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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列舉上述飾物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必須描繪出貢當松如何善於使這些飾物具有一 副自命不凡的姿態才行。在衣服的領子上,在新上油的張著口的皮靴上,有一種難以形 容的精心賣弄的味道。總之,為了讓人隱約看清這個色調如此不同的混合體,一個有頭 腦的人通過貢當松的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竊賊。這身破衣爛衫不但不能 引人發笑,而且會叫人嚇得發抖。一個善於觀察的人看到他這身服飾後,會這樣自言自 語:「這是一個卑鄙下流的傢伙,他喝酒,賭博,於壞事,不過他不喝醉,不搞鬼,他 既不是盜賊,也不是殺人犯。」在沒有想到密探這個字之前,實在難以確定貢當松的身 份。
  這個人幹過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業。蒼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綠色眼睛不停地 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說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塊白鐵皮,他的靈魂大 概也跟面孔一樣。因此,他的面部表情與其說是內心活動的體現,不如說是出於禮節而 強裝的鬼臉。如果說他不總是叫人發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這個沸騰的大池裡, 一切都在發酵,貢當松便是這池中翻滾上來的泡沫裡最奇妙的產品之一。他自吹豁達, 常常毫不傷感地說:「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卻用不上,所以就像一個蠢人!」他並不責 怪別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貢當松的怨恨更少的偵探,你還能找到幾個?
  「時機在跟我們作對,」他反覆對上司這樣說,「我們本可以成為水晶,而卻一直 是沙粒。就是這麼回事。」他在服飾上表現的恬不知恥具有某種含義。他對作客時的著 裝,並不比演員對自己的著裝更為重視。他擅長喬裝改扮,他本應給弗雷德裡克·勒梅 特爾◎上上課,因為必要時他就可以變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輕時可能屬於放蕩不羈的租 小屋◎的集團。他對司法警察極其厭惡,因為帝國時代他曾在富歇◎手下幹過警察,他 當時把富歇看作偉人。警務部被取消後,他萬不得已於起商業巡捕來。他的出名的辦事 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業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頭目把他的名 字寫進了他們的名單。貢當松和他的同伴們一樣;只不過是一齣戲的配角,在政治案件 中,主要角色是他們的上司。
     ◎弗雷德裡克·勒梅特爾(一八○○—一八七六),法國著名演員。一八四O年扮演 《伏脫冷》一劇主角時,頭部化妝與路易一菲力浦相似,該劇遂遭禁演。巴爾扎克為此 對他不滿。
  ◎指在偏靜地帶據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樂,過放蕩生活。
  ◎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國政治家,曾任警務大臣。
  「你去吧。」紐沁根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的秘書離去。
  「為什麼這個傢伙住旅館,而我卻住在一所連同傢具出租的房子裡……」貢當松心 裡想,「他把債主誆騙三次,詐取錢財,而我從來沒有拿過別人一個子兒……我比他更 有才情……」
  「貢湯(當)松,我的孩子,」男爵說,「你披(騙)了我一將(張)一千法郎的 票子……」
  「我的情婦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錢……」
  「你有一個青(情)婦?」紐沁根叫喊起來,用羨慕而又帶妒忌的神態望著貢當松。
  「我才六十六歲。」貢當松回答。惡習使他保持年輕,在這方面他是一個過硬的榜 樣。
  「她做習(什)麼的?」
  「她給我幫忙。」貢當松說,「男人當了竊賊,又被一個正直的女人所愛,在這種 情況下,要么女的變成竊賊,要麼男的變成好人。而我卻一直當密探。」
  「你需要錢,總是需要錢,系(是)嗎?」紐沁根問道。
  「總是需要錢。」貢當松微笑著回答,「我總想要錢,就像您總想賺錢一樣。我們 可以談到一塊兒:您把錢賺來,我負責花銷。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賺一將(張)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嗎?」
  「那還用問!可是我真傻!……你不是為了彌補我財運不濟才送我這張票子的。」
  「你聽著,我把介(這)杯(筆)錢加在你披(騙)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 總共給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說,我已經拿的這一千法郎,您算給我了,然後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這)樣。」紐沁根說著點了點頭。
  「那還只是五百法郎啊。」貢當松沉著地說。
  「我要給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麼,男爵先生想用這筆錢換取什麼呢?」
  「有銀(人)告訴我,巴黎有個銀(人)能攪(找)到我愛的那個女子,你基(知) 道這個銀(人)的地幾(址)……嗯,你系(是)個偵探能休(手)嗎?」
  「是的……」
  「那號(好),你把他的地幾(址)開(給)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嗎?」貢當松急切地說。
  「就在介(這)兒。」男爵說著從口袋裡抽出一張鈔票。
  「那就給我吧。」貢當松說,一邊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錢,一休(手)交貨。咱們去攪(找)那個銀(人),介(這)錢 就歸你了。缺(出)介(這)個價錢,你可以賣開(給)我很多地幾(址)呢。」
  貢當松笑起來。
  「當然,您有權對我這麼想,」他說,顯出自我克制的神態,「我們景況越糟,就 越要誠實。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給您出個好主意。」
  「說缺(出)來,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著風險呢。」貢當松說,「不過,我這是在下大賭注。干警察這一行,您 知道,必須暗中行事。您說:『咱們去吧,上路吧……』您有錢,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 能在金錢面前低頭。金錢確實了不起。但是,按照我們這一行裡兩三個硬漢的說法,有 錢只能收買人。有些事,人們根本想不到,也無法收買!……人們買不到機遇。因此, 好警察是不這麼幹的。您願意拋頭露面跟我一起上馬車嗎?說不定會碰上他。機遇既可 幫您的忙,也會壞您的事。」
  「金(真)的嗎?」男爵說。
  「哎!當然羅,先生。警察局長不就是以街上撿到的一塊馬掌鐵為線索,發現了那 個暗殺爆炸裝置嗎?◎那麼,如果今天晚上我們乘出租馬車去德·聖日耳曼先生家,他 將不願意再看見您走進他的屋子,也不願意您讓人瞧見上他那兒去。」
     ◎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達爾策劃的謀殺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這樣。」男爵說。
  「啊!他是強中之強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說他是 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當教士時候生的。不過,這是說瞎話:富歇知道怎麼當教士, 如同他知道怎麼當大臣一樣。那麼,您瞧吧,您可沒法叫這個人給您幹事,除非有十張 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過,您的事將能辦成,而且會辦得很好,就像俗話 說的,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我通知德·聖日耳曼先生,他會約您在某個誰都見不到和聽 不到的地方見面,因為他為私人搞偵探要冒風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是個好 人,是人傑啊!他受過嚴重迫害,而且是為了拯救法蘭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樣,像 所有拯救法蘭西的人一樣!」
  「那號(好)吧!你開(給)我寫封信,我可以傾許(訴)衷強(腸)了。」男爵 說,為這一庸俗的逗樂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給我一點兒油水嗎?……」貢當松說,顯出一副既謙卑又咄咄逼人的 姿態。
  「冉,」男爵大聲呼喚他的花匠,「去肯(跟)喬治要二十法郎,開(給)我送來……」
  「除了男爵先生告訴我的這些情況外,如果沒有別的材料,我倒要懷疑這位大師是 否能幫男爵先生什麼忙。」
  「我還有別的呢!」男爵回答,現出一副詭譎的表情。
  「我榮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辭,」貢當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幣,說,「我將榮幸 地再來告訴喬治,今晚男爵先生應該去什麼地方,因為優秀的警察是從來不留任何字跡 的。」
  「介(這)些傢伙還金(真)有點兒偷(頭)腦,」男爵自言自語說,「當警察就 肯(跟)做買賣一樣。」
  貢當松離開男爵,悠然自得地從聖拉扎爾街走到聖奧諾雷街,最後來到大衛咖啡館。 他透過窗玻璃向裡張望,看見一個老人。在那裡,大家都叫他康奎爾老爹。
  大衛咖啡館坐落在聖奧諾雷街拐角處的錢幣街上,本世紀頭三十年內享有盛名,而 且它又處在叫作布爾多奈的街區內。那裡聚居著一批年邁而撒手不干的批發商和尚在經 營的大商人,諸如卡繆索、勒巴、皮爾羅、波皮諾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頭莫利納這 樣的產業主。在那裡,人們不時能看到從科隆比埃街走來的紀堯姆老爹。他們在店裡互 相談論政治,但態度謹慎,因為大衛咖啡館持自由黨觀點。他們還在這裡交流一些當地 傳聞,人們是那麼需要彼此嘲笑!……這家咖啡館也跟別處咖啡館一樣,有自己的奇特 人物,那就是康奎爾老爹。康奎爾老爹從一八-一年起就來到這裡,似乎與聚集在這裡的 那些正派人相處十分融洽。當著他的面談論政治,誰也不會感到拘束。這位老好人純樸 直爽,給常客們經常說些笑話。有時候一兩個月不見他的蹤跡,人們認為這是由於他年 邁體衰,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從一八-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經過了六十歲。
  「康奎爾老爹怎麼了?……」有人常問那個站櫃台的女人。
  「我想,」那婦女回答,「總有一天我們會從《小廣告》◎上讀到他的死訊的。」
     ◎當時一份刊登各種廣告、啟事等的小報。
  康奎爾老爹有濃重鄉音,這便是他祖籍的永久證書。他把「雕像」說成「逗像」, 把「特別」說成「大別」,把「百姓」說成「八姓」,把「土耳其」說成「都拉奇」。 他的姓本是一處喚作康奎爾的小地產的名字,在某些省份康奎爾是鰓角金龜的意思。那 塊領地就在沃克呂斯省◎,他便是那裡的人。領地名稱前本來有個表示貴族的「德」字, 後來大家就只叫康奎爾,而不叫德·康奎爾了。這位老爹並不生氣,他似乎認為一七九 三年貴族階層已經死亡,何況康奎爾這塊領地並不屬於他,他是次房中的幼子。從今天 眼光看,康奎爾老爹的衣著彷彿有些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二0年間,他的這身 打扮不會引起任何人驚訝。老人穿一雙帶鐵皮搭扣的皮鞋,藍白條紋間隔的絲織長襪, 一條稜紋塔夫綢褲子,帶著與鞋上式樣相似的橢圓形搭扣,一件白色繡花背心,一件淡 綠中映出栗色的釘著金屬扣子的粗呢舊衣服,另外還有一件帶死襉襟飾的襯衫,這就配 齊了他的全套服飾。襟飾中部閃爍著一塊金頸飾,可以看見玻璃下面用頭髮盤成的一個 小廟宇。那種可愛的表示感情的小玩藝兒能讓人看了感到放心,如同稻草人能嚇唬麻雀 一樣。大部分人和動物一樣因一點點小事而忐忑不安,也可以由於一點點小事又放下心 來。康奎爾老爹的褲子用一個搭扣扣住,按照上個世紀的式樣,繫在腹部上方。腰帶上 平行地垂著兩條金屬鏈子,它們又由好幾條小鏈子組成,頂端掛著一些小飾物。白色的 領帶從反面用金質小扣加以固定。最後,他那覆蓋著如霜白髮和撲著粉的頭上,到了一 八一六年,還戴著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長特裡先生也曾戴這種帽子。康奎 爾老爹非常喜愛這頂帽子,最近才拿一頂特別難看的圓帽將它替換下來(老人認為應該 為這個時代作出這一犧牲)。對這頂回帽,誰也不敢有什麼非議。用緞帶紮住的一小絡 頭髮在禮服的背上劃出一道隱隱的圓弧,頭上的撲粉掉落到上面,髒跡也就看不出來了。
     ◎在法國南方。
  如果你仔細觀察他那清晰的面部輪廓,就會發現紅通通的鼻子上佈滿小肉包,跟一 盤塊花菜放在一起倒很相稱。你也許會猜想這個總在大街上東遊西逛的正經老頭性情隨 和,憨直寬厚,那你就和大衛咖啡館裡的所有人一樣上當受騙了。大衛咖啡館裡的人誰 也沒有細細端詳過這老頭善於觀察的前額,刻薄嘲諷的嘴和冷冰冰的雙眼。他因作惡而 步履瞞珊,但仍像維特裡烏斯◎那樣沉著鎮定。維特裡烏斯當皇帝的野心可以說是反覆 出現的。
     ◎維特裡烏斯(一五-五九),當過九個月的羅馬皇帝,後被處死。
  一八一六年,大衛咖啡館的常客、一個名叫戈迪薩爾的年輕推銷員跟一個拿半拿的 軍官,一起從十一點到午夜在這裡喝得半醉,他不慎講出了一樁反對波旁王朝的陰謀, 這一陰謀已經認真策劃並即將實施。當時咖啡館裡只有康奎爾老爹,他似乎已經睡著。 另外還有兩個正在打盹的招待和那個站櫃台的婦人。二十四小時後,戈迪薩爾被捕:陰 謀敗露。有兩個人上了斷頭台。無論是戈迪薩爾還是別人,都從來沒有懷疑告發的人就 是正直的康奎爾老爹。店裡解雇了那些招待,人們互相觀察一年,提起警察就膽戰心驚。 康奎爾老爹也跟大家一樣,他揚言要離開咖啡館,因為對警察感到深惡痛絕。
  貢當松走進咖啡館,要了一小杯燒酒,並沒有瞧康奎爾老爹。老頭正在那裡專心地 看報。貢當松大口喝完了那杯酒,拿出男爵給他的那枚金幣,在桌上迅猛地敲了三下, 叫喚招待結帳。櫃台裡的女人和招待察看那枚金幣,那仔細勁兒對貢當松來說具有很大 的侮辱意味。但是,由於貢當松的外表使所有常客感到詫異,那女人和招待對金幣的懷 疑也就被大家認可了。「這金幣是偷來的還是謀財害命得來的?……」幾個腦子靈活和 富有洞察力的人這樣想,他們假裝看報,透過眼鏡下方盯著貢當松。貢當松把一切都看 在眼裡,從來不動聲色。他用一條只打了三個補丁的圍巾倔傲地擦了擦嘴唇,接過找頭, 將這一大把零錢統統裝進褲腰上的小口袋,連一文也沒留給招待。那口袋裡子原來是白 的,現在跟褲子的粗呢一樣烏黑。
  「真是一個該上絞刑架的傢伙!」康奎爾老爹對他的鄰座皮爾羅先生說。
  「嘿!」卡繆索向咖啡館裡的所有人回答,只有他沒有表現絲毫驚訝,「他是貢當 松,我們的商業警察魯夏爾的左右手。這些怪傢伙可能要在本區抓什麼人了……」
  過了一刻鐘,康奎爾老頭站起來,拿了他的雨傘,不慌不忙地走了。
  如同卡洛斯教士的偽裝下掩蓋著伏脫冷一樣,康奎爾老爹的禮服下也隱蔽著一個手 段毒辣、深藏不露的人。這是什麼人,難道不需要解釋一下嗎?
