐羅巴和帕卡爾進行安排,以便把聖喬治街的那幢房子變成一個無法攻克的保壘。
另一方面,貢當松告訴佩拉德,德·紐沁根先生的情婦已在香榭麗捨大街露面。佩
拉德便在深切仇恨和報復願望的驅使下,尤其是懷著要讓心愛的女兒莉邊站住腳的意圖,
把香榭麗捨大街當作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裝扮成一個十足的英國人,講法語時還
摻雜一些英國人講我國語言時小兒學話的腔調,而且學得維妙維肖。他講一口地道的英
語,對英國的情況非常熟悉。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曾三次派他去英國,
在倫敦和一些大使官邸冒充英國人,而沒有引起懷疑。佩拉德從著名的故弄玄虛者繆松
◎那裡學來不少本領,善於巧妙地喬裝改扮,有一天,連貢當松都沒有認出他。有一次,
貢當松扮裝成一個黑白混血兒陪伴著佩拉德,佩拉德表面上顯得漫不經心,實際上什麼
都看在眼裡,他用這種目光搜索著艾絲苔和她那些下人。
◎繆松(一七三九—一八二○),法國畫家,帝國時代頗有名望。
天氣晴朗和乾燥的日子,坐高級馬車的人們都到道路一側的平行便道上去散步。艾
絲苔在便道上與杜·瓦諾布爾夫人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裡。佩拉德身後跟著
那個穿僕人制服的黑白混血兒,儼如一位只在考慮自己事情的英國佬,毫不做作地走向
兩個女人站著的那條線上去,以便盡力竊聽她們談話的片言隻語。
「啊,親愛的,」艾絲苔對杜·瓦諾布爾說,「來看我吧。紐沁根對自己負有責任,
他總不能讓他的經紀人的情婦身無分文呀……」
「而且人家說,是他搞得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泰奧多爾』加亞爾說,「我們本來
可以好好敲詐他一番……」
「他明天來我家吃晚飯,你也來吧,我的好姑娘。」艾絲苔說。接著她又在杜·瓦
諾布爾夫人的耳邊嘀咕道:「現在,我想怎麼樣,他就得依我,他還沒得到這個呢!」
她把一個戴手套的手指放在最漂亮的一顆牙齒下面,做出這個人們很熟悉的動作,那意
思是;什麼也沒有到手!
「你抓住他了……」
「親愛的,他到現在只替我還清了債……」
「他真小氣!」蘇珊·杜·瓦諾布爾夫人叫起來。
「哦!」艾絲苔又說,「我欠的債能嚇得財政大臣往後退。現在,跟他過第一夜之
前,我要三萬法郎的年金!……哦!他很不錯,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他身體挺好……
一星期以後,我們歡慶遷入新居,你一定來……上午,他應該交給我聖喬治街房子的房
契。按情理說,本人要是沒有三萬法郎的年收入,是沒法住這樣房子的,遇到不幸時可
以靠這筆錢過活。我嘗過貧窮的滋味,再也不願受窮了。有些苦頭是不能一下子經受的。」
「你過去總說:『我就是財富!』。現在可大大變了樣!」蘇珊大聲說。
「那是因為呼吸了瑞士的空氣,到了那裡,人就會變得節儉……嘿,到瑞士去吧,
親愛的!到那邊找個瑞士人,說不定會當你的丈夫!瑞士的男人還沒有見過我們這種女
人是什麼樣子……不管怎麼說,你回來時就會對帳本上的定期利息表現關注的,也會重
新獲得正直高尚的愛的!再見!」
艾絲苔重新登上那輛華麗馬車,拉車的是幾匹當時巴黎最漂亮的帶灰色斑點的高頭
大馬。
「上車的那個女人確實不錯,」這時佩拉德用英語對貢當松說,「不過,我更喜歡
還在散步的那一個,你去盯上她,打聽她是什麼人。」
「這就是那個英國人剛才用英語說的話。」泰奧多爾·加亞爾向杜·瓦諾爾布夫人
重複一遍佩拉德說的話。
佩拉德冒險講英語之前,已經吐了一個英文詞。泰奧多爾·加亞爾聽後臉上顯出某
種表情。佩拉德由此知道這名記者懂英語。杜·瓦諾布爾夫人那時步履緩慢地走回住處
去,邊走邊瞄□那個黑白混血兒是否跟在她的身後。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個還算不錯的
帶出租傢具的旅館裡,旅館的女老闆叫傑拉爾夫人。杜·瓦諾布爾夫人興旺發達的那一
陣,曾經給過她恩惠。傑拉爾為感激她,讓她住得較為體面。這位好心腸、正直而有德
行,甚至十分虔誠的女老闆把這位花娘當作上等女子。她過去見這個花娘一直在奢華中
生活,現在把她視作一位失勢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兒也托付給這位風塵女子看管。比
人們想像的更合乎情理的是,這個風塵女子帶兩個女孩上戲院看戲時,竟像一位母親那
樣嚴肅認真,獲得兩位傑拉爾小姐的愛戴。這位正直莊重的旅館女老闆很像那些高尚的
教士,他們認為那些處身於法律之外的女人仍然應該加以拯救,應該予以熱愛。杜·瓦
諾布爾夫人尊敬這位正直的女老闆,晚上與她聊天哀歎自己的不幸時,常常表示對她的
仰慕。「你還很有姿色,你會有一個好的結局。」傑拉爾夫人常常這樣對她說。
杜·瓦諾布爾夫人其實也是相對地落難。她的那些極為奢華和漂亮的服飾,現在還
保留著很多,在必要的場合,例如聖馬丁門劇院演出《理查·德·阿爾林頓》的那種日
子裡,她仍然能夠珠光寶氣地出現在眾人面前。這位落難的女子外出吃飯或上戲院看戲
的往返路上需要用車時,傑拉爾夫人還是經常慷慨地給她付車錢。
「嘿,親愛的傑拉爾夫人,」她對這位正直的母親說,「我相信,我的命運快要改
變了……」
「哦,夫人,那太好了!不過,你要慎重點兒,要為將來著想……別再欠債了。那
些來找你討債的人,我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把他們給打發走!……」
「哎,對這些狗呀,你不要擔心,他們個個都從我身上賺了大錢。拿著,這是幾張
多藝劇院◎的戲票,給你女兒的,二樓上的一個好包廂。今晚如果有人來找我,而我還
沒有回來,你就讓他上樓吧。我把我過去的貼身女僕阿黛爾叫來,讓她在樓上等著。」
◎多藝劇院:一八○七年開設的一個演劇場,位於蒙馬特街,上演一些粗俗、放蕩
的短劇或鄉村小戲。
杜·瓦諾布爾夫人沒有姑姑,也沒有母親,只好求助於她的貼身女僕(也是一個
「落難」人),讓她到一個陌生人面前去扮演聖埃斯泰弗夫人的角色。征服這個陌生人
就能使她恢復自己原來的地位。她這時出去跟泰奧多爾·加亞爾一起吃晚飯。泰奧多爾
·加亞爾那天正好有個社交活動,也就是納當打賭打輸了請他吃一頓飯。人們在這種花
天酒地的場合總是對客人這樣說:「還有女人呢。」
佩拉德沒有充分理由是不會全力以赴去揭穿這個謎的。另外,他也和科朗坦一樣,
受著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科朗坦無緣無故心甘情願地投入了這場戲。
這期間,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經最後轉變。國王把國家大事托付給他所挑選的幾位大
臣,自己準備遠征阿爾及爾,好將這一勝利當作被稱為「路易十四政變」的通行證。國
內不再有人搞陰謀,查理十世以為沒有任何敵手了。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樣,有
時出現風平浪靜地假象。科朗坦此刻再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真正
的獵人,為了不使自己閒著,「沒有斑鳩,就打烏鶇」◎。多米蒂安沒有基督徒可殺時,
便打蒼蠅◎。貢當松上次目睹艾絲苔被捕,他以暗探的敏銳感覺,對這一行動作出了正
確的判斷。正如人們所看到的,這個怪人甚至沒有對德·紐沁根男爵發表什麼見解。
◎意為沒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多米蒂安(五—一九六),八一至九六年為羅馬皇帝。據說他掌權初期,一人無
事,便打蒼蠅。以後發展到殺人,以殘酷著稱。
「在銀行家的愛情上進行敲詐,誰得到好處呢?」這是兩個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個
問題。貢當松後來認出了亞細亞是這場戲中的人物,便指望通過她來瞭解誰是編劇。但
