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以來,紐沁根幾乎每天去納弗一聖馬克街的鋪子,為得到他所愛的女子而討
價還價。鋪子裡端坐著亞細亞,她有時用聖埃斯泰弗的名字,有時用她造就的人物努裡
松夫人的名字。她的周圍是那些最漂亮的服飾,但是已經到了令人厭惡的程度:連衣裙
不再有連衣裙模樣,只不過還沒有成為破布罷了。店舖的背景與這個女人擺出的面孔非
常相稱。這種店舖是巴黎最陰森可怖的特點之一。在這裡可以看到死神用他乾枯的手扔
下的舊衣服,可以聽到披肩下肺癆病的喘息聲,同樣可以想像到金銀線交織的長裙下那
些女子悲慘的臨終景象。那些輕柔的花邊上銘刻著奢靡與飢餓之間的痛苦掙扎。在一塊
羽飾頭巾下,可以重新找到一位王后的姿容,頭巾式樣使人回憶起並幾乎能勾劃出那業
已逝去的臉龐。這是美中之丑!拍賣估價人的手揮動起玉外納◎的鞭子,將走投無路的
女子磨損的手籠和陳舊的皮服撒到了一邊。這是一堆殘敗的花朵,昨天剛被剪下,才戴
了一天的玫瑰花還在這裡或那裡發著光華。在這堆殘花敗絮上,總是蹲著一個老太婆。
她老得掉了牙,是高利貸的堂姐妹,禿頭的舊貨商。她慣於購買外殼,卻準備賣出內肉,
買進沒有女人的長裙,賣出沒有長裙的女人。亞細亞在這裡就像當上了苦役犯監獄的獄
吏,也像啄食死屍內臟的把詠染得血紅的禿鷲。那些粗野醜惡的東西使過路行人膽戰心
驚,有時也使他們吃驚地感到自己一次極其新近而鮮明的記憶竟懸在一個髒髒的玻璃櫥
窗裡。櫥窗後面一個引退的真聖埃斯泰弗夫人在做著鬼臉,她比這些令人厭惡的衣物更
加可怖。
◎玉外納(約六○—約一四○),古羅馬諷刺詩人。流傳下來的十六首諷刺詩揭露
羅馬帝國的暴政,抨擊貴族和富人的道德敗壞。
惱怒加上生氣,一萬法郎再加一萬法郎,銀行家已經同意向德·聖埃斯泰弗夫人提
供六萬法郎。但這位夫人仍然齜牙咧嘴表示拒絕,那難看的臉色連獼猴都會感到絕望。
經過一夜輾轉反側,重新認識到艾絲苔是多麼使他如醉如癡,想到交易所裡還能發上意
外大財,他終於在一個早上來到這裡,準備扔出亞細亞索要的十萬法郎。不過,他打算
從她那裡套出很多情況。
「這麼說,您下決心啦,我的大活寶?」亞細亞拍拍他的肩膀說。
這種最讓人丟臉的親熱勁兒,是這號女人向依賴她們的那些癡情者或貧困者徵收的
第一項捐稅。她們由於永遠達不到顧客的高度,便叫顧客與她們並肩坐在她們的污泥堆
上。人們可以看出,亞細亞聽從主人的吩咐,表演得十分出色。
「必須系(是)介(這)樣。」紐沁根說。
「沒有敲您的竹槓,」亞細亞回答,「賣女人,比您付的這些錢更貴了,這是比較
而言。德·馬爾賽為過世的那個科拉莉付廠六萬法郎。您要的這個得值十萬,第一手貨。
對您來說呀,嘿嘿,老色鬼,這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哩!」
「可系(是),她介(在)哪裡呢?」
「啊!您會見到她的。我跟您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親愛的,這,
您這麼一動情,就會鬧出荒唐事兒。這些姑娘呀,也會克制不住的。現在啊,哪怕是公
主,我們也把她們叫作胭脂花……」
「胭基(脂)……」
「好了,您還在裝傻?……魯夏爾跟在她後面呢,我已經借給她五萬法郎了……」
「哎!兩萬五!」銀行家高聲說。
「見鬼!兩萬五算五萬,這是不言而喻的。」亞細亞回答,「這個女人啊,說句公
道話,她倒是挺正直的!她一無所有,就剩下自己這個身子。她對我說:『我的聖埃斯
泰弗夫人,我正受到起訴,只有您才能救助我。借我兩萬法郎吧,我拿我的心作抵押……』
哦,她的心很善良……只有我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我要是一說漏嘴,我這兩萬法郎就
沒了……過去她住在泰布街,從那兒搬走之前……(--她的傢具已被扣押……收入支付
了各項費用--這些該死的執達吏!……您是交易所裡的老手,您是知道這種情況的!)
嘿,她也沒那麼傻,她把住房租給了一個很漂亮的英國女人,為期兩個月。那個小東西……
魯邦普雷便是她的情人。他唯恐失去這個女人,所以只在夜裡帶她出去散步……但是,
由於即將賣掉傢具,那英國女人也跑掉了,而且,對呂西安這麼個小人物來說,她的花
銷實在太大……」
「你也放胎(貸)。」紐沁根說。
「用實物支付。」亞細亞說,「我借錢給一些漂亮的女人,她們用這種方式加以償
還,因為,她們可以同時貼現兩種票據。」
亞細亞竭力渲染這些女人所扮演的角色,以此進行消遣。這些女人很貪婪,但卻比
馬來亞女人更溫柔,更能脅肩諂笑,曲意奉承,她們舉出很多充滿美好動機的理由,說
明她們的生意是正當的。亞細亞裝出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說自已有過五個情人,有過
孩子,雖然很有經驗,但任憑別人詐騙,也毫不在乎。她不時拿出一些當票來,證明她
在做生意中碰上多壞的運氣,她顯得自己手頭桔據,還欠了一身債。最後,她那醜陋的
面目顯得那樣天真、純樸,使男爵終於相信了她扮演的角色。
「那麼,雨(如)果我印(扔)出介(這)習(十)萬,我到哪裡能見到她呢?」
他說,一邊作了一個決心犧牲一切的手勢。
「我的胖老爹,今天晚上您就來吧,坐著你的馬車,到體育館對面。這條路很好走。」
亞細亞說,「您停在聖巴爾布街拐角處,我在那兒望風,然後我們一起去找那個黑頭髮
的抵押人……啊!我的這個抵押人,她的頭髮可真美啊!一拿掉梳子,頭髮落下來蓋住
她的身體,艾絲苔就像處身在天幕的裝飾下。您雖然對數字很在行,但看您樣子在別的
方面很傻。我勸您把這小姑娘好好藏起來,人家正要把她送進聖貝拉日監獄呢,要是找
到她,第二天就會把她送去……嗯……現在正到處搜索呢。」
「不能把票據徐(贖)回來嗎?」三句不離本行的「猞猁」說。
「執達吏拿走了……沒有辦法呀!這孩子鬧了一場戀愛,把人家存在她那裡的錢花
掉了,現在人家向她要呢。哎!可不是嘛,二十二歲,心總是有點兒浮嘛!」
「號(好),號(好),我來想辦法。」紐沁根說,顯出狡黠的神情,「我自然系
(是)她的保護銀(人)了。」
「嘿!大傻瓜,要讓她愛上您,才是最要緊的。您有足夠的錢買一場可以算是愛情
的愛情戲,它能頂上真心實意的愛。我把這個公主交到您的手裡,她一定會跟您走,其
他的事我就不擔心了……不過,她過慣了奢侈的生活,是個受人十分敬重的人。啊!我
的小乖乖!這是一個像樣的女人……否則,我能給她一萬五千法郎嗎?」
「那號(好),就介(這)麼說定了。今天晚向(上)見!」
男爵像當新郎一樣又重新打扮一通。這次他肯定自己能獲得成功,所以加倍吃了春
藥。九點鐘,他在約定地點找到了這個醜陋的女人,將她接到自己的馬車上。
「去哪裡?」男爵問。
「去哪裡?」亞細亞說,「馬萊區,珍珠街,一個臨時地點,因為您的這顆珍珠掉
落在污泥裡,不過您會把它洗淨的!」到了聽說的地方,假聖埃斯泰弗夫人齜牙咧嘴地
一笑,對紐沁根說:「我們步行一段吧。我還不那麼傻,會給您真地址。」
「你習(什)麼都考慮到了。」紐沁根回答。
「我就幹這一行的嘛。」
亞細亞將紐沁根領到巴爾貝特街。這裡有一所房子,由本地一個地毯商配備全套家
具。紐沁根被帶到房子的五樓。在一間陳設簡陋的臥室裡,艾絲苔穿著女工服裝,正在
做刺繡活兒。百萬富翁一見艾絲苔,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亞細亞在艾絲苔耳邊幾乎嘀咕
了一刻鐘,然後,這位春心不老的老頭勉強張開了口。
「小姐!」他終於對可憐的姑娘說,「您願意接有(受)我做您的保護銀(人)嗎?」
「我只能這樣做,先生!」艾絲苔說,雙眼滾出兩大滴淚珠。
「您不要哭,我要使您秦(成)為希(世)界向(上)最幸福的女銀(人)……只
要央(讓)我愛您。您等著瞧吧!」
「我的小姑娘,這位先生是通情達理的。」亞細亞說,「他知道自己已經滿了六十
六歲,對您一定會寬宏大量。總之,我的美麗的天使,這是我給您找來的一位父親……」
銀行家聽到這話感到不高興,亞細亞附耳對他說:「必須對她這麼說,開槍打燕子是捉
不到燕子的。您到這裡來一下,」亞細亞說著將紐沁根帶到隔壁房間裡,「您沒有忘記
我們這個小小的協議吧,我的天使?」
紐沁根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錢包,數出十萬法郎給她。卡洛斯此刻正在書房裡急切等
待著這筆錢,廚娘立刻給他送去了。
「這是咱們那個人向亞細亞投下的十萬法郎,現在我們再叫他向歐羅巴放款吧。」
卡洛斯和他的心腹站在樓道上,對她這麼說。
他向這個馬來亞女人作了一番指點,然後便不見了。馬來亞女人回到屋裡,艾絲苔
正在那裡傷心地哭泣。這孩子原來還抱著一線希望,現在如同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致命
的時刻來到了。
「親愛的孩子,」亞細亞說,「您上哪兒去?……因為紐沁根男爵……」
艾絲苔望了望這位著名的銀行家,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那動作十分優
美。
「系(是)的,我的孩子,我就系(是)德·紐沁根男爵……」
「德·紐沁根男爵不應該,也不可能呆在這種狗窩似的地方。聽我說句話……您原
來的貼身女僕歐也妮……」
「埃(歐)也妮!泰普(布)街的那個……」男爵叫起來。
「對,她是法院指定的傢具看守人,」亞細亞接著說,「她把那套房子租給了那個
漂亮的英國女人……」
「啊!我命(明)白了!」男爵說。
「夫人的那位前貼身女僕今晚會好好接待您,」亞細亞指著艾絲苔恭敬地說,「商
業治安警察決不會到她原來住的房子來找她,她離開那裡已經三個月了……」
「太號(好)了!太號(好)了!」男爵大聲說,「何況,我印(認)希(識)商
業治安警察,我基(知)道怎麼對他們說,號(好)叫他們滾開……」
「歐也妮可是個十分機靈的人,」亞細亞說,「是我把她送給夫人的
「我印(認)希(識)她,」百萬富翁笑著高聲說,「埃(歐)也妮敲了我三萬法
郎……」艾絲苔做了個表示厭惡的手勢。一個有感情的人相信這一表示後,就會把自己
的財產統統交給她保管。「哦,那系(是)我的過錯。」男爵繼續說,「我一心催(追)
求您……」他於是把那套房子租給英國女人造成的誤會講了一遍。
「嘿,夫人,您瞧,」亞細亞說,「這事歐也妮一點兒沒有告訴您,真是一個滑頭!