  這個南方人出生在康奎爾,那是他相當體面的家庭的唯一領地。他姓佩拉德,實際 上屬於貢塔省古老而貧窮的拉·佩拉德家族的次房,這個家族擁有一塊小小的拉·佩拉 德領地。許多南方人,當他們懂得了父親的家永遠不能滿足他們的慾望時,他們便被吸 引到都城。佩拉德排行老七,狂熱性格造成了他的各種壞毛病。在這些壞毛病的推動下, 在渴望出人頭地的強烈慾望的激勵下,他於一七七二年十七歲時,口袋裡裝著合六個利 佛爾的兩個埃居,步行來到巴黎。一七八二年,他是巴黎警察總監處的心腹和紅人,頗 受最後兩位警察總監雷努瓦先生和德·阿爾貝爾先生的賞識。只要說上這幾句,就能了 解佩拉德的整個青年時代了。大革命時期沒有警察,因為不需要警察。偵探當時相當普 遍,被看作是公民的愛國心。督政府要比公安委員會的政府略微正規一些,它不得不重 建警察隊伍。首席督政◎通過創建警察總局和警務部◎完成了警察隊伍的建設。佩拉德 早已精於此行,他與一個名叫科朗坦的人一起組建起班子。科朗坦雖然比佩拉德年輕, 但比他更能幹,他也只是在秘密警察部門中才顯出是個天才。一八○八年,佩拉德立下 的大量汗馬功勞獲得報償,他被提拔到安特衛普警察局長這個顯要的崗位上。在拿破侖 的腦子中,這類警察局相當於負責監視荷蘭的警務部。
     ◎指拿破侖。
  ◎實際上,警務部創建於督政府時期的一七九六年。拿破侖於一八○二年將它取消, 又於一八○四年重建。警察總局始建於一八○○年。
  皇帝於一八○九年征戰歸來,通過政府發佈一道命令,撤消了佩拉德在安特衛普的 官職。佩拉德由兩名憲兵押回巴黎,被投入拉福爾斯監獄。兩個月以後,他由朋友科朗 坦保釋出獄。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受了警察局長三次審訊,每次六小時。法國沿海當 時受到所謂瓦爾克倫遠征軍的攻擊,德·奧特朗特公爵◎在這一戰爭中發揮了才能,皇 帝對此感到恐懼,佩拉德的失寵是否與他協助富歇保衛法國沿海的奇跡般的行動有關呢? 富歇當時認為很有可能。當然今天誰都知道,當時康巴塞雷斯◎召集的大臣會議上發生 了什麼事,事情確實如此。當時英國要為布洛涅遠征而向拿破侖還擊。這一消息對大臣 們來說猶如晴空霹靂,嚇得他們驚惶失措,拿不定主意,而他們的主人當時蹲在洛博島, 整個歐洲都認為他已經完蛋。大部分人主張給皇帝送一封信去,只有富歇一人挺身制訂 作戰計劃,而且將它付諸實施。「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康巴塞雷斯對他說,「我 可是把腦袋看得很重,我要向皇帝送一份報告。」人們知道,皇帝歸來後,在大臣會議 上採用什麼樣的荒謬借口,使他的那位大臣失寵,並且對他因皇帝不在期間拯救了法國 而予以懲處。從那一天起,皇帝對唯獨靠大革命起家的這兩位重要政治家德·塔萊朗親 王和德·奧特朗特公爵倍加敵視。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說不定在一八一三年還能拯救拿 破侖。
     ◎指富歇。
  ◎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國政治家,曾任執政府時期第二執政, 拿破侖帝國的司法大臣。
  為了排擠佩拉德,人們使用了貪污這個常用的借口:說他給走私者大開綠燈,還與 大商人分贓某些利潤。這樣對待一個立下汗馬功勞並作為警察局長的紅人來說,實在是 很嚴酷的。這個人在實幹中漸漸老去,但卻掌握著一七七五年以來歷屆政府的機密,他 就是在那一年進入警察總監處的的。這個人被認為是負責保衛國家安全的無名奇才中最 可靠最精明能幹的一員,後來有人勸告皇帝寬大此人,但皇帝認為自己有足夠力量開拓 人才為己所用,所以毫不理會這些勸告。他認為可以拿貢當松替換佩拉德。但是貢當松 那時已被科朗坦拉了過去。佩拉德受到殘酷打擊,還由於他貪圖吃喝玩樂,在女人方面 就像一個喜歡甜食的糕點商所處的境遇。他的惡習已成為他的本性:不吃豐盛的美餐, 不賭博,不過那種大老爺式的奢靡生活,就活不下去。那些本領高強的人都沉湎在這種 生活裡,把無度的逸樂變成自己的一種需要。直到那時,他生活一直過得很舒坦,從來 不必出示證件,吃飯也不用花錢,人們從不要求他和他的朋友科朗坦付帳。他機智沉著, 又厚顏無恥,喜歡自己幹的這一行。就這樣,作為一個偵探,不管他在警察機構中處於 什麼位置,都無法再回到所謂正直或自由的職業中去,不會比苦獄犯強。偵探與犯人, 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號碼,就像天主教的修士一樣,便形成了難以磨滅的性格。有 的人就是這樣,社會職業致命地規定了他們派什麼用場。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經迷戀 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後來肯定這個孩子是他和一個著名的女演員所生。他幫過這個女演 員的忙,女演員向他感激了三個月。佩拉德把他的孩子從安特衛普弄回來,而到了巴黎 發現自己沒有生活來源,只有警察局給雷努瓦的這個老弟子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救濟金。 他在麻雀街住下來,佔了五層樓上五居室的一個套間,房租為二百五十法郎。
  除了眾人呼之為密探,百姓喚之為特工,官方稱之為警察的這種精神麻風病人以外, 誰還該感受到友情的用處和溫暖呢?因此,佩拉德和科朗坦的友情就如俄瑞斯忒斯和皮 拉得斯◎一樣。佩拉德造就了科朗坦,如同維安◎造就了大衛◎。但是學生很快超過了 老師。他們不只一次地共同執行任務(見《一樁神秘的案件》)。佩拉德發現科朗坦有 這方面才能,感到很高興。他將科朗坦引上這一生涯,為他準備成功的條件。他強迫自 己的學生利用一個蔑視他的情婦作為誘餌去捉人(見《舒昂黨人》)。科朗坦當時才剛 剛二十五歲!……如果說警務大臣是司令,科朗坦就始終是一位將軍。在德·羅維戈公 爵手下,他保持了從前在德·奧特朗特公爵手下佔據的高級職位。當時普通警察與司法 警察一樣,每有一件稍稍牽連廣泛的案子,就讓三個、四個或五個能幹的警察包攬。警 務大臣得知有某個陰謀,聽說有某個詭計,不管怎樣,他就對手下的一位上校說;「要 取得這樣的成果,你需要什麼?」科朗坦、貢當松經過成熟思考,便回答道:「兩萬、 三萬、四萬法朗。」行動的命令一旦下達,要使用的一切手段和人員都由科朗坦或指定 的警察選擇、決定。司法警察就是這樣與大名鼎鼎的維多克◎一起破案的。
     ◎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們是好朋友,皮拉得斯幫助俄瑞 斯忒斯報殺父之仇。
  ◎維安(一七一六—一八○九),法國畫家。
  ◎大衛(一七四八—一七二五),法國畫家。
  ◎維多克(一七七五—一八五七),法國警察。本是苦役犯,後成為警方偵探。
  政治警察局也跟司法警察局一樣,主要從知名的登記在案的有經驗的警察中選拔人 員。這些人員就是這支秘密武裝的軍人,儘管那些慈善家或道德不高的道德家進行激烈 的攻擊,這支秘密部隊對歷屆政府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對佩拉德和科朗坦這樣兩三 個強硬大將的過分信任將導致他們獲得使用不知名的人員的權利,當然,如果情況嚴重, 還是要向大臣報告。佩拉德的經驗和精明能幹對科朗坦來說極其寶貴。一八一○年的狂 風刮過後,科朗坦便任用起他的老朋友,對他言聽計從,並大力滿足他的需要。科朗坦 設法每月給佩拉德約一千法朗。而佩拉德這頭呢,也給科朗坦以巨大的幫助。一八一六 年,在發現波拿巴分子戈迪薩爾可能參與的那起陰謀活動中,科朗坦試圖將佩拉德再次 拉進王國警察總署,但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勢力把他排擠掉了。原因是這樣的:佩拉 德、科朗坦和貢當松為使自己成為必不可少的人物,在德·奧特朗特公爵指使下,為路 易十八建立了一個反偵探組織,最得力的警察都被任用在這個組織中。路易十八一死, 他所知道的秘密對於掌握材料最豐富的歷史學家來說也就成了秘密。王國警察總署與國 王反偵探組織之間展開鬥爭,產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而這些案件的秘密只有幾個上斷 頭台的人才知道。這裡的地點和時間都不適合詳談這一問題的細節,因為《巴黎生活場 景》不是《政治生活場景》。不過,只要看一看大衛咖啡館裡那個被人叫作康奎爾老爹 的人是靠什麼生活的,他通過什麼線索與可怕而神秘的警方權力聯繫在一起的,也就明 白了。從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二年,科朗坦、貢當松、佩拉德以及他們手下的警察,他 們的使命是經常對警務大臣本人進行偵察。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麼警務部拒絕任用佩拉 德和貢當松。科朗坦在他們兩人背後使大臣們懷疑他們,以便他覺得自己不可能復職時, 可以利用他的朋友。那時候大臣們信任科朗坦,他們指使他監視佩拉德,這正合路易十 八的心意。當時科朗坦和佩拉德還是這塊地盤十足的主人。貢當松在一段很長時間裡追 隨佩拉德,現在還在為他於事。他早已按照科朗坦和佩拉德的命令,為商業警察效勞。 的確,懷著因愛好一種職業而產生的這種熱情,這兩位將軍喜歡將他們的精銳部隊部署 到能獲取大量情報的地方去。另外,貢當松的壞毛病和腐化習慣使自己跌得比兩個朋友 更低,並使他花銷很多錢,他為此必須干很多活才行。貢當松毫不冒失地對魯夏爾說過, 他認識那個唯一能滿足男爵需要的人。佩拉德確實是能為某個私人當偵探而不受懲處的 獨一無二的警察。
  路易十八死後,佩拉德不僅喪失了自己全部的重要性,而且也丟掉了國王陛下的普 通偵探這一職業帶給他的好處。但是,他認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繼續過著原來的 生活。女人,吃喝,外國人俱樂部◎,這一切不會使他積攢下什麼錢。而他跟其他所有 為惡習而造就的人一樣,又有著鋼鐵般強壯的體質。不過,從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九年, 他快七十四歲時,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出了故障」。佩拉德眼看自己的舒適一年不如 一年。他參加了警察的葬禮,傷心地看到查理十世政府拋棄了警察的好傳統。議會一次 次開會,削減維持警察隊伍的必要撥款,仇視這一統治工具,打定主意要教訓這一機構。 「這簡直是要戴著白手套下廚房。」佩拉德對科朗坦這樣說。
     ◎外國人俱樂部位於格朗若一馬特裡埃爾街,此處饌餚十分有名。
  科朗坦和佩拉德從一八二二年起就預見到一八三○年的形勢。他們深知路易十八在 內心深處對他的繼承人懷有仇恨,這就是他為什麼對自己家族的幼支◎聽之任之的原因。 如果沒有這一幼支,他的統治和政策便成了不解之謎。
     ◎指奧爾良公爵。