是,亞細亞像一條鰻魚從他手裡滑掉了,藏身在巴黎的泥沼中好一段時間。當他重新見
到她,知道她當了艾絲苔的廚娘時,他覺得無法理解與這個混血女人的合作。這兩個偵
探能手第一次碰上無法解答的難題,懷疑這是一起神秘事件。貢當松對泰布街那幢住宅
連續進行三次大膽進攻,沒有獲得任何情況。只要艾絲苔住在那裡,看門人似乎總懷著
深深的恐懼,大概亞細亞威脅過他:如果他稍有不慎,亞細亞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
他的全家。艾絲苔離開這套房子的第二天,貢當松發現看門人變得較為開朗了。看門人
很留戀這位小夫人,據他說,她因剩餘的飯菜養活他。貢當松裝扮成商業經紀人,為租
這套房子去上門討價還價。他聽著看門人的訴苦,一邊裝出對他說的不以為然,在他每
一句話後面都要用「這可能嗎……?」來反問。
「當然了,先生,這位小夫人在這裡住了五年,從來沒有出過門。雖然她的行為無
可指責,但是她的情夫妒忌心很重,證據就是他每次來這裡,進出都採取最嚴密的謹慎
措施。他是一個很漂亮的小伙子。」
呂西安當時還在馬爾薩克他妹妹賽夏爾夫人家裡。但是,他一回來,貢當松就派看
門人到馬拉凱河濱去,問德·魯邦普雷先生是否同意出售馮·博格賽剋夫人搬出的房子
中的傢具。看門人認出呂西安確實就是那個年輕寡婦的神秘情人。貢當松不想知道更多
的事,這對他來說已經夠了。可以想像,呂西安和卡洛斯表面上雖然鎮靜,但內心十分
緊張。他們裝出那種樣子:認為是看門人發了瘋,想盡力穩住他。
卡洛斯在二十四小時內組織起一場反偵察,派人將正在搞偵察的貢當松當場抓獲。
貢當松扮成巴黎中央菜場的搬運工,已有兩次將亞細亞早晨在那裡買好的菜送過來,兩
次進入聖喬治街的小公館。科朗坦那邊也重新採取行動。但是,由於卡洛斯·埃雷拉這
個人物確有其人,這就使他無法動作,因為他很快獲悉;這位教士是費迪南七世的密使,
於一八二三年底來到巴黎。可是,貢當松不得不研究是什麼原因促使這個西班牙人去保
護呂西安·魯邦普雷。科朗坦很快就看出,艾絲苔給呂西安當了五年情婦。因此,用那
個英國女人代替艾絲苔,是為了維護這個紈褲子弟的利益。然而,呂西安沒有任何生活
來源,人家不想把德·格朗利厄小姐嫁給他做妻子。他於是剛剛買下價值一百萬的魯邦
普雷地產。科朗坦巧妙地使王國警察總監採取行動。巴黎警察局長告訴總監說,關於佩
拉德的事,前來告狀的不是別人,正是德·賽裡奇伯爵和呂西安·魯邦普雷。
「這下清楚了。」佩拉德和貢當松叫起來。
兩個朋友很快制訂了計劃。
「這個妓女過去有不少關係,」科朗坦說,「她有一些女友,這些女友中不會找不
出一個倒霉的。我們中間應該有個人扮演外國闊佬去供養她,叫他們友好往來。她們這
些人為了情人的事總是相互需要的,這樣我們就能打入內部了。」
佩拉德自然想扮演這個英國人的角色。他已成了這個秘密事件的犧牲品。在揭開這
個秘密事件所需的時間內,他可以過放蕩生活,這很合他的心意。科朗坦因工作勞累,
身體衰老,倒不大關心這樁事。
貢當松扮成黑白混血兒,很快擺脫了卡洛斯的反偵察。就在佩拉德與杜·瓦諾布爾
夫人在香榭麗捨大街相遇前三天,德·薩爾蒂納先生和雷努瓦先生◎時代的最後一名警
察持完全合乎規定的護照,住進了和平街米拉波旅館。他來自海外殖民地,途經勒哈佛
爾,然後坐一輛敞蓬小四輪馬車來到這兒。馬車滿是污泥,彷彿他真的從勒哈佛爾趕來,
實際上他只走了聖德尼至巴黎這段距離。
◎薩爾蒂納在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間任警察總監,雷努瓦於一七七四至一七八五
年間任警察總監,其中一七七五至一七七六年為約瑟夫·德·阿爾貝所代替。
卡洛斯·埃雷拉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館辦好了簽證,在馬拉凱河濱作好了去馬德里
旅行的一切準備。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十二天後,艾絲苔要成為聖喬治街那座小公館的
主人,她將獲得三萬法郎年金的票據。歐羅巴和亞細亞施用詭計,想叫艾絲苔賣掉這票
據,把所得的錢偷偷交給呂西安。呂西安可以假托他妹妹對他慷慨解囊,這樣便能支付
魯邦普雷地產款項了。這種做法誰也不能指責,只有艾絲苔可能洩露出去,但是她寧可
丟掉性命,也不會輕易地皺一下眉頭。
克洛蒂爾德剛剛在她細長的脖子上繫上一條粉紅色的小頭巾,這說明對格朗利厄公
館那邊已經贏得了勝利。公共馬車的股份投機已經賺了三倍。卡洛斯好幾天內銷聲匿跡,
他由此挫敗了一切敵意。所有謹慎措施都已採取,不可能有任何疏漏。冒牌的西班牙人
本該第二天動身。然而頭一天,佩拉德在香榭麗捨大街碰上了杜·瓦諾布爾夫人。當天
夜裡兩點鐘,亞細亞乘馬車來到馬拉凱河濱,在臥室裡找到了卡洛斯這個大煙囪,他正
在檢查上述安排,就像一個作者翻檢自己的書頁,發現錯誤加以糾正一樣。像他這樣的
人再也不願重犯對泰布街看門人的疏忽的錯誤了。
「昨天下午兩點半,帕卡爾在香榭麗捨大街認出了貢當松。」亞細亞湊近主子的耳
朵說,「他裝扮成黑白混血兒,給一個英國人當傭人。那個英國人為了窺測艾絲苔,三
天來一直在香榭麗捨大街轉來轉去。黑白混血兒裝成菜場搬運夫的時候,帕卡爾和我從
他的眼睛認出了他。帕卡爾把小姑娘送回來,同時繼續盯著那個傢伙。他住在米拉波旅
館。但是,帕卡爾說,從貢當松跟那個英國人交換的那些暗號上可以看出,那個英國人
決不是真正的英國人。」
「我們的背上叮著牛虹,」卡洛斯說,「我只能後天動身了。叫泰布街的看門人來
找我們的人,正是貢當松。必須弄明白那個冒牌的英國人是不是我們的敵人。」
中午,薩繆埃爾·約翰森先生的黑白混血僕人鄭重其事地服侍主人吃飯。約翰森先
生在吃的方面精心打算,所以總是吃得很好。佩拉德希望自己被看作是一個嗜酒型的英
國人,出門總是醉醺醺的。他帶著內裝墊料的黑呢護腿套,一直裹到膝蓋上,好讓雙腿
顯得粗壯些。他的褲子也襯著一層厚厚的毛料織物,背心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藍色
領帶高高地繫在脖子周圍,碰上了面頰。他戴一副檢紅色假髮,遮住了半個前額,他設
法使自己身高增加三寸◎左右,以至大衛咖啡館資格最老的常客都幾乎認不出他了。過
路人看到他那如英國禮服一樣的寬鬆乾淨的黑色方格禮服,大概會把他當成一個英國百
萬富翁。貢當松擺出一副富豪人家心腹僕人的冷淡高傲姿態,沉默不語,大模大樣,目
空一切,感情很少外露,作一些不同尋常的手勢,凶狠地大喊大叫。佩拉德正要喝完第
二瓶酒時,旅館的差役將一個人徑直帶到他的住處,佩拉德和貢當松認出這是一個穿便
衣的憲兵。
◎法國古長度單位,一寸約合二十七點零七毫米。
「佩拉德先生,」憲兵湊近富翁的耳朵說,「我奉命帶你去警察局。」
佩拉德站起來,毫不分辯,尋找自己的帽子。
「門口有一輛馬車等你。」憲兵在樓梯上對他說,「警察局長本想派人將你逮捕,
現在只派治安警察來,要求你把自己的行為說清楚。治安警察就在馬車裡。」
「我應該跟你呆在一起嗎?」佩拉德上車後,憲賓問治安警察。
「不用了。」治安警察回答,「請你小聲告訴車伕,把車拉到警察局去。」
現在,佩拉德和卡洛斯坐在同一輛馬車裡。卡洛斯手頭有一把匕首。駕車的是一個
心腹車伕,他能使卡洛斯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車裡溜掉,能使馬車到達一個地方時,在車
裡發現一具屍體而顯得驚駭不已。一個暗探被謀害,人們從來不去追究,司法部門幾乎
從來都讓殺人犯逍遙法外,因為這種事很難弄得水落石出。佩拉德用暗探的目光朝警察
局長派來的人看了一眼,卡洛斯向他展示出令人滿意的形象:光禿的腦殼,後頸窩一堆
皺褶,頭髮上全是撲粉,溫和的眼睛,眼圈發紅,需要治療,戴一副輕巧的官僚氣派的
金絲邊眼鏡,鑲著厚厚的發綠的鏡片。那眼睛證明他患有難言的疾病。他穿帶襟飾的高
級細紗襯衫,舊黑緞背心,法官穿的褲子,黑色粗絹絲襪,系飾帶的皮鞋,黑色長禮服,
價值四十個蘇、已經戴了十天的黑手套,一條金錶鏈。這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下級法官,
而人們都名不副實地稱為「治安警察」。