不過,夫人也用慣了這個丫頭,」她對著男爵說,「不管怎樣,還是留著她吧!」亞細
亞把紐沁根拉到一邊,對他說:「您給歐也妮每月五百法郎,她能過得富富裕裕,而您
就能知道夫人的一切作為。把她送給夫人當貼身女僕吧!由於她敲過您,她以後會待您
更好……沒有任何東西比敲一個男人的錢更能把女人掛到男人身上。不過,對歐也妮,
您也得勒緊韁繩。這個丫頭啊,為了撈錢,什麼都幹得出來,真是可惡!
「那你呢?……」
「我?」亞細亞說,「我是叫別人還我錢。」
紐沁根這個老謀深算的人讓別人蒙住了雙眼,像孩子一樣聽任擺佈。看到這個天真
可愛的艾絲苔擦著淚水,以處女般端莊姿態一針一線地做著刺繡活兒,這個鍾情的老頭
便再次產生了在萬塞納森林中的感受。他簡直能把自己錢箱的鑰匙交出去!他感到自己
年輕了,心中充滿愛戀,期待亞細亞趕快離去,好讓自己跪倒在這個拉斐爾筆下的聖女
面前。青春之花在一個貪婪的金融資本家,一個老頭心中猛然怒放,這種社會現象從生
理學角度很容易得到解釋。生意上的沉重壓力,連續不斷的盤算和為追求百萬財富而日
夜絞盡腦汁,壓抑廠他那青春年少的情感和美妙的想像。現在,這一情感和想像冒出頭
來,迅速生長,開出了花朵,如同一個原因由於偶然情況而顯現出它的結果,如同一顆
被遺忘的種子受到姍姍來遲的燦爛陽光的照耀而開出了絢麗花朵。男爵十二歲時就進入
斯特拉斯堡的一家阿爾德裡熱者字號當夥計,從未涉足情感世界。因此,他站在自己的
偶像前面,聽到千百句話語在自己頭腦裡撞擊,而嘴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於是順從
了自己心中的強烈慾望,而在這個慾望前顯現出來的則是一個六十六歲的男人。
「您願意去泰普(布)街嗎?……」他說。
「您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先生。」艾絲苔回答,站起身來。
「愛去哪禾(兒)就哪禾(兒)!」他心花怒放地重複了一句,「您金(真)系
(是)天上下凡的仙女,雖言(然)我已經頭髮花白,可我像小胡(伙)子一樣愛您……」
「啊!您完全可以說頭髮全白了!您的頭髮太黑了,不會變成花白的。」亞細亞說。
「昆(滾)開,下賤的搖(肉)體販子!你已經老(撈)到了錢,別在介(這)朵
愛青(情)之花上潑髒水!」銀行家嚷起來。他一直忍受著亞細亞對他的一連串侮辱,
現在用這粗野的斥責來出口惡氣。
「老色鬼!你說這話會付出代價的!……」亞細亞說,用巴黎中央菜市場賣菜婦的
動作威脅銀行家。銀行家聳了聳肩膀。「壺嘴和人嘴之間,距離還遠著呢,你等著吧!……」
她說,紐沁根的蔑視惹怒了她。
那些百萬富翁們,他們的錢由法蘭西銀行為他們保管,他們的公館由一班奴僕看守,
他們上路時由英國的快馬駕著車子,所以他們不用擔心任何災禍。男爵以剛剛給了亞細
亞十萬法郎的男人氣概,冷峻地瞟了她一眼。這威風凜然的氣勢產生了效果。亞細亞退
了出去,在樓梯上罵罵咧咧,使用的語言充滿革命味道,還提到了絞刑架!
「您對她說什麼了?……」這位「繡花的童貞女」問。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
「她怕(把)您給賣了,她敲您的左(竹)槓……」
「當我們受窮時,」她回答說,那神態能使一個外交官心碎,「誰能給我們錢,又
有誰能敬重我們呢?……」
「可憐的小姑娘!」紐沁根說,「介(這)裡一分鐘也不能多呆了!」
紐沁根將手臂伸向艾絲苔,將她帶走。他讓艾絲苔坐到自己的馬車裡,那恭敬的姿
態,也許對美麗的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也未必如此。
「您將有一套漂亮的切(車)馬隨從,那系(是)巴黎城中最最缺(出)色的。」
紐沁根在路上說,「一切最迷銀(人)的號(豪)華用品將集中在您的心(身)邊,連
王后也不會比您富裕。我將像德國銀(人)對待未婚妻那樣均(尊)重您,我願您得到
自由……別哭了,聽我說……我系(是)金(真)心愛您,那系(是)純潔的愛青(情)。
您的每一滴眼淚都席(使)我心碎……」
「人們能用真正的愛情去愛一個用錢買來的女子嗎?……」可憐的姑娘用動人的聲
音問。
「約瑟由於心將(腸)好,被他的兄弟缺(出)賣過,這系(是)心(聖)經裡說
的。何況在東方,合法妻子也系(是)買的。」
到了泰布街,艾絲苔重新見到享受過幸福的地方,無法克制悲痛的感情,她坐在一
張長沙發上,木然不動,強忍每一滴眼淚。銀行家嘀嘀咕咕地向她傾訴狂熱的愛情,她
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銀行家跪到她面前,她聽之任之,沒有對他說一句話。銀行家拉住
她的手,她無動於衷。紐沁根發現她的腳冰冷,給她暖腳。簡直可以說,她不知道這個
人是什麼性別。她的熱淚灑落在男爵的頭上,而冰冷的雙腳被男爵暖熱,這樣的景象從
午夜一直持續到凌晨二時。
「埃(歐)也妮,」男爵最後呼喚歐羅巴,「你服侍女居(主)銀(人)睡覺吧……」
「不,」艾絲苔像一匹受驚的馬倏地站立起來,大聲說,「絕不在這裡!……」
「嘿,先生,我瞭解夫人,她像羊羔一樣溫順善良,」歐羅巴對銀行家說,「只是
不能衝撞她,總得順著她來……她過去在這裡受了那麼多苦!……--您瞧!……傢具是
多麼陳舊!--讓她想想自己的事吧……您就好心好意地給她安頓一處漂亮的公館吧。她
看見周圍全是新的東西,說不定會忘記原來的環境,覺得比現在要好,會變得天使般的
溫柔。--哦,夫人可是無與倫比的!您得了這麼個卓絕的人兒,真該自豪啊:她心地善
良,舉止和藹,腳背柔嫩,皮膚細膩,一朵玫瑰花……啊!……那風趣幽默的勁兒能叫
判了死刑的囚犯發出笑聲……夫人很容易感受愛情……--而且她多會打扮!……要是說
花錢多,如人們所說,一個男人這麼花錢,值!--她在這裡的所有衣裙都被扣押了,她
的這身打扮已經過時了三個月。--然而,夫人是那麼善良。您瞧,我多麼喜愛她,她是
我的女主人嘛!--可是,說句公道話,像她這樣一個女子,看到自己置身於這些被查封
的傢具中間,是什麼滋味!……而這又為誰呢?為一個騙了她的無賴……可憐的弱女子!
她已經完全變廠樣了。」
「艾絲泰(苔)……艾絲泰(苔)……」男爵說,「您睡覺吧,我的天席(使)?
--哎,雨(如)果我席(使)您害怕,我就躺在介(這)個將(長)沙發向(上)……」
男爵大聲說。看到艾絲苔不停地哭泣,他的心中燃起了最純潔的愛情。
「那好。」艾絲苔回答,一邊拉住男爵的手,懷著感激的心情吻了一下。這使這只
「猞猁」的眼睛湧出一種很像淚水的東西,「我將對您感激不盡……」
她於是趕緊回到自己臥室,關上了門。
「介(這)裡頭有習(什)麼名堂……」紐沁根吃了春藥,躁動不寧,心裡這樣想,
「我家裡的銀(人)會說些習(什)麼呢?……」
他站起身,透過窗子向外觀望:「我的馬車一直停在那裡……天馬上要亮了!……」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心中暗想:「要是紐沁根夫人知道我這一夜是怎麼過的,她該怎
麼嘲笑我啊!……」
他傻呆呆地躺下來,把耳朵貼到艾絲苔的房門上。
「艾絲泰(苔)!……」
沒有任何回答。
「天哪!她還在哭呢!……」他心裡說,又回到長沙發上躺下。
德·紐沁根男爵在長沙發上睡著了。他勉強睡去,姿勢又不舒服,所以睡得很不安
穩。他做了那種錯綜複雜變化無窮的夢,這種夢境是醫學生理學上尚未得到解釋的現象
之一。日出以後十分鐘,歐羅巴將他從夢中喚醒。他嚇了一跳。
「啊!天哪!夫人,」她喊道,「夫人!當兵的!……憲兵,法院,要抓你呢……」
艾絲苔打開房門,露出身形。她胡亂披著一件便袍,赤腳拖著拖鞋,散亂著頭髮,
美得要叫拉斐爾筆下的天使惱火。就在這時候,客廳的門被打開,一股污濁的人流湧進
來。他們張開十隻魔爪,向這位猶如弗朗德爾宗教畫上的仙女撲去。一個男人走上前來,
他是貢當松。可惡的貢當松伸出手,抓住了艾絲苔有點兒汗濕的胳膊。
「你是艾絲苔·馮……小姐嗎?」他問。
歐羅巴立刻在貢當松臉上扇了一記反手耳光,又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腳,那是被稱
為法國拳的著名的一招。貢當松立刻倒在地毯上,滾出好一段距離。
「住手!」她喊道,「不許碰我的女主人!」
「她打斷了我的腿!」貢當松嚷著站起來,「你會付出代價的!……」
那五個穿執達吏助手服裝的人,頭上戴著醜陋的帽子,而他們的腦袋比帽子還要醜
陋,好像帶紋絡的桃花心木雕成,一個個斜眼歪鼻,齜牙咧嘴。魯夏爾從他們中間走出
來,服飾比別人稍稍整齊,頭上戴著帽子,一臉嬉皮笑臉令人肉麻的神態。
「小姐,你被逮捕了。」他對艾絲苔說,「至於你呢,小丫頭,」他對歐羅巴說,
「任何抗拒都將受到懲罰,任何抵抗都無濟於事。」
槍托落在餐廳和前廳地面上,發出了響聲,說明還有治安警察前來增援,這也證明
了魯夏爾剛才這番話的份量。
「為什麼要逮捕我?」艾絲苔天真地問。
「是不是欠了點債?……」魯夏爾回答。
「啊!真的!」艾絲苔大聲說,「讓我穿上衣服吧。」
「對不起,小姐,我必須肯定你返回臥室後沒有任何辦法逃跑才行。」魯夏爾說。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男爵來不及進行干預。
「嘿!我就系(是)那個出賣別銀(人)搖(肉)體的卑鄙傢伙紐沁根男爵!……」
可怕的亞細亞喊起來,從那些執達吏助手中間擠過來,竄到長沙發邊上。她裝作在這裡
發現了銀行家。
「下尖(賤)的東西!」紐沁根叫道,擺出一副銀行家的威嚴。
他連忙衝過去,站到艾絲苔和魯夏爾中間。魯夏爾聽到貢當松一聲驚叫,便摘下了
自己的帽子。
「啊,原來是德·紐沁根男爵先生……」
魯夏爾一揮手,所有的執達吏助手全都恭恭敬敬地脫下帽子,從房間裡退了出去。
只有貢當松一個人留下來。
「男爵先生準備付錢嗎?……」這位商業治安警察問,手裡拿著帽子。
「我付。」男爵回答,「不過,我得弄弄明白系(是)怎麼回系(事)。」
「已經算清的是三十一萬二千多法郎,不包括逮捕費。」
「三習(十)萬法郎!」男爵叫起來,「--一個銀(人)在將(長)沙發上羞(睡)
了一夜,醒來時要付介(這)麼多錢,也太貴了!」他在歐羅巴耳邊說了這幾句話。
「這個人真是德·紐沁根男爵嗎?」歐羅巴問魯夏爾,同時做了一個表示懷疑的手
勢。法蘭西劇院扮演侍女的著名演員杜蓬小姐◎看了她的表演也會感到嫉妒。
◎卡羅麗娜·杜蓬,一八一○至一八四○年在法蘭西劇院演出。
「是的,小姐。」魯夏爾說。
「是的。」貢當松回答。
「我替她擔跑(保)。」男爵說。歐羅巴的懷疑刺傷了他的自尊心。「讓我跟她說
