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診病的當天,艾絲苔被她的保護人送到牡礪巖飯店。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
兒,一心要拯救她。他試圖採用兩種越軌的辦法:一是讓她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促使可
憐的姑娘回憶起從前燈紅酒綠的歡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劇院,讓她看到一些上流社會
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權威才能使這聖潔的少女去幹這種瀆神的事。埃雷拉把自
己扮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人,艾絲苔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又精心地給他的女伴戴上面
紗,並將她安置在一個能遮人耳目的包廂裡。這種權宜療法,對一個如此努力獲得新生
的天真無邪的姑娘來說,雖然沒有危險,但也很快令人厭煩了。女寄宿生對她的保護人
安排的晚餐沒有胃口,同時由於她篤信宗教,對看戲也感到厭惡。她又重新陷入憂鬱之
中。「她為愛呂西安而死。」埃雷拉心裡說。他想探索這個少女的心靈深處,以便瞭解
要她做些什麼。他於是在這個可憐的姑娘只靠精神力量支持,而身體即將崩潰時來到她
的身邊。從前的劊子手在對犯人施刑時研究出這種精明的辦法,這位神甫用這種可怕的
精明計算出這一時刻。他在花園裡找到了受他監護的這個孤兒。她坐在葡萄架旁邊的一
張長椅上,四月的陽光撫弄著葡萄籐。她彷彿感到寒冷,在那裡曬太陽。同學們關切地
望著她枯草般的蒼白面容,溫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憂鬱的姿態。艾絲苔站起來,去迎接
這個西班牙人,那動作顯示出她已經有氣無力,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麼生活的興趣了。這
個可憐的波希米亞女孩,這只受傷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憐憫。這位面
色陰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執行復仇任務時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絲微笑。
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顯示柔情;既蘊含報復,也懷有慈悲。艾絲苔自從過上這寺院般
的生活以來,學會了思考和對自己的反省。她這時看見自己的保護人,再次產生了不信
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樣,對方的講話很快打消了她的擔心。
「嘿嘿,我親愛的孩子,」他說道,「你怎麼老不跟我說說呂西安呀?」
「我答應過您,」她回答說,從頭到腳在抽搐地哆嗦,「我向您發過誓,絕不再提
起這個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過錯就在這裡。我每時每刻在想念他。您剛才出現的時候,我心
裡還念著這個名字呢。」
「沒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為全部的回答,艾絲苔垂下了頭,好似一個快進墳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見到他呢?……」他說。
「也許還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從心靈上想他嗎?」
「啊,先生,愛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種的女兒!我費盡心血拯救你,現在我讓你由命運去播弄:你再去見他吧!」
「為什麼你要咒罵我的幸福?我愛美德,跟愛呂西安一樣,難道我不能既愛呂西安,
又保持高尚的品德麼?現在我在這裡準備為美德而死,這不是如同我可能準備為他而死
一樣嗎?美德使我能與他相稱,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懷抱,我不是在為這兩種狂熱的崇
拜而送命麼?是的,我已經作好準備:見不到他就死去,與他相見就活下去。上帝將給
我作出判決。」
她的臉上又有了血色,蒼白色變成了金黃色。艾絲苔再次得到了寬恕。
「你受洗禮,在聖水裡洗過後第二天,你將重新見到呂西安。如果你認為為他而活
著的同時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麼,你們就將不再分離。」
艾絲苔雙膝發軟,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將他攙扶起來。可憐的姑娘就像突然失去
了腳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長椅上。當她能重新開口講話時,她對神甫說:
「為什麼不在今天?」
「你的洗禮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從主教手裡奪走這一成就嗎?你離呂西
安太近,就會離上帝太遠。」
「對,我什麼也不想了。」
「你永遠不會信任何宗教。」教士說,一邊做了個深刻嘲諷的動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駁說,「他瞭解我的心。」
艾絲苔的聲音、目光、手勢和姿態中,閃耀著美妙的純樸,埃雷拉被這天真的情態
所打動,第一次親吻了她的額頭。
「那些不信教的人給你起了個恰當的名字:你將會去引誘上帝。還得等待幾天,必
須這樣做。以後,你們兩人就自由了。」
「兩人!」她懷著發狂似的喜悅重複說。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員從遠處看到這一場面時,都驚呆了。他們看到艾絲苔簡
直換了一個人,以為是在觀看魔術表演呢。這孩子完全變了樣,她活過來了。她重又顯
出真正的愛的天性,和藹可親,弄姿賣俏,愛戲弄人,活潑快樂。總而言之,她復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賽特街,就在他供職的聖蘇爾皮斯教堂附近。這座教堂的建築風格生
硬、乾巴,跟這個屬多明我會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稱。他是費迪南七世實行詭計多端
的政策後流落在外的遊子,他慇勤地為憲政事業效勞,知道這樣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
y netto◎恢復統治時才能得到報償。在科爾泰斯家族還沒有顯出該被推翻的時候,卡洛
斯·埃雷拉已經在盡心竭力為Camarilla◎效命了。在世人眼裡,這一舉動表明高尚的心
靈。德·安古萊姆公爵進行遠征,費迪南國王恢復統治,卡洛斯·埃雷拉沒有去馬德里
邀功訪賞。他以外交式的沉默保護自己免受別人的注意。他聲稱自己旅居巴黎是因為非
常喜愛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這個年輕人由於受到他的鍾愛,已經得到關於改變他的
姓氏的國王詔書。埃雷拉就像過去那些被派遣執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樣完全默默無聞地
生活著。他在聖蘇爾皮斯教堂執行教務,只有辦事時才外出,而且總是在晚上乘馬車出
去。對他來說,兩頓飯之間睡上一個西班牙式的午覺,一天的光陰也就打發了,也就占
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個時間。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發揮著作用,既耗資煙
草,也消磨時間。懶惰與莊重一樣,都是一種假面,莊重也是懶情。
◎西班牙文:純粹國王,即「對君主」。
◎西班牙文:王黨。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樓的側翼,呂西安住在另一側。這兩套房子既分開,又由一
大套待客的房間相連接。那華美的古典風格的客房對嚴肅的教士和年輕的詩人都很相宜。
房屋的院落很陰暗,一些枝葉茂密的大樹給花園投下了濃蔭。教士們選擇的居所一般都
寧靜,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呂西安的住所則明亮豪華,考
究舒適。一個公子哥兒、詩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墮落的人,既高傲又虛榮的
人,粗枝大葉又想整整齊齊的人,才情不完備而又有某種權勢可以企求,能打什麼主意
--也許這兩者就是一回事,但卻毫無能力去兌現的人,一個這樣的人過風雅生活所需要
的一切,這裡應有盡有。呂西安和埃雷拉兩人可以結合為一個政治家,那裡可能隱藏著
這一結合的奧秘。生命的行為已經轉移,而且已經轉人利害圈子裡的老人,常常感到需
要一個漂亮的玩藝兒,需要一個年輕而充滿熱情的角色,來實現他們的計劃。黎希留尋
找一個帶唇髭的小白臉,把他推向本該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間,但已經為時太晚。