「親愛的佩拉德先生,像您這樣的人成了監視對象,還要叫您對自己的行動加以說
明,我真感到遺憾。您這副裝扮局長先生不感興趣。如果您以為這樣便能躲過我們的警
覺,那就錯了。您來的時候是走從英格蘭到博蒙蘇爾瓦茲那條路嗎?……」
「對,到博蒙蘇爾瓦茲。」佩拉德回答。
「還是到聖德尼?」假法官問。
佩拉德感到慌亂了。這一次的問話要求作出答覆。可是,不論怎樣回答都很危險。
如果說「是」,那是自我嘲弄;如果說「不是」,萬一對方瞭解實情,佩拉德就完了。
「他真狡猾,」佩拉德心裡想。他試著抬頭望一眼治安警察,同時微微一笑,以這
微笑作為回答。這微笑被接受了,沒有遭到拒絕。
「您喬裝改扮究竟為了什麼目的?您不是在米拉波旅館租了一套房間,而且還叫貢
當松扮成黑白混血兒嗎?」治安警察又問。
「局長先生要對我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我的行動只能向我的上司匯報。」佩拉
德莊重地說。
「如果您這樣說是要叫我理解為您是在為王國警察總署幹事,」假警察生硬地說,
「那麼我們就改變方向,不去耶路撒冷街,而去格勒奈爾街◎吧。對您,我已經得到確
切的命令,您得要當心啊!人家對您並沒有多大意見,可是,有時候,您又把事情擾亂
了。我本人嘛,不想讓您為難……可是,哎……告訴我實情吧!……」
◎耶路撒冷街是巴黎警察局所在地。王國警察總署自一八二三年起位於格勒奈爾街。
「實情?我告訴您。」佩拉德朝他的塞伯拉斯◎紅紅的眼睛狡黠地望了望,說。
◎塞伯拉斯:希臘神話中看守地獄之門的三頭犬。
這位所謂的法官面無表情,不露聲色。他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任何實情似乎對他都
沒有關係。他的這副神態使人覺得警察局長這樣做是心血來潮。局長們常常有些怪念頭。
「我發狂似地愛上了一個女人,她就是那個為自己高興使債主掃興而經常旅行的經
紀人法萊克斯的情婦。」
「是杜·瓦諾布爾夫人嗎?」治安警察問。
「對。」佩拉德繼續說,「供養她一個月,就要花掉我一千多埃居。我裝成闊佬,
雇了貢當松做傭人。先生,這一切全是實情,如果您願意讓我留在車裡等您,我可以憑
自己是前警察局長的身份發誓,您立刻上旅館去問問貢當松就知道了。不僅貢當松會向
您確認我剛才榮幸地對您說的這一切,而且您會看見到那裡去的杜·瓦諾布爾夫人的貼
身女僕,她今天上午應該前來告訴我們對我的建議是否同意,或是她的女主人還要提出
什麼條件,老猴子善於做鬼臉:我提議一個月一千法郎,還有一輛馬車,這就合一千五
百了。五百法郎的禮品,再加上同樣數額的錢用於社交聚會、晚宴和看戲。您看,我對
您說一千五百埃居,一點也沒有錯。像我這樣歲數的人,為了最後一次興致,完全可以
花上一千埃居。」
「啊,佩拉德老爹!您還這麼喜歡女人,竟願意……?您可是超過我了。我六十歲
了,節制得很好……不過,如果事情真的如您所說的那樣,我想,為了辦成這件能滿足
您興致的事,您得有個外國人的模樣吧。」
「您一定知道,佩拉德或是麻雀街的康奎爾老爹……」
「對,不管哪一個,對杜·瓦諾布爾夫人都不合適,」卡洛斯接著說,他獲悉了康
奎爾老爹的地址,心裡暗暗高興。「大革命以前,我有過一個情婦,」他說,「這個女
人過去被一個行刑者供養,這種人被稱為劊子手。有一天看戲時,她因一枚別針而惱火
--那時人們都這樣說,她便嚷起來;『啊!劊子手!』『你又想起他了?』坐在她旁邊
的人對她說……。嘿!親愛的佩拉德,由於這句話,她離開了那個男人。我猜想,您是
不願這樣當眾受辱的……杜·瓦諾布爾夫人是個跟體面人來往的女子,有一天我在歌劇
院碰到她,覺得她非常漂亮……親愛的佩拉德,還是叫車伕重回和平街吧,我跟您一起
到您的住處去,我親眼看看是怎麼回事。這樣,向局長先生口頭匯報一下也許就可以了。」
卡洛斯從身側的衣袋裡取出一隻內壁鍍金的黑色鼻煙盒,打開,用非常親切的姿態
向佩拉德遞去鼻煙。佩拉德心裡想:「這就是他們的警察!……天哪!如果雷努瓦先生
或德·薩爾蒂納先生再次來到世上,他們會說些什麼呢?」
「您說的也許是事實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親愛的朋友。」假治安警察嗅完他那
撮鼻煙,說,「您在過問紐沁根男爵的風流韻事,大概想將他套上絞索吧。您用手槍沒
有打中他,這回想用大炮瞄準他。杜·瓦諾布爾夫人是德·尚碧夫人的朋友……」
「啊!見鬼!千萬不能上鉤!」佩拉德心裡想,「他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他在捉弄
我,他口頭說要放我,但卻繼續在盤問我。」
「怎麼樣?」卡洛斯用莊重的權威姿態問。
「先生,我為德·紐沁根先生尋找那個他愛得發狂的女人,我這樣做確實不對。正
因為這一點,上級不再喜歡我,因為據說我觸及了重大利害關係,而我自己卻蒙在鼓裡
(這位下級法官不動聲色)。不過,我干了五十二年警察,我完全瞭解這一行。」佩拉
德繼續說,「所以,自從局長」先生申斥我以後,我就不幹了。局長先生肯定是有理由
的……」
「如果局長先生要求您放棄您的這樁風流事兒,您也會放棄嗎?要是這樣,我想,
這是您對我說的話是否真誠的最好證明。」
「他咄咄逼人!真厲害!」佩拉德心裡想,「啊!見鬼!如今的警察真抵得上雷努
瓦先生手下的警察呢!」
「放棄?」佩拉德說,「我要等待局長先生的命令……嗯,您想上去的話、這就是
旅館了。」
「您從哪裡搞到經費的?」卡洛斯突然問,擺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姿態。
「先生,我有一位朋友……」佩拉德說……
「您就把這一切向一位預審法官說一說!」卡洛斯接著說。
這大膽的一幕是卡洛斯的精心設計,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想出這種簡單易行的計
策。那天清早,他叫呂西安去德·賽裡奇伯爵夫人家。呂西安請伯爵的私人秘書以伯爵
的名義去詢問警察局長有關德·紐沁根男爵僱用密探的情況。私人秘書回來時帶來關於
佩拉德的一份記錄,那是一份抄來的檔案摘要:
一七七八年進入警察局。兩年前從阿維尼翁來到巴黎。
無財無德。手中握有國家機密。
住麻雀街,化名康奎爾。康奎爾是他家庭所在地的一塊小
地產名稱,位於沃克呂斯省。經營實業的體面家庭。
最近,有位名叫泰奧多爾·德·拉·佩拉德的侄孫來訪。
(參見一名警察的報告,文件第三十七號。)
「貢當松給他當黑白混血男僕的那個英國人,大概就是他!」當呂西安帶來書面記
錄並親口匯報情況後,卡洛斯大聲說。
三小時之內,這個具有大將活動能力的人派帕卡爾找了個無辜的同謀,叫他扮成便
衣憲兵,自己則喬裝成治安警察。在馬車裡,他猶豫再三想殺佩拉德,但最後還是決定
自己不親手搞暗殺,他準備告訴幾個釋放出獄的苦役犯,說佩拉德是百萬富翁,用這種
辦法在適當時候幹掉佩拉德。
貢當松正在與杜·瓦諾布爾夫人的貼身女僕談話,佩拉德和他的同行者聽到了貢當
松的聲音。佩拉德於是向卡洛斯示意,叫他待在第一間屋子裡。那表情似乎對他這樣說:
「您馬上可以判斷出我說的話是否真實。」
「夫人一切都同意。」阿黛爾說,「夫人此刻正在一位朋友德·尚碧夫人家裡。德
·尚碧夫人在泰布街有一套配有傢具的房子,租期還有一年,說不定她會把這套房子給
我家女主人。我家夫人在那邊接待約翰森先生更加合適,因為傢具還很新,先生跟德·
尚碧夫人談妥後,可以為夫人買下這些傢具。」
「好吧,孩子。這不是騙局,也是煙幕。」混血僕人對姑娘說,姑娘聽了大驚失色,
「不過我們兩家都有份……」
「嘿,你這個黑鬼!」阿黛爾小姐叫起來,「你那個闊佬如果是真正的闊佬,他完
全可以把傢具送給夫人。房契一八三0年四月到期,你的闊佬如果感到滿意,可以再續
租約嘛。」
「我感到很滿意!」佩拉德走進門去,拍著貼身女僕的肩膀口答說。
他向卡洛斯打了個暗號。卡洛斯用一個表示同意的手勢作了回答,他已經明白這個
闊佬將繼續扮演這一角色。但是,這場戲卻因另一個人物的闖入而突然改觀了。這個人
物就是科朗坦,無論卡洛斯還是警察局長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他當時看到門開著,便順