  佩拉德年紀越大,越喜歡他的私生女莉迪。為了她,他才把自己打扮成有產者,因 為他希望莉迪能嫁一個正派人。因此,特別是近三年來,他總想讓自己待在警察總局或 是王國警察總署領導部門某個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職位上。他最後竟然創設了一個職位。 他對科朗坦說,這個職位的必要性早晚會被人們所認識。這就是在警察總局內設立所謂 「情報辦公室」,它是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局和王國警察署之間的一個中介機構,便 於總領導機構利用所有這些分散的力量。佩拉德小心謹慎地干了五十年,已經到了這個 年紀,也只有他能有資格成為這三家警察機構的聯繫紐帶,也就是成為政治和司法兩家 警察為搞清某些案件而必須與之求助的檔案人員。在這種情況下,佩拉德希望在科朗坦 幫助下尋找一個機會,為他的小莉達獲取一筆嫁妝並物色一個丈夫。科朗坦已向王國警 察總署署長談過這件事,不過沒有提起佩拉德。這位南方人署長認為必須由警察總局提 出這個建議。
  貢當松用他的那枚金幣在咖啡館桌子上敲了三下。這是一個信號,意思是:「我有 話對你說。」這個資格最老的警察正在考慮這樣的問題:「通過什麼人物,利用什麼利 害關係,才能騙取警察局長的同意?」他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正在閱讀《法蘭西郵報》的 模樣。
  「我們可憐的富歇,」他沿著聖奧諾雷育行走時心裡這樣想,「這位偉人已經死了。 我們那些與路易十八聯繫的中間人也都失寵了!而且,正如科朗坦昨天對我說的那樣, 人們也不太相信一個七十來歲的人還會怎麼靈巧,還會有多大智慧……啊!為什麼我養 成了這些習慣:要去維裡酒家吃晚飯,要喝上等好酒,要唱《戈迪雄大媽》◎一有錢就 去賭博呢!正如科朗坦所說的,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光有頭腦還不夠,還必須善於采 取行動。那位親愛的雷努瓦先生,在項鏈事件中得知我並未呆在使女奧莉華床下時◎便 大聲喊起來:『你一定不會默默無聞的!』他正確地預見到了我的命運。」
     ◎《戈迪雄大媽》是十八世紀的一首淫蕩歌曲。唱《戈迪雄大媽》,其意為過花天酒地的生活。
  ◎「項鏈事件」發生在法國大革命前夕。紅衣主教德·羅昂為取悅王后瑪麗一安東 奈特,為她購買一串珍貴項鏈充當中間人。他以為在凡爾賽樹林與之相會的就是王后, 而實際上卻是王后的使女奧莉華。此處意為佩拉德並未去竊聽紅衣主教與假工後的談話, 而是為奧莉華所迷,上了她的床。書中敘述的情節似系作者虛構,並無歷史記載。
  這位可敬的康奎爾老爹(他在家裡大家都叫他康奎爾老爹)之所以一直住在麻雀街 五層樓上,請你們相信,那是因為他發現這一住所具有非同一般的佈局,有利於行使他 那可怕的職責。這座房子座落在聖羅克街的拐角處,所以一邊沒有鄰屋。房子被一列樓 梯分成兩部分,每層有兩間完全隔開的房間,這兩個房間都朝聖羅克街。五層樓上方是 閣樓,其中一間是廚房,另一間為康奎爾老爹的唯一女僕的住所。這個女僕是弗朗德勒 ◎人,名叫卡特,莉迪就是她帶大的。那兩個單獨的房間,第一間是康奎樂老爹的臥室, 第二間作為他的書房。一堵厚厚的地牆把書房與後院完全隔絕開來。書房的窗子朝麻雀, 正對著街角上一堵沒有窗戶的牆,佩拉德的寬闊的臥室把兩個朋友與樓梯隔開,他們在 這個書房裡商談事情無須擔心別人窺視或竊聽,這個書房是為他們可怕的行業而專門設 計的。出於謹慎,佩拉德借口要給孩子的奶媽過得舒適,便在那個弗朗勒女子的房間裡 放置了一張鋪草墊的床,一條牛毛毯和另一條很厚的地毯。此外,他嚴寒將壁爐封死, 而使用一個煤爐,爐子的煙筒通到聖羅克街一邊的外牆上。最後,他在書房的地面上鋪 了好幾層地毯,以防樓下房客聽到任何響聲。他精於間諜活動,每週都要對界牆、天花 板和地板進行一次探測,仔細巡查,做出要打死害蟲的樣子,確保這裡的行動無人聽見, 無人看見。科朗坦也正是出於這一點而選擇這個書房作為議事室。當他不在自己家裡商 議事情時,便到這裡來議事。科朗坦的住所只有王國警察總署署長和佩拉德知道。他在 那裡接待警務部或宮廷出現嚴重情況時派來的那些中間人。但是,沒有任何警察或下級 人員到那裡去,他的職業方面的事都在佩拉德那裡策劃。如果牆壁能開口說話,人們就 會知道,在這個房間裡曾經制訂過一些計劃,作出過一些決定,為不平凡的歷史和奇特 的戲劇提供過材料。從一八一六年到一八二六年,在這裡分析過涉及重大利害關係的問 題,發現過尚處萌芽狀態而可能會對法國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在這裡,與總檢察長貝 拉爾一樣深謀遠慮但更加洞察入微的佩拉德和科朗坦從一八一九年起就這樣說過:「如 果路易十八不想使用強硬手段,不想擺脫某個親王,難道他厭惡自己的弟弟?他要留給 他一場革命?」◎
     ◎比利時和法國的地區名。
  ◎路易十八的弟弟是阿圖瓦伯爵,即後來的查理十世。他不相擺脫的那個親王是他 的表兄弟奧爾良公爵,即七月革命後掌權的路易—菲利普。
  佩拉德的房門口有一塊石板,他有時能在石板上看到用粉筆寫的一些奇特的記號或 數字。這類魔鬼般的難懂的謎,熟悉內情的人一看就懂。佩拉德的那個極其平常的套間 對面是莉迪的住所,裡面有一間前廳,一間小客廳,一間臥室,一間浴室……莉迪的房 門也和佩拉德的房門一樣,安了四分◎厚的鐵板,夾在兩塊結實的林木板中間,再裝上 鎖和整套掛鉤,與監獄的門一樣堅不可摧。所以,這幢房子雖然是那種有過道,有店舖 和不設門房的房子,莉迪住在裡面卻絲毫不用擔驚受怕。餐廳、小客廳、臥室內陳設豪 華,弗朗德勒式的一塵不染,窗台外鮮花盛開,猶如空中花園。那位弗郎德勒奶媽從來 沒有離開過莉迪,她把莉迪叫作女兒。她們兩人按時上教堂,這使那個擁護王政的雜貨 商對康奎爾老頭產生了很好的印象。那雜貨商也住在這幢房子裡,位於麻雀街和諾夫一 聖羅克街的那個拐角。他的一家人,廚房和僕役佔用二層和中層;三層住的是房東;四 層租給一個寶石商人已有二十年。每個房客都有大門的鑰匙。雜貨店裡設有一個信箱, 老闆娘很高興為這和睦相處的三家人收取信件和包裹。不敘述這些細節,外地來的人或 已經熟悉巴黎的人可能不會理解神秘、安寧、信任和安全使這幢房子成了巴黎的一個特 殊的例外。
     ◎法國古長度單位,等於十二分之一法寸,約合二點二五毫米。
  從午夜開始,康奎爾老爹便能策劃各種陰謀,接待密探、大臣、婦人、少女,外界 誰也不會知曉。佩拉德被看作一個大好人,那個弗朗德勒女人談起佩拉德時,對雜貨店 的廚娘這樣說:「他是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去碰的!」他對女兒莉迪毫不吝嗇。莉迪從師 施穆克學習音樂,已經能夠作曲。她還會作烏賊墨畫,會畫水粉畫和水彩畫。佩拉德每 星期日都與女兒一起吃晚飯。只有在這一天,這老頭才是一位父親。莉迪信仰宗教,但 並不虔誠,她復活節去領聖體,每月都去做仟悔,不時也去看看戲。天氣晴朗時,她去 杜伊勒裡花園散步。這就是她的全部娛樂,她過的是深居簡出的生活。莉迪愛她的父親, 對父親那些毒辣的本領和見不得人的活動一無所知。這個純潔的孩子的純潔的生活沒有 受到任何慾望的干擾。她像她母親一樣,身材苗條,容貌美麗,她嗓子甜潤,臉蛋清秀, 面孔周圍是漂亮的金髮,猶如文藝復興前期西歐畫家所畫的以神聖家庭為背景的神秘感 超過現實感的小天使。她的眼睛是藍色的,眼神中似乎傾瀉出一束陽光,灑落在受她青 睞的人身上。她衣著樸素,沒有任何浮華式樣,散發出一股平民女子的可愛的芬芳。
  只要想像一下一個老魔王,同時又是一個溫柔的女孩的父親,他就會從這美好的接 觸中感受到清新的氣息,你們就會對佩拉德和他的女兒有一個概念了。假若有人玷污這 塊寶石,父親一定會設置最惡毒的圈套把他置於死地。復辟時期有些可憐蟲就是上了這 種圈套而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對莉迪和被莉迪稱作女僕的卡特來說,每年一千埃居足 夠她們花銷了。
  佩拉德從麻雀街上坡走來,一眼就瞧見了貢當松。他越過貢當松,先上了樓,聽見 那人的腳步聲還留在樓梯上。弗朗德勒女人還沒有顧上往廚房門外探頭,佩拉德就已經 把貢當松接了進去。寶石商居住的四樓有一道柵欄門,如果有人上樓,門上便會響起鈴 聲,通報四樓和五樓的住戶。不用說,一到半夜,佩拉德便用棉花把鈴錘給堵住了。
  「什麼事這麼急急匆匆,哲學家?」
  哲學家,這是佩拉德給貢當松起的綽號。這位密探具有愛比克泰德◎的頭腦,他確 實也當之無愧。貢當松這個姓,哎,掩蓋著封建時代諾曼底的一個最古老的家族(見 《現代史內情》)。
     ◎愛比克泰德(五五—一二五或一三○),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的倫理學格 言是「忍受、自製」。
  「也許能有一萬到手呢。」
  「什麼事?政治方面的?」
  「不是。一樁愚蠢可笑的事?紐沁根男爵,你是知道的,這個出了名的老暴利商, 對他在萬塞納森林裡見到的一個女人發了情,非要給他找到不可,否則會因相思病而送 命……他的隨身男僕告訴我,昨天請了幾個醫生來會診……我借口給他找那個女子,已 經敲了他一千法郎。」
  貢當松便把紐沁根和艾絲苔相遇的事講了一遍,並說男爵還有一些新的情況。
  「好,」佩拉德說,「我們會找到這個杜爾西內亞◎的。你去通知男爵今晚乘馬車 到香榭麗捨大街來,就在加布裡埃爾街,馬裡尼路的拐角處。」
     ◎杜爾西內亞:堂吉珂德想像中的意中人。
  貢當松走後,佩拉德關上門。他接著去敲女兒的房門,似乎必須先敲門才能進去。 他高興地走進房內。剛才這個消息為他得到他所渴望的職位提供了機會。他親吻了莉迪 的額頭,然後舒舒服服地坐到一把伏爾泰式沙發上,對女兒說:「能給我彈一段嗎?……」
  莉達給他彈了一段貝多芬的鋼琴曲。
  「彈得很好,我親愛的小姑娘。」他說著把女兒拉到膝前,「你二十一歲了,知道 嗎?應該結婚了。你父親已經七十多了……」
  「我在這裡很幸福。」她回答說。
  「你只愛我一個人,一個又老又醜的人?」佩拉德問。
  「可是,你要我愛誰呢?」
  「我跟你一起吃晚飯,親愛的小姑娘,你去通知一下卡特。我在考慮你應該結婚, 要有一個地位,要找一個與你相稱的丈夫……一個善良的小伙子,才情橫溢,有朝一日 你將為他而感到自豪……」
  「能叫我喜歡,當我丈夫的,我只見過一個人……」
  「你已經見過一個人?……」
  「對,在杜伊勒裡花園。」莉迪繼續說,「他從我面前經過,德·賽裡奇伯爵夫人 挽著他的胳膊。」
  「他叫?……」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我當時和卡特坐在一棵菩提樹下,什麼也沒有想。 我聽見身邊兩位貴婦人說:『這就是德·賽裡奇夫人和漂亮的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兩位貴婦人注視著這一對,我也看了看他們。啊,親愛的,』另一個說,『有的女人可 真幸福!……就說這一位吧,她要什麼有什麼,因為她娘家姓隆克羅爾,丈夫又有權力。』 『可是,親愛的,』另一個貴婦回答,『這位呂西安對她來說可是寶貝呀……』爸爸,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蠢話,上流社會的人都說這種蠢話。」佩拉德用一副誠實的姿態回答女兒的 問題,「也許她們暗指什麼政治事件。」
  「好吧,既然你問我,我就回答你。假若你想讓我出嫁,你就要給我找一個像這個 小伙子一樣的丈夫……」
  「傻孩子!」父親回答說,「男人的俊美不一定總是心地善良的標誌。具有悅人外 表的年輕人,涉世之初不會遇到任何困難,於是他們的才情就得不到發揮。社交界借錢 給他們,他們便受到腐蝕,他們日後將以自己的品德來償付利息!……我想為你找一個 那些資產者、有錢人和笨蛋放在一邊不去救助和保護的人……」
  「他是誰,父親?」
  「一個不為人知的有才華的男人……哎,好了,親愛的孩子,我有辦法搜遍巴黎的 各個角落,來滿足你的要求,為你的愛情物色一個跟你剛才說的那個壞人同樣俊俏,而 又前程似錦的男人,一個肯定能名利雙收的男人……哦,我還從來沒有想到,我該有一 大群外甥,這麼多人中總能找出一個能與你相配的!……我自己或叫人往普羅旺斯寫一 封信去!」