那些年輕人暈頭轉向,沒有理解他的意圖。他試圖讓自己主子的母親和王后愛他,但又
沒有取悅數位王后的本領,他於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並對王后加以恐嚇。
在企求實現抱負的過程中,不管幹什麼事,總要撞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
料的時刻。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權勢,必須用一個女人去反對另一個女人,
正像荷蘭人用金剛石來磨金剛石一樣。羅馬在它的鼎盛時期也受制於這種必然性。還可
以看一看意大利紅衣主教馬扎蘭◎的主要生活內容與法國紅衣主教黎希留是多麼不同。
黎希留發現大貴族反對他,便向反對派動了刀斧。在這場決鬥中,只有一名嘉布遣會修
士做他的助手,他因這場決鬥而心力交瘁,在權勢灼手時死去。資產階級和貴族聯合起
來,拿起武器反對馬扎蘭,有時還取得勝利,並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奧地利人安娜王
後的僕人◎沒有砍任何人的腦袋而降伏了整個法蘭西,並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
金色的圈套將貴族消滅在凡爾賽宮廷內◎,完成了黎希留的事業。德·蓬帕杜爾夫人◎
一死,舒瓦瑟爾◎也就完了。埃雷拉對這高深的學問是否有所領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
更早地對自己作公正的評價呢?他是否選擇呂西安做森一馬爾斯,一個忠誠的森一馬爾
斯◎?誰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也無法衡量這個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樣無法預見他的下
場會是怎麼樣。他與呂西安的連襠關係在很長時間內並不為人所知,那些對這一關係有
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問題,目的是想揭穿一樁可怕的秘密。呂西安也僅僅在幾天前知
道這個秘密。卡洛斯懷著野心,這是為他們兩個人打算。在瞭解他的人眼裡,他的行為
確實表明這一點。他們都相信呂西安是這位教士的私生子。
◎馬扎蘭(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國紅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黨之亂。
◎指馬扎蘭,他用收買的辦法平息了投石黨之亂。
◎指路易十四召貴族進宮,將他們變為侍臣。
◎德·蓬帕杜爾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婦。
◎舒瓦瑟爾(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爾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馬爾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寵臣。他參與對黎希留的陰謀
活動,失敗後被判處死刑。
呂西安在歌劇院出現,使他過早地投入了上流社會,神甫則希望培養他對社交界的
應付能力後再在那裡見到他。呂西安去歌劇院十五個月後,他的馬廄裡已有三匹漂亮的
馬,一輛下午外出用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一輛上午用的有篷雙輪輕便馬車,還有一輛
供兩人乘坐的輕便雙輪馬車。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預見已經實現:他的門徒完全沉
湎在放蕩享樂之中。這個年輕人心裡懷著對艾絲苔狂熱的愛,埃雷拉認為讓他在這一愛
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呂西安大約已經為此揮霍了四萬法郎。每經歷一次荒唐事兒,他也
就更強烈地被「電鰩」所吸引,他執意尋找她,找不到她時,她對他來說,就像獵物跟
獵人的關係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個詩人的愛情本質呢?這種感情一旦佔據這類偉大的
小人物的頭腦,激動了他的心弦,滲入了他的感官,這詩人就會在愛情方面超出常人,
就像在奇特的想像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樣。他靠著智力的馳騁,獲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
印記的形象表示本質的罕見能力,給自己的愛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繪,他
行動和思考,他通過聯想增加感受,他通過對未來的撞憬和對往昔的回憶把當前的幸福
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靈享受攙和在其間,這種心靈享受使他成為藝術家的王子。
詩人的激情於是便成為偉大的詩篇,它常常超越人的範疇。在這樣情況下,詩人難道不
把他的情婦擺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嗎?就像卓絕的拉芒什騎士◎一樣,
他把一個鄉村姑娘變成了公主。他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點之處,任何東西都會變成
寶貝。他就這樣通過可愛的理想世界,增強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這樣的愛情是激情
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極為過火,不論是希望、絕望、憤怒、憂鬱還是喜悅,都是這樣。
這樣的愛情飛翔著,跳躍著,爬行著,與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動心情毫無相似之處。這種
愛情較之小市民的愛情,猶如阿爾卑斯山永恆傾瀉的急流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這些
漂亮的天才人物極少會被人理解,因此他們的希望常常落空。他們竭盡心力尋找理想的
情婦。為了歡樂的愛情,美麗的昆蟲被最富有詩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蟲尚未嘗到
愛情的歡樂就被人一腳踩死了。這些人物也幾乎總是像那些昆蟲一樣死去。可是,還有
另外的危險!當他們遇上符合他們想法的形體,這形體往往是一個麵包商的女兒,他們
就會像拉斐爾那樣,像那只美麗的昆蟲那樣,在Fornarina ◎身邊死去。呂西安就處在
這樣的境況中。他的天性充滿詩意,在各方面好走極端,在善惡上也是如此。他把這樣
一個與其說是墮落的,不如說對墮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像成天使。她在他眼中總是潔白
的,長著翅膀,純潔而神秘,好像她就是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這樣。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麵包商的女兒。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呂西安已經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氣。他不再出門;與埃雷拉一起
用餐;整天思念著什麼;寫作;閱讀外交論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樣坐在長沙發上;一天
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煙。他的馬伕現在更忙於清洗這漂亮的水煙管和對它添加香料,而
不是梳理馬的鬃毛,用玫瑰花裝飾馬匹,策動它們去布洛涅森林裡奔跑。那一天,西班
牙人看到呂西安的額頭慘白,由此發現被壓抑的愛情癡狂病的痕跡。他便想探究這個男
人心底的隱情,因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一個晴朗的黃昏,呂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無意識地凝望透過花園樹叢的落日,
一邊吸著水煙,像老煙鬼那樣深長而均勻地噴雲吐霧。一聲長歎把他從恍惚沉思中驚醒。
他扭過頭去,看到神甫站在那裡,交叉著雙臂。
「你在這兒?」詩人說。
「好大一會兒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緒跟隨著你的思緒馳騁……」
呂西安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像你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在我看來,生活是天堂和地獄的
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時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獄,它就會使我厭倦,使我感到膩煩……」