一句話。」
艾絲苔和她的年邁情人進了臥室。魯夏爾認為有必要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偷聽。
「艾絲泰(苔),我愛你心(勝)過愛自己的心(生)命。但系(是),為習(什)
麼要把錢開(給)你的債主呢?放在您的錢包裡不系(是)更號(好)嗎?您先進監獄
去吧,我將花習(十)萬法郎為你贖回介(這)習(十)萬埃居,還有二習(十)萬法
郎歸您小(所)有……」
「這種做法沒有用處!」魯夏爾在門外對他喝道,「債主啊,他可沒有愛上小姐!……
您明白嗎?而且,自從他知道您愛上了她,他的要價更高了。」
「蝦(傻)瓜!」紐沁根打開房門,讓魯夏爾進入臥室,對他大聲說,「你只基
(知)道你說的介(這)些!雨(如)果你把介(這)系(事)盼(辦)秦(成),我
開(給)你倍(百)分之二習(十)……」
「這不可能,男爵先生。」
「怎麼,先生!」歐羅巴插嘴說,「您忍心讓我的女主人進監獄!……夫人,您願
意要我的工資、我的積蓄嗎?拿去吧,我有四萬法郎呢……」
「啊!可憐的姑娘,我真不知道你的心這麼好!」艾絲苔說著將歐羅巴摟在自己懷
中。
歐羅巴痛哭起來。
「我付錢。」男爵顯出一副可憐相說。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張小方紙,
這是銀行發給銀行家用的。只要在上面用大寫和阿拉伯數字填上錢數,持票人即可憑票
取款。
「不用了,男爵先生,」魯夏爾說,「我下令只收黃金白銀。看在您的面上,我就
政收鈔票吧。」
「塔爾丟夫!」男爵喊道,「你把票據拿開(給)我看!」
貢當松拿出三份藍色封面的材料。男爵接過材料,同時用眼睛盯著貢當松,在他耳
邊說:「你早點告許(訴)我就號(好)了。」
「嘿!男爵先生,我怎麼知道您在這兒?」這位密探回答。他不在乎魯夏爾是否聽
見他的話。「您沒有繼續信任我,現在吃了大虧。人家是在敲詐您呢。」這個老謀深算
的哲學家聳了聳肩膀補充說。
「是介(這)麼回系(事)。」男爵心裡說,「啊!我的小姑娘,」他看見匯票後
對艾絲苔高聲說,「你向(上)了一個習(十)足的壞蛋、一個披(騙)子◎的當了!」
◎指喬治·德·埃斯圖爾尼。
「哎!是啊,」可憐的艾絲苔說,「可是他那時候很喜歡我!……」
「雨(如)果我早基(知)道介(這)樣……我考(可)以為你進行抗爭。」
「您糊塗了,男爵先生,」魯夏爾說,「還有一個第三者持票人呢。」
「對,」男爵繼續說,「有第三者持票銀(人)……賽裡澤,一個考(可)以用來
抗衡的銀(人)!」
「他有心靈創傷,」貢當松笑著說,「他在說模稜兩可的話。」
「男爵先生願意給您的出納寫個條子嗎?」魯夏爾微微一笑說,「我派貢當松上他
那裡去,然後將我的人撤走。時候不早了,一會兒搞得誰都知道了……」
「號(好)吧,貢湯(當)松!……」紐沁根大聲說,「我的缺(出)納住在馬杜
林街和拱廊街交叉拐角處。介(這)是條子。由於我們的錢都放在銀行裡,雨(如)果
我們莫(沒)有習(十)萬埃居,他考(可)以到杜·蒂耶或凱勒那裡去……--穿上衣
服吧,我的天席(使),」他對艾絲苔說,「你自由了。--老太婆要比年輕女子肯(更)
危險」他盯著亞細亞喊了一句。
「我要去叫債主大笑一場,」亞細亞對他說,「今天他會讓我樂一樂--別記恨啊,
男爵先生
魯夏爾從男爵手中接過票據,單獨與男爵呆在客廳裡。半小時後,出納走進客廳,
後邊跟著貢當松。這時候,艾絲苔又出現了,打扮得十分動人,雖然是臨時湊合的。魯
夏爾數完了錢。男爵想仔細看看那些票據,但是艾絲苔做出了一個母貓似的敏捷動作,
把稟據一把抓了過去,放進自己寫字檯的抽屜裡。
「為這個下賤女人,你給我什麼了?……」貢當松對紐沁根說。
「你宣(說)話不尊重銀(人)。」男爵說。
「可是,我的腿呢!……」貢當松喊道。
「魯夏爾,你窮(從)一千法郎票子的餘額裡,拿出一倍(百)法郎開(給)貢湯
(當)松……」
「介(這)個女人確習(實)漂亮!」出納從泰布街出來時對紐沁根男爵說,「不
過,向男爵先生提出的要價也系(是)夠高的。」
「你要給我保朽(守)秘密啊!」男爵說。他也已經要求貢當松和魯夏爾為他保密。
魯夏爾走了,後邊跟著貢當松。魯夏爾一到大路上,在那裡盯著他的亞細亞把這個
商業警察攔住了。
「執達吏和債主都在那邊一輛出租馬車裡,他們正如饑似渴呢!」她時魯夏爾說,
「油水大得很呢!」
魯夏爾數錢時,貢當松得以仔細打量這兩位主顧◎。他瞥見卡洛斯的眼睛,認出了
假髮下前額的形狀。正是這假髮,他覺得似乎可疑。他記下出租馬車號碼,裝作對發生
的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干。亞細亞和歐羅巴也使他十分詫異。他料想男爵被這些極度狡猾
的人算計了。他想到魯夏爾請他幫忙時,行這異樣詭秘,就覺得自己猜測更有道理。此
外,歐羅巴用腳絆了貢當松,並非只擊中了他的脛骨。「這一腳有聖拉扎爾監獄的味道」
◎,他從地上爬起來時心裡這樣想。
◎指呆在馬車上的假威廉·巴爾凱和他的執達吏。
◎意為有女四監獄獄吏的功夫。
卡洛斯慷慨地給執達吏報酬,把他打發走了,然後向車伕付錢,並吩咐說:「去王
宮市場,佩隆路!」
「啊!這個壞蛋!」貢當松聽見這一吩咐心裡暗想,「這裡頭一定有名堂!……」
卡洛斯一口氣跑到王宮市場,並不顧忌是否有人跟蹤。他以自己的方式穿過長廊,
到水塔廣場換了另一輛出租馬車,對車伕說「去歌劇院夾道,靠皮儂街一側」。一刻鐘
後,他進了泰布街。
艾絲苔一見到他,就說:「這些就是該死的匯票!」
卡洛斯拿起這些票據,端詳一番,然後走進廚房,將它們燒燬了。
「戲演完了!」他大聲說,一邊從禮眼口袋裡取出一卷三十一萬法郎的鈔票,「這
些錢,再加上亞細亞搞來的十萬,可供我們活動了。」
「天哪!天哪!」可憐的艾絲苔叫道。
「嘿,傻瓜,」這個凶狠而精明的傢伙說,「你就公開當紐沁根的情婦吧,你也能
見到呂西安,他是紐沁根的朋友,我不阻止你跟他熱戀。」
艾絲苔從自己暗淡的人生中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明。她舒了一口氣。
「歐羅巴,我的女兒,」卡洛斯說著把這個姑娘領到小客廳的一個角落裡,誰也無
法偷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歐羅巴,我對你很滿意。」
歐羅巴抬起頭,望著這個人。她的表情使她憔悴的臉完全改變了模樣。亞細亞在門
外望風,目睹了這一情景,心想:「卡洛斯給歐羅巴好處,將她控制在手裡;歐羅巴覺
得自己與卡洛斯緊密相連,這中間是否還有更深的利害關係呢?」
「事情還沒有完呢,我的女兒。四十萬法郎對我來說實在微乎其微……帕卡爾將交
給你一張三萬法郎的銀器發票,其中一部分款項已經收取,但是我們的金銀商比丹已經
花了一些錢。被他查封的我們的傢具可能明天就要公開拍賣。你去找一下比丹,他住在
枯樹街。他將交給你一些金額為一萬法郎的當票。你知道嗎:艾絲苔訂做了一些銀器,
但是沒有付款,又拿銀器去抵押。她將遇到麻煩,被控告進行詐騙。因此,必須給金銀
商三萬法郎,給當鋪一萬法郎,才能贖回銀器,總數是四萬三千法郎,包括零星開支。
這套銀器全是合金,男爵將會把它更換,這上頭我們可以再拿他幾張一千法郎的票子。
你欠了……什麼,兩年的裁縫工錢?」
「可能欠他六千法郎。」歐羅巴回答。
「那好,如果奧古斯特夫人要別人還清她欠款,她要保持這種做法,就應該開出一
份四年來共欠她三萬法郎的帳單,跟服裝店也要達成這樣的協議。珠寶商薩纓埃爾·弗
裡什,就是聖阿伏伊街的那個猶太人,會借給你一些借據,我們該欠他兩萬五千法郎,
有六千法郎的首飾進了當鋪。我們將把首飾還給珠寶商,其中一半是假寶石。男爵不會
看這些東西。總之,從現在起一星期內,你還叫我們的這個傻瓜再吐出十五萬法郎來。」
「夫人也得給我幫點兒忙,」歐羅巴回答,「你去跟她說說,她在那邊發呆呢,逼
得我為這台戲出主意想辦法,真要比三個編劇還傷腦筋。」
「如果艾絲苔假裝正經,你要告訴我。」卡洛斯說,「紐沁根還欠她一輛馬車和幾
匹馬,她想親自選購。你們一定要選擇與帕卡爾在一起的那個馬匹商人和馬車製造商。
那裡有非常漂亮而昂貴的馬匹。但是一個月以後,這些馬的腿就瘸了,然後我們再換新
的。」
「叫化妝品製造商開個帳單,還能得到六千法郎。」歐羅巴說。
「唔!」他點點頭說,「慢慢地來,退讓一步,再前進一步。紐沁根只把胳膊伸進
了圈套,而我們要的是腦袋。除了這一切,我還需要五十萬法郎。」
「你能到手的。」歐羅巴回答,「這個大傻瓜出到六十萬時,夫人會對他溫和了,
以後要像樣地愛他,再向他要四十萬。」
「你聽我說,我的女兒,」卡洛斯說,「我拿到最後十萬法郎的那一天,就有你的
兩萬法郎。」
「這時我有什麼用呢?」歐羅巴說著伸開兩手,像個走投無路的人。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回瓦朗謝納去,買一幢漂亮的房子,過正經女人的生活。世
上有多種多樣的趣味,帕卡爾有時就這樣想。他的肩上沒有苦役犯的烙印,良心上差不
多也沒有負擔,你們能意氣相投。」卡洛斯說。
「回瓦朗謝納會!……您是這麼想的嗎,先生?」歐羅巴驚恐地叫起來。
歐羅巴出生在瓦郎謝納,父母是十分貧窮的織布工人。她七歲被送進紡織廠。在那
裡,現代化的工業耗盡了她的體力,惡習也過早地使她墮落。她十二歲受人引誘,十三
歲生孩子,跟一些極其卑鄙下流的人混在一起。十六歲時為一起謀殺案到重罪法庭出庭
作證,尚未完全泯滅的正義感和法庭的威懾力量使她改變了態度。她的證詞使法院判處
被告二十年苦役。這名罪犯是個慣犯,他的存在就意味著可怕的報復。他在法庭上就公
開對這個姑娘說:「普昌當斯(歐羅巴的名字叫普昌當斯·賽爾維安),十年後,像現
在一樣,我回來埋葬你,哪怕我為此被送上斷頭台!」法庭庭長試圖安慰普呂當斯·賽
爾維安,答應法院為她撐腰,關心她的利益。然而,可憐的姑娘被嚇得竟然病倒了,在
醫院住了將近一年。
法院是個理性的存在,由不斷更換的人員的集體組成,它的良好意願和給人的印象
也和這些人員一樣,是經常變換的。檢察院和法庭根本無法預防犯罪,設立這些機構是
為了接受既成的犯罪事實。從這方面看,預防警察對一個國家來說可能有好處。但如今
警察這個名詞引起立法者恐懼,他們已經分不清「統治」、「管理」、「立法」這幾個
詞的含義。立法者想把這一切全都歸並到國家機器中,似乎這樣國家就能有效地運作。
苦役犯大概一直不會忘記自己的受害者,等到法院把他和他的受害者置之腦後時,他便
進行報復。普呂當斯本能地或者說大體上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便離開了瓦朗謝納,