  說來也真湊巧!這時候有個飢腸轆轆、疲憊不堪的青年從沃克呂茲省步行來到這裡。 他是康奎爾老爹的一個外孫,從意大利門進巴黎城來尋找他的舅舅。這位舅舅的命運如 何,老家的人並不清楚,但在他們想像中,他能給人提供希望:他們以為他是從印度發 了橫財回來的。這個小外甥名叫泰奧多茲,如同在爐火旁讀小說時受到鼓舞一樣,他作 了長途旅行,來尋找這位幻想中的舅舅。
  佩拉德享受了幾個小時做長輩的樂趣後,便洗染了頭髮(頭上的撲粉是一種化妝), 穿上一件肥大的藍色粗呢禮服,將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外披一件黑色大衣,腳蹬一雙 鞋底結實的大皮靴,帶著一張特殊的名片,緩步沿加布裡埃爾街走去。貢當松扮成賣菜 的老太婆,在這條街的愛麗捨一波旁花園前與他相會。
  「聖日耳曼先生,」貢當松用化名稱呼他的前上司,「你叫我賺了五百法斯(法郎)。 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想告訴你,那該死的男爵給我錢前,已到家裡(警察局)去瞭解 過情況了。」
  「我很可能需要你,」佩拉德回答,「你看一下我的七號、十號和二十一號,我們 將使用這些人,而不會被別人發現,不管是警察總署還是警察局都不會發現。」
  貢當松重新回到一輛馬車旁,德·紐沁根就在這輛車上等著佩拉德。
  「我是德·聖日耳曼先生。」這個南方人踮起腳尖湊近車門對男爵說。
  「那號(好),向切(上車)吧!」男爵回答,一邊吩咐車子朝星形廣場的凱旋門 駛去。
  「您去過警察局了,男爵先生?這可不好……您對局長先生說了些什麼,局長又是 怎樣回答的,我能知道一下嗎?」佩拉德問。
  「怕(把)五倍(百)法郎交開(給)那個怪傢伙貢湯(當)松之前,我很想基 (知)道他系不系(是不是)白賺介(這)筆錢……我只對警察局將(長)說,為了一 件微妙的系(事),我想僱傭一個在外國被叫作佩拉德的警察,還問他我系不系(是不 是)能完全信印(任)他。局將(長)回答我說,你系(是)個最精明最秦(誠)實的 銀(人)。就說了介(這)些。」
  「既然已經把我的真名實姓透露給了男爵先生,男爵先生願意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 情嗎?……」
  男爵用他那可怕的波蘭猶太人土話,絮絮叨叨地詳細敘述他如何與艾絲苔相遇,馬 車後邊的保鏢如何大叫起來,他到處尋找毫無收穫,又講到前一天晚上在他家發生的一 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情不自禁流露的微笑,比昂雄和幾個公子哥兒相信這個年輕 人與那個不知名的女子經常來往。
  「請您聽我說,男爵先生。您先付給我一萬法郎,作為全部費用的預付金,因為這 對您來說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而您的生命便是財源,所以必須毫不馬虎地為您找到這 個女子。啊!您現在是被卡住了!」
  「系(是)啊,我被卡居(住)了……」
  「如果要用更多的錢,我再告訴您,男爵。您只顧相信我好了。」佩拉德接著說, 「您可以相信,我並不是密探……一八○七年,我在安特衛普當警察局長。現在路易十 八死了。我可以告訴您,我領導他的反警察組織長達七年之久……所以,人們不跟我討 價還價。男爵先生,您很明白,研究一個案子之前,不能開收買人心的估價單。請您放 心,我一定把事情辦成。您不要以為隨便給我一筆錢就能滿足我的心意,我還要別的報 酬呢……」
  「不系(是)想要一個王國吧?……」男爵說。
  「對您來說,只是拔一根毛而已。」
  「那號(好)!」
  「您認識凱勒一家嗎?」
  「很曉(熟)悉。」
  「弗朗索瓦·凱勒是德·貢德爾維爾伯爵的女婿。昨天晚上,德·貢德爾維爾伯爵 和他的女婿在您家吃晚飯。」
  「見貴(鬼),誰告訴你的……」男爵叫起來,「肯定系(是)喬治多罪(嘴)多 謝(舌)。」
  佩拉德笑起來。銀行家注意到這一笑容,於是對他的僕人產生了莫名的懷疑。
  「我期望在警察局得到一個職位,貢德爾維爾伯爵完全能為我謀得這個位子。警察 局長將在四十八小時內收到一份設立這一職位的備忘錄。」佩拉德繼續說,「請您為我 要求一下這個位子,設法叫貢德爾維爾伯爵過問一下這件事,從中使點勁兒。我要給您 幫忙,您就以此感謝我吧。我只要您說一句話。如果您言不由衷,早晚您會詛咒自己出 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佩拉德說一不二……」
  「我向你保金(證)盡可能去盼(辦)……」
  「如果對您的事,我也只是盡可能去辦,那就不夠了。」
  「那號(好),我將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這才是我所要求的,」佩拉德說,「坦誠相待是我們彼此可以贈送 的唯一有點兒新意的禮物。」
  「竭盡全力。」男爵重複說,「你要我怕(把)你送到哪裡去?」
  「路易十六橋的盡頭。」
  「喜(駛)向議院橋。」男爵對來到車門口的跟班吩咐說。
  「介(這)麼說,我就能得到那個不基(知)名的女郎了……」男爵邊走邊自言自 語說。
  「真是奇怪!」佩拉德步行返回王宮市場時這樣想。他在那裡試圖把一萬法郎再增 加兩倍,以便給莉迪作嫁妝。「我現在不得不研究一下這個年輕人的生活細節。他的一 個眼神就能迷住我的女兒,他也許就是那種『鉤魂眼』。」他自言自語說,用了一個臆 造的語匯。他和科朗坦常常用一些違反語言習慣的詞彙對事物進行評論,然而這些詞彙 卻形象生動,鮮明有力。
  紐沁根男爵回到家裡,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容光煥發,生機勃勃,顯得興高采 烈。他周圍的人和他妻子見了,都感到非常驚奇。
  「還得當心我們的那些股東!」杜·蒂耶對拉斯蒂涅克說。
  這些人從歌劇院回來後,此刻正在苔爾菲娜·德·紐沁根的小客廳裡喝茶。
  「系(是)啊,」男爵接過那位同行的笑話,微笑著說,「我現在有做心(生)意 的圓(欲)望了。」
  「這麼說,你見到你的無名女郎了?」德·紐沁根夫人問。
  「莫(沒)有。」他回答,「只系(是)有希望攪(找)到她。」
  「有這樣愛自己妻子的嗎?……」紐沁根夫人高聲說。她感到有點兒醋意,或是裝 作吃醋。
  「當你把她弄到手後,」杜·蒂耶對男爵說,「你要請我們跟她一起吃夜宵,因為 這個女子能使你變得如此青春煥發,我一定要好好端詳她一番。」
  「她金(真)系(是)造物主的傑作。」老銀行家回答。
  「他會讓人家像耍弄孩子似地耍著玩呢!」拉斯蒂涅克湊近苔爾菲娜的耳邊說。
  「甭管他!他賺的錢夠多的,可以……」
  「可以拿出來一點兒,是不是?……」杜·蒂耶打斷男爵夫人的話,說。
  紐沁根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兩條腿好像礙著他的事。
  「現在是讓他償付你新債的時候了。」拉斯蒂涅克在男爵夫人耳畔說。
  就在這時候,卡洛斯離開泰布街,滿懷希望走來,要對歐羅巴進行最後一次叮囑。 歐羅巴要在欺騙紐沁根男爵這出喜劇中扮演主角。呂西安將卡洛斯一直送到大街上。看 到這個半人半鬼的傢伙如此巧妙的裝扮,連自己也要聽到他聲音後才能辨認出來,他不 禁心慌意亂。
  「見鬼!你是從哪裡找到一個比艾絲苔還要漂亮的女人的?」他問這個拉他下水的 人。
  「我的孩子,這在巴黎是找不到的。法國不出產這種容貌。」
  「你是說,你覺得我又飄飄然了……卡利皮若維納斯女神還沒有這麼標緻呢!為她 下地獄也心甘情願啊……可是,你到底在什麼地方找到她的?」
  「她是倫敦最美的女郎。她喝金酒醉了,大發妒心,殺死了自己的情人。這個情人 本是個惡棍。這一死,倫敦警察倒是清閒了。把這個女人送到巴黎來待一陣子,好讓人 們把這件事忘掉……這姑娘在良好的環境中長大,是個新教牧師的女兒,法語講得跟她 的母語一樣好。她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她在這裡扮演什麼角色。別人對她說,如果 她討你喜歡,她可以吞掉你幾百萬。但是你像老虎一樣嫉妒。就叫她演艾絲苔的角色。 她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紐沁根對她比對艾絲苔還喜歡……」
  「啊!這是你要說的話……」卡洛斯叫起來,「昨天還叫你那麼擔驚受怕的事,今 天你倒唯恐辦不成了!放心吧,這個頭髮金黃,皮膚雪白,長著一對藍眼睛的姑娘,與 那個漂亮的猶太女郎正好相反。只有艾絲苔的眼睛才能使紐沁根這樣的老朽動心。見鬼, 你總不能老藏著一個醜八怪呀!等這個娃娃演完了她的戲,我將派一個可靠的人陪同, 送她去羅馬或馬德里,讓那些地方的人再去神魂顛倒吧!」
  「既然我們留她在這裡時間不長,」呂西安說,「我回去了……」
  「去吧,我的孩子,盡情玩樂吧……明天你還有一天。我在這裡等一個人,我派他 去打聽德·紐沁根男爵家的事情了。」
  「誰呀?」
  「男爵隨身男僕的情婦。因為不管怎樣,必須隨時瞭解敵人的動向。」
  午夜時分,艾絲苔的保鏢帕卡爾在藝術橋上找到卡洛斯。這是巴黎可以互相說上幾 句話而不被人聽見的最合適的地方。談話時,保鏢望著一側,他的主人望著另一側。
  「今天早上男爵到警察局去了,約在四點到五點之間。」保鏢說,今晚他吹噓說能 找到那個在萬塞納森林見到的女人。有人向他許下了諾
  「有人在注意我們!」卡洛斯說,「可是,誰呢?……」
  「已經啟用了商業警察魯夏爾。」
  「簡直開玩笑。」卡洛斯回答,「我們害怕的只有保安隊和司法警察如果他們辯率 不動,我們就能動,我們!……」
  「還有一件事!」
  「什麼?」
  「『監獄之友』……昨天我見到拉普拉葉,……他殺了一家人,得了一萬枚五法郎 的……金幣。」
  「他會被抓住的。」雅克·柯蘭說,「那是布歇街兇殺案。」
  「有什麼命令?」帕卡爾問。他那畢恭畢敬的姿態就像一位元帥來路易十八面前聽 取命令時的神情。
  「你每晚十點鐘出發,」卡洛斯回答,「快速朝萬塞納森林走去,直到默東森林和 維爾達弗萊森林。如果有人窺探你,或跟蹤你,你不必管他。要顯得隨和,談笑風生, 甚至可以被收買。你要大談魯邦普雷懷著妒忌心,對夫人愛得發瘋,特別是不願計上流 社會的人知道他有這麼一個情婦……」
  「噓!要帶武器嗎?……」
  「從來不帶!」卡洛斯急速地說,「武器……有什麼用?只會造成災難。你在任何 情況下都不要使用你那保鏢用的刀。既然到用我教過你的這一招打斷最強壯的漢子的雙 腿……既然能跟三個手持武器的警察搏鬥,肯定能在他們抽出短刀前先撂倒他兩個,那 還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是有長棍嗎?……」
  「不錯!」保鏢說。
  被稱為「老警衛」,「鬼精明」,「好心人」的帕卡爾兩腿剛健,臂力過人,留著 意大利式的頰髯,藝術家的頭髮,坑道兵的鬍子,面容蒼白,像貢當松一樣毫無表情, 奔放的熱情隱藏在內心,行動舉止猶如軍樂隊長,不會使人產生懷疑。從普瓦西或默倫 逃出來的人不會有他這種自鳴得意的莊重神態和對自己能力的信心。對苦役監獄的哈里 發拉施德來說,他便是賈爾法爾◎。他對卡洛斯表現出友好的欽佩,如同佩拉德對科朗 坦一樣。他個子高大,極其瘦長,胸脯扁平,骨頭上沒有什麼肉。兩條長腿走路時步履 很穩重。邁出右腿之前,右眼早就以盜賊或密探特有的沉著而快速的眼神打量了外界情 形。左眼也倣傚右眼的動作。走一步,看一眼!他於瘦,靈巧,隨時準備應付一切情況。 雅克說,如果沒有被稱作「勇士液」◎的這個親切的敵人,帕卡爾本應是一個完美的人, 他完全具有與社會作鬥爭的人的一切必不可少的才能。不過,主人還是說服了奴僕,叫 他不能因小失大,只准在晚上喝幾盅。帕卡爾回到家裡,有個但澤◎來的陶質大肚姑娘 ◎緩緩地為他斟酒,他便將這瓊漿玉液灌進肚裡。