「一個人有那麼多美好的希望,怎麼會感到膩煩呢……」
「當人們不相信這些希望,或者這些希望太渺茫時……」
「別說假話了!……」教士說,「你要對我敞開心扉,這對你我都有好處。我們之
間有一件永遠不該有的事:一樁秘密!這樁秘密已經存在十六個月了:你愛著一個女子。」
「還有呢……」
「一個不貞潔的姑娘,她叫『電鰩』……」
「那怎麼樣?」
「我的孩子,我允許你找一個情婦,但她應該是宮中女子,年輕、美麗,有影響,
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為你選中了德·埃斯帕爾,這樣就能無所顧忌地把她當作交好
運的工具。她永遠不會使你的心靈墮落,而會讓它自由自在……愛一個最下賤的妓女,
而又不能像國王那樣有權封她為貴族,那將是一個特大的錯誤。」
「難道我是第一個放棄抱負,去追求無節制的愛情的人嗎?」
「好吧!」教士說,一邊撿起呂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煙筒的bochetti-no◎,還給他,
「我明白這句俏皮話。難道不能把抱負和愛情結合起來嗎?孩子,老埃雷拉對你來說就
是一位母親,絕對為你盡心竭力……」
◎意大利文:煙嘴。
「我知道這一點,老朋友。」呂西安說,一邊拉住他的手,搖晃著。
「你過去想要有錢人的各種玩藝兒,現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頭地,我在權勢大道
上引導你前進。我親吻一些骯髒不堪的手,好讓你平步青雲,你將會飛黃騰達。再過一
些時候,受男人和女人喜愛的東西,你一件也不會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變得懦弱,而
你的才智使你剛強有力:我什麼都為你設想好了,我原諒你的一切。你只要說一句話,
一天的激情就會得到滿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豐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數人傾慕
的東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標記。你現在怎麼渺小,將來就會怎麼偉大。但是千萬
不要砸碎我們製造貨幣的這台沖壓機。我什麼都允許你,就是不讓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錯
誤。我為你打開聖日耳曼區客廳的大門,但不允許你去臭水溝裡打滾。呂西安!在你利
害攸關的問題上,我就像一條鐵棍,我將忍受你加給我的一切,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
此,我使你這個在人生賭場要遭厄運的人變成一個手腕高明的機靈的賭徒……(呂西安
憤怒地猛然抬起頭)我劫持了『電鰩』。」
「是你?」呂西安失聲大叫。
詩人因野獸般的憤怒而衝動。他站起身,將鑲有黃金和寶石的水煙筒嘴向教士瞼上
擲去。同時猛力一推,把這個體魄強壯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那可怕的莊重沒有絲毫改變。
黑色的假髮已經掉落,露出死人腦袋般的禿頭,使這個人恢復了真實的面容。這面
容極為可怕。呂西安仍然坐在長沙發上,雙行下垂,灰心喪氣,驚愕地望著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說了一遍
「你把她怎麼樣了?你是在化妝舞會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對,是在舞會的第二天。舉行舞會那天,我看到你身邊的一個人被一些不三不四
的人侮辱。對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腳踢他們……」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呂西安打斷他的話說,「你乾脆叫他們是魔鬼吧!那麼,
與他們相比,那些被送上斷頭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憐的『電鰩』為他們之中三
個人做了什麼嗎?其中一人當了她兩個月的情夫:她很窮,為麵包而論作娼妓。他沒有
線,就像我當時你在河邊◎遇上我的時候一樣。這小伙子半夜起來,去食櫥裡尋找姑娘
晚餐剩下的東西吃。姑娘最後發現了這一舉動。她理解這種羞恥,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
她為此感到很高興。她在從歌劇院回來的馬車上,對我說了這件事,從來沒有對其他人
說過。第二個人偷了錢,當人家還沒發現時,她設法借給他那筆數目,讓他如數送還。
可是他卻一直忘記把這筆錢還給這個可憐的姑娘。對那第三個人呢,她演了一出閃爍費
加羅天才的喜劇,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個有財有勢的男人的情婦,這個男人把她當
作最天真的有產者婦女,她由此為那個人賺了大錢。她救了一個人的命,挽救了另一個
人的名譽,讓最後一個人發了財,如今一切不就是為了發財致富麼!可是,他們卻是這
樣來報答她!」
◎巴爾扎克在《幻滅》中寫到呂西安曾企圖投水自殺。
「你想叫他們死嗎!」埃雷拉說,眼裡有點兒淚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瞭解你……」
「不,狂怒的詩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我。」教士說,「『電鰩』已經不存
在了……」
呂西安向埃雷拉猛撲過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勁兒那麼大,換了別人早被撞倒
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詩人擋住了。
「你聽我說,」他冷靜地說,「我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清白、純潔、有教養和篤信
宗教的女子,一個體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愛情支配下,她能夠也應該成為
尼依,瑪麗蓉,德·勞爾姆,杜巴裡那樣的人,正如那位記者在歌劇院所說的。你可以
把她認作你的情婦,也可以躲在你創作的藝術品的幕後,後一種辦法更為明智。兩種辦
法都會帶給你名利、快樂和騰達。但是,如果你既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
艾絲苔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個妓女,她以後說不定會使我們擺脫困境,她可是價值千金
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衝動,看你今天會走到什麼地步?你可能
會和『電鰩』一起,在我把你拉出來的貧困的泥潭中掙扎呢。給你,看吧!」埃雷拉像
塔爾馬在《曼利於斯》◎這齣戲中那樣簡練地說。埃雷拉卻從未看過這齣戲。
◎「給你,看吧!」是戲劇《曼利於斯》中的一句台詞。
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詩人陷入心醉神迷的驚奇之中。一張紙落在詩人膝頭上,使他
驚醒過來。他拿起紙,閱讀艾絲苔小姐寫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親愛的保護人:
我第一次運用表達我思想的能力,不是為了描繪呂西安
可能已經忘卻的愛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這個事實,
難道不認為在我心中感激比愛情佔有更重的份量嗎?但是,我
不敢對他說的話,我要對您說。您是上帝的人,而他還在依戀
著大地。這是我的幸運。昨天的儀式在我心上留下無限珍貴的
寬恕,所以我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遠離我的
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瑪德萊娜那樣,靈魂得到淨化而死
的。對他來說,我的靈魂將成為與他的保護神爭著要保護他的
天使。我怎能忘記昨天的盛會呢?我怎能願意放棄我已經登上
的光榮寶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禮的聖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
垢,我領受了我們救主的聖體,我成了他的一個聖體龕。此時
此刻,我聽到天使的歌聲,我不再是一個女人。我在大地的歡
呼聲中開始光輝燦爛的生活,在今人陶醉的香煙繚統和祈禱
聲中受到世界讚美,為一位天國的配偶像處女一樣裝飾打扮。
我覺得自已能配上呂西安了,這是我過去從未希冀的。我棄絕
了一切不貞潔的愛,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願走任何的路。如
果我的肉體比我的靈魂更軟弱,那就讓這肉體死去吧。請您作
我的靈魂的裁判員。如果我死了,請您告訴呂西安,我是在開
始心向上帝時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呂西安向神甫抬起頭,眼裡噙滿淚水。