十七歲時來到巴黎藏身。她在巴黎幹過四種職業,最好的要算在一個小劇場跑龍套。帕
卡爾遇上了她,她向帕卡爾講述了自己的不幸經歷。帕卡爾是雅克·柯蘭的左右手和親
信,他向主人談起普昌當斯。主人正需要一個女奴僕,便對普呂當斯說:「如果你願意
像為魔鬼效勞那樣為我效勞,我將為你除掉杜呂。」杜昌就是那個苦役犯,是懸在普昌
當斯·賽爾維安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如果不介紹這些細節,很多批評家會認為歐
羅巴的依戀有點兒難以置信。沒有這些細節,卡洛斯將要製造的戲劇性事件,也沒有人
能理解了。
◎達摩克利斯是希臘神話中敘拉古暴君迪奧尼修斯的寵信。他常說帝王多福,於是
迪奧尼修斯請他赴宴,讓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並用一根馬麇拴住一把利劍懸在他的頭
上,使他知道帝國的憂患。後來「達摩克利斯劍」一詞便成了「大禍臨頭」的同義語。
「是的,我的女兒,你可以回瓦朗謝納去……。唔,給你,讀一讀吧。」他遞給歐
羅巴前一天的報紙,用手指著一篇文章:「土倫消息--昨天處決了冉·弗朗索瓦·杜呂……
從早上開始,看守就……」
普昌當斯放下報紙,雙腿發軟。她重新獲得了生命,因為,她常常說,自從杜呂威
脅她那一天起,她吃飯一直沒有胃口。
「你看到了吧,我是言而有信的。用了四年時間才將杜呂引人圈套,搬掉了他的腦
袋……那麼,你在這裡幹完我的這件活,就回你的家鄉去。你有兩萬法郎的錢,做個小
買賣,當帕卡爾的老婆。我允許帕卡爾告老還鄉。」
歐羅巴又拿起報紙,睜大眼睛,將二十年來所有報紙不厭其煩地對處決苦役犯的細
節描述讀了一遍:壯觀的場面,不斷勸人信教的指導神甫,對往日同夥進行規勸的老犯
人,對準目標的火器,跪在地上的苦役犯,以及對改變監獄體制毫無幫助的空泛議論:
這些監獄裡擁擠著一萬八千名囚犯!
「應該叫亞細亞重新回家。」卡洛斯說。
亞細亞走過來,不明白歐羅巴為什麼有這樣的表情。
「為了叫她回到這裡當廚娘,你們先請男爵吃一頓他從來沒有吃過的晚餐。」卡洛
斯接著說,「然後你們對他說,亞細亞在賭場輸了錢,重新回來了。我們以後不用保鏢
了:帕卡爾將當車伕。車伕不離開自己的座位,他們便很難接近馬車,偵探更是夠不著。
夫人叫他戴上一頭搽粉的假髮,一頂鑲有飾帶的粗呢三角帽,我再給他化妝一番,他的
面目就完全改變了。」
「跟我們在一起,還得有幾個僕人吧?」亞細亞問,斜眼看著他。
「我們要雇一些老實人。」卡洛斯回答。
「要一些沒有頭腦的!」這個黑白混血兒提出了自己看法。
「如果男爵租一個公館,帕卡爾有個朋友可以充當看門人,」卡洛斯接著說,「我
們只要再找一個跑腿的和一個幫廚姑娘就行了。你們要監視這兩個外來的人……」
卡洛斯準備出去時,帕卡爾出現了。
「先別出去,街上有很多人。」這位保鏢說。
這句話很簡單,但卻令人膽戰心驚。卡洛斯上樓躲進歐羅巴的臥室,直到帕卡爾雇
一輛馬車進來接他。卡洛斯放下車簾,馬車疾駛而去,任何跟蹤的人都無法趕上。到了
聖安東尼區,他在離一個馬車場幾步遠的地方下車,步行回到馬拉凱河濱,這樣才躲過
了那些搜索他的人的注意。
「瞧,孩子,」他對呂西安說,同時把那四百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拿出來給他看,
「我希望這能成為魯邦普雷地產的一部分預付款。我們拿十萬去冒險。現在剛剛時興公
共馬車◎,巴黎人對這新玩意兒會感興趣,三個月後,我們的錢就能增長三倍。我熟悉
這種事情:從資本中取出錢,付很多股息,去增加股份,這是紐沁根想出的一個新花樣。
在重新獲得魯邦普雷地產時,我們不能立刻全部付錢。你去找德·呂卜爾克斯,請他親
自把你推薦給一個名叫德羅什的訴訟代理人,你到他的事務所去找這個機靈的傢伙。你
叫他去魯邦普雷察看一下地產。如果他能用八十萬法郎為你在城堡廢墟周圍買下地產,
給你帶來三萬利弗爾的年收人,你就答應給他二萬法郎的酬金。
◎巴黎公共馬車出現於一八二八年,車上有十八至二十個座位。
「你真行啊!……步步向前!……步步向前……」
「對,一直向前。好,不開玩笑了。你把十萬埃居換成國庫券,以便保住利息。你
也可以留給德羅什,他是個既誠實又機靈的人……辦完這樁事,你趕緊去安古萊姆,取
得你妹妹和妹夫的同意,叫他們半公開地編造一個小小的謊言,就說你的親人給了你六
十萬法郎,作為你和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結婚之用。這並不丟臉。」
「我們得救了!」呂西安昏昏然地喊起來。
「對,你得救了!」卡洛斯繼續說,「但是,要等到你和克洛蒂爾德走出聖托馬一
達甘教堂,她成了你妻子後,你才算真正得救……」
「你擔心什麼呢?」呂西安說,顯出對他的謀士十分關心的樣子。
「有些密探在跟蹤我……我必須有真正的神甫的樣子,可是這很傷腦筋!魔鬼看我
腋下夾著一本經書,再也不會保護我了。」
這時候,由出納攙扶著離去的紐沁根男爵到了自己公館門口。
「我金(真)擔心,」他邊進門邊說,「打了一場大敗將(仗)……算了!我們再
怕(把)它老(撈)回來……」
「糟糕的系(是),男爵先生太惹銀(人)居(注)目了。」這個好心的德國人回
答,他一心想著禮儀問題。
「對呀,我的金(正)式青(情)婦的地位應該與我相親(稱)。」這位銀行界的
路易十四回答。
男爵相信早晚會把艾絲苔搞到手,他現在又重新成了原先那樣的大金融家。他又認
真地抓起自己的業務。出納看到他第二天早晨六點鐘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核實票據,不
禁搓起了雙手。
「男爵先生昨天夜裡肯定積下了一筆錢。」他帶著德國人的半精明半天真的微笑說。
如果說,德·紐沁根男爵這類富人損失金錢的機會比別人多,那麼,他們賺錢的機
會也更多,即使他們同時於著那些荒唐事兒。雖然著名的紐沁根銀行的金融策略在別處
已作了說明◎,但是,指出這樣一點並非沒有用處:在我們時代的商業、政治和工業革
命中,如果沒有大量喪失資本,或者說,對個人財產的徵稅,那麼就根本不可能積聚、
擴大和保存如此巨大的財富。投入世界公共財庫中新的財富是很少的。任何新的佔有意
味著總分配中新的不平衡。國家拿去的錢,還會用在百姓頭上,而紐沁根銀行拿去的錢,
就自己留下了。這種雅爾納克式的手法◎不遵循任何規律,那道理就在於如果弗雷德裡
克二世◎不去外省調兵征戰,而是搞走私或有價證券交易,那他就不是弗雷德裡克二世,
而是成了雅克·柯蘭或芒德蘭◎了。強迫歐洲各國以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率借款,用公
共資本賺取這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息,以控制原料為手段向工業家大肆勒索,向企業的
創業者拋出一條救命索把他拖出水面,直至打撈起他那奄奄一息的企業,總之,所有這
些得勝的埃居戰都是高超的賺錢策略。當然,銀行家與征服者一樣,也會遇到風險,但
是,有能力進行這種戰鬥的人為數極少,綿羊般溫和的人根本不敢問津。這些大動作只
在牧人之間進行。那些被處決者(交易所行話裡的慣用詞)犯了貪心賺錢的罪,而遭到
紐沁根之流算計而倒霉的人,人們一般很少注意。一個投機商朝自己腦袋開槍自殺,一
個經紀人逃跑,一個公證人捲走一百家委託人的錢財--這些比殺死一個人更加嚴重,還
有一個銀行家清算他的業務,等等,所有在巴黎發生的這些災難幾個月內就會被忘卻,
會很快被這座大都市的海潮般的騷動所淹沒。
◎見《紐沁根銀行》。
◎雅爾納克(一五○五—一五七二),法國貴族,擊劍中以出人意料而正大光明的劍法而聞名。
◎弗雷德裡克二世(一七一二—一七八六),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為普魯士國王。
◎路易·芒德蘭(一七二五—一七五五),法國強盜。
從前,雅克·科爾◎,美第奇◎,迪埃普的安戈◎,拉羅歇爾和奧弗雷迪◎,富蓋
◎,蒂埃波羅,科爾奈◎,他們的巨額財富是通過正大光明的手段獲得的,因為當時人
們對各種稀有產品從何而來一無所知,而他們在這方面則處於特殊的優越地位。但是到
了今天,地理知識已深入大眾,競爭已大大限制了利潤範圍,任何暴富不外來自兩種情
形:要麼出於偶然事件或某種發現;要麼是合法的敲搾勒索。小商業模仿醜惡的榜樣而
變壞了,尤其是近十年來,通過可恥地攫取原料,使自己適應大商業的無恥觀念。到處
應用化學方法,人們已經喝不到葡萄酒,釀酒工業因此而倒閉。為了逃避稅收,賣的都
是摻假的鹽。法院對這種普遍的弄虛作假感到膽戰心驚。最後,法國的商業在全世界受
到懷疑。英國也同樣敗壞了自己的道德。在我們這裡,邪惡來自政治法律。憲章規定了
金錢統治,發財便成了這個不信神的時代的最高信條。高層社會儘管有眼花繚亂的金銀
財寶,又有一堆外觀漂亮的大道理,它的腐敗遠比低層社會下流的基本上是個人的腐敗
更為醜惡,其中某些細節成了我們這一「場景」的笑料,或者說可怕的笑料。政府看到
任何新思想都心驚膽戰,將當今的笑料從戲院掃地出門。資產階級不如路易十四寬容,
看到來了《費加羅婚姻》就渾身發抖,禁止上演政治性的《塔爾丟夫》,當然,今天也
不許演出《杜卡萊》,因為杜卡萊已經成了君王。從此以後,喜劇成了講述的形式,書
籍便成了文人們收效不快但較為可靠的武器。
◎雅克·科爾(一三九五—一四五六),法國大商人。
◎美第奇;中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著名家族,經營毛織業起家,後來成為歐洲最
大銀行家之一。
◎安戈(一四八○—一五五一),法國大船主。
◎奧弗雷迪:十三世紀法國大船主。
◎富蓋:十四世紀德國銀行家家族。
◎蒂埃波羅和科爾奈都是威尼斯貴族。
今天上午,紐沁根辦公室人來人往。他頻頻發號施令,不時進行數分鐘的會談,這
裡簡直成了金融大廳。就在這一片忙亂中,他的一個經紀人告訴他,本公司一名成員雅
克·法勒克斯失蹤了。他是他們中間最機靈和富有的一員,馬丁·法勒克斯的兄弟,於
爾·德馬雷的繼承人。雅克·法勒克斯是紐沁根銀行正式經紀人。男爵與社·蒂耶和凱
勒兄弟一起,冷靜地謀劃了這個人的垮臺,就像過復活節宰一頭羊一樣。
「他頂不住了。」男爵平靜地回答。
雅克·法勒克斯曾為投機買賣的成功立下汗馬功勞。幾個月前的一次危機中,他大
膽運籌,挽救了局勢。但是,要求這些「猞猁」向他表示感激,豈不等於要求隆冬時節
的馬克蘭惡狼發善心麼?