     ◎賈爾法爾是哈里發拉施德忠誠的宰相(見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此處 哈里發拉施德指卡洛斯。
  ◎指燒酒。
  ◎但澤,即今波蘭的格但斯克。
  ◎指酒壺。
  「一定留神注意。」帕卡爾說,一邊向他稱為「仟海神甫」的人告別,井戴上他那 頂飾有羽毛的華麗的帽子。
  就這樣,像雅克·柯蘭、佩拉德和科朗坦這些手腕強硬的人物,通過這些事件,從 自己的地盤出發,來到同一場合進行交鋒,各自使出解數,為自己的情慾或利益而角逐。 這是他們之間一場可怕而不為人知的戰鬥,各自把才智、仇恨、憤怒、進退、詭計、投 入其間,調動最大限度的權勢來使自己發跡。佩拉德有他的朋友科朗坦支持,人員安排 和手段使用都在秘密狀態下進行,對他們來說是小事一樁。因此,歷史對此並無記載, 如同很多革命的真正原因,歷史也保持沉默一樣。這場鬥爭的結果如下:
  德·紐沁根先生與佩拉德先生在香榭麗捨大街會面五天後的一個上午,一個五十歲 上下的男人,長著上流社會的生活賦予外交官的那種鉛白面孔,身穿藍色呢服,舉止相 當風雅,幾乎具有國務大臣的神態,從一輛華麗的雙輪輕便馬車上下來,將韁繩扔給他 的隨從。他向僕人詢問德·紐沁根男爵能否見客。那僕人正坐在寬敞的前廳中一條長凳 上。他站起來,恭敬地為他打開精緻的玻璃門。
  「先生貴姓?……」僕人問道。
  「你告訴男爵先生,我從加布裡埃爾大街來。」科朗坦回答,「如果有別人在場, 千萬不要高聲叫出這個名字,否則你會被掃地出門。」
  過了一分鐘,僕人返回來,然後帶著科朗坦穿過內室,領他來到男爵的書房。
  科朗坦用捉摸不透的目光望了一眼銀行家。銀行家也用同樣的目光回敬他。然後, 兩人以合手規範的禮儀互致問候。
  「男爵先生,」他說,「我代表佩拉德前來……」
  「號(好)啊。」男爵說著,走去將兩扇門閂上。
  「德·魯邦普雷先生的情婦住在泰布街,就在總檢察長德·格朗維爾先生昔日的情 婦德·貝爾弗葉小姐過去住過的那套房子裡。」
  「啊!離我介(這)麼近!」男爵大叫起來,「金(真)系(是)好玩!」
  「您對這個天仙般的人兒愛得發瘋,這一點我不難相信。看見她我也感到高興。」 科朗坦回答,「呂西安醋意很重,他不讓這個姑娘出頭露面,那姑娘也很愛他。姑娘住 在這裡已經四年,跟過去的貝爾弗葉情況一樣,使用她留下的傢具,但是無論是鄰居, 看門人,還是這幢房子的其他房客,都沒能見著她。姑娘是在夜間出來散步。她出門時, 馬車的簾子低垂,她戴上面紗。呂西安把她藏在這裡,不只是出於嫉妒心,而已是因為 他要跟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結婚,同時他還是德·賽裡奇夫人眼下心愛的人。當 然,他對自己俏麗的情婦和未婚妻都很依戀。所以,您是這一局面的主宰人,因為呂西 安將為自己的利益和虛榮而犧牲他的歡情。您很富有,這件事關係到您的最新幸福,您 就大方點兒。通過她的貼身女僕,您就能達到目的。給那個侍女萬把法郎,她就會把您 藏到女主人的臥室裡。對您來說,這多值啊!」
  科朗坦那跳躍式的、清晰而完美的說話方式,什麼語言都難以形容。男爵注視著他, 顯出驚訝的神情。很久以來他沒有讓這種神情在自己無動於衷的臉上出現過。
  「我代我的朋友來向您要五千法郎,您給他的鈔票他丟了五張……一樁倒霉的小事!」 科朗坦用更為漂亮的命令口吻繼續說,「佩拉德對巴黎太熟悉了,他不會花錢去刊登尋 物啟事,所以就指望您了。不過,這倒不是最重要的事。」科朗坦接著說,顯出要錢的 事無關緊要,「如果您不想在晚年遇到煩惱,就給佩拉德找一個他所要求的職位,您為 他找這麼個位子是不費吹灰之力的。王國警察總署署長大概昨天已經收到關於這一問題 的一個報告。只要請貢德爾維爾向警察局長談一談就行了。嘿,請您告訴德·貢德爾維 爾伯爵馬蘭,只要懇求一下當年把他和德·西默茲兄弟分離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事情就 妥了◎……」
     ◎見《一樁撲朔迷離的案件》。
  「錢在介(這)裡,先生。」男爵說著取出五張一千法郎的鈔票遞給科朗坦。
  「那個貼身女僕有個當保鏢的好朋友,名叫帕卡爾,住在普羅旺斯街一個馬車製造 工家裡。他給那些有王公貴族氣派的人當保鏢。帕卡爾是個高個子的皮埃蒙特人,喜歡 喝苦艾酒,您通過他就能跟馮·博格賽剋夫人的貼身女僕接上頭。」
  顯然,作為附言拋出的這一隱情,價錢就是那五千法郎。男爵試圖猜透科朗坦屬於 哪一類人。他的智慧充分告訴他,科朗坦與其說是偵探,不如說是偵探頭目。但是他面 對科朗坦,就像一個考古學家面對一塊出土的石碑,碑文上至少殘缺了四分之三的字母。
  「介(這)個貼心(身)女僕叫習(什)麼名字?」他問道。
  「歐也妮。」科朗坦回答。他向男爵致禮,然後出去了。
  紐沁根男爵心花怒放。他扔下他的生意和他的辦公室,上樓回到自己房裡。那欣喜 的心情猶如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即將要跟他的第一個情婦進行首次約會一般。男爵從他 私人錢箱裡取出所有一千法郎的鈔票,總共五萬五千法郎。這筆錢可以使一個村莊的人 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把這些錢一下子放進衣服口袋裡。百萬富翁的揮金如土只能跟他們 的貪得無厭相提並論。這些克雷索斯◎一旦心血來潮,情慾衝動,錢就不當一會兒事了。 確實,他們這種一時的情愛比金錢更加來之不易。他們醉生夢死的生活充滿著大宗投機 生意帶來的惴惴不安,他們冷酷的心已經為此而麻木不仁。在這種生活中,享受一次女 人的樂趣是極為難得的事情。
     ◎克雷索斯:小亞細亞古國呂底亞的國王,擁有巨額財富。
  試舉一例:一個以脾性古怪而聞名的巴黎最富有的資本家,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個 特別漂亮的小女工。這個輕佻的姑娘身邊有她母親陪伴,胳膊上挎著一個小伙於。這男 青年穿著相當蹩腳的衣服,神氣活現地扭著屁股。百萬富翁對這個巴黎女郎一見鍾情, 便跟蹤到她的家,進了家門。他聽了對方敘述自己的生活,知道她有時去馬碧爾舞廳◎, 有時吃不上麵包,有時上戲院,有時去做工。他對此很感興趣,留下五張一千法郎的鈔 票,放在一枚一百蘇的硬幣下:這種慷慨很不光彩!第二天,一位有名的地毯商布拉斯 雄聽從這位輕批女郎的吩咐,將她選定的一套房子配上全套傢具,花了約兩萬法郎。這 個女工有自己夢幻似的希望:她要讓她的母親穿得十分體面,並以為能將她過去的情人 弄到保險公司的辦公室工作。她期待著……一天,兩天過去了,接著一個星期……兩個 星期過去了。她認為自己必須忠於這個資本家。她借了債。資本家應召去了荷蘭,早就 把女工拋在腦後。他一次也沒有去過把她安置在裡面的那個天堂。她又從天堂掉下來, 巴黎人墮落到什麼地步,她也墮落到什麼地步。
     ◎馬碧爾舞廳是一八四○年由舞蹈家馬碧爾開設的一家大眾化舞廳,位於蒙泰涅大 街,一八七五年關閉。
  紐沁根不賭錢,不資助藝術,他也沒有什麼愛好。他於是狂熱地投入了對艾絲苔的 情愛,這正是卡洛斯·埃雷拉所期望的。
  男爵吃過午飯,叫來了他的隨身男僕喬治,吩咐他去泰布街,把馮·博格賽剋夫人 的使女歐也妮小姐請到自己辦公室來,有要事相商。
  「你怕(把)她領來,」他補充道,「央(讓)她進我的臥息(室),對她說,她 介(這)回髮菜(財)了。」
  喬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請來了歐羅巴一歐也妮。她對喬治說,夫人從來不讓她 出門,如果這樣做,她可能丟掉飯碗,等等。喬治回來在男爵面前自我表功,男爵賞他 十個路易。
  「如果夫人今夜外出不用她陪同,」喬治對主人說,男爵的眼睛像紅寶石似地閃閃 發光,「她十點左右便到這裡來。」
  「號(好)!你九點鐘來給我肯(更)衣……給我許(梳)頭,我要盡可能打盼 (扮)得漂漂亮亮……我覺得我要去見我的青(情)婦,否則錢有習(什)麼用呢!」
  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男爵染好了頭髮和絡腮鬍子。晚飯前洗了個澡。到了九點 種,開始像新郎那樣梳妝起來,噴灑香水,進行精心打扮。紐沁根夫人聽說這出變形戲, 興致勃勃地來看自己的丈夫。
  「天哪!」她說,「你這樣打扮多麼可笑!……系一條黑緞領帶吧!把這白領帶換 下來,它使你的絡腮鬍子顯得更硬了。另外,你是帝國時代的人,是個老好人,而你卻 打扮成過去最高法院的推事。把你的鑽石紐扣取下來吧,每個扣子值十萬法郎呢。這母 猴說不定會向你要,而你又不好拒絕,與其送給一個妓女,還不如戴到我的耳朵上。」
  可憐的金融家驚異地發覺妻子的話有道理,雖然不很情願,還是聽從了。
  「考(可)笑!考(可)笑!……你為拉斯蒂涅克先生精心打盼(扮)時,我考 (可)窮(從)來莫(沒)有說你考(可)笑啊!」
  「你從來沒有覺得我可笑,我相信是這樣。在化妝打扮上,我難道是個會犯這種基 本錯誤的女人嗎?瞧瞧你,把身子轉過來!……要把禮服紐扣往上扣,像德·莫弗裡涅 斯公爵那樣,空著最上面的兩個扣眼。總之,要盡量使自己顯得年輕。」
  「先生,」喬治說,「歐也妮小姐來了。」
  「再見,夫銀(人)……」銀行家高聲說。他將妻子送到他們各自套間分界線的那 一側,以便肯定她無法聽見他這邊的談話。
  他返回來,拉住歐羅巴的手,把她領進自己的臥室,臉上顯出一種嘲弄般的敬意。
  「啊,我的小姑娘,你金系(真是)幸福啊,因為你伺候著希(世)界上最美麗的 女子……要系(是)你願意為我說句話,幫我一下忙,你就能髮菜(財)了。」
  「這件事,給我一萬法郎,我也不幹!」歐羅巴大聲說,「您要明白,男爵先生, 我首先是個正派姑娘……」
  「我基(知)道,我要號號(好好)酬付你的金(正)直。做心(生)意中,這叫 作利益。」
  「我還沒有說完呢。」歐羅巴說,「如果夫人不喜歡我家先生,那倒還有點兒門路, 可現在不是這樣,她一生氣,我就要被辭退,我這份差使一年能掙一千法郎呢。」
  「兩萬法郎的本金就能心(生)出一千法郎。雨(如)果我開(給)你兩萬法郎, 你就習(什)麼也不會旬(損)失了。」
  「哎呀,您要是這麼說,我的大老爺,」歐羅巴說,「那事情可就不一樣了。這錢 在哪兒?」
  「就在介(這)兒。」男爵回答,把一張張鈔票拿給歐羅巴看。
  他看到每一張鈔票都使歐羅巴的眼睛閃出一道流露出貪慾的光芒,這正是他所期待 的。
  「您付了我這份差使的錢。但是,還有正直、還有良心呢……」歐羅巴說,抬起一 張頑皮的面孔,向男爵投去一個半正經半玩鬧的眼神。
  「良心莫(沒)有差使及(值)錢。儘管介(這)樣,再加五千吧。」他說著又加 了五張一千法郎的票子。
  「不行,良心要兩萬,差使算五千,要是我丟了這差使的話……」
  「就移(依)你的願望吧……」他一邊說一邊加上五張鈔票,「不過要全(賺)介 (這)份錢,你得在你女居(主)銀(人)夜裡單獨在家時,把我搶(藏)在她的臥息 (室)裡……」
  「如果您保證永遠不說出去誰把您帶進去的,我就同意這樣做。不過,我要預先告 訴您一件事:我家夫人身強力壯,她發瘋似地愛著德·魯邦普雷先生。您即使付她一百 萬鈔票,也休想使她幹不忠誠的勾當……這很傻,可是,她愛上了誰,就是這股子勁兒。 這比一個正正經經的女人還糟糕,不是麼?有時她跟先生一起去森林裡散步,先生便很 少在家裡過夜。今晚她去散步了。我就可以把您藏到我的房間裡。夫人倘若獨自回來, 我就來找您。您先呆在客廳裡,我不關房門,然後……天哪!然後,就是您的事了…… 您作準備吧!」