路進來看看老朋友佩拉德怎樣扮演闊佬的角色。
「局長總在找我的麻煩!」佩拉德湊近科自坦的耳邊說,「他發現我喬裝闊佬了。」
「我們將把他趕下台。」科朗坦在他朋友的耳邊說。
接著,他向法官冷淡地打個招呼,便暗暗地觀察起這個人來。
「您待在這裡,等我回來。我去警察局。」卡洛斯說,「如果不見我回來,您就可
以去尋歡作樂了。」
這幾句話是在佩拉德耳邊說的,這樣就不會在貼身女僕前揭穿佩拉德的老底了。卡
洛斯說完話便出去了。他看到這個新來的人金髮碧眼,認為是生性冷峻殘忍的一類,所
以不想在這個人的目光下逗留。
「這是局長給我派來的治安警察。」佩拉德對科朗坦說。
「啊!」科朗坦回答。「你中奸計了!這個傢伙鞋底藏著三副牌,從腳在鞋裡的位
置就能看出來,再說,治安警察也不需要化裝嘛!」
科朗坦飛快下樓,想弄清自己的懷疑是否正確。卡洛斯正登上馬車。
「喂!神甫先生?……」科朗坦喊道。
卡洛斯扭過頭來,看見了科朗坦,然後進了他的馬車。不過,科朗坦還來得及對著
車門說了一句:「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情況--上馬拉凱河濱!」科朗坦向車伕喊道,
語氣和眼神裡都充滿了冷嘲熱諷。
「啊!」雅克·柯蘭心裡想,「這下子我算完了!他們知道了底細。必須走在他們
前頭,特別是要弄清楚他們要把我們怎麼辦。」
科朗坦過去見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五六次,這個人的目光很難叫人遺忘。科自坦
首先認出的是那寬寬的肩膀,然後是浮腫的臉以及從鞋裡墊高三寸的花招。
「啊!我的老朋友,這回人家可把你給擺佈了!」科朗坦見臥室裡只有佩拉德和貢
當松,便這樣說。
「誰?」佩拉德叫起來,語氣中有嗡嗡的顫音,「今後的日子裡,我決不會讓他太
太平平。」
「這個人就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可能就是西班牙的科朗坦。一切都明白了,這
個西班牙人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他想靠一個漂亮姑娘的長枕頭撈錢,讓那個小伙子發
財……看你想不想跟這個有手腕的傢伙較量了,我看他像魔鬼一樣詭詐。」
「哦!」貢當松大聲說,「艾絲苔被扣押的那一天,他得了三十萬法郎,他當時就
坐在馬車裡!那眼睛,那前額,那麻子點,我全記得。」
「啊!我要是得了這錢,我的可憐的莉迪會有一份多麼美好的嫁妝!」佩拉德叫起
來。
「你繼續扮演你的闊佬角色,」科郎坦說,「為了在艾絲苔那裡有個耳目,必須讓
她與瓦諾布爾保持聯繫,艾絲苔是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真正情婦。」
「人家已經敲了紐沁根五十多萬法郎了。」貢當松說。
「他們還需要這麼多錢,」科朗坦接過話頭說,「魯邦普雷的地產價值一百萬。老
爹,」他拍拍佩拉德的肩膀說,「你能得到十多萬,可以給莉迪出嫁用了。」
「別對我這麼說,科朗坦。如果你的計劃落空,真不知道我還能幹些什麼……」
「這筆錢,你也許明天就能得到!親愛的,這個神甫很狡猾,是個高級魔鬼,我們
得甘拜下風。不過,他已經在我的掌心裡。他有頭腦,他會投降的。你要盡量裝出闊佬
的傻樣,什麼都不要擔心。」
這一天,真正的對手已經在開闊的場地上面對面相遇了。當天晚上,呂西安去格朗
利厄公館打發晚間的時光,那裡賓客很多。當著全客廳的人的面,公爵夫人將呂西安留
在自己身邊,說了一會兒話,對他顯得很熱情。
「您最近出去旅行了嗎?」她問呂西安。
「是的,公爵夫人。我妹妹想要促成我的婚事,作出重大犧牲,我因此能購得魯邦
普雷地產,將它跟其他財產歸並在一起。我的那位巴黎的訴訟代理人十分能幹,地產擁
有者聽說買主姓名後想提高價格,他設法為我免除了這項麻煩。」
「有一座城堡嗎?」克洛蒂爾德滿心歡喜地問。
「有一個很像城堡的東西。不過,最明智的做法是利用它作材料建一座現代化的房
屋。」
克洛蒂爾德的眼睛透過滿意的微笑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今天晚上,您跟我父親玩一盤惠斯特◎,」她小聲對他說,「我希望半個月以後
會邀請您吃晚飯。」
◎一種牌戲,橋牌的前身。
「啊,親愛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公爵說,「聽說您購買了魯邦普雷地產,我向
您祝賀!對那些說您欠債的人,這是一個很好的回答。我們這些人,可以像法國或英國
一樣,我們可以有公債。可是,您看,沒有財產的人,那些剛剛起步的人,就不能用這
種語調說話了……」
「可是,公爵先生,為這塊地產,我還欠著五十萬法郎呢!」
「那就必須娶一個能給您帶來這筆錢的姑娘。不過對您來說,在我們這個地區,您
很難找到有這筆財產的對象,這裡人給女兒的陪嫁都很少。」
「他們的姓氏已經足夠了。」呂西安回答。
「我們只有三個人玩惠斯特:莫弗裡涅斯,德·埃斯帕爾和我,」公爵說,「您願
意跟我們一起湊成第四個人嗎?」他指著牌桌對呂西安說。
克洛蒂爾德走向牌桌看父親打牌。
「她希望我拿這個。」公爵輕輕地拍著女兒的手說,一邊膘了呂西安一眼。呂西安
顯得很嚴肅。
呂西安與德·埃斯帕爾搭檔。他輸了二十路易。
「親愛的母親,」克洛蒂爾德走過來對公爵夫人說,「他很聰明,是故意輸的。」
呂西安與德·格朗利厄小姐說了幾句情意綿綿的話,於十一點回到家裡上床就寢,
想著自己一個月以後就會獲得全面成功的事,因為他毫不懷疑自己將成為克洛蒂爾德的
未婚夫,一八三○年四句齋之前就能結婚了。
第二天午飯後,呂西安陪著卡洛斯拍幾支香煙。卡洛斯當時憂心忡忡。這時候,有
人享報德·聖埃斯泰弗先生(多麼具有諷刺意味!)來訪,想要跟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或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說話。
「樓下的人說我已經走了嗎?」神甫叫起來。
「說了,先生。」僕人回答。
「那麼,你去接待這個人。」他對呂西安說,「他是敵人,你千萬不要說連累人的
話,不要流露任何表示驚訝的動作。」
「你能聽到我說些什麼。」呂西安說。
卡洛斯躲在一個毗鄰的房間裡。他從門縫裡看到科朗坦進來。由於這個高個子陌生
人有高超的變形本領,卡洛斯只能通過他的聲音認出他。科朗坦這時候很像財政部的一
個老處長。
「先生,您不認識我,我沒有這份榮幸,」科朗坦說,「不過……」
「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先生,」呂西安說,「不過……」
「不過,這關係到您與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大事。這樁婚事辦不
成了。」科朗坦這時用強烈的口氣說。
呂西安坐下來,什麼也沒有回答。
「您現在被一個人捏在手心裡,這個人能夠並願意輕而易舉地向德·格朗利厄公爵
證明,購買魯邦普雷地產的錢是一個傻瓜給您的,它是您的情婦艾絲苔小姐的價錢。」
科朗坦繼續說,「很容易找到判決書原本,艾絲苔小姐是根據這些判決書而受到起訴的。
也有辦法叫德·埃斯圖爾尼開口。對德·紐沁根男爵使用的那些極其巧妙的伎倆將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一切都還可以彌補。只要拿出十萬法郎,就能太平無事……
這事與我毫無關係,我只是受那些搞『訛詐』的人委託而已。」
科朗坦大概講了一小時,呂西安吸著煙,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態。
「先生,」他回答說,「我不想知道您是誰,因為,受人之托來於這種事的人是絕
不會透露自己姓名的,至少對我是這樣。我已經讓您從容地說完了話:這是我的家,我
看您並非沒有理智,請您聽聽我的難處吧。」
雙方停頓了一下。這時候,科朗坦用貓眼盯著呂西安,呂西安用冷若冰霜的目光注
視著他。
「要麼悠依據的全是虛假的事實,我因而絲毫不用擔憂;」呂西安接著說,「要麼