「你認識泰布街那個胖姑娘卡羅麗娜·貝爾弗葉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說,
「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拋棄,手頭急需錢用,她的動產即將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
宅買下,她已經帶著她的那些破衣爛衫搬走了。艾絲苔這個想升天的天使已經在那裡下
榻,她正等待著你呢。」
這時候,呂西安聽到他的幾匹馬在院子裡踢用前蹄。他沒有力量對這種誠意表示贊
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價值。他撲到被他侮辱過的這個人懷裡,只向他望了一眼,
並以默默的感情傾瀉補救了一切。然後他越過台階,向僕人耳邊說出去艾絲苔的地址。
那幾匹馬便出發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馬圈更加輕捷了。
第二天,有個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對面踱來踱去,好像在等待什麼人出來,從他
的衣著看,行人可能會把他當成喬裝改扮的憲兵。他踏著如那些內心激動不安的人的步
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這種帶著激情躑躅街頭的人:那是真正的憲兵,正在窺視某個
開小差的國民自衛軍;是執達吏的助手,正在採取措施捕人;是債主在考慮如何使閉門
不出的債務人遭受損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為朋友站崗放哨的人。
但是,你極少見到艾絲苔小姐定下這個穿深色衣服體魄強健的人。他像關在籠子裡的一
只熊那樣,顯得心事重重,來回走動,不同尋常的奇異念頭使他容光煥發,精神倍增。
中午時分,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貼身女僕伸出手,推開襯有墊子的護窗板。不一會兒,
身穿睡衣的艾絲苔前來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她依偎著呂西安。誰見了他們,都會把他們
當作一幅表現柔情蜜意的英國式插圖的原型。艾絲苔首先瞥見那個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
眼睛,可憐的姑娘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教士。」她說,用手指給呂西安看。
「是他!」他邊說邊笑了笑,「他並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麼他是什麼人?」她驚恐地說。
「嘿!他是一個只相信魔鬼的老滑頭。」呂西安說。對假教士這個秘密的隱約揭露,
如果被一個不像艾絲苔這樣虔誠的人所領會,那就可能使呂西安一輩子倒霉。
一對情人從臥室的窗邊走向餐廳。餐廳裡已經備好午飯。這時他們遇上了卡洛斯·
埃雷拉。
「你來這裡幹什麼?」呂西安生硬地問。
「向你們祝福。」這個大膽的傢伙說,一邊攔住這對情人的去路,迫使他們留在小
客廳裡。「聽我說,我的寶貝,你們高高興興,盡情玩樂,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價
尋求幸福,這是我的觀點。但是,你呢,」他對著艾絲苔說道,「我是把你從污泥里拉
出來,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會有意阻礙呂西安的前程吧?……至於你,我的孩子,」
他望著呂西安停了片刻,繼續說,「你不會再有那麼重的詩人氣質,任憑又一個科拉莉
來擺佈了。我們寫散文吧。艾絲苔的情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什麼也不是。艾絲苔能
當德·魯邦普雷夫人嗎?不能。那麼,我的小姑娘,上流社會,」他說著把自己的手按
住艾絲苔的手,艾絲苔驚跳一下,好像有條蛇纏到她的身上,「上流社會應該對你們的
生活一無所知,尤其是對艾絲苔小姐愛呂西安,呂西安愛她這件事一無所知……這套住
宅將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於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裡不會
被人看見的時候去散散步,因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學得的優雅風度會很快在
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嚴厲的語氣伴之以更加嚴厲的目光說,「上流社會
有什麼人知道了呂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婦,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
們為這個年輕人爭取到國王的敕令,允許他擁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還沒有
完,侯爵的爵位還沒有還給我們。而要當侯爵,他必須娶一個貴族人家的女兒。國王為
了照顧她,將給我們這一恩賜。這樁婚姻會使呂西安進入宮廷社會。這孩子我把他培養
成人,他將先當大使館秘書,以後到德國的某個小朝廷裡出任使節,在上帝或我(最好
是我)的幫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貴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呂西安打斷這個人的話說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來,一邊用他的大手摀住呂西安的嘴,「怎能向一個女人說
出這樣的秘密!……」他在呂西安耳邊說。
「艾絲苔,一個女人!……」《雛菊》的作者叫起來。
「又要來十四行詩了!」西班牙人說,「要麼就是廢話連篇!所有這些天使遲早會
重新變成女人,所以女人總是這樣,有時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這兩種東西想笑的時候
就要了我們的命。一艾絲苔,我的小寶貝,」他對嚇得戰戰兢兢的女寄宿生說,「我給
你找的貼身女僕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兒一樣。你還將有一個廚娘,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
這會給住宅帶來驕傲的色彩。有歐羅巴和亞細亞這兩個人,每月用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
子,所有開銷全包括在內,你就能在這裡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樣生活了。歐羅巴當過裁縫,
經營過婦女服裝,在劇院裡跑過龍套;亞細亞伺候過一位富有的外國美食家。這兩個女
人對你來說就像兩個仙女一樣。」
看到呂西安在這個至少犯了瀆聖罪和虛假罪的人面前顯得像個幼小的孩子,艾絲苔
這個因愛情而變得神聖的女子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懼。她沒有答話,將呂西安拉到臥室
裡,對他說:「他是魔鬼嗎?」
「對我來說……比魔鬼還壞!」他語氣激烈地說,「不過,如果你愛我,你就盡量
模仿這個人的忠貞,聽他的安排,否則就會丟掉性命……」
「丟掉性命?……」她說,更是嚇得戰戰兢兢。
「丟掉性命。」呂西安重複一句。「哎,親愛的,降臨到我頭上的死亡與其他任何
死亡都無法相比,如果……」
艾絲苔聽到這話,臉色變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麼樣?」犯讀聖罪的假冒聖職的傢伙對他們大聲說,「你們還沒有摘完雛菊花
的所有花瓣嗎?◎」
◎西方民間習俗:邊摘花瓣邊輕聲念叨:「他愛我,不愛,有點兒愛,很愛。」看
最後一個花瓣落在哪一句話上,以測自己愛情命運。此處比喻埃雷拉嫌他們二人談話時
間過長。
艾絲苔和呂西安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憐的姑娘不敢望一眼這個神秘的人物,說
道:「先生,我們將聽從您的話,就像聽從上帝一樣。」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時間內將會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內妝和
晚妝,這很經濟。」
一對情人向餐廳走去。但是呂西安的保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了這標緻的一對。他
們兩人停住了腳步。
「我的孩子,我剛才對你談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對艾絲苔說,「我應該向你介紹
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兩次鈴。被他喚作歐羅巴和亞細亞的兩個女人出現了。這時,人們一
下子可以明白,她們為什麼有這樣的綽號。
亞細亞似乎在爪哇島出生,面孔是馬來人特有的古銅色,像一塊木板那樣偏平,鼻
子彷彿受猛烈衝擊後被擠壓了進去,讓人看了感到可怕。頜骨佈局奇特,使這張臉的下