「這個可憐的人!」報告消息的經紀人說,「他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他還在
聖喬治街為他的情婦裝備一處小小的住宅,為油漆和傢具花了十五萬法郎。他是那麼愛
杜·瓦諾布爾夫人!……現在這個女人只好離開這一切了……一切都是賒賬的。」
「號(好)!號(好)!」紐沁根心裡說,「介(這)回可怕(把)我那天夜裡的
損失給老(撈)回來了……」
「他習(什)麼錢也莫(沒)有付嗎?」他問那個經紀人。
「嘿!」經紀人回答,「哪個商人消息會那麼閉塞,還會不允許雅克·法勒克斯賒
賬?聽說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地窖呢。附帶說一句,那是一所待售的房子,他打算買下
來,房契上寫的是他的名字。真是愚蠢!銀器、傢具、酒、馬車、馬匹,這一切都將成
為資產負債總價,債主如何處理這些東西呢?」
「你命(明)天來吧,」紐沁根說,「我先去看看。雨(如)果不宣佈破產,考
(可)以友好協商解決,我將叫你開(給)介(這)些傢具開一個合理的價錢,同時怕
(把)居(租)約拿過來……」
「這肯定能順利辦成,」經紀人說,「您今天上午就去吧。您會碰上法勒克斯的一
個合夥人和一些供貨商,他們都想為自己撈到優先權。不過,他們以法勒克斯名義開的
發票都在瓦諾布爾夫人手裡。」
德·紐沁根男爵立刻派手下一名辦事員去找他的公證人。雅克·法勒克斯曾向他談
過這幢房子,它最多值六萬法郎。他想馬上成為房主,以便在房租方面行使優先權。
出納(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前來詢問主人在法勒克斯破產中是否會遭受什麼損失。
「相反,我的號(好)伏爾弗同,我要老(撈)回習(十)萬法郎了。」
「哦,怎麼回事?」
「嘿!法勒克斯介(這)個考(可)憐的傢伙,一年來為他的青(情)婦準備了一
棟房子,我就要把它拿到朽(手)了。我開(給)那些債主五萬法郎,介(這)一切就
全都歸我了。我的公金(證)銀(人)卡多先生即將得到我的吩咐,因為房居(主)去
(處)境尷尬……我原來就基(知)道介(這)一點,但我湯(當)希(時)糊塗了。
過不多久,我的天仙般的艾絲泰(苔)就會居(住)上一座小小的宮殿……法勒克斯把
我帶進介(這)座宮殿。房子極為精幾(致),離介(這)禾(兒)很近……對我太合
希(適)了!」
法勒克斯的破產使男爵不得不到交易所去。但是,離開聖拉扎爾街後,必須經過泰
布街。幾小時沒有和艾絲苔在一起,他已經很難受,他真想把她留在身邊。他打算在他
的經紀人遺物上撈一筆,這樣使他覺得那已經花掉的四十萬法郎的損失就微不足道了。
他要向「他的天席(使)」宣佈從泰布街遷居到聖喬治街,她將住進「一座小小的宮殿」。
在那裡,往事的回憶不再打擾他們的幸福。他為此感到興奮,覺得腳下的鋪路石也不那
麼堅硬了。他邁著青年人的步履,做著青年人的美夢。到了三兄弟街的拐角處,走在石
路上正想入非非的男爵忽然看見歐羅巴神色驚慌地向他走來。
「你去哪禾(兒)?」他問。
「哎呀,先生,我正找您呢……昨天您說得蠻有道理的!現在我認為可憐的夫人該
進幾天監獄了。可是女人家哪懂錢財上的事?……夫人的那些債主知道她回來了,一窩
蜂向我們撲來,就像撲到一頭獵物上……先生,昨天晚上七點鐘,已有人來貼出可怕的
告示,星期六拍賣她的傢具……這還不算什麼……然而,您知道,夫人心腸好,過去曾
想幫助那個魔鬼。」
「哪個魔貴(鬼)?」
「哎,就是她愛過的那個人唄,那個德·埃斯圖爾尼!他很迷人,還賭博,就是這
些。」
「他拿作了記號的的紙牌賭博……」
「對呀!那您呢?……」歐羅巴說,「您在交易所裡做什麼?還是讓我說下去吧。
有一天,為了不讓那個喬治所謂開槍自殺,她把自己的全部銀器和首飾都送上了當鋪,
這些東西都沒有贖回。這次聽說她給一個債主一點錢,別的債主都來跟她吵鬧……威脅
說,要將她送交輕罪法庭……您的天使要坐到那兒的被告席上了!……這豈不是叫假髮
都能在頭頂上豎起來嗎?……她哭得淚人兒似的,說是要投河呢……哦!她會去的。」
「我雨(如)果去看你們,就不能向(上)交易小(所)了!」紐沁根大聲說,
「可系(是)我又莫(沒)法不去交易小(所),因為我在那裡為她全(賺)錢呢……
你先去安慰安慰她;告訴(訴)她:我償付這些債務。四點鐘我去看她。不過,埃(歐)
也妮,你叫她要愛我一點……」
「怎麼,愛一點,要拚命愛才對呢!……先生,您聽著,男人只有慷慨大方才能博
取女人的歡心……當然,如果讓她進監獄,您可能會省下十多萬法郎。這樣一來,您就
永遠得不到她的心了……就像她跟我說的那樣:『歐也妮,他確實高尚、大方……心腸
真好!』」
「她系(是)介(這)樣說的嗎?埃(歐)也妮?」男爵叫起來。
「正是,先生,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拿著,介(這)給你,習(十)個路易……」
「謝謝……可是,她正在哭呢,她從昨天哭到現在,真抵得上聖女瑪德萊娜哭一個
月呢……您心愛的人正在絕望之中,而且那些債還不是她自己的!哦!男人呀,他們騙
女人的錢財,就跟女人騙老頭的錢財一個樣……不是嗎叩
「她們都系(是)介(這)個樣!……秦(承)擔責印(任)!……嘿!從來不秦
(承)擔責印(任)……叫她再也不要簽習(什)麼字了。我付錢,可系(是),雨
(如)果她再簽字……我……」
「您將怎麼樣?」歐羅巴擺出一副架勢問。
「天哪!我對她莫(沒)有印(任)何權力……我現在就把她的那些小系(事)管
起來……你去吧,去安慰安慰她,對她說再過一個月,她就能居(住)向(上)一座小
小的宮殿了。」
「男爵先生,您這是在一個女人心裡投放高利息的資本呢!瞧……我覺得您變得年
輕了。我只是個貼身女僕,我常常看到這種情形……這就是幸福……幸福有某種反映……
你要是墊上幾筆錢,千萬別捨不得……您會看到這能給您賺回來多少。首先,我已經對
夫人說了,如果她不愛您,那她就是最壞的女人,一個蕩婦,因為您把她從地獄裡救出
來……一旦她解除了憂慮,您就會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話只是咱倆說說:我可
以坦率地告訴您,那天夜裡她哭得那樣傷心……有什麼辦法呢?……一個男人就要供養
我們,我們對他十分敬重……她不敢把這些對您說出來……她想逃走呢。」
「逃走!」男爵叫起來,聽到這個想法感到驚慌,「啊呀,交易小(所),交易小
(所)!算了,算了,我不進去了……我要在窗子那禾(兒)看她一眼……看到她我就
有勇氣了……」
德·紐沁根先生走過房子跟前時,艾絲苔對他微微一笑。他邁著沉重的步伐離去,
心裡想:「她金(真)系(是)一個天使!」
歐羅巴用什麼辦法得到這不可能得到的結果呢?兩點半左右,艾絲苔像等待呂西安
時那樣洗梳完畢,嬌艷鮮潤。普呂當斯看見她這樣,望了一眼窗外,對她說:「先生來
了!」可憐的姑娘急忙向窗口奔去,以為能見到呂西安,但看見的卻是紐沁根。
「哦!你使我多麼痛苦!」她說。
「這個可憐的老頭將為您償付債務,只有用這個辦法才能使您顯得對他有點關心的
樣子。」歐羅巴回答,「因為,不管怎樣,所有的債都將被還清。」
「什麼債?」她大聲問。這個姑娘一心想拴住自己的愛情,但是一些可怕的手要使
這愛情飛走。
「卡洛斯先生為夫人造的假債。」
「怎麼!已經將近四十五萬法郎!……」艾絲苔叫起來。
「還有十五萬。不過,男爵已經樂意地承擔了……他要把您從這裡接出去,讓您住
進一座『小小的宮殿』……說實話,您不算倒霉!……既然這個人能被您牽著鼻子走,
當您滿足了卡洛斯的要求後,要是我處在您的位置,我就要叫他給我一幢房子和年金。
夫人肯定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最具有魅力的,可是很快就會人老珠黃!我過
去也標緻鮮潤,而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我二十三歲,幾乎跟夫人同年,可是我顯得比夫
人大十歲……生一場病就足以……如果在巴黎有一座房子,還有年金收入,那就不用擔
心慘死街頭了……」
艾絲苔再也聽不下去歐羅巴一歐也妮一普呂當斯·賽爾維安說的這些了。一個使人
墮落的天才,用過去將艾絲苔從泥坑中救出來的同樣力量,現在又想把她再度推入泥坑。
領略過最深切愛情的人都知道,如果拋開愛情的道德,就不會感受到愛情的快樂。自從
朗格拉德街她那簡陋小屋中發生的那一幕以來,艾絲苔已經完全忘記她從前的生活。迄
今為止,她一直心懷戀情,生活上格守婦道。因此,為了不遇到麻煩,這個聰明的拖人
下水的傢伙施展才能,進行準備,使這個受愛情驅使的可憐的姑娘別無選擇,只好同意
去進行詐騙。這種詐騙有的已經完成,有的正在實施。暴露出這個傢伙的高明手段和精
明之處,也就說明了他是用什麼辦法使呂西安就範的。製造出可怕的非做不可的緊急情
況,挖下坑道,裝滿炸藥,在關鍵時刻對同夥說:「你點一下頭,全都炸了!」過去艾
絲苔腦子裡全是妓女特有的道德觀念,她覺得別人對她的熱情是理所當然的,她欽慕自
己的某個對手,只是由於這個女人有本領讓男人為她花錢。這些女人骨子裡的意圖就是