您說對了,那麼,我給您十萬法郎,並且給您這樣的權利:您的委託人能派多少個聖埃
斯泰弗到這裡來,就能向我索取多少份十萬法郎……總之,為了馬上結束您的這樁可觀
的交易,我要告訴您,我呂西安·魯邦普雷誰都不怕。您對我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與我毫無關係。如果格朗利厄家挑三揀四,我還有別的出身高貴的姑娘可娶,退一步說,
我即使打光棍也沒有什麼丟人的,特別是,如您想像的,可以販賣白種女人賺錢。」
「如果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先生,」呂西安打斷科朗坦的話說,「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此刻正在赴西班牙途
中,他對我的婚事幫不上什麼忙,與我的利害也毫不相干。這位國家要人過去很長時間
內想幫我出主意,但是他現在要向西班牙國王陛下匯報公務。假如您有話要跟他說,我
奉勸您動身去馬德里。」
「先生,」科朗坦直截了當地說,「您永遠不可能當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小
姐的丈夫了。」
「那就由她去吧!」呂西安說,一邊不耐煩地把科朗坦向門外推去。
「您認真考慮了嗎?」科朗坦冷峻地說。
「先生,我既不認為您有權干涉我的事務,也不承認您有權叫我損失一支香煙。」
呂西安說著將已經熄滅的煙頭扔掉。
「再見,先生,」科朗坦說,「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不過,您這輩子肯定會遇到
這樣的時刻:由於您想到在樓梯上教訓我,您將喪失一半成功的機會。」
作為對這一威脅的回答,卡洛斯作了一個砍頭的手勢。「現在,動手於吧!」他看
著呂西安大聲說。呂西安經歷這場可怕的談話後已經嚇得面色慘白。
讀者中注重一本書的道德和哲學內容的數量極少。如果這類讀者中哪怕有一人相信
德·紐沁根男爵的滿意心情,他也會證明要使一個風塵女子的心服從於任何生理學準則
是多麼困難。艾絲苔已經決定要叫這個可憐的百萬富翁為他的所謂「成功之日」付出高
昂的價錢。所以,直到一八三○年二月初,「小小宮殿」裡還沒有舉行喬遷的喜慶。
「不過,等到狂歡節,我這兒一定會開張。」艾絲苔私下對她的女友們說,這些女
友又把這話傳到了男爵耳朵裡,「我要使我的男人幸福得像一隻石膏公雞◎。」
◎法語中coq en pate,直譯為「面捏公雞」,意為過得很幸福。此處coq e nPlat
re,「石膏公雞」,為文字遊戲。
這句話在花街柳巷成了名言。
男爵於是感到很苦惱。他像那些已經結婚的人那樣滑稽可笑,開始向好友訴苦,他
的不滿情緒也就流傳了出去。這時候,艾絲苔繼續認真地扮演著投機大王蓬帕杜爾的角
色。她已經舉行過兩三次小型晚會,這完全是為了把合西安帶進家裡來。魯斯托,拉斯
蒂涅克,杜·蒂耶,比西沃,納當,浪蕩公子的精英德·勃朗布爾公爵,都成了這個公
館的常客。最後,艾絲苔還接納了杜莉亞,弗洛朗蒂納,法妮·博普萊,弗洛麗娜,兩
名女戲子,兩名女舞蹈演員,以及杜·瓦諾布爾夫人,這些人都作為她演的這齣戲裡的
角色。在一個妓女家裡,如果沒有爭風吃醋,爭奇鬥艷,和各色臉譜,那是再淒涼不過
了。在六個星期裡,艾絲苔已經成了女性帕裡斯◎中最詼諧、最有趣、最美麗、最瀟灑
的女子,這些女性帕裡斯構成了靠情人供養的婦女階層。她被人捧得很高,享受著足以
誘惑一般女子的能滿足虛榮心的各種快樂。但是她的內心有個秘密想法,這使她成了超
越這個階層的一位女子。她的心裡保留著自己昔日的形象,這使她感到既羞愧又自豪。
她時刻意識到自己即將再次墮落。她好像成了一件複製品而活在世上。她可憐自己扮演
這麼個角色。這位風塵女子心中的愛情天使,對這種面對著心靈而又由肉體去扮演的卑
鄙可恥的角色,懷著深深的蔑視。她的那些嘲諷的語言便是這種心境的表露。她既是觀
眾又是演員,既是法官又是受刑者。她充分領略到阿拉怕故事裡那些令人讚歎的想像:
那些故事裡幾乎總有一個外表卑微而靈魂高尚的人物,他的原型便在經典著作《聖經》
之中,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二世◎。這位受害者已打定主意,容許自己活到失去貞節的
第二天,這樣,她就可以跟她的劊子手開一點兒玩笑了。另外,艾絲苔已經明白,男爵
是依靠見不得人的可恥手段獲得了這巨額財富,這就使她沒有任何顧忌了,用卡洛斯的
話說,她以扮演復仇女神阿忒◎的角色為快了。這個百萬富翁失去她就活不下去,而她
在他面前則時而顯得可愛迷人,時而變得討厭可憎。當男爵痛苦萬分,想要離開艾絲苔
時,她便做出甜蜜溫柔的姿態,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
◎帕裡斯: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風流俊美。他誘走了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的
妻子,美人海倫,從而引起歷時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尼布甲尼撒二世(前六○五—五六二),巴比倫國王。
◎阿忒:希臘神話中的惡作劇和復仇女神,宙斯與不睦女神厄裡斯的女兒。
埃雷拉公然擺出一副去西班牙的樣子,而實際上只到了圖爾。他接著驅車繼續趕路,
到了波爾多。他在那裡留下一名僕人,讓他扮演主人的角色,並叫他在波爾多一家旅館
裡等他。然後,他換上旅行推銷員的外衣,坐驛車返回巴黎,在艾絲苔住處秘密安身下
來,通過亞細亞、歐羅巴和帕卡爾,對一切進行精心指揮、策劃、和監視,特別是監視
佩拉德的行動。
離選定的喜慶日子還差半個月,大概是歌劇院首場舞會的第二天,這位交際花在意
大利劇院包廂最內側的地方出現。艾絲苔的俏皮話已經開始有點兒令人生畏。男爵被迫
在樓下給她租了一個包廂,以便把他的情婦藏在這裡,避免在離德·紐沁根夫人只有幾
步遠的地方與情婦一起向公眾露面。包廂的位置是她挑選的,為的是能眺望賽裡奇夫人
的包廂,因為呂西安幾乎一直陪著賽裡奇夫人。可憐的風塵女每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
六都要凝望賽裡奇夫人身邊的呂西安,以此寄托她的幸福。這天將近九點半,艾絲苔看
見呂西安走進伯爵夫人的包廂。他面色蒼白,額頭憂慮重重,面孔幾乎變了樣。這些內
心痛苦的標誌只有艾絲苔才能看出來。一個女人熟悉自己心愛男子的面容,就像水手熟
悉大海一樣。
「天哪!他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是否想跟那個地獄神講話?那個人對他來
說是守護神,他此刻正藏身在歐羅巴住處和亞細亞住處之間的一個閣樓裡。」
艾絲苔腦子裡淨是這些折磨人的念頭,她幾乎沒有聽見音樂。男爵把他的「天使」
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裡,跟她說著波蘭猶太人土話,那詞尾的怪音無論讀起來還是聽起
來都會叫人頭痛。所以完全可以相信,男爵說些什麼,艾絲苔根本沒有聽。
「艾絲泰(苔),」他鬆開她的手,微微不高興地推了推它,「你莫(沒)在聽我
說話!」
「男爵,瞧您,您談情說愛也跟講法語一樣含混不清。」
「你介(這)張嘴金(真)厲害!」
「我現在不是在我的小客廳裡,而是在意大利劇院。如果您不是於萊或菲歇◎鑄造
的錢箱,並由造物主的魔力將這錢箱變成了人,您一定不會在一位喜愛音樂的女子的包
廂裡這樣嘰嘰喳喳的。我確實沒有在聽您說話!您坐在這裡,在我的裙子裡折騰,就像
一個金龜子包在一張紙裡瞎撞,叫我笑您可憐。您對我說『你金(真)美,美得央(讓)
銀(人)饞涎欲滴……』老風流!如果我回答您:『您今天晚上不像昨天那樣使我討厭,
咱們回去吧!』您就高興了。看您這樣唉聲歎氣的樣子(雖然我沒有聽您說話,我還是
感覺出來了),我認為您晚飯吃得太多,開始消化不良了。您要學著我一點(您為我花
了不少錢,我要不時為您的這些錢而提些忠告!),親愛的,您要學會這一點:像您這