  「介(這)兩萬五千法郎,我在客廳裡交開(給)你……一休(手)交錢,一休 (手)交貨嘛。」
  「啊!」歐羅巴說,「您這麼信不過人……對不起,這錢太少了……」
  「你要敲扎(搾)我,還有很多機會呢……我們將秦(成)為老相細(識)……」
  「那好,午夜您到泰布街來吧!不過,身上得帶三萬法郎。貼身女僕的正直也跟出 租馬車一樣,一過午夜,價格就要提高了。」
  「為了謹興(慎)起見,我開(給)你一張銀行票據……」
  「不要,不要。」歐羅巴說,「要現鈔,不然什麼也甭干……」
  凌晨一點鐘,紐沁根男爵藏身於歐羅巴睡覺的閣樓裡,體驗了一個幸運者的焦慮不 安。他呆在那裡,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腳趾上沸騰,腦袋像過熱的蒸汽機一樣快要爆炸了。
  「我花了習(十)多萬埃居,得到了精神享右(受)!」他後來向杜·蒂耶敘述這 次艷遇時這樣說。他側耳傾聽從街上傳來的每一個細小聲音。到了清晨兩點鐘,他見他 情婦的馬車進入了大街。當大門開始在鉸鏈上轉動時,他的心跳動得那麼激烈,簡直要 把那件真絲背心都快掀開了:他馬上要重新見到艾絲苔那天仙般的熱情洋溢的面容了!…… 車門前踏板的聲音和開關車門的砰砰聲都打在他的心上。期待這關鍵時刻的來臨,比遭 受破產更使他心緒不寧。
  「啊!」他叫喊起來,「我怎麼介(這)麼個活法!我興(甚)至活過頭了,我一 會兒習(什)麼也幹不秦(成)了!」
  「夫人獨自在家。下樓吧!」歐羅巴過來說,「注意別弄出響聲,大象!」
  「大象!」他笑著重複了一句,像在燒紅的鐵棍上走著。
  歐羅巴擎著燭台,走在前頭。
  「開(給)你,數一下吧。」男爵走進客廳,把一疊鈔票遞給歐羅巴,說。
  歐羅巴神情嚴肅地接過三十張票子,出去了,把銀行家關在客廳裡。紐沁根徑直走 進臥室,遇上了那個漂亮的英國女人。她對男爵說:「是你嗎,呂西安?……」
  「不系(是),美妞兒。」紐沁根大聲說。
  他沒有說完話,卻驚呆了:他看到的是一個與艾絲苔截然相反的女子。從前見到的 黑髮,現在成了金黃色;過去仰慕的健壯,現在變成了贏弱;過去閃耀的阿拉伯太陽, 現在成了不列顛溫柔的夜晚。
  「啊!這怎麼回事?您是哪兒來的?……您是誰?……您想幹什麼?」這位英國女 子邊問邊拉鈴,但鈴卻一點兒不響。
  「我用棉花怕(把)鈴開(給)塞住了。不過,您不要害怕……我介(這)就走。」 他說,「介(這)三萬法郎算是背(白)印(扔)了。您金(真)的系(是)呂西安· 德·魯邦普雷先生的青(情)婦嗎?」
  「有點兒是,我的侄兒。」英國女人說。她法語說得很好。「可系(是),您系 (是)誰啊?」她學著紐沁根的口音問。
  「一個向(上)當右(受)騙的銀(人)!……」他回答,顯出一副可憐相。
  「系(是)因為看到一個漂亮女銀(人),才向(上)當有(受)騙的嗎?」她開 玩笑地問。
  「請永(允)許我明天開(給)您送一條項鏈來,介(這)樣您就能記得德·紐沁 根男爵了。」
  「我不硬(認)息(識)!……」她說著,像瘋子似地大笑起來,「不過,項鏈一 定會收下的,私問住宅的傢伙!」
  「您會硬(認)息(識)他的。再見,夫銀(人)!您系(是)個美銀(人)兒, 而我只系(是)六習(十)多歲的可憐的銀行家。您席(使)我懂得,我所愛的那個女 銀(人)系(是)多麼富有魅力,因為您的非凡的美貌也莫(沒)能席(使)我將她忘 懷……」
  「哦,您說的介(這)些話很客氣。」英國女人說。
  「還不如啟發我說介(這)些話的銀(人)客氣……」
  「您指的是三萬法郎……您把這筆錢給誰了?」
  「開(給)您的那個無賴女僕了……」
  英國女人拉了拉鈴。歐羅巴就在近處。
  「哎呀!」歐羅巴叫喊起來,「一個男人在夫人的臥室裡,他又不是先生!……太 可怕了!」
  「他給了你三萬法郎,你把他帶了進來,是不是?」
  「沒有,夫人。咱們兩人加在一起,也值不了這麼多錢呀……」
  歐羅巴開始大喊捉賊。她喊得那麼凶,銀行家被嚇得奪門而逃。到了門外,歐羅巴 又使他沿樓梯滾了下去……
  「大壞蛋!」她對著他大喊,「你在我女主人前揭發我!捉賊啊!……捉賊啊!」
  墮入情網的男爵灰心喪氣,總算得以返回他那停在大街上的馬車裡,沒有當著自己 人受辱。他再也不知道該信賴哪一個密探了。
  「夫人是出於一時念頭,想拿走我的外快嗎?……」歐羅巴像復仇女神似的回到英 國女人身邊說。
  「我不知道法國的做法。」英國女人說。
  「哼,我只要對先生說一句話,明天就能把夫人趕出門。」歐羅巴傲慢地說。
  「介(這)個惡毒的貼心(身)女僕,」喬治自然問起主人玩得是否開心,男爵便 對他這樣說,「她技(騙)了我三萬法郎……不過,介(這)系(是)我的過錯,我犯 了很大過錯!……」
  「這麼說,先生的梳妝打扮都沒有派上用場,真見鬼!我勸先生不要隨便吃那些藥……」
  「喬治,我傑(絕)望了……我冷……我心裡就像裝著冰……我再也攪(找)不到 艾絲苔了,我的朋友。」
  在緊要關頭,喬治一直是主人的朋友。
  年輕姑娘歐羅巴興高采烈地把這一幕描述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此事發生兩天後, 卡洛斯和呂西安面對面地共用午餐。
  「孩子,不能讓警察局或其他任何人插手我們的事,」他低聲對呂西安說,一邊用 呂西安的雪茄點燃自己的雪茄,「否則就不好了。我想出了一個大膽而可靠的辦法,能 使我們那位男爵和他那些警察不會吵吵嚷嚷。你到德·賽裡奇夫人那裡去,要對她十分 慇勤。談話時,你對她說,拉斯蒂涅克對德·紐沁根夫人早就厭煩了,為了照顧拉斯蒂 涅克,你同意為他作掩護,不讓他的情婦暴露。德·紐沁根先生狂熱地愛上了拉斯蒂涅 克隱藏的女人(這會使他發笑)。他竟敢動用警察對你進行偵察。你對你的同鄉的風流 事件毫無牽連,而你在格朗利厄家的利益可能會受到損害。賽裡奇伯爵夫人的丈夫是國 務大臣,你可以求伯爵夫人叫她丈夫助你一臂之力,以便讓你到警察局去。一到警察局, 你就在局長先生面前訴苦,但是要擺出政界人士的姿態,裝作即將進入龐大的國家機器 並扮演一個很重要角色的模樣。你作為國家要員,很理解警察機構的作用,你欽佩它, 包括局長在內。最精良的機器也會有油漬,或冒黑煙。表示不滿要恰到好處。千萬不要 責怪局長先生,但要使他監督手下的人,還要同情他管教下屬的辛苦。你越是和藹,具 有君子風度,局長對手下的人會越嚴厲。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放心了。我們就能把艾 絲苔弄回來。她大概像她那邊森林中的小鹿一樣正在發情呢。」
  警察局長過去當過法官。那些前法官當警察局長的都太年輕。他們滿腦於法律,處 處講法制,緊要關頭常常需要當機立斷時手太軟,而這種時候警察局的行動就像消防隊 救火。當著大臣會議副主席的面警察局長承認的警察局的弊端比實際存在的還要多。他 對濫用權力表示遺憾,而且提到紐沁根男爵拜訪過他,向他打聽過佩拉德的情況。局長 允諾要對手下警察的越軌行為嚴加懲處,同時感謝呂西安直接向他面談,答應為他保守 秘密,對於對方的做法顯出理解的姿態。國務大臣和局長之間交談了好些關於個人自由, 私人住宅不受侵犯的堂皇的話。德·賽裡奇先生還向局長指出,為了重大的國家利益, 有時候需要用一些秘密的不合法手段,但是,如果這種手段用於圖謀個人利益,那就是 犯罪了。
  佩拉德天天上大衛咖啡館。他在那裡把觀看市民當作一種享受,就像藝術家觀看花 的生長作為消遣一樣。第二天,他去這家心愛的咖啡館時,一個穿便衣的憲兵在街上向 他走來,跟他攀談。
  「我正要上你家去,」憲兵湊近他的耳朵說,「我奉命要將你帶到警察局去。」
  佩拉德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在憲兵陪同下,一聲不吭上了馬車。
  警察局當時位於金銀匠堤岸。警察局長在一個小花園的市道上踱來踱去。他對待佩 拉德的態度,猶如對待監視苦獄犯的末等獄吏。
  「先生,一八○九年以來,您已被排除在公職機構之外,這並非沒有原因……您難 道不知道您給我們惹了什麼是非,您自己惹出了什麼麻煩嗎?……」
  這一頓斥責最後導致一場晴天霹靂。警察局長用嚴厲的口氣向可憐的佩拉德宣佈, 不僅他的年度補助已被取消,而且他本人要受特別監視。老頭以世界上最鎮靜的姿態接 受了這一瓢冷水。被當頭敲了一棒的人顯出的木訥和無動於衷,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 比擬的。佩拉德早就在賭場上輸光了錢。莉迪的父親本來指望得到那個職位,而現在一 無收入,只好求助於他的朋友科朗坦的施捨了。
  「我當過警察局長,我認為您說的完全正確。」老頭平靜地對這位擺出一副莊重姿 態的官員說。對方聽了這話不由自主地驚跳了一下。「但是,儘管我絲毫不想表示道歉, 請允許我向您指出,您完全不瞭解我。」佩拉德繼續說,向局長輕輕膘了一眼,「對於 一位駐荷蘭前警察署長來說,您的話說得太重了;如果對一個普通密探,這話又說得輕 了。不過,局長先生,」佩拉德看局長不作聲,停頓一下又補充說,「我十分榮幸再要 對您說幾句,請您記住:我不想插手您的警務,也不想為自己辯解。您將來一定有機會 看到,在這件事情上,有人受了別人欺騙。此時此刻,這個人就是鄙人;而將來您會說: 「啊,原來是我上了當!」
  他說完向局長告辭。局長為掩飾自己的驚訝,而沉默不語。佩拉德回到家裡,手腳 酸痛,對德·紐沁根男爵懷著一腔怒火。埋藏在貢當松、佩拉德和科朗坦三個人頭腦中 的一件機密,被這個矮胖的金融家一個人給洩露了。老頭責怪銀行家一旦達到目的,就 想賴帳。他與銀行家只見過一面,但已完全能看透這個最奸詐的銀行家的心計了。「他 跟誰都要算帳,包括跟我們,但是,我會報復的。」老頭心裡說,「我從來沒有求科朗 坦辦任何事,我這次將求他幫我向這只愚蠢的錢箱報仇。可惡的男爵!你有朝一日會發 現自己的女兒名譽掃地,你就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可是,他愛自己的女兒嗎?」
  這一災難打破了老頭的一切希望。當天晚上,他顯得老了十歲。他跟朋友科朗坦聊 天時,想到自己將給寶貝女兒、他的偶像、掌上明珠和獻給上帝的供品留下陰暗的前程, 不禁悲慼地掉下了眼淚。
  「我們注視著事情的進展,」科朗坦對他說,「首先必須瞭解男爵是不是告密的人。 我們過去依靠貢德爾維爾是否明智?……這個老馬蘭欠我們的債太多,所以不會不設法 陷害我們,為此我也派人監視他的女婿凱勒。凱勒在政治上愚蠢無能,但善長策劃某些 陰謀,目的是推翻長系,扶植幼繫上台……明天,我就會知道紐沁根出了什麼事,他是 否見到了他的情婦,衝著我們的這股子勁是從哪裡來的……你別難過。首先,警察局長 在這個位子上呆不了很久……這時期正孕育著革命。革命一來,我們就能混水摸魚了。」
  街上響起一聲異樣的口哨聲。
  「這是貢當松,」佩拉德說,一邊將一盞燭火放在窗前,「有點關於我的私事。」
  過了一會兒,忠實的貢當松出現在警察局的兩位地神爺面前。他把這兩人當作神一 樣崇拜。
  「有什麼事?」科朗坦說。
  「新鮮事兒!我輸得精光,從-一三號◎出來,你們猜,我在房廊下看見了誰?…… 喬治!這小子被男爵給辭退了,男爵懷疑他是密探。」
     ◎指王宮街—一三號,是當時一家進行輪盤賭的有名賭場。
  「這是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的效果。」佩拉德說。
  「噢!微微一笑而產生的禍害,我見得多了!……」科朗坦說。