讓別人傾家蕩產。卡洛斯指望艾絲苔留住往日的記憶,這一點他並沒有搞錯。這些鬥爭
中使用的計謀,這些不僅被女人,也被揮金如土的男人千百次使用過的策略,並沒有攪
混艾絲苔的頭腦。可憐的姑娘只感到自己墮落。她愛呂西安,她成了德·紐沁根男爵的
正式情婦:這就是她的全部結局。假西班牙人拿了定金;呂西安用艾絲苔修墓的石頭築
起自己飛黃騰達的大廈;老銀行家花多少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換取一夜歡娛;歐羅巴用各
種巧妙辦法撈走幾十萬法郎。這些事全都不會引起這位鍾情女子的關心。但是現在,使
她憂心如焚的,是癌症。
五年中,她看到自己潔白無瑕,猶如一位天使!她愛著,感到很幸福,她沒有做過
一點點不忠誠的事。而現在,這美好純潔的愛情要被玷污了。她的思想還沒有將她這離
群索居的美好生活與未來的污穢生活加以對照。這在她心中既沒有精心盤算,也沒有詩
情畫意。她體驗到一種不可名狀卻又十分強烈的感情:她要從潔白變為烏黑,從純潔變
為不潔,從高尚變為下賤。她出於自己的願望,成了白鼬,精神上的污穢她似乎難以忍
受。所以,當男爵向他表示愛情時,她感到恐懼,頭腦中閃過從窗戶中跳下去的念頭。
不論怎麼說,自西安是被她絕對愛著的人,一個女子如此愛一個男子,是極為罕見的。
那些口頭上說愛著人,而且常常認為愛到了極點的女子,還是去跳舞,向別的男子賣弄
風情,為了去社交場合而精心打扮,到那裡用貪婪的目光搜尋她們準備獲取的對象。而
艾絲苔並未作出犧牲,卻創造了真正愛情的奇跡。她愛了呂西安六年,就像那些在污濁
的泥潭裡打過滾的女戲子和妓女仍然渴望高尚和忠貞的真正愛情,愛上了什麼人後便行
使「專有權」(難道不應該創造一個詞來表達極少付諸實踐的這個思想嗎?)一樣。希
臘、羅馬和東方那些已經消逝的國度一直禁錮女性,鍾情的女子必須進行自我禁錮。所
以人們可以想像,艾絲苔從這座節日般的充滿詩情畫意的神奇殿堂走出來,進入一個冷
漠老頭的「小小的宮殿」時,她彷彿得了精神病。她被一隻鐵腕驅使著,尚未來得及考
慮,就已經有半個身軀陷入到無恥下流之中。不過,這兩天來,她已經在思考了,心裡
感到死一般的冰冷。
聽到「慘死街頭」這幾個字,她突然站起來,說:「慘死街頭?……不,還不如跳
塞納河……」
「跳塞納河?……那呂西安先生呢?……」歐羅巴說。
這句話又使艾絲苔坐到了沙發上。她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地毯上一個玫瑰花圖案,心
中在哭泣。四點鐘,紐沁根來了,看見他的天使浸沉在浮想和拿主意的海洋中,洋面上
漂浮著婦人之見,有時候這種見解躍出水面,對於不曾與之共同航行過的人來說,完全
不可理解。
「別發愁了……我的美銀(人)兒,」男爵在她身邊坐下,說,「你再也不欠債了,……
我和埃(歐)也妮已經說號(好)了。一個月以後,你就離開介(這)個居(住)宅,
搬進一座小小的宮殿……哦,多麼好看的休(手),伸過來央(讓)我吻一下(艾絲苔
讓他抓住自己的手,就像一隻狗讓人抓住自己的爪子)。啊,你開(給)了你的休(手),
還沒有開(給)你的心……我要的系(是)你的心……」
這句話的語氣是那樣真誠,致使可憐的艾絲苔不禁向老頭扭過頭來,那憐憫的表情
幾乎使他發狂。鍾情的人與受苦的人一樣,感到彼此是難兄難弟,世界上沒有比兩種相
似的痛苦更能相互理解了。
「可憐的人兒!」她說,「他在愛。」
男爵聽到這句話,誤會了它的含義。他頓時面色慘白,熱血沸騰,喘著粗氣。那些
到了這種年紀的百萬富翁,就是為了獲得這種感覺,女人向他們要多少錢,他們都會如
數付給的。
「我愛你,就像愛我女兒一樣……」他說,「我介(這)兒就有介(這)樣的感覺,」
他說著把自己的手按到胸口上,「我幾(只)能看到你幸福。」
「如果您只想做我的父親,我會很喜歡您,永遠不離開您。您會發現我不是一個壞
女人,既不貪財,也不追求私利,並不如我現在這樣……」
「你像小(所)有那些漂亮女銀(人)一樣,」男爵繼續說,「一時心血來喬(潮),
胡亂花了一些錢,雨(如)此而已。別再提介(這)些系(事)了。我們介(這)些男
銀(人)干職業,就系(是)為了你們掙錢……高興起來吧:我願意湯(當)你幾天父
親,因為我命(明)白,你需要慢慢習慣我介(這)把可憐的老骨頭。」
「真的?……」她叫著站起來,一下坐到紐沁根的膝蓋上,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偎
倚在他身上。
「金(真)的。」他回答,試圖讓自己臉上露出笑容。
她親吻了他的額頭。她相信了這筆不可能的交易:保持自己的清白,再能見到呂西
安……她對銀行家那樣愛撫溫存:「電鰩」再次出現了。她哄得老頭如醉如癡,老頭答
應四十天內一直做父親。為搞到和裝修聖喬治街那座房子,這四十天也是必要的。男爵
一到街上,朝自己家裡走的時候,心裡說:「我系(是)個蝦(傻)瓜!」確實如此,
如果說在艾絲苔面前他變成了一個孩子,離開她出門以後,他又披上了那張「猞猁」皮,
完全像那個賭徒◎輸得精光時,又去鍾情於安傑麗克了。
◎指法國作家勒尼亞爾的戲劇《賭徒》中的主人公瓦萊爾。
「已經花了五習(十)萬,連她的臥希(室)系(是)習(什)麼樣子都還莫(沒)
有見過,介(這)不系(是)太愚蠢了嗎!不過,幸虧現在誰都不基(知)道。」二十
天後他這樣說。用如此高價買下的女人,他下決心要將她擺脫掉。可是,當他回到艾絲
苔面前時,他又把全部時間花在彌補自己當初的暴躁行為上了。「我不能當永恆的父親
呀。」過了一個月,他對艾絲苔這樣說。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底,艾絲苔被安置到聖喬治街小公館前夕,男爵請杜·蒂耶把弗
洛麗娜帶到那裡去,以便看看那裡的一切是否與紐沁根的財富相稱,那些負責將這個窩
與鳥兒相配的藝術家是否把「小小宮殿」這幾個字變成了現實。一八三○年革命前的豪
華裝飾在這裡應有盡有,使這座房子充滿典型的高雅情調。建築師格蘭多在這裡找到了
他天才的裝飾傑作。樓梯重修成大理石的,各處是仿大理石拉毛粉飾,帷幄和恰如其分
的鍍金裝飾,不管是細枝末節還是整體效果都超過了路易十四時代在巴黎留下的這種風
格的一切建築。
「這是我所嚮往的,這件事,再加上美德!」弗洛麗娜微笑著說,「你為誰破費了
這麼多?」她問紐沁根,「是不是天上掉下了一個仙女?」
「系(是)一個飛到天上去的女子。」男爵回答。
「那你就能扮演朱庇特的角色了。」這位女演員說,「什麼時候能見到她呢?」
「哦!喬遷新居的喜慶日子唄!」杜·蒂耶大聲說。
「不會在介(這)之前……」男爵說。
「應該修飾打扮得漂漂亮亮,」弗洛麗娜又說,「哦,為了這次晚會,女士們一定
要叫她們的裁縫和理髮師傷腦筋了!……什麼時候呢?……」
「我作不了居(主)。」
「這才叫女人呢!……」弗洛麗娜喊道,「哦,我真想見見她!……」
「我也系(是)。」男爵天真地說。
「怎麼!房子,女人,傢具,一切都是新的?」
「連銀行家也是,」杜·蒂耶說,「因為,我覺得我的朋友變年輕了。」
「他必須回到二十歲才行,哪怕片刻也好。」弗洛麗娜說。
一八三○年初,全巴黎的人都在談論紐沁根的愛情和他那幢房子的極度豪華。可憐
的男爵在眾目睽睽下受人譏笑,心裡很窩火,這是可以想像的。他的頭腦裡於是出現了
一個金融家的願望,這願望與他心中感受的狂熱戀情相協調。在歡快地遷人新居時,他
渴望將自己這件高尚的父親的外衣高高掛起,得到他所付出的這許多犧牲的報償。由於
總是在「電鰩」面前吃敗仗,他決定通過信件來處理他的婚事,以便獲得她的無擔保承
諾。銀行家們只相信匯票。這頭「猞猁」於是在這年年初的一天便早早地起了身,把自
己關在書房裡,開始起草下面這封信。他用正確的法文書寫,雖說他發音不準,宇倒寫
得很不錯。
親愛的艾絲苔,我心中的鮮花,我生活中唯一的幸福:
我對你說過,我像愛我的女兒一樣愛你。我這樣說是在欺
騙你,也在欺騙我自己。我只是想以此向你表示我們聖潔的感
情,它與男人們體驗過的任何感情完全不同。首先,因為我已
經老了;其次,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我是這樣地愛你,如
果你使我傾家蕩產,我對你的愛也不會有絲毫減輕。請你公正
地對待我,好嗎?大多數男人不會像我這樣把你看作天使:我
對你的過去從未瞧過一眼。我愛你,既像愛我的獨生女奧古斯
塔一樣,也像愛我的妻子一樣,如果我的妻子也愛過我的話。
如果說,對一個鍾情老人的唯一寬恕是給予他幸福,那麼,你
是否會想我正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我把你當成我晚年的
安慰和快樂。你要知道,在我死去以前,你將享受一個女子能
夠享受到的幸福;你也要知道,在我死後,你的富裕足以使很
多婦女羨慕你的命運。自從我有幸與你談話以來,在我經營的
所有產業中已經為你留了一份財產,在紐沁根銀行裡你已經
有一個帳戶。再過幾天,你將遷入一座住宅,如果你喜歡,它遲
早將歸你所有。你看,你在這座房子裡接待我時,仍然把我當
作父親,還是終於能使我幸福?