樣消化受阻時,您就不能在不適當的時刻一個勁兒地對您的情婦說:『你金(真)漂亮……』
勃隆代說過:有個老兵就是說了這種愚蠢可笑的話而死在『信仰的懷抱裡……』◎現在
十點鐘,您是九點鐘在杜·蒂耶家跟您的犧牲品德·勃朗布爾伯爵一起吃完晚飯的,您
有數百萬和一堆塊菰要消化呢,明天十點鐘再來吧!」
◎於萊和菲歇是當時製造保險櫃的巧匠。
◎法國元帥德·洛裡斯頓侯爵(一七六八—一八二八),六十歲時在他的情婦、歌
劇院舞蹈演員勒·加洛瓦小姐家突發中風死去。當時報界說他「死在信仰的懷抱裡。」
信仰一詞的轉義為「一心追求的目標。」
「你介(這)個銀(人)金(真)嚴厲!……」男爵大聲說,他承認這話從醫學上
說是非常正確的。
「嚴厲?……」艾絲苔說,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呂西安,「您不是請比昂雄、德
普蘭、老歐德利來會診了嗎?……自從您看見自己幸福的曙光後,您知道自己活像個什
麼嗎?……」
「像習(什)麼?」
「像一個裹在法蘭絨衣服裡的小老頭,不時從扶手椅踱到窗戶旁,想看看溫度計是
否指著適合養蠶的溫度,那是醫生為他安排的溫度……」
「哎,你太忘恩負義了!」男爵聽了這幾句話感到很傷心,大聲說。不過這些話,
墮入情網的老人們在意大利劇院是經常聽到的。
「忘恩負義!」艾絲苔說,「到現在為止,您給我什麼了?……一大堆不愉快!您
瞧,老爹!我能為您感到自豪嗎?您呀!您為我而感到自豪。我戴著您的飾帶,穿著您
的號衣,倒挺合適!您為我還清了債!……就算是吧。可是,您早已騙足了多少個百萬……
(哈!哈!別撇嘴,您跟我說定的……)所以,不用看這些債是多少數額。這倒成了您
最美妙的榮譽憑證了……妓女和竊賊,沒有比這兩者更為相配了。您造了一個漂亮的籠
子,來關您所喜歡的鸚鵡……您去問問巴西大鸚鵡,看它是否感激將它關在金色籠子裡
的人……別這麼看著我,您那樣子像個和尚……您已經向全巴黎展示了您的紅白羽毛的
南美大鸚鵡。您說:『巴黎是否有人擁有這樣的鸚鵡?……它叫得多麼好聽!它學話學
得多麼准!……』杜·蒂耶進來時,鸚鵡對他說:『您好,小騙子……』您多麼開心,
就像一個荷蘭人擁有一種獨一無二的鬱金香,就像一個住在亞洲而領英國年金的昔日富
豪向一個推銷員買了能奏出三個序曲的瑞士產的第一個八音鼻煙盒。您想得到我的心,
那好吧,我馬上告訴您用什麼辦法能得到它。」
「你快說,你快說!……為了你,我習(什)麼都能做……,我喜歡央(讓)你取
笑!」
「您看,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此刻正跟您的妻子在一起。請您也像他那樣年輕,
那樣漂亮吧,如果能這樣,您就可以垂手得到拿您所有百萬的金錢也永遠買不到的東西
了!……」
「我走了。因為,金(真)的,今天晚上你對我太不好了……」「猞猁」拉長了臉
說。
「好吧,再見!」艾絲苔回答,一囑咐喬治把您的床頭墊得高一點兒,再讓腳往上
傾斜,今晚您的臉色像中風一樣……親愛的,您可不能說我不關心您的身體啊!」
男爵站起身,摸到了門把。
「過來,紐沁根!……」艾絲苔做了一個高傲的手勢,把他叫回來。
男爵向她傾身過去,像狗一樣馴服。
「您想看到我對您親熱,今晚在我家給您喝甜酒,一邊跟您說些悄悄話嗎,胖鬼?」
「你叫我心都水(碎)了……」
「心都水(碎)了,可以用一個詞說,叫傷心!……」她說,一邊嘲弄男爵的發音,
「嘿,你把呂西安給我帶來,我要請他來赴我們的伯沙扎爾◎盛宴,我肯定他不會不來。
您若能辦成這樁小小交易,我一定會對你說我愛你,我的弗雷德裡克胖子,你可以相信
這一點……」
◎伯沙扎爾:古巴比倫攝政王,常沉溺於狂歡盛宴。
「你系(是)一個迷銀(人)精,」男爵說著吻了吻艾絲苔的手套,「你總系(是)
到最後開(給)我一點兒撫慰,要系(是)介(這)樣,我寧願聽一頓更大的秋(臭)
罵……」
「好了,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她說,一邊用手指威脅著男爵,就像大人嚇唬
孩子一般。
男爵連連點頭,彷彿落入圈套的鳥兒懇求獵人釋放它一樣。
「天哪!呂西安怎麼啦?」當她單獨一人時,她心裡想,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
從來沒有這麼悲哀過!」
當天晚上,呂西安遇到了這樣的事;九點鐘,呂西安和每天晚上一樣,坐上他的雙
座四輪馬車出門,準備去格朗利厄公館。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把自己的坐騎和駕馭
有篷雙輪輕便馬車用的馬留著上午出門用,冬天晚上出門他坐一輛雙座四輪轎式馬車,
然後到最近的馬車出租店租一輛最漂亮的四輪高級馬車,並配上最漂亮的馬匹。一個月
來,一切都稱心如意:他已經在格朗利厄公館吃過三次晚飯,公爵待他頗為熱情。他在
公共馬車公司的股票賣了三十萬法郎,這使他又償付了三分之一的地產款項。克洛蒂爾
德·德·格朗利厄精心打扮自己,每當呂西安走進客廳,她的臉上好像抹了十瓶脂粉,
而且公開宣稱為他而神魂顛倒。幾位地位很高的人談到呂西安和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
事時,也認為已經十拿九穩。曾任法國駐西班牙大使和外交大臣的德·肖利厄公爵已經
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允諾,要在國王面前為呂西安求得侯爵稱號。
那天晚上,呂西安在德·賽裡奇夫人家用過晚餐,便按慣例從肖塞一當坦街到聖日
耳曼區進行每日一次的走訪。他到了門前。車伕叫門。大門打開後,車伕站在台階前。
呂西安從車上下來,看見院子裡有四輛馬車。一個負責開關前廳大門的僕人看見德·魯
邦普雷先生,便走上前來,到了台階上,像士兵換崗一樣,站在門前。
「老爺不在家!」他說。
「公爵夫人可以招待客人。」呂西安對僕人說。
「公爵夫人也出門了。」僕人沉著臉說。
「克洛蒂爾德小姐……」
「我想,公爵夫人不在家,克洛蒂爾德小姐是不會接待先生的……」
「可是,裡面有客人。」呂西安感到震驚,反駁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僕人回答,盡量裝出一副既愚蠢又恭敬的姿態。
對於把禮儀當作社會最了不起的法律的人來說,沒有比禮儀更可怕的東西了。呂西
安馬上明白了這難以忍受的一幕對他意味著什麼。公爵和公爵夫人不願再接待他了。他
頓時感到背脊發涼,骨髓在脊椎骨裡凍結了,額頭上滲出了幾滴冷汗。這一場面出現在
他自己隨身僕人面前,那僕人握著車門把手,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把門關上。呂西安向
他示意馬上就走。
正上車時,他聽到有人下台階的聲音。那個僕人過來接連喊道:「德·肖利厄公爵
先生的下人!--德·格朗利厄子爵夫人的下人!」
呂西安只對自己僕人說了一句話:「快上意大利劇院!……」
儘管他動作十分敏捷,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仍然沒能躲過德·肖利厄公爵和他的兒
子德·雷托雷公爵。他不得不向他們致意,而對方卻沒有跟他說一句話。宮廷中出了一
件大禍,權傾朝野的寵臣突然垮臺,常常是在一間內閣門口由臉色陰沉的掌門官來宣佈
的。
「現在怎樣去向我的謀土報告這場災難呢?」呂西安在去意大利劇院的路上想,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越猜越糊塗。
以下就是剛才事情的經過:
當天上午十一點,德·格朗利厄公爵走進全家進餐的小客廳,親了克洛蒂爾德一下,
然後對她說:「孩子,在沒有新的囑咐前,你再也不要理會德·魯邦普雷先生了。」接
著他拉住公爵夫人的手,把她帶到一個窗口,對她輕聲說了幾句話。這使可憐的克洛蒂
爾德大為不悅。德·格朗利厄小姐一直觀察母親聽公爵講話後有什麼反應,她看到母親
大驚失色。
「冉,」公爵吩咐一個僕人說,「拿著,將這封短信送交德·肖利厄公爵先生,請
他讓你帶回同意還是不同意的答覆。--我請他今天來和我們共進晚餐。」他又對妻子說