部很像大猩猩。額頭雖然扁平,倒有一股慣於耍花招的精明勁兒。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
睛,猶如老虎眼睛那麼鎮靜,但並不正面看人。亞細亞好像怕驚嚇四周的人。她那蒼白
而發藍的嘴唇間露出白得耀眼而參差不齊的牙齒。這張動物面孔總的來說顯示著懦怯的
表情。頭髮像臉上的皮膚一樣,油膩膩地發亮,上面紮著兩條黑色絲綢帶,中間是一塊
十分鮮艷的頭巾。耳朵極為標緻,綴著兩顆棕色大珠子。亞細亞個子矮小,粗胖、壯實,
很像中國人在他們的屏風上畫的那種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確切地說,與印度的偶像十分
相似。這種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該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後還是把它找到了。艾絲苔看到這
身穿毛料裙上面繫著一條白圍裙的醜八怪,嚇得哆嗦起來。
「亞細亞!」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頭,這動作只能跟一條狗望它的
主人相類比。「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於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絲苔。亞細亞望了望這個仙女般的年輕女子,顯出幾
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擠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間迸發出一道受抑制的光
芒。像一場火災的火星向呂西安射去。呂西安身穿一件華麗的敞領室內長袍,一件弗裡
斯◎平紋布襯衣和一條紅色長褲,頭戴一頂土耳其無邊軟帽,大綹的金髮從帽邊露出來,
整個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據此可以創作奧賽羅的故事,英國才子可以將它搬上
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權在這一道目光中表現得比英國和意大利的嫉妒更為精彩和
完美。這一眼突然被艾絲苔發現,嚇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
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隻貓為了避免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而拚命穩住自己一樣。西班
牙人向這個亞細亞醜八怪說了三四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亞細亞便過來匍匐而行,雙膝跪
倒在艾絲苔腳下,親吻了她的腳。
◎弗裡斯:荷蘭的一個省。
「她不是一般的廚娘,」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而是讓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
廚師。亞細亞什麼飯菜都能做,她給你做一盤簡單的土豆蘿蔔燉羊肉,就會叫你懷疑是
不是下凡的天使在裡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親自去菜場買菜,像魔鬼似地跟別
人糾纏,用最公道的價格買下東西,因為她懂行,那些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不覺得什麼
了。當你想裝作去過印度時,亞細亞會幫你大忙,會讓人認為實有其事,因為有些巴黎
女人生來就想說自己是哪國人,但是我倒認為你不必成為外國人……歐羅巴,你說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國名廚師和美食家。
歐羅巴與亞細亞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是最溫和體貼的侍女,蒙羅斯◎從來沒能指望
舞台上有這麼一個對手。她身材苗條,表面似乎有點兒冒冒失失,銀鼠一般的小臉蛋,
捲鬚形的鼻子,在人眼前顯出一張被巴黎的墮落搞得疲憊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張靠吃生
土豆長大的姑娘那種蒼白的、淋巴和纖維性的、軟綿綿而又有韌性的面孔。她的小腳邁
向前方,兩手插在圍裙口袋裡,跳躍式地行走,充滿生氣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紋絲不動。
她同時當過縫紉女工和劇院裡的配角,雖然年輕,大概已經幹過不少行業。她跟所有的
瑪德洛奈特◎一樣,也幹過壞事,可能偷過父母的東西,坐過輕罪法庭的板凳。亞細亞
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瞭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後代;而歐羅巴卻引
起人們不安,越使喚她,這不安也就越發增長。她的墮落似乎沒有邊際,用老百姓的話
說,她大概善於到處搬弄是非。
◎蒙羅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裡贊,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劇中的男僕角色。
◎瑪德洛奈特:泛指悔過的妓女。這些人從前由一個忠於聖女瑪麗—瑪德萊娜的宗
教團體的修女收留,所以有這一稱呼。
◎洛居斯特:古羅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謝納人吧?」歐羅巴乾巴巴地小聲問道,「我就是那裡人。先生,」
她擺出一副賣弄學問的姿態對著呂西安說,「您是否願意向我們賜教,您打算讓我們怎
樣稱呼夫人?」
「馮·博格賽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絲苔的姓調換了位置。「夫
人是猶太人,祖籍荷蘭,先夫是批發商,從爪哇帶回了肝病……沒有很多財產,以免引
起別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來維持生活。我們還要抱怨她太小氣。」歐羅巴說。
「就這樣,」西班牙人說,點了點頭,「可惡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亞細
亞和歐羅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嚴厲的語氣說,「我給你們說的話你們都明白了嗎?你
們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樣尊敬她,要像照料復仇女神那樣照料她,要像對
我盡心竭力一樣對她盡心竭力。不管是看門人,鄰居,房客,總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
該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如果引起別人好奇,要由你們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補充
說,同時將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絲苔的胳膊上,「夫人不應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
時你們要阻攔她,但是……總得恭恭敬敬。歐羅巴,有關夫人的衣著打扮,由你負責與
外部聯繫,你要盡力辦好,力求節儉。最後,不能讓任何人,即使最無關緊要的人,跨
進這套房子的門檻。你們兩人必須善於處理這裡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對艾
絲苔說,「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車外出,你要對歐羅巴說,她知道去哪兒尋找你的下人,
因為你要有一個跟班。這是我們安排,跟安排這兩名奴僕一樣。」
艾絲苔和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們聽著西班牙人說話,望著正在接受他命令的這
兩個寶貝。這兩個人,一個是那樣凶悍倔強,另一個是那樣陰險冷酷,而臉上卻顯出眼
服貼貼,忠心耿耿,這奧秘究竟在哪裡呢?艾絲苔和呂西安像保爾和維吉妮◎見了兩條
可怕的蛇一樣,驚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們的心思,在他們耳邊用溫和的聲音對他們
說:「你們可以信任她們,就跟信任我一樣,對她們無須任何保密,這樣她們就會感到
高興--去端飯菜吧,我的小亞細亞,」他對廚娘說,「而你呢,我的可愛的小姑娘,拿
一副餐具來,」他對歐羅巴說,「這兩個孩子至少應招待爸爸吃一頓飯吧。」
◎這兩位是一部同名小說裡的主人公,他倆相親相愛,最終以悲劇收場。
那兩個女人走出屋子,關上門。西班牙人聽見歐羅巴在來回走動,他便張開大手對
呂西安和姑娘說:「她們就在我的掌心裡!」這手勢和話語都叫人顫慄。
「你從哪兒把她們找來的?」呂西安高聲說。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當然不會到御座腳下去找她們!歐羅巴從泥潭裡出來,