請原諒我給你寫得這樣直截了當,而當我在你身邊時,我
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勇氣,但我充分感受到你就是我的情婦。我
這樣說絲毫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多麼痛
苦!叫我這樣年紀的人等待著,每過一天就剝奪我一分希望和
快樂,這是多麼殘酷!而且,我的端正的行為便是我的誠意的
保證。難道我有債主那樣的行為嗎?你像一座防衛堅固的城
堡,但我已經年紀不輕了。對我的苦衷,你回答說這關係到你
的生死。我聽你說話時,你叫我相信這一點。可是,我現在重又
陷入煩惱和疑惑之中,這將敗壞你我的名聲。我覺得你善良、
天真和美麗,可是你卻樂意摧毀我的信念。你想想吧,你對我
說,你心中充滿狂熱的戀情,但你又拒絕告訴我你愛的這個人
叫什麼名字……這正常嗎?你把一個很強有力的男子漢變成
了一個無比軟弱的人……你看,我已經到了什麼地步?我不得
不開口問你: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個月,你準備讓我的愛情得到
什麼樣的結局?我還應該知道,你住進公館的那一天,我將扮
演什麼角色。只要是為了你,金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我不
會這麼傻,在你面前把蔑視金錢當作自己的優點。如果說我的
愛是無限的,我的財富卻是有限的,我看重財富完全是為了
你。所以,如果我這個可憐人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送給你,由
此能得到你的愛,那麼,我寧願受窮而被你所愛,而不願富有
而受到蔑視。親愛的艾絲苔,你使我發生了這樣重大變化。現
在誰都認不出我了!我花一萬法郎買了約瑟夫·勃裡多的一
幅畫,因為你對我說過,他是一個才情出眾而又不被賞識的
人。還有,凡是我所遇到的窮人,我都以你的名義給他們每人
五個法郎。當你能給這個可憐的老人以榮幸,而接受他的東西
時,他是那樣感激你,他還有什麼別的企求呢?……他只想實
現這個希望。天哪!這是什麼樣的希望!難道不是希望能從你
身上得到我的愛情的可靠回報麼?然而,我心中火一般的熱情
將幫助你進行殘酷的欺騙。你已經看到了,你為實現我的幸
福,實現我的難得的歡樂而提出的一切條件,我都準備接受。
但是,至少請你告訴我,你住進這座房子的那一天,將接受我
的心和我對你的恭順。我的有生之年永遠甘當你的奴僕。
弗雷德裡克·德·紐沁根
「哎!這個錢罐子,真討厭!」艾絲苔喊道。她又成了妓女。
她取出信紙,整張紙上寫下了為斯克裡布爭得榮譽的那句成了諺語的名言;「買走
我的熊吧!」◎
◎這是法國戲劇家斯克裡布(一七九——一八六一)的通俗劇《熊和巴夏》中的一
句台詞。一隻熊的主人想把熊賣出去,便這樣說。艾絲苔意為紐沁根的作法也和熊的主
人一樣。
一刻鐘以後,艾絲苔感到內疚,便寫了下面這封信:
男爵先生:
前次寫給您的信,請您千萬不要介意,那是我年少氣盛的
毛病的復發。先生,請您原諒一個該配當奴僕的可憐少女的這
一行為吧。自從把我交給您那一天起,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
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您付了錢,我負有義務。沒有任何東西比
償付敗壞名聲的債務更神聖了。我連跳進塞納河來清償這些
債務的權利都沒有。人們總可以用這可怕的金錢來還債,這錢
只對一方有利:您由此能使我乖乖地聽從您的吩咐。我要在一
夜之間還清在致命時刻以抵押擔保的所有款項。我確信,我的
一小時能值幾百萬,更由於這又是我唯一的最後一小時。以
後,我便毫無牽掛,就可以結束我的生命。一個正派女人摔倒
了,有可能重新爬起來,但是我們這些人,墮落得太深了。所
以,我的決心已定。請您保存這封信,作為這個短命女子死因
的憑證。
您的奴僕艾絲苔
寄出了這封信,艾絲苔有點兒後悔。十分鐘後,她寫了第三封信,全文如下:
對不起,親愛的男爵,我又給您寫信了。我絲毫沒有嘲笑
您或傷害您的意思,我只想請您考慮這一簡單的推理:如果我
們保持父女關係,您會得到小小的然而是持久的快樂;如果您
堅持要履行契約,您將會為我而哀泣。我不希望再使您為難:
您選擇享樂而不是幸福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終結的日子。
您的女兒艾絲苔
讀了第一封信,男爵蹩了一肚子怒火,這氣勢足以扼殺所有的百萬富翁。他照了照
鏡子,拉了鈴。「洗腳!……」他對新來的隨身男僕嚷了一聲。他正洗腳時,來了第二
封信。他看著信,立刻失去了知覺。人們把這個百萬富翁抬到床上。金融家醒過來時,
德·紐沁根夫人坐在他的床邊。
「這個姑娘說得對!」她對男爵說,「你為什麼要拿錢去買愛情?……愛情能在市
場上出賣的嗎?我能看看你寫的信嗎?」
男爵遞給她自己寫的一些草稿。德·紐沁根夫人邊看邊笑。這時候,第三封信到了。
「真是個非同一般的風塵女子!」男爵夫人看完這最後一封信說。
「怎麼盼(辦),夫銀(人)?」男爵問他的妻子。
「等等吧!」
「等等!」他繼續說,「本性難依(移)……」
「嘿,親愛的。」男爵夫人說,「你總算對我不錯,我給你出個好主意吧。」
「你系(是)一個號(好)心的女銀(人)!……」他說,「你盡考(可)以借債,
我來還……」
「你收到這個女子來信時的難受勁兒,比花上百來萬或寫出多少美妙的信,更能觸
動一個女人的心。你要設法叫她間接知道這一情形,這樣你或許可以把她搞到手了!而
且……不要有任何顧慮,她決不會死的。」她說,輕蔑地看了丈夫一眼。
德·紐沁根夫人對煙花女子的性情一無所知。
「德·紐沁根夫銀(人)金(真)有頭腦!」妻子走後,男爵心裡說。但是,銀行
家越是讚賞男爵夫人給他出的這個精明主意,就越想不出用什麼辦法去實行。他處於一
籌莫展的境地,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
賺錢人的愚鈍雖然幾乎人人皆知,但也只是相對而言,就像我們頭腦的智慧和我們
身體的能力一樣。舞蹈演員腿腳有勁兒,鐵匠胳膊粗壯,菜場的搬運工人能扛起大包,
唱歌的吊嗓子,彈鋼琴的運動手腕。銀行家慣於策劃和探索生意,運轉利息,就像滑稽
歌舞劇作者安排情節,研究主題,使劇中人物活躍起來一樣。不能要求德·紐沁根男爵
有很高的交談才能,就像不能要求數學家的智力中有詩人的想像一樣。像柯努埃爾夫人
◎那樣在生活交際中既有文才又風趣幽默的詩人,一個時代能遇上幾個?布豐◎很笨拙,
牛頓沒有愛過女人,拜倫勳爵只知道愛自己,盧梭憂鬱陰沉,差不多是個瘋子,拉封丹
總是漫不經心。人生的動力如果平均分配,就會製造出蠢貨,或者到處是平庸之輩,只
有不平均才能產生差異,從中見到「天才」。這種差異如果太明顯,就會出現畸形。同
樣的規律支配著人體:無懈可擊的美貌幾乎總是伴隨著冷淡和愚蠢。帕斯卡爾◎既是偉
大的數學家,又是偉大的作家,博馬捨◎同時也是個大商人,扎梅◎又是個廷臣。這些
罕見的例外證明了智力特性原理。銀行家在投機盤算方面,與能幹的外交家在維護國家
利益方面發揮著同樣的機智、精明和才能。哪一位銀行家走出他的辦公室後,在別的方
面如果仍然卓爾不群,那他就是一個偉人。紐沁根再乘以德·利涅親王◎、馬扎蘭或狄
德羅,這種人才公式幾乎不可能存在。然而還是有,他們的名字叫伯裡克利◎,亞里斯
多德◎,伏爾泰和拿破侖。帝國太陽的光芒不應該對個人造成損害,拿破侖皇帝具有魅
力,受過教育,才智超群。德·紐沁根先生是個單純的銀行家,像大多數銀行家一樣,
除了那一套計算,沒有任何創造性。他只相信實實在在的價值。在手段方面,凡是事關
建造房屋,照料身體,收購古玩或地產,他完全懂得手裡攥著黃金去求助於各方面專家,
請最好的建築師,最好的外科醫生;最會鑒別繪畫和雕像的行家,最能幹的訴訟代理人。
但是,在男女私情方面,由於沒有法院指定的鑒定人,也沒有愛情行家,一個銀行家墮
入情同時就會暈頭轉向,在女人的迷魂陣裡不知所措。他已經將錢給了某個男性或女性
的弗隆坦,請他替自己設想,替自己辦事,除了這種手段,紐沁根想不出一點點更加高
明的辦法。男爵夫人想出的那個辦法,只有通過聖埃斯泰弗夫人才能用上。銀行家很懊
悔與那個討厭的女脂粉商人間翻了。儘管如此,他相信自己錢箱的魔力,相信這些有加
拉簽名的鎮靜劑◎。他便拉鈴喚來隨身僕人,叫他去納夫一聖馬克街打聽那個醜陋的寡
婦,請她到這裡來。在巴黎,兩極通過慾望相逢。邪惡總是把富人和窮人連接起來,把
大人物和小人物連接起來。在這裡,皇后要找勒諾爾芒小姐求教◎,在這裡,貴族大老
爺世世代代總能找到一個朗波譜◎。
◎一八三三至一八三五年出版了塔爾芒·德·雷奧的《逸聞》一書,其中有柯努埃
爾夫人的風趣言談。
◎布豐(一七○七—一七八八),法國作家和博物學家。
◎勃萊茲·帕斯卡爾(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國學者,思想家和作家。
◎博馬合(一七三二—一七九九),法國作家和戲劇家。
◎可能是指塞巴斯蒂亞諾·扎梅(一五四九—一六一四),原籍意大利的金融家。
他當初作為鞋匠跟隨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米到法國。卡特琳娜在他家中接待過亨利四
世的情婦。
◎德·利涅親王(一七三五—一八一四),奧地利陸軍元帥。
◎伯裡克利(約公元前四九五一四二九)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
◎亞里斯多德(約公元前三八四一三二二),古希臘哲學家。
◎指法蘭西銀行的鈔票。加拉男爵是一八○○至一八三○年間法蘭西銀行首任總經理。