了一句。
午餐氣氛非常沉悶。公爵夫人顯得若有所思,公爵彷彿在生自己的氣。克洛蒂爾德
幾乎忍不住落淚。
「孩子,你父親做得對,聽他的話吧!」母親用溫和的語氣對女兒說,「我不能像
他那樣對你說:『別想呂西安了!』是呀,我理解你的痛苦。(克洛蒂爾德親吻一下母
親的手)可是,我的天使,我要對你說:『你等著,不要有任何行動。由於你愛他,那
就默默地忍受痛苦吧。你要相信父母的關懷!』我的孩子,高尚的女子之所以高尚,是
因為她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懂得盡責,而且是高尚地盡責。」
「出了什麼事?……」克洛蒂爾德問,面色慘白。
「我的心肝,事情太嚴重了,沒法跟你講呀。」公爵夫人回答,「如果這不是事實,
你知道了,會白白擾亂你的情緒;如果是事實,那你就不應該知道。」
六點鐘,德·肖利厄公爵來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在他的書房裡等他。
「你聽著,亨利……(這兩位公爵彼此以『你』相稱,互相叫名字,而不稱姓。規
定這種細微差別是為了表示不同的親密程度,抵製法國式親熱的蔓延,抑止自尊心。)
你聽著,亨利,我現在十分為難,只能向一位熟悉這種事情的老朋友請教:你是有辦法
的。你知道,我的女兒克洛蒂爾德愛上了那個小魯邦普雷,幾乎逼著我答應他做我女兒
的丈夫。我一直反對這門親事。可是,最後,德·格朗利厄夫人拗不過克洛蒂爾德的癡
情。後來,這個小伙子購買了地產,而且償付了四分之三的款項,我也就不再提出異議
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你是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搞這類玩藝兒的),信
裡說這個年輕人財源不正。他告訴我們,購買地產的錢是他妹妹給的,這完全是謊話。
寫信人要我們以我女兒的幸福和家庭名譽為重,對這件事進行瞭解,並告訴我用什麼辦
法能把情況搞清楚。給你這信,你先讀讀吧!」
「親愛的費迪南,我贊同你對匿名信的看法。」德·肖利厄公爵讀完信,回答說,
「不過,對匿名信,既不必重視,也應該加以利用,有時候這種信就像是一個偵探。你
把這個小伙子關在門外,再去瞭解一下情況……啊,你的事,我有主意了。你有個訴訟
代理人叫德爾維爾,他是我們信得過的人。他掌握著很多人家的秘密,這樁秘密他也不
會洩露出去。這個人正直、有影響,重榮譽,機靈,能用計謀。不過,他只是辦案精明,
你用他只是為了取得你所注意的證據。我們通過王國警察總署,在外交部還有一個獨一
無二的能發現國家機密的人,我們經常派他執行使命。你告訴德爾維爾,為了辦這件事,
給他配備一名副手。我們這位暗探出面時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先生,胸前佩著榮譽軍團十
字勳章,外表酷似一位外交官。這個傢伙去當獵人,而德爾維爾只觀看打獵就行了。你
的訴訟代理人將會告訴你,這樁事情是否虛張聲勢,或是你應該跟這個小魯邦普雷斷絕
來往。一星期內,你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年輕人還沒有侯爵頭銜,一星期內來我家找不到我是不會生氣的。」格朗利厄公
爵說。
「不會的,特別是,如果你把女兒嫁給他。」這個前大臣回答,「如果匿名信內所
說的事屬實,那就更沒有關係了!你就叫克洛蒂爾德跟我的兒媳瑪德萊娜去旅行吧,瑪
德萊娜正想去意大利呢……」
「你幫我擺脫了困境!我還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謝你……」
「看事情進展吧。」
「啊!」格朗利厄公爵叫起來,「那位先生叫什麼名字?應該告訴德爾維爾……明
天下午四點鐘,你叫他到我這裡來,我也把德爾維爾找來,讓他們兩人接上頭。」
「他的真實姓名,」前大臣說,「我想是叫科朗坦……(這名字你大概沒有聽說過)
但是,這位先生到你家來,一定會用他在部裡用的名字,他讓人家叫他德·聖什麼先生……」
「啊!聖伊弗!聖瓦萊爾!非此即彼。」
「你可以信賴他,路易十八對他是完全信賴的。」
這次談話以後,管家便奉命將德·魯邦普雷先生拒之門外。這情況剛才已經出現了。
呂西安像一個醉漢似地在意大利劇院觀眾休息室踱來踱去。他看到自己成了全巴黎
的笑柄。德·雷托雷公爵是他的一個冷酷的仇人,對這類仇人應該微笑而不能報復,因
為他們傷害別人,而傷害別人符合上流社會的規律。德·雷托雷公爵已經知道剛才發生
在格朗利厄公館台階上的那一幕。呂西安感到有必要把這場災禍告知他的現任私人謀士,
但又怕上艾絲苔家去可能會遇到客人而敗壞自己名聲。他心煩意亂,壓根忘記了艾絲苔
就在劇場裡。在茫然不知所措中,他還必須跟拉斯蒂涅克聊幾句。拉斯蒂涅克還不知道
這件事,還向他祝賀他不久成婚呢。這時候,紐沁根微笑著走到呂西安跟前,對他說:
「請您賞臉過來看一下德·向(尚)碧夫人,她想親基(自)邀請您參加我們的喬遷慶
典……」
「非常樂意,男爵。」呂西安回答。對他來說,這位金融家就像是救命天使。
「讓我們單獨談談,」艾絲苔看到德·紐沁根先生與呂西安一起來到時,對德·紐
沁根先生說,「您去看看杜·瓦諾布爾夫人,我瞥見她在三樓的一個包廂裡,跟她的闊
佬在一起……很多闊佬出在印度。」她會意地望了呂西安一眼,補充說:
「她那位與您這位十分相像。」呂西安微微一笑說。
「嘿,」艾絲苔用另一個會意的動作回答呂西安,同時繼續對男爵說,「您把她和
她的那位闊佬帶到我這裡來,他很想結識您,人家說他非常富裕。那可憐的女人向我不
知訴了多少苦,抱怨說這個闊佬不行。如果您能叫他減輕點份量,掏點腰包,他就不那
麼沉重了。」
「你們把我們看作披(騙)子休(手)嗎?」男爵說。
「你怎麼啦,我的呂西安?……」包廂的門一關上,艾絲苔的嘴唇便貼到他朋友耳
朵上,低聲說
「我完了!人家剛剛向我關上了格朗利厄公館的大門,借口家裡沒有人,但實際上
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家,院子裡停著五輛馬車……」
「怎麼,婚事要告吹!」艾絲苔用激動的聲音說,她隱約望見了幸福的天堂。
「我還不知道他們對我在搞什麼陰謀……」
「我的呂西安,」她用溫存動人的語調回答,「你為什麼要煩惱呢?你以後可以結
一門更好的親事……我要為你去掙兩份地產……」
「今晚你請吃夜宵吧,我好跟卡洛斯私下談一談,尤其要請那個假英國人和瓦諾布
爾。這個闊佬毀了我,他是我們的仇人,我們要抓住他,我們……」呂西安說到這裡做
了一個絕望的手勢,戛然止住了。
「嗯,怎麼啦?」可憐的姑娘問,感到焦慮不安。
「哎!德·賽裡奇夫人看見了我!」呂西安大聲說,「更倒霉的是,德·雷托雷公
爵跟她在一起,他也看到了我的沮喪情緒。」
確實如此,就在這一時刻,德。雷托雷公爵正在拿德·賽裡奇伯爵夫人的痛苦尋開
心。
「您讓呂西安到艾絲苔小姐的包廂去出頭露面,」這位年輕的公爵指著這個包廂和
呂西安說,「你對他那麼關心,應該告誡他不要這樣做。可以到她家去吃夜宵,甚至可
以在她家……但是,格朗利厄家對這個小伙子確實冷淡了,這一點我不覺得奇怪。我剛
才看到他被拒之門外,站在台階上……」
「這些煙花女子很危險。」賽裡奇夫人說,一邊用觀劇鏡對準艾絲苔的包廂眺望。
「不錯,無論從她們能做什麼,還是想做什麼來說,都是如此……」
「這些人會毀了他!」賽裡奇夫人說,「聽別人說,不管人家給她們錢,還是不給
他們錢,那代價都很高。」
「對他來說倒不是這樣……」年輕的公爵故作驚異地回答「她們非但沒有讓他花錢,
必要時還給他錢,她們一個個都追求他」
伯爵夫人嘴角上神經質地輕輕顫動一下,這不能列入她那多種笑容的範圍。
「那好,」艾絲苔說,「半夜來吃夜宵吧!把勃隆代拉斯蒂涅克也帶來。至少要有
兩個活躍人物,總共不要超過九人。」
「要想個辦法,叫男爵派人把歐羅巴找來,借口是亞細亞要準備夜餐。你把我剛剛
發生的事告訴歐羅巴,要讓卡洛斯在控制那個闊佬前得知這一消息。」
「沒有問題。」艾絲苔說。
這樣,佩拉德可能會不知不覺地與他的對手走進同一個屋子。老虎進入獅子的洞穴,
獅子身邊還有自己的衛士。