怕再進去……當她們不能使你們滿意時,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脅她們,你們會看到她
們會像老鼠聽到貓來了一樣嚇得發抖。我是馴服野獸的人。」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個魔鬼!」艾絲苔嬌聲地喊了一句,一邊緊靠到呂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試圖把你送上天國,但是侮過自新的妓女對教會來說總意味著一種
愚弄。如果有一個這樣的人,她到了天堂還會變成妓女……你得到了好處,讓別人忘了
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個體面的女子,因為你在那邊學到了你在過去生活的污穢圈子裡
永遠不知道的東西……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他在艾絲苔臉上看到一種優美的感恩表情,
說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指了指呂西安……「你是妓女,你將一直是妓
女,到死還是妓女,因為雖然馴獸者有引人入勝的理論,但是在人世間,該是什麼人,
就只能成為什麼人。駝背人◎說得對,你有談情說愛的才能。」
◎指德國醫生加爾(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顱相學包含宿命論成分。
人們看到,西班牙人是個宿命論者,就像拿破侖,穆罕默德和許多大政治家一樣。
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實幹家都有宿命論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傾向於上帝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艾絲苔以天使般的溫和口氣回答說,「但是我愛呂
西安,我死也愛他。」
「過來吃飯吧,」西班牙人突然說,「祈禱上帝,叫呂西安不要很快結婚,因為他
一結婚,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結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時。」她說。
她讓這位假教士走在前頭,以便踮起腳尖湊到呂西安耳邊講話,而不被人看見。
「這個人派了兩條鬣狗來看住我,叫我屈服於他的權勢,這是你的意願嗎?」她說。
呂西安點了點頭。可憐的姑娘強忍悲哀,顯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內心受到可怕
的壓抑。經過一年多誠心誠意的眼侍,她才對這兩個被卡洛斯·埃雷拉稱為「兩條看家
狗」的可怕的女人習以為常。
呂西安返回巴黎後,他的舉動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變,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經引起
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對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無可指摘的衣著和與他們保持距離
這幾種方法外,他沒有進行其他報復。這位詩人過去是那樣感情外露,那樣好與人交際,
現在變得冷漠而拘謹,就連巴黎青年認定的楷模德·馬爾賽的言行也不如呂西安更有分
寸。至於才能,記者已經作了證明,很多人樂意把呂西安與德·馬爾賽對比,認為詩人
略勝一籌。德·馬爾賽戲弄呂西安,顯現出狹窄和卑劣。那幫暗中行使權力的人對自西
安十分賞識,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學上獲得榮譽的想法拋得一乾二淨,不論是他的以《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為原題重新出版的小說獲得成功,還是他的十四行詩集《雛菊》引起
轟動,多里亞只用一周時間就把它們售完,他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德·圖什小姐恭維
他時,他微笑著回答說:「這是死後的榮譽。」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鐵腕將他創造的這個人物控制在一條線上,線的盡頭,成功的名
利在等待著耐心的政治家。呂西安下榻在馬拉凱河濱的博德諾爾單人套間,以便靠近泰
布街。那個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層的三間房內。呂西安只剩下一匹馬,用來騎坐
和駕車,還有一個僕人和一個馬伕。他不在外面吃飯時,便到艾絲苔那裡用餐。卡洛斯
·埃雷拉對馬拉凱河濱住宅的下人嚴加監管,致使呂西安的一年全部開銷不超過一萬法
郎。多虧歐羅巴和亞細亞無法解釋的一貫忠心耿耿,艾絲苔花一萬法郎已經足夠了。
呂西安去泰布街,或從那裡離開時,都非常謹慎小心。他去那裡總是坐出租馬車,
車窗簾子下垂,而且總是叫馬車駛進院內。因此,他對艾絲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
有一個小窩,這一切上流社會全然不知,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事業和關係。對這件微妙
的事,他嘴裡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謹慎的話。他第一次旅居巴黎與科拉莉在一起時,
犯了這類性質的錯誤,他從中吸取了經驗。他首先給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規律的印象,這
種外表可以掩蓋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場合,一直呆到凌晨一點;從十點到下
午一點,可以在他家裡找到他;然後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訪別人,一直到五點鐘。很少
見他步行。這樣,他就避開了那些老相識。某個記者或老同學向他打招呼時,他首先很
有禮貌地點點頭,使人家無法生氣,但從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種法國式的親
熱無法實現。他因而很快擺脫了那些他不願再與之來往的熟人。
一種舊日的怨恨使他不願再到德·埃斯帕爾夫人家裡去,雖然這位夫人好幾次希望
在自己家裡見到他。如果在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德·圖什小姐,德·蒙柯爾奈伯
爵夫人家裡或別的地方遇見德·埃斯帕爾夫人,他會對她極為彬彬有禮。德·埃斯帕爾
夫人也懷著同樣的怨恨。這種情緒迫使呂西安處事分外小心,因為人們看到他搞了一次
報復,加劇了埃斯帕爾夫人對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還為那次報復狠狠責備過他一
通。「你還沒有那麼大權勢,能對任何人進行報復。」西班牙人這樣對他說,「一個人
走在路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腳步去採摘……」
呂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無法解釋的好運,這使那些年輕人感到不快,惹他們生氣。
他前程似錦,擁有實實在在的優勢。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輕人才開心呢!呂西安自
知有很多敵人,對朋友們這些鬼主意並非一無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欽佩地提醒他
的養子防備社交界的冷槍暗箭,防備對青年人來說是致命的輕率冒失。呂西安大概每天
晚上都要向神甫敘述當天發生的大小事情,他確實這麼做了。靠著這位良師的指點,他
驅散了最詭詐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國式的一本正經,又有外交官式的審慎
的堅強防護,他沒有給任何人以權利或機會來觀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輕英俊的面孔在社
交界終於成了像出席禮儀的公主一樣毫無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樁他與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長女聯姻的事。這位公爵夫
人當時至少有四個女兒待嫁。誰也不懷疑值此聯姻之際,國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還給
呂西安。這樁婚事將決定呂西安政治上的發跡,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國某宮廷的公使。
特別是三年來,呂西安生活十分正規,無懈可擊,所以,德·馬爾賽說了一句關於他的
這麼奇怪的話:「這小子大概有個很厲害的人看著他!」
呂西安由此幾乎成了一個人物,而且,他對艾絲苔的激情大大幫了他的忙,使他扮