◎勒諾爾芒小姐(一七七二—一八四三),預言家,著有二十部預言集。她曾預言約瑟芬會當皇后。
◎朗波諾,一個開下等酒館的人物,十八世紀末,上流社會的人常去他的酒館干下
流事情。巴爾扎克在《女帽商》中曾提到這一人物。
兩小時後,新來的隨身男僕回來了。
「男爵先生,」他說,「聖埃斯泰弗夫人破產了。」
「啊!那太號(好)了!」男爵興高采烈地說,「我怕(把)她捏到休(手)心裡
了!」
「據說,這個女人有點愛賭錢,」男僕繼續說,「另外,她被掌握在一個郊區小喜
劇演員的手裡,為了不失體面,她聲稱那是他的千兒子。她似乎能燒一手好飯菜。她正
找活干呢。」
「介(這)些該死的下等銀(人),有很多全(賺)錢手段,還有肯(更)多的花
錢方法。』腎爵心裡想,沒有料到他撞上了帕努奇◎。
◎帕努奇是拉伯雷《巨人傳》中的人物,機智而狡猾。
他又派這名隨身男僕去找聖埃斯泰弗夫人。她第二天才來。
在亞細亞的盤問下,新來的男僕向這個女密探講出了男爵先生的情婦所寫書信造成
的可怕後果。
「先生大概很愛這個女人,」男僕最後說,「因為他差點兒送了老命。我呀,眼看
他就要受騙上當,幾次勸他別再去了。據說,為了一個女人。男爵已經付出了五十萬法
郎,還不算最近為聖喬治街那座小公館花的錢!……這個女人喜歡錢,就是要錢。男爵
夫人從先生那裡出來時,笑著說:「再這樣下去,這個花娘要讓我當寡婦了。」
「見鬼!」亞細亞回答,「怎麼也不能把生金蛋的雞給宰了呀!」
「男爵先生就指望您了」隨身男僕說。
「啊,這是因為我懂得怎樣調動女人……」
「好,請進吧!」隨身男僕向這位神秘莫測的人物卑躬屈膝地說。
「怎麼,男爵先生貴體欠安?……」假冒的聖埃斯泰弗夫人裝出一副謙恭模樣,走
進病人房間說,「哎,有什麼辦法呢!人人都會受自己的弱點影響。我也是,我也倒了
霉啦!這兩個月,財運就是跟我作對!我現在倒要找活干了……咱們兩人呀,都不夠理
智。如果男爵先生能把我安置到艾絲苔夫人家裡當廚娘,我對男爵先生會比誰都忠心耿
耿,我會看住歐也妮和夫人,對先生一定會幫大忙的。」
「不系(是)介(這)方面的問題,」男爵說,「我現在掌握不居(住)局面,被
銀(人)牽著鼻子走,像個……」
「像個陀螺,」亞細亞接過話頭說,「老爹,您過去牽著別人鼻子走,現在這個小
姑娘抓住了您,拿您尋開心……老天爺是公平的!」
「公平?」男爵接著說,「我不系(是)叫你來教兄(訓)我的……」
「哦,我的孩子,有點兒教訓也不是壞事,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這是生活的必需品,
就像偽君子離不開惡習一樣。您說,您慷慨大方了?您為她償還了債務……」
「對!」男爵說,顯出一副可憐相。
「那好。您贖回了她抵押的物品,這更好了。可是,您知道嗎?……這還不夠,這
完全不能使她開心,這號女人喜歡炫耀自己的地位……」
「我正在為她安排一件央(讓)她驚喜的系(事),在聖喬治街……她已經基(知)
道……」男爵說,「可系(是),我不想當蝦(傻)瓜。」
「那麼,您離開她算了……」
「我擔心她不央(讓)我走。」男爵大聲說。
「那還不是看中了您的錢,我的孩子!」亞細亞回答,「嘿,您那多少百萬還不是
從公眾那兒騙來的,我的小子!聽說您有兩千五百萬(男爵聽了不禁微微一笑),這麼
說,您應該鬆鬆手,擲出一百萬……」
「我會擲的。」男爵回答,」可系(是),就怕我剛一鬆休(手),銀(人)家又
來向我要一倍(百)萬。」
「唔,我明白了。」亞細亞回答,「走了第一步,您不敢走第二步;害怕別人一而
再,再而三地下去。不過,艾絲苔倒是個正直的姑娘……」
「很金(正)及(直)的姑娘!」銀行家大聲說,「她願意裡(履)行協議,只系
(是)像還債似的。」
「總之,她不願意做您的情婦,她對您有點兒討厭。我瞭解這一點,這孩子向來任
性,遇上了風流倜儻的小伙子,就不大會把老頭子放在眼裡了……您並不俊俏,像路易
十八那樣大腹便便,又有點兒傻頭傻腦,是那種只顧賺錢不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人。
這樣吧,如果您不在乎六十萬法郎的話,」亞細亞說,「我來叫她對您服服貼貼,一切
合乎您的意願。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六習(十)萬法郎!……」男爵叫喊起來,微微驚跳了一下,「我為艾絲泰(苔)
已經花了一倍(百)萬!……」
「為了得到幸福,花一百六十萬也值啊,我的胖色鬼!這世道,您一定知道有些人
跟他們的情婦一起花掉一百多萬,二百萬的。我甚至認識一些女人,他們還叫別人送了
命呢!為了她們,有人掉了腦袋……您知道那個醫生毒死了他的朋友吧?……他想搞一
筆錢,讓一個女人得到幸福◎。」
◎這個醫生名叫卡斯坦。他與一位前法官的遺孀相好。一八二三年,他毒死了一個
富有的公證人的兩個兒子,以便繼承他們的財產。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幾次提到
這個醫生。雨果在《懲罰集》中也曾提及。卡斯坦的名字成為十九世紀最卑鄙無恥的罪
犯的代名詞。
「對,我基(知)道、不過,我即席(使)墮入青(情)荒(網),我還不系(是)
蝦(傻)子,至少在介(這)裡系(是)介(這)樣。因為,當我到她那裡時,我考
(可)能會怕(把)錢包交開(給)她……」
「聽我說,男爵先生,」亞細亞擺出塞彌拉彌斯◎的姿態說,「您到現在已經輸了
好幾局,在這樁買賣上,我站在您一邊。這是確實無疑的,不摻半點兒假,就跟我的名
字叫埃斯泰弗一樣。」
◎塞彌拉彌斯:希臘神話中敘利亞美麗賢明的女王,巴比倫的創建者。
「那好!……我會報償你的……」
「這我相信,因為我已經向您說過,我是善於報復的。何況,老爹,您知道,」她
說著,向他投去一道可怕的目光,「我有辦法像剪燭花一樣把艾絲苔從您這兒搶走。我
瞭解這個女人。一旦這個小花娘讓您嘗到了幸福的滋味,您比現在更少不了她羅。您付
了我不少錢,你也不是輕易同意的。不過,無論怎麼說,您是出了錢!我呢,也履行了
我的承諾,是不是?那好,現在請您聽著,我向您提一樁買賣。」
「你說吧。」
「您把我弄到夫人那裡當廚娘,僱傭期限為十年。我拿一千法郎的押金,您再提前
支付我最後五年的工資(就算是給上帝的獻金吧!)。一旦進了夫人家裡,我就能叫她
下決心作出以下讓步。比方說,您叫奧古斯特夫人商店給她送一身漂亮的衣服來,奧古
斯特夫人熟悉艾絲苔的愛好和她喜歡的式樣。您吩咐新的車馬隨從下午四點鐘到門口伺
候。您從交易所回來後上她那兒去,你們到布洛涅森林去散一會兒步。這麼一來,這個
女人就得說她是您的情婦了,她在全巴黎面前作了承諾……--十萬法郎……--您跟她一
起吃晚飯(我會做這些晚飯)。您帶她去看戲,上遊藝場,進包廂,這樣全巴黎的人都
會說;『瞧,這就是那個老騙子紐沁根和她的情婦……』讓人相信這一點,您不得意嗎?
--我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您得到的所有這些好處都包括在頭十萬法郎內……您這樣做,
一星期之內,就會大有進展。」
「我還得付習(十)萬法郎……」
「到了第二個星期,」亞細亞接著說,她似乎沒有聽見這句可憐巴巴的話,「夫人
由於有了這些初步準備,就會下決心離開她的小房子,搬進您送給她的公館裡安身。您
的艾絲苔又回到交際場合,又見到了她從前的朋友,她想炫耀自己,要為她的宮殿增添
榮譽!這是自然的事……--再加十萬法郎!--當然羅……這時候您成了主人,艾絲苔被
拴住了……她成了您的人。剩下的便是小事一樁,由您來演主角了,大象!(他眼睛會
睜得大大的,這個老色鬼!)這個嘛,由我來安排。--四十萬……--啊,為了這件事,
我的胖子,那錢您第二天給就行……這做法是不是挺誠實?……我相信您,超過您相信
我。如果我今天就叫夫人作為您的情婦出頭露面,影響自己的名聲,接受您給她的各種
東西,您將會相信我能叫她把大聖貝爾納通道◎讓給您。可是這很困難,您瞧吧卜一要
叫您的炮兵通過,就跟首席督政通過阿爾卑斯山一樣困難。」
◎大聖貝爾納通道:位於意大利和瑞士邊境的阿爾卑斯山隘口,地形險要。一八○
○年拿破侖曾穿越此山口。
「那為習(什)麼呢?」
「她心裡充滿著愛,也就是你們懂拉丁文的人說的『razibus』」,亞細亞接著說
「她把自己看作薩巴◎女王,因為她在為情人作出犧牲中已經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這類女人的腦子裡就是裝著這種想法!啊,我的孩子,說句公道話,這很不錯!如果
這個輕浮的女人到您身邊後會鬱悶得要死,我是不會覺得意外的,不過,使我感到放心
的是,她的本性還是妓女,我這麼對您說,是叫您要有勇氣。」
◎薩巴:公元前八世紀至六世紀阿拉伯西南部王國。
「你有席(使)銀(人)墮落的天才,」男爵靜靜地十分讚賞地聽亞細亞說完後,
開口道,「就像我有做銀行心(生)意的天才一樣。」
「就這樣說定了吧,我的小寶貝?」亞細亞說。
「我缺(出)五萬,而不是習(十)萬!秦(成)功後的第二天我交付五習(十)
萬。」
「那麼,我要去幹活了。」亞細亞回答……「啊,您可以過來了!」亞細亞恭敬地
接著說,「先生將看到夫人已經柔順得像母貓的背脊,說不定準備高高興興地接待您呢。」
「去吧,去吧,我的號(好)心銀(人)!」銀行家搓著雙手說。他向這個可怕的
混血女人微微笑了笑,心裡想:「錢多,真是不錯啊!」
他跳下床,走進自己辦公室,心裡樂滋滋的,重新操持他的那些巨額生意。
對艾絲苔來說,紐沁根的這一決定比什麼都更加可怕。這個可憐的風塵女子以維護
自己的貞潔來維護自己的生命。卡洛斯稱這種理所當然的自衛為「假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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