呂西安回到德·賽裡奇夫人的包廂。德·賽裡奇夫人沒有向他扭過頭來,沒有向他
微笑,也沒有整理自己長裙,來為他讓出身邊的位子,而是裝作根本沒有注意進來的人,
繼續拿著小望遠鏡對準著大廳。但是,呂西安從小望遠鏡的顫動中看出,伯爵夫人的心
情十分紊亂,這是追求違禁的幸福而付出的代價。呂西安還是走到包廂前邊她身旁去,
坐在另一個角落,與伯爵夫人隔著一小塊空隙。他靠在包廂前沿上,支著右肘,戴手套
的手托著下巴,然後略微轉過身來,等待伯爵夫人開口。這一幕演了一半,伯爵夫人還
沒有對他說一句話,沒有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她最後對呂西安說,「您的位子是在艾絲苔小
姐的包廂裡……」
「我這就去。」呂西安說著便走了出去,沒有看伯爵夫人一眼。
「啊,親愛的!」杜·瓦諾布爾夫人跟佩拉德一起走進艾絲苔的包廂,說。德·紐
沁根沒有認出佩拉德。「我十分高興向你介紹薩纓埃爾·約翰森先生,他非常欽佩德·
紐沁根先生的才能。」
「真的嗎,先生?」艾絲苔微笑著對佩拉德說。
「哦,當然,無向(限)欽佩。」佩拉德說。
「瞧,男爵,這位講的法語跟您差不多,就像下布列塔尼話跟勃良第話相似一樣。
聽你們兩位談金融,一定會叫我很開心……富豪先生,為了結識我這位男爵,您知道我
要求您做什麼嗎?」她微微一笑,說。
「哦!……我……謝謝您,請您把我介笑(紹)給男爵先生。」
「好的。」她接著說,「您一定賞光來我家吃夜宵……把男人連結在一起的最強有
力的膠合劑,莫過於香檳酒,它能膠合一切生意,尤其是那種使人墮落的生意。今晚來
吧,您會碰到一些善良的小伙子。至於您呢,我的小弗雷德裡克,」她湊到男爵耳邊說,
「您坐上您的馬車,去聖喬治街,把歐羅巴給我帶來,我要為夜宵的事吩咐她幾句話……
我留著呂西安,他給我們帶來兩個很風趣的人……--我們要跟這個英國人尋尋開心。」
她又在杜·瓦諾布爾的耳邊說了一句。
佩拉德和男爵出去了,兩個女人單獨留在那裡。
「啊,親愛的,如果你能捉弄一下這個無恥的傢伙,就算你有本領了。」瓦諾布爾
說。
「要是做不到,你把他借給我一星期。」艾絲苔大笑著回答。
「不會,你大概半天也留不住他,」杜·瓦諾布爾夫人辯白說,「我吃的這麵包太
硬,牙齒都要咬斷了。我這輩子呀,再也不想去為任何英國人創造幸福了……他們都是
些自私冷漠的東西,披著人皮的豬玀……」
「怎麼,對你不尊重嗎?」艾絲苔問,微微一笑。
「相反,親愛的,這個魔鬼還沒有對我稱過『你』呢。」
「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艾絲苔說。
「這無賴一直稱我『夫人』,在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表示一點兒親熱的時刻,他也保
持著極度冷靜……愛情呀,嘿,天哪,對他來說就像刮鬍子:他把剃刀擦乾淨,放進套
子裡,照一照鏡子,好像在自言自語說:『我沒有刮破皮』◎。他對我的那種尊敬態度
簡直叫女人受不了。這個卑劣的牛肉湯外國闊佬也不叫可憐的泰奧多爾躲藏起來,倒讓
他在我的洗梳間裡站上大半天。總之,他在各方面竭力跟我作對,而且那吝嗇勁兒呀……
就像高布賽克和吉戈東走到了一塊兒。他帶我去吃晚飯,偶爾我沒有坐自己的馬車,他
連送我回家的馬車錢都不付。」
◎「刮破皮」,也有被宰割的意思,一語雙關。
「那麼,」艾絲苔說,「你侍候他,他給你什麼呢?」
「親愛的,什麼也不給。干干的,一個月五百法郎,另外給我付包租馬車費。可是,
親愛的,這叫什麼呀?……就是那種結婚時向雜貨店老闆租的上市政府、教堂和藍鐘飯
館的馬車……他對我顯示這種尊敬,就是在刺激我。如果我顯得情緒煩躁,心情不好,
他也不生氣。他對我這樣說:『俄(我)願意俄(我)的姑娘顯顯她的威力,以便不要
對一位熱情的女子說出那種脆(最)可惡,脆(最)沒有紳士風土(度)的話:『你像
一包棉花,一件商品!……嘿嘿!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解(戒)酒會和反對奴隸制協會會
員。』這個怪人就這樣面色蒼白,於巴巴冷冰冰地呆在那裡,要叫我明白他很尊重我,
就像他也會這樣尊重黑人一樣,而且這種尊重並不是出於他的好心,而是源於他那廢除
奴隸制的觀點。」
「沒有比這更無恥了!」艾絲苔說,「要是我,我就叫他傾家蕩產,這個怪傢伙!」
「叫他傾家蕩產?」杜·瓦諾布爾夫人說,「首先得叫他愛上我才行……可是,就
是你,你也不願意伸手向他要兩個裡亞的。他先一本正經地聽你說話,然後,會用那種
讓你覺得打耳光都很舒服的英國方式對你說,『在他貧困的生活中,為愛情這區區小事,』
他已經為你花了不少錢。」
「哎!干咱們這一行的也會碰上這種傢伙!」艾絲苔大聲說。
「啊!親愛的,你真是幸運啊,你!……好好照顧你的紐沁根吧!」
「你的那個闊佬,他有什麼別的念頭嗎?」
「阿黛爾也這樣問過我。」杜·瓦諾布爾夫人回答。
「啊,親愛的,這個人可能已經下決心讓一個女人恨他,並且要在一段時間內叫人
家把他趕走。」艾絲苔說。
「或者是他想跟紐沁根做生意,他知道咱們倆交往密切,就把我抓在手裡。阿黛爾
是這麼認為的。」杜·瓦諾布爾夫人回答,「這就是為什麼今晚我把他介紹給你。啊!
如果我能確切知道他的計劃,我與你和紐沁根就能好好溝通一下了。」
「你對他不發火,」艾絲苔說,「也不常常對他說說你的看法?」
「你去試試看,你這個機靈人……嘿,不管你怎麼熱情,他那冷冰冰的微笑終究會
使你受不了。他會回答你說:『俄(我)是反對奴隸制度的,你是自右(由)的……』
你對他談最滑稽可笑的事情,他會望著你說:『這很好嘛!』你會發現,你在他眼裡不
是別的,只是個小丑。」
「跟他發怒呢?」
「也一樣!對他來說,那是一場戲。你可以在他的左胸下方動手術,他絲毫不感到
疼痛,他的內臟可能是白鐵做的。我曾對他說過這話,他回答我說:『我對這樣的身體
狀況肥(非)常滿意……』,講話總是彬彬有禮。親愛的,他的心思真叫人捉摸不透……
我再忍受幾天這種折磨,以滿足我的好奇心。要不,我早就叫菲利普把這個闊佬給收拾
了,菲利普的劍術沒人能跟他相比。只有這一著可使了……」
「我本來就要跟你說這個呢!」艾絲苔叫起來,「不過,你還是先瞭解一下,他會
不會拳術。因為這些英國老頭,親愛的,他們常常留著一手呢。」
「這一位倒不是兩面派!……如果你看見他怎樣來問我有什麼吩咐,問我幾點鐘他
能前來,當然是為了出人意外地來看我,如果你看見他怎樣擺出所謂紳士的表示尊重的
姿態,你一定會說:『這個女人真受寵愛,』而且沒有一個女人不這樣說……」
「而且,人家都羨慕我們,親愛的!」艾絲苔說。
「啊,是啊!……」杜·瓦諾布爾夫人大聲說,「你看吧,我們生活中多少都能感
受到人家並不怎麼把我們放在眼裡。可是,親愛的,這個灌滿了波爾多◎葡萄酒的大羊
皮袋子對我的尊敬,比起粗暴行為來,更使我感到從未經受過的極其殘酷、深刻和完全
的蔑視。他喝得醉醺醺的,就走了,對阿黛爾說是『為了不惹人討厭』,也為了不同時
受女人和酒這:強』控制。他濫用我的出租馬車,比我用得還多……哦!如果今天晚上
能叫他滾到桌子底下,那該多好……可是,他喝十瓶酒,才剛剛有一點兒醉。雖然醉眼
朦朧,還能看得清清楚楚。」
◎波爾多:葡萄牙的港口城市。
「就像有些人,」艾絲苔說,「他們的窗戶外面很髒,而從裡往外看,外面的東西
他們都能看得見……我瞭解人的這種特性:杜·蒂耶就有這種本領,而且比誰都強。」
「要設法抓住杜·蒂耶,還有紐沁根,如果他們兩人能把這個英國人裝進他們設計
的某個圈套中,我至少能出一口氣!……他們把他搞到街頭行乞的境地!啊!親愛的,
現在落到了一個新教徒偽君子手裡,就在這個那麼逗人,善良、愛開玩笑的可憐的法萊
克斯之後……那時候我們多麼開心!……人家說經紀人都很傻……可是法萊克斯只有一
次失手……」
「他把你扔下,又一文不給的時候,你就體驗到了享樂的煩惱。」
德·紐沁根帶來了歐羅巴。歐羅巴把毒蛇似的腦袋伸進門來,女主人在她耳邊說了
幾句話,她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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