演一個正人君子的角色。習慣於過這樣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干很多蠢事。
那些人不依戀任何女人,不會讓自己受肉體對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約。至於呂西安所享受
的幸福,那是一種一文不名,飢腸轆轆,身棲閣樓的詩人的理想的兌現。艾絲苔是多情
的風塵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呂西安回憶起與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員科拉莉,
同時又從他心目中將她完全抹去。所有鍾情和忠誠的女子都要創造與世隔絕、隱姓埋名、
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來說,這只是一種被人當作談資的可愛
的心血來潮,是她們渴望作出而實際又無法作出的愛情明證。而艾絲苔呢,她總像昨天
剛剛得到初次幸福,時時刻刻生活在呂西安首次投來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從來沒
有過想打聽什麼事情的行動。她的整個心靈都用來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制訂的
規劃上了。這還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歡情中,情人重新萌動情慾時賦予所愛的女子無
限權力,但她並沒有濫用這種權力去向呂西安詢問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確實也一直叫她
膽戰心驚,她不敢去想他。艾絲苔肯定欠著他的恩惠。這個無法解釋的人物巧妙地施與
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嫵媚,她的得體的女人舉止,還有她的洗面革心,這一切,在
這個可憐的姑娘看來,似乎都是在向地獄前進。「總有一天我將為這一切付出代價。」
她驚恐地對自己說……
每當晴朗的夜間,她總要乘出租馬車外出。車子速度很快,也許是神甫強迫她這樣
做。她去巴黎周圍某個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萬塞納、羅曼維爾或維爾-逖弗雷,經常
是與呂西安同行,有時候單獨與歐羅巴一起去。她在森林裡散步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即
使呂西安不在身邊,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獵裝號衣的跟班陪同。這個人的穿戴與最
華麗的跟班一樣,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堅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個體力極為強壯的人。
這名保鏢,按照英國式樣,還配備一根棍棒,名叫「長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
這麼一根根子,可以對付幾個人一起前來攻擊。艾絲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從來沒
有與這個跟班說過話。夫人想回家時,歐羅巴叫喊一聲,保鏢便吹哨呼喚那個始終站在
適當距離之外的馬伕。呂西安與艾絲苔一起出遊時,歐羅巴和跟班與他們保持百步距離,
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講的兩個惡魔似的侍從,那是一個魔法師送給受他保護的人的。
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麗的夜晚林中散步的樂趣。萬籟俱寂,月光如水,
一片寧靜,像沐浴一樣令人慰藉。
一般情況下,艾絲苔十時出發,從午夜至凌晨一時散步,二時半返回。上午十一時
之後才起床。起床後她洗澡,精心梳妝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對這種梳妝一竅不通,因
為它要花很多時間,而且只有妓女,輕佻或高貴的婦女才能這樣做,因為這些人有整天
的時間可供她們打發。呂西安來時,她才整裝完畢,猶如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呈獻在
他的眼前。她掛在心上的,只有這位詩人的幸福。她是屬於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
樣,也就是說,她給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從來目不斜視,這一點神甫諄諄囑咐過她,
因為這關係到這位深謀遠慮的謀士為呂西安發跡而制定的計劃。幸福沒有故事可講,各
國講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這一點,因而所有愛情故事都以「他們很幸福」這句話作為結
束語。巴黎城內這種確實神奇的幸福,人們也只能解釋它的實現的手段。這是形式最美
的幸福,是一首詩,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響樂!所有的女人都會這樣說:「這很多了!」
而艾絲苔和呂西安則沒有說過:「這已經太多!」總之,對他們來說,「他們很幸福」
這句話比童話故事中的含義更為明確,因為「他們沒有孩子。」◎這樣,呂西安可以在
上流社會中尋花問柳,沉湎於詩人的放縱胡為,說句恰當的話,這也是他的處境的必然
結果。
◎許多童話故事的結尾為「他們很幸福,並生了許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發跡過程中,他暗中替幾個政界人物幫忙,跟他們進行合作。這方面,
他做得極為謹慎。他與德·賽裡奇夫人的圈內人物保持密切關係,根據沙龍裡的人的說
法,他為賽裡奇夫人幫了大忙。賽裡奇夫人把呂西安從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搶
了過來。據說,莫弗裡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這是女人們對別人的令人羨慕的
幸福進行報復而說的一句話。呂西安可以說已經投入大布道牧師會的懷抱,同時又與巴
黎大主教的幾位女友關係密切。他謙虛謹慎,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所以,馬爾賽的那句
話是經過精心觀察後說出的。馬爾賽當時已經結婚,他讓妻子過著艾絲苔過的那種生活。
但是,呂西安所處的地位也面臨潛在的危險,人們從這個故事的進展中可以找到這方面
的解釋。
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個美好的夜晚,德·紐沁根男爵在一位
定居法國的外國銀行家領地上作客,在那裡吃完晚飯後返回巴黎。那塊土地在布裡地區
中心,離巴黎八里路◎。男爵的車伕誇口說他能用他的馬匹把主人送去,再將他接回。
夜幕降臨時,他漫不經心地緩步前往,走進萬塞納森林時,發生了有關牲口、傭人和主
人的下述情況:車伕在那位遠近聞名的交易所頭目的辦事處裡開懷暢飲後酩酊大醉,已
經入睡,手裡還拽著韁繩,只能騙騙過路行人。僕人坐在後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聲
就像德國空心陀螺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德國就是以出產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聞名。
男爵本來想思考一些問題,但是一過古爾內橋,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
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馬兒感到韁繩鬆弛,便知道車伕所處的狀態,又聽到車後了望的
僕人發出的連續的低音,發現自己成了主人。它們利用這短暫的一刻種的自由機會,自
由自在地行走一番。這幾匹馬成了裡應外合的奴僕,它們向盜賊提供了機會,以便把法
蘭西最富有的資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們最終不無理由地稱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
巨猾的一員。最後,這幾匹馬成了主人,它們受好奇心驅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發現
這種好奇心,在一處圓形空地上另外幾匹馬前面停了下來,也許在用馬的語言詢問那幾
匹馬:「你們屬於哪個主人?他們在幹什麼?你們幸福嗎?」
◎法國古裡。一里約合四公里。
那輛敞篷四輪馬車不再前進時,打吨的男爵醒來了。他開始以為還沒有離開朋友家
的花園,接著,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當時沒有具備慣用的武器--計算。
天空上是一片皎潔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讀一份晚報。在這片潔淨