  「還不算用馬鞭抽打引起的禍害,」佩拉德影射西默茲事件(見《一樁撲朔迷離的 案件》◎),說道,「那麼,貢當松,後來怎麼啦?」
     ◎書中描寫洛朗茲·德·聖西涅用馬鞭抽打科朗坦,科朗坦要蓄意進行報復。
  「後來是這樣的,」貢當松繼續說,「我叫喬治買酒,喝了好多杯各種各樣的酒, 他喝得醉醺醺的,話就多起來了。我呢,嘿,怎麼喝也喝不醉。我們這位男爵吃了許多 春藥,到泰布街去了。他在那裡碰上了你們知道的那個標緻女人。但這是一場成功的滑 稽戲,那個英國女人不是他的『不知名的女郎』!……而他為了買通貼身女僕,卻花了 三萬法郎。一樁蠢事!這筆錢不少,他花大本錢辦小事。把這句話反過來,那就是能幹 的人解決問題是花小本錢辦大事。男爵回到家裡,其狀著實令人可憐。第二天,喬治裝 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對主人說:『老爺為什麼要用這些恬不知恥的壞蛋呢?如果老爺 原本將此事托付給我,我大概可以找到這個不知名的女郎。老爺對她進行了描述,這對 我來說已經夠用了,我要把整個巴黎翻個底朝天。』『那好吧,』男爵對他說,『事成 之後,我會好好賞賜你!』喬治把這些都給我講了,還夾著一些離奇古怪的細節。可是…… 事情並不那麼單純。第二天,男爵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內容是:『德·紐沁根先 生狂熱地愛上了一個陌生女郎,他為此花了大量金錢,但一無所獲。如果今夜十二點他 能到納伊橋頭,登上一輛馬車,車後站著他在萬塞納森林見到過的那個保鏢,他再讓人 蒙上眼睛,那麼就會見到他所愛的女子了……由於男爵先生家財萬貫,可能擔心提出這 項方案的人居心叵測,那麼,他可以由他的心腹喬治陪同前往。另外,車裡空無一人。』 男爵沒有對喬治說任何話,便帶著喬治一起去了。他們兩人都被蒙上眼睛,頭部蓋上一 塊頭巾。男爵認出了那個保鏢。那輛馬車走起來就像路易十八(但願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這位國王是清熱治安的!)的馬車一樣快。兩小時以後,馬車在一座樹林裡停下。有人 給男爵摘下眼罩,男爵便看見那個不知名的女郎就在一輛停著的馬車裡,可是那女郎…… 哎!……一下於又不見了。那輛車(具有與路易十八的車同樣的速度)把男爵重新送回 納伊橋頭,他在那裡再坐自己的馬車。有人將一張便條塞到喬治手裡。便條上寫著: 『男爵先生已與他的無名女郎相會,他準備扔出多少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喬治把便條 遞給主人。男爵毫不懷疑地認為喬治與我,或是與您佩拉德先生,串通一起詐騙他。他 便把喬治趕出了家門。這個銀行家真是大笨蛋!他也應該『跟無名女郎羞(睡)一覺』 ◎再解雇喬治呀。」
     ◎貢當松模仿男爵的口音。
  「喬治看見那個女人了嗎?……」科朗坦問。
  「看見了。」貢當松說。
  「那麼,」佩拉德大聲說,「她長得怎麼樣?」
  「哦,」貢當松回答,「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她真如天仙一般卜一」
  「一些比我們厲害的傢伙耍了我們,」佩拉德喊起來,「這些狗崽子會向男爵高價 出賣自己的老婆。」
  「Ya,mein Aerr◎!」貢當松回答,「聽說你們在警察局遇到了麻煩,我就叫喬治 把肚子裡的話都倒了出來。」
     ◎德語:是的,我的老爺。
  「我很想知道是誰耍了我。」佩拉德說,「我們倒要較量較量!」
  「我們不要多露面。」貢當松說。
  「他說得對,」佩拉德說,「我們鑽進縫裡,聽動靜,等時機……」
  「我們來研究一下這一說法,」科朗坦高聲說,「眼下我什麼也沒法干。佩拉德, 你就乖乖地呆著吧,咱們始終聽從警察局長先生的吩咐
  「德·紐沁根先生盡可以讓人放血,」貢當松說,「他血管裡一千法郎的票子太多 了……」
  「不過莉迪的嫁妝已經到手了!」佩拉德湊近科朗坦的耳邊說。
  「貢當松,咱們走吧,讓我們的佩拉德老爹睡覺吧……明……明天見!……!〞
  「先生,」貢當松到了門口對科朗坦說,「這老頭算計得多麼可笑!……嗯!用…… 的錢來出嫁女兒……!啊!啊!拿這題材倒可以寫一部生動的劇本呢,而且是道德劇, 題目就叫《一個姑娘的嫁妝》。」
  「啊!你們這些人,多麼善於安排……你耳朵還真靈呢!……」科朗坦對貢當松說, 「社會造物主肯定給予他的每個造物以必要的品格,以便使他們作出他所期待的奉獻! 社會,是又一個造物主!」
  「你所說的話很有哲學味道,」貢當松大聲說,「一個教授可能會把它發展成一個 學說體系呢!」
  「德·紐沁根先生那裡的一舉一動,你一定要及時掌握,」科朗坦說,他微笑著與 這個偵探沿街走去,「看他對這個無名女郎如何動作……總的說,……不要耍花招……」
  「看看煙囪是不是冒煙!」貢當松說。
  「像德·紐沁根男爵這種人,不可能是一個得到幸福而不張揚的人。」科朗坦繼續 說,「何況,對我們來說,人就是手中的一張張牌,我們決不能受他們捉弄。」
  「見鬼,這簡直是囚犯用割劊子手的脖子來取樂。」貢當松叫起來。
  「你總有話逗人。」科朗坦回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笑,在他那石膏面具般 的臉上劃出幾道淺淺的皺紋。
  這件事,且不說它造成什麼結果,就其本身來說就極為重要。如果不是男爵出賣佩 拉德,又有誰出於自己的利害關係去見警察局長呢?對科朗坦來說,就是想弄明白自己 手下人中是否出了叛徒。他上床就寢時,心裡想著佩拉德也念叨過的這句話:「是誰去 向警察局長告發的?……這個女人到底屬於誰?」就這樣,雅克·柯蘭、佩拉德和科朗 坦雖然相互並不瞭解,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接近。可憐的艾絲苔、紐沁根和呂西安必然 被捲入這場已經開始的爭鬥中。警察局這班人特有的自尊心可能使這場爭鬥變得更加激 烈。
  多虧歐羅巴的機智,壓在艾絲苔和呂西安身上那六萬法郎債務中最棘手的部分得以 償還,債主竟沒有動搖對他們的信任。呂西安和拖他下水的那個人可以有時間喘一口氣 了。他們像兩頭被獵人追逐的野獸,到一個沼澤旁舔了幾口水,又能繼續沿著危巖絕壁 奔跑了。在這條路上,強者不是把弱者送上絞刑架,就是讓他達到榮華富貴。
  「今天,」卡洛斯對被他造就的人說,「我們是孤注一擲了。幸好牌邊上作著記號, 而賭徒又是那些乳臭未乾的娃娃!」
  有一段時間,呂西安按照他這位可怕的謀士的命令,對德·賽裡奇夫人十分慇勤。 呂西安也確實不會叫人懷疑他養著一個妓女作情婦。另外,在為人所愛的快樂中,在社 交生活的驅使下,他找到了一股外來力量自我沉醉。他聽從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 小姐的安排,只在布洛涅森林或香榭麗捨大街與她見面。
  艾絲苔被關到守林人屋內的第二天,那個使她感到可疑,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心情 沉重的人來了,要她在三張空白印花公文紙上簽字。那三張紙上寫著令人觸目驚心的字。 第一張是;承兌六萬法郎!第二張是:承兌十二萬法郎;第三張是:承兌十二萬法郎。 總共承兌二十萬法郎。上首加上「憑單」字樣,開的便是一張票據。「承兌」說明是匯 票,到時候不付款就要受到拘禁。有了這個字樣,誰要是糊里糊塗簽了字,就會蹲五年 監獄。這麼重的刑,輕罪法庭幾乎從來不判,只有重罪法庭對那些罪惡纍纍的歹徒才判 這種刑。關於拘禁的法律,那是野蠻時代遺留下來的。愚蠢而無用,從來懲治不了惡棍 (見《幻滅》)。
  「事關擺脫呂西安的困境。」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我們背著六萬法郎的債。有 了這三十萬法郎,我們也許能度過難關。」
  卡洛斯把這些匯票的時間倒簽六個月,然後叫一個「未被輕罪法庭賞識的人」把這 些匯票開請艾絲苔兌付。這個人幹的那些冒險勾當,雖然鬧得沸沸揚揚,但很快被遺忘 而消逝,一八三○年七月大型交響樂的喧囂聲將它掩蓋住了。
  這個年輕人是膽大包天的騙子,是巴黎近郊布洛涅地方一個執達吏的兒子,名叫喬 治一瑪麗·德·圖爾尼。父親因境況不佳,不得不賣掉自己的官職。他在給兒子提供良 好教育後,於一八二四年棄世,將這個兒子留在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窘境中。這是小 市民為自己子女干的蠢事。這個年輕的成績優秀的法學系學生在二十三歲時就已經背棄 了自己的父親,他在名片上將自己的名字寫成: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
  這張名片給這個人物以貴族的芳香。這個大膽的時髦青年乘坐高級馬車,僱用青年 馬伕,經常出入俱樂部。一句話可以說明這一切:他跟一些由情人供養的女人來往密切, 拿她們的錢到交易所去做生意。最後,他落入輕罪法庭之手,被指控賭博詐騙而出庭受 審。他有一些同謀,一些被他拉攏的年輕人。這些都是他的親信,附庸他的風雅和信譽 的同夥。他被迫逃往外地,又沒有向交易所償付差額。整個巴黎,包括巴黎的金融資本 家俱樂部,林蔭大道上的店舖以及工業家,對這樁雙重事件案子都還感到驚惶不安。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是個俊俏的小伙子,性情溫和,像盜賊頭子一樣慷慨大方。 在他走紅的時候,他保護過「電鰩」幾個月。假西班牙人就是把他的算計建築在艾絲苔 和這個著名騙子的交往上。艾絲苔與他的關係是這一階層女人在生活中所特有的。
  喬治·德·埃斯圖爾尼由於屢屢得手,膽子越來越大。他曾經保護過一個人,此人 從外省的窮鄉僻壤來巴黎做生意。在報界掀起反對查理十世政府的鬥爭中,他被判刑, 並勇敢地承受了下來。到了馬爾蒂尼亞克內閣時期,迫害有所減輕,自由黨想補償他所 遭受的損失,便赦免了這個綽號叫做「勇士賽裡澤」的報館經理塞裡澤。
  賽裡澤表面上受左派權威人士支持。他開了一家商號,既是事務所,又是銀行和代 辦所。他的職務就像商業小廣告報上登的自稱能承攬一切業務的家庭僕役相似。賽裡澤 慶幸自己能與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拉上關係。埃斯圖爾尼造就了他。
  根據有關尼儂◎的傳說,艾絲苔可以被認為是喬治·德·埃斯圖爾尼一部分財產的 忠實受托人。一張簽上喬治·德·埃斯圖爾尼名字的空白背書匯票使卡洛斯·埃雷拉成 了他製造的那個數目的主人。只要艾絲苔小姐或她代理人能到期付款,這張假票就不會 有任何危險。卡洛斯摸到賽裡洋商號的內情後,發現了這樣一個深藏不露,但決心大發 橫財而且是……合法地發財的傢伙。
     ◎尼儂:伏爾泰小說《不忠實的受托人》中的人物。小說敘述古爾維爾一六六二年 被迫流亡國外,將六萬利弗爾存放在妓女和自由思想者尼依·德·朗克洛處,並將同一 數額的錢托付赦罪院的負責主教保管。古爾維爾一六六八年回國時,她將錢如數奉還, 而那位主教卻沒有還。
  賽裡澤是德·埃斯圖爾尼的真正受托人。他一直擁有大筆款項,在交易所看漲時投 入進去,使他得以自稱銀行家。這一切都發生在巴黎:在那裡,人們可以鄙視一個人, 但不會鄙視金錢。卡洛斯去看望賽裡奇,想按照他的辦法對他施加影響,因為卡洛斯恰 巧完全掌握著這位與德·埃斯圖爾尼相稱的同夥的全部秘密。
  「勇士賽裡澤」住在格羅什內街一套中二層房間裡。卡洛斯神秘地叫人放出風聲, 說他從喬治·德·埃斯圖爾尼那邊來。他意外地發現,這個所謂銀行家聽到這一情況時 臉色變得慘白。卡洛斯在一間簡樸的書房裡看到一位身材矮小、頭髮稀疏而金黃的男子, 根據過去呂西安向他描述,他知道此人便是出賣大衛·賽夏爾的猶太◎。
     ◎見《幻滅》。
  「我們在這裡說話,不用擔心被人竊聽吧?」西班牙人說。他現在突然打扮成英國 人,紅頭髮,戴著藍眼鏡,收拾得跟一個去聽布道的清教徒一樣乾淨利落。
  「為什麼問這個,先生?」賽裡澤說,「您是誰?」
  「威廉·巴爾凱先生,是德·埃斯圖爾尼先生的債主。不過,我想還是有必要把門 關上,既然您也願意這樣做。先生,您從前與帕蒂一克洛,庫安泰,賽夏爾·德·安古 萊姆……有什麼關係,我們都知道。」
  賽裡澤聽了這句話,便奔向門邊,把門關上,又走向另一扇通向臥室的門,將它閂 上。然後他對這個陌生人說:「再小點聲,先生!」他打量了這個假英國人,對他說: 「您要我做什麼?……」
  「哦,天哪!」威廉·巴爾凱繼續說,「這世道,人人都為自己打算。那個德·埃 斯圖爾尼怪人的錢,放在您這裡……您放心,我不是來向您要這錢的。不過,這個該上 絞架的騙子--咱們私卜說說-一在我的催逼下,給了我這幾張票據,並對我說有可能貼現。 由於我不想用我的名義去繼續辦理,他對我說,您不會拒絕使用您的名字的。」
  賽裡澤看了一下匯票,說:「但是,他已經不在法蘭克福了……」
  「我知道,」巴爾凱回答,「不過,開匯票的時候,他可能還在那裡……」
  「但是,我不想擔當這個責任。」賽裡澤說。
  「我不要求您作這個犧牲。」貝爾凱又說,「您只管收下這些票據,辦理貼現。我 負責去收回這些款項。」
  「德·埃斯圖爾尼這麼不信任我,真使我感到吃驚。」賽裡澤說。
  「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他的事情也夠多的,」巴爾凱回答,「不能責備他分兵多 路嘛。」
  「難道您認為……?」小個子生意人間,一邊將已經貼現、符合手續的匯票還給假 英國人。
  「……我認為您一直想留著他的那些錢,是不是?」巴爾凱說,「這一點,我能肯 定!這些錢已經扔在交易所的綠台毯上了。」
  「我的發財全靠……」
  「把這些錢公開輸光。」巴爾凱說。
  「先生!……」賽裡澤大叫起來。
  「您聽著,親愛的賽裡澤先生,」巴爾凱打斷賽裡澤的話,冷淡地說,「您幫我一 個忙,讓我能順利地收回這些錢。請您為我寫一封信,您在信中說,您替德·埃斯圖爾 尼將這些貼現的票據還給我,並說追查此事的執達吏應視持有此信的人為這三張匯票的 擁有者。」
  「您能告訴我,您叫什麼名字嗎?」
  「不寫名字!」英國資本家回答,「就寫『持此信及匯票者……』您這番好意將會 得到豐厚的酬報……」
  「怎麼酬報?……」賽裡澤問。
  「只用一句話。您將一直呆在法國,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好。喬治·德·埃斯圖爾尼永遠不會回法國來了。」
  「為什麼?」
  「據我所知,有不止五個人要謀殺他。他自己知道這一點。」
  「怪不得他要我搞一批貨去印度呢!」賽裡澤叫起來,「但是,可惜他已叫我把所 有的錢買了公債。我們已欠了杜·蒂耶公司的差額。我是過一天算一天呢。」
  「您應該及時脫身啊!」
  「啊!我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賽裡澤大聲說,「我的發財夢落空了……」
  「跟您最後說一句話,行嗎?……」巴爾凱說,「務必守口如瓶!……您是能做到 的。可是,說到忠誠,恐怕沒有那麼有把握了。我們後會有期,我會讓您發財的。」
  卡洛斯在這個卑鄙的靈魂中撒下了一線希望,這希望將使那個人對此事長期保持緘 默。接著,卡洛斯仍然扮成巴爾凱,去見一個他能依靠的執達吏,委託他取得對艾絲苔 的最後判決權。
  「一定會付錢的,」他對執達吏說,「這是一件關係到名譽的事,我們只想按規定 辦事。」巴爾凱叫一個商事訴訟代理人代表艾絲苔小姐在商業法庭上出庭,以便使判決 自相矛盾。他請執達吏溫和行事。執達吏便將所有訴訟文件放入封套,親自來泰布街查 封傢具。他在那裡受到歐羅巴的接待。查封一旦宣佈,艾絲苔便公開成了欠債三十多萬 法朗的人,這已是無可爭辯了。卡洛斯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多少新花樣。這種假債務的滑 稽戲經常在巴黎上演,巴黎有「副」高布賽克和「副」吉戈奈們把自己出借,用作「文 字遊戲,」取得一筆賺頭,用這種無恥的花樣尋開心。一切都在笑談中實施,包括殺人。 人們就這樣去勒索固執地不給錢的父母或吝嗇的情人,他們面對這種無可爭辯的必要性 或所謂名譽問題,也就照辦了。馬克西姆·德·特拉葉曾經常常用這種方法。這是老劇 目中翻新的喜劇。只是卡洛斯·埃雷拉想拯救自己的道袍的名譽和呂西安的名譽,使用 了一套沒有任何危險的偽造票據。這種事情出現很多,以致司法部門如今對此也有點無 動於衷了。據說在王宮市場附近還開了一家假票據交易所,在那裡,你付三法郎就能得 到一個簽名。
  這十萬埃居準備用作守候臥室的門。卡洛斯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前,決心先叫德·紐 沁根先生別外再付十萬法郎。經過情形是這樣:
  根據卡洛斯的吩咐,亞細亞打扮成熟知那個陌生女郎的老太婆,來到墮入情網的男 爵面前。迄今為止,風俗畫家畫了許多男高利貸者的形象,但是人們卻忘了女高利貸者: 今天的極為奇特的人物「財源夫人」◎。她被體面地稱為「服飾脂粉商」。她有兩家商 店,一家在神廟街,另一家在納弗一聖馬克街,兩家都由她手下一些女人經管。凶狠的 亞細亞可以扮演這個角色。「你穿上德·聖埃斯泰弗夫人的衣服吧!」卡洛斯對她說, 他想看看亞細亞穿上這衣服的模樣。
     ◎財源夫人,是法國作家讓一弗朗索瓦·雷尼亞爾(一六五五—一七○九)的《賭 徒》中的一個人物。
  這位假媒人來了,穿著錦花緞連衣裙,那是某個被查封的客廳中摘下來的窗簾做成 的。她披著一條賣不出去的破舊開司米披巾,這種披巾只能在這些女人肩背上度過它們 的最後時日。她戴一個細布縐領,花邊華麗,但已經磨損;還戴一頂十分難看的帽子, 一雙愛爾蘭皮革的皮鞋,腳上的肥肉從鞋沿鼓出來,就像黑色絲綢做成的墊圈。
  「還有我的腰帶扣呢!」她讓人觀看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銀飾物,說。她那廚娘 的肚子似乎不愛接受這一扣子。「嘿嘿,瞧瞧我的風度!可是,我的腰身……叫我顯得 多麼難看!哦,努裡松太太膽子真大,給我穿這麼一身!」
  「首先,要顯出柔情蜜意的樣子,」卡洛斯對她說,「要小心翼翼,像母貓那樣精 心提防,特別要使男爵因使用警察而感到羞愧,而你在警察面前不要顯出發抖的樣子。 最後你用若明若暗的話實實在在地讓他知道:你不相信世界上有哪一家警察會知道那個 美人在什麼地方。千萬不要露出馬腳……當男爵可以讓你敲著他的肚子減他『老色鬼』 時,你要顯得更加狂妄,厚著臉皮叫他聽從你的安排。」
  紐沁根受到警告:如果他再搞一點點偵探,他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媒人了。他秘密地 步行去交易所的途中,拐到納弗一聖馬克街的一個簡陋的中二層住房中去見亞細亞。那 些墮入情網的百萬富翁在這些泥濘的小路上,不知走過多少次,又懷著何等狂喜的心情, 這只有巴黎街道上的鋪路石才清楚。德·聖埃斯泰弗夫人讓男爵時而滿懷希望,時而又 悲觀失望。男爵難以忍受,要「不惜一切代價」獲悉那位不知名的女郎的全部情況……
  這時候,執達吏正在行動。由於沒有遇到艾絲苔的任何抵抗,他的進展十分順利。 他按規定期限行動,連二十四小時也沒有浪費。
  呂西安由他的謀士引導,到聖日耳曼的艾絲苔幽禁處看過她五六次。這位狠毒的謀 士認為這些會面很有必要,可以防止艾絲苔萎靡不振,因為艾絲苔的美貌已經被當作一 種資本。在離開守林人屋子時,他把呂西安和可憐的妓女帶到一條荒涼的小路邊,那裡 可以望見巴黎,而別人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三個人在初升的陽光下,面對由塞納河流 水、蒙馬特高地、巴黎、聖德尼組成的一種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觀,坐到一段被砍倒的楊 樹上。
  「孩子們,」卡洛斯說,「你們夢一般美妙的生活結束了。你,我們的小姑娘,你 再也見不到日西安了,或者,如果你見到他時,你應該說是在五年前只與他相識過幾天。」
  「這麼說,我的死期來到了!」她說,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哎!你已經病了五年,」埃雷拉繼續說,「設想你得肺病死了,沒有用哀歌來打 擾我們。然而,你看到你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我們走吧,呂西安,你去收穫十 四行詩吧!」◎他指著離他們幾步遠的一塊田野對呂西安說。
     ◎暗指呂西安的詩集《雛菊》。
  呂西安向艾絲苔投去一束乞憐的目光。這是那種軟弱、貪婪、心中充滿柔情而性格 極其早怯的男子特有的目光。作為回答,艾絲苔向他點點頭,那意思是說;「我將聽聽 劊子手怎麼說,以便瞭解我應該怎樣將自己的腦袋置於刀斧之下,這樣我就有勇氣從容 去死了。」這動作是那樣優雅,同時又那樣令人恐懼,詩人不禁掉下了眼淚。艾絲苔向 他跑過去,將他摟住,舔乾他的淚水,對他說:「放心吧!」這是用手勢,用眼睛,用 顛狂的聲音說出的一句話。
  卡洛斯開始說明呂西安艱險的處境,他在格朗利厄公館的地位,如果獲得成功,他 將有多麼美好的前程,所以艾絲苔必須為他的這一錦繡前程作出自我犧牲。他說得清清 楚楚,毫不含糊,常常用一些非常確切而可怕的字眼。
  「應該怎麼辦?」她發狂似地喊道。
  「一切聽從我的安排。」卡洛斯說,「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呢?要為你創造一個美好 的前途,這全看你自己了。你即將像你那些占代朋友杜莉亞、弗洛麗娜、瑪麗艾特以及 瓦諾布爾夫人一樣,成為一個腰纏萬貫,但並不為你喜愛的男人的情婦。一旦我們的事 情辦成,我們的這位墮入情網的男人將有足夠的錢使你過得幸福……」
  「幸福!……」她向天空抬起眼睛說。
  「你過了四年的天堂生活,」他繼續說,「難道不能靠這樣的回憶繼續生活嗎?……」
  「我聽從您的安排。」她回答說,一邊抹去眼角上的淚水,「其餘的事,您不用擔 心了!您曾經說過,我的愛情是一種致命的病症。」
  「我還沒有說完呢。」卡洛斯接著說,「你必須保持自己的美貌。你二十二歲半, 由於獲得了幸福,你處在美貌的頂峰。總之,你要重新成為『電鰩』。要變得調皮,狡 猾,大手大腳地花錢,對於我交給你的那個百萬富翁,不要有任何憐憫心。你聽我說!…… 這個人是大交易所的詐騙犯,他對很多人毫不留情,他搜括孤兒寡母的錢財養肥自己, 你就是這種人的復仇女神!……亞細亞將用出租馬車來接你,今天晚上你就返回巴黎。 如果你引起別人懷疑四年來你跟呂西安的關係,那就等於向呂西安頭上開一槍。人們問 你這些日子去幹什麼了,你就回答說,有個嫉妒心很重的英國人帶你去旅行了。你過去 編瞎話很機靈,把這機靈勁兒再拿出來吧!……」
  你曾否見過美麗的風箏,那裝飾著金紙,飛翔在空中的童年時代的蝴蝶王?……孩 子們一時忘了風箏的線,一個過路人將它割斷了,用中學生的話說,天空生氣了,風箏 便疾速地掉落下來。艾絲苔聽到卡洛斯的話,就是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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