的月光下,從那幽靜的樹林中,男爵看見一位女子獨自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同時朝這邊
這輛沉睡的四輛馬車的奇異景象觀望。德·紐沁根男爵看見這麼一位天使,覺得眼前一
亮,仿似內心受到一種光明的照耀。少婦看見別人在欣賞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紗。保
鏢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車伕立刻明白了意思,馬車便像箭一般飛馳而去。老銀行家著
實吃了一驚,全身血液從腳跟湧上來,火辣辣地到了頭上,頭部又把這團火輸送到心臟。
他的喉嚨發乾,這個倒霉的傢伙擔心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狀。他儘管心頭惶惑不安,
兩腳還是站了起來。
「快催(追)◎呀!昏(混)蛋,還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輛麻(馬)車,
我給一倍(百)法郎。」
◎男爵講法語發音不準確。下同。
聽到一百法郎這幾個字,車伕醒來了。車後的僕人大概也在睡夢中聽見了這句話。
男爵重複了他的命令,車伕揚鞭策馬,馬車飛快奔馳。到御座門附近,終於追上一輛馬
車。這輛馬車與紐沁根看見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馬車相似,但裡面懶洋洋地躺著一個某家
大商店的高級職員,還有一位維維埃納街的「體面女子」。這場設會使男爵極為沮喪。
「我開(該)帶翹豬(喬治)來,而不系(是)你介(這)個大蝦冠(傻瓜),他
肯定有辦法攪(找)到介(這)個女銀(人)。」夥計們察看馬車時,他對僕人說。
「嘿,男爵先生,我想後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裝的僕人,用這輛馬車
代替了那輛馬車。」
「肯(根)本莫(沒)有什麼魔鬼。」男爵說。
紐沁根男爵那時承認自己已經六十歲,他對女人已經完全無動於衷,對他的妻子更
是如此。他聲稱自己從未經歷過讓人幹出荒唐事兒的愛情。他把與女人了卻姻緣視作一
種幸福。談到女人,他毫不尷尬地說,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為她花銷的那些錢,
哪怕她是免費送上門的。人們認為他在這方面已經完全厭倦,再也不會以每月用一千法
郎買一副馬具的代價,去買受騙上當的快樂了。他坐在巴黎歌劇院的包廂裡,冷漠的雙
眼從容地從芭蕾舞演員身上掃過。巴黎享樂的精華;那些已經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
的老娘組成的可怕的人群裡,沒有一個人會向這位資本家送來一絲秋波。自然的愛,喬
裝的愛,自尊的愛,禮儀的和虛榮的愛,出於興趣的愛,合乎情理的夫妻之愛,怪癖的
愛,所有這些,男爵都買到過,都領略過,只有真正的愛除外。
這真正的愛像雄鷹撲向獵物一樣,剛才向他撲來,正像這種真正的愛曾向梅特涅親
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撲去一樣。這位老外交家為法妮·艾絲萊爾所幹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
戶曉,他關心法妮·艾絲萊爾的排練遠遠超過關心歐洲的利益◎。剛才那個女子使這個
喚作紐沁根的鐵皮錢箱神魂顛倒,在他看來,這女子簡直是絕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
◎的情婦,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拉斐爾的麵包商女兒,是否與天仙般的艾絲苔一樣
美麗。最有觀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銳利的目光,也不能從她身上辨認出她當過妓女的絲
毫痕跡。尤其使男爵暈頭轉向的是,受人鍾愛,被豪華、典雅和愛情簇擁的艾絲苔所具
有的高雅貴婦人的風度,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幸福的愛情是女人的聖油瓶◎她們會個
個變得像皇后一樣驕傲。
◎法妮·艾絲萊爾(一八一○—一八八四),奧地利舞蹈演員,政論家,根茨的情
婦。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懷抱中死去。
◎提香(一四九○—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畫家。
◎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畫家,建築家,雕刻家。
◎舊時法國國王加冕時,塗上蘭斯大教堂中聖油瓶中的聖油。此處意為幸福的愛情
就是給女人行了加冕禮。
男爵一連八夜去萬塞納森林,接著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後再到維爾一達弗雷和默東
森林,總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卻未能遇見艾絲苔。這張他稱為「聖經面孔」的極為
標緻的猶太面容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半個月以後,他不思茶飯了。苔爾菲娜·德·紐
沁根和她的女兒奧古斯塔起先沒有發現男爵身上的這一變化。男爵夫人已經開始將女兒
在眾人面前亮相,準備為她選擇對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時才
能見到德·紐沁根先生,而且還是在苔爾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裡吃晚飯時才
能如此。過了兩個月,男爵焦慮不安,煩躁難熬,受著類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詫異地發
現自己的百萬財富竟然無濟於事。他日漸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輕。苔爾菲娜暗暗指望自
己要當寡婦了。她開始假惺惺地可憐她的丈夫,把女兒叫到家裡。她向丈夫提了一連串
問題。他像得了郁憂症的英國人那樣向她作答,也就是幾乎什麼都沒有回答。
苔爾菲娜·德·紐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賓客。她選擇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為她
發現這一天上流社會誰也不去看戲,並且一般來說這一天也沒有什麼安排。商業階級或
資產階級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幾乎與倫敦的星期天一樣令人厭倦。男爵夫
人便邀請有名的德普蘭前來用餐,以便請他診治。紐沁根本人並不願意,他說自己身體
很好。凱勒,拉斯蒂涅克,德·馬爾賽,杜·蒂耶,所有這些朋友已經使男爵夫人明白,
像紐沁根這樣的人不會毫無準備地死去。他那龐大的事業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萬要心
中有數才行。這幾位先生都應邀前來赴宴,另外出席的還有弗朗索瓦·凱勒的岳父德·
貢德爾維爾伯爵,德·埃斯帕爾騎士,德·呂卜爾克斯,德普蘭的得意門生比昂雄醫生,
博德諾爾和他的妻子,德·蒙柯爾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圖什小姐和貢蒂,最後
還有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拉斯蒂涅克與他的親密友情已經持續五年,但是如同人們
所說的根據通知形式「按順序」排列,呂西安排在最後。
「我們要甩掉這一位,真還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呂西安走進客廳時對拉斯蒂涅
克說。呂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著打扮極為華麗。
「最好還是跟他交個朋友,這個人很厲害呢。」拉斯蒂涅克說。
「他?」德·馬爾賽說,「那些社會地位一目瞭然的人,我才承認他們厲害呢。他
的地位與其說無懈可擊,不如說不曾被攻擊。嘿,他靠什麼維持生活?他的財富從哪裡
來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萬法郎的債。」
「他找了一個有錢的保護人,那是一個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幫他忙。」拉斯蒂
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圖什小姐說。
「不錯。」德·埃斯帕爾騎士說,「可是,人家要他購買一塊每年能有三萬法郎進
帳的地產,以確保他向未婚妻承諾的財產。這樣,他必須有一百萬才行,哪個西班牙人
的腳下都找不到這個數字。」
「這價錢夠高的。克洛蒂爾德長得很醜。」男爵夫人說。德·紐沁根夫人裝腔作勢
地用小名稱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這位高裡奧家出身的姑娘與那個圈子的人來往很密
切。
「不,」杜·蒂耶反駁道,「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兒永遠不會丑
的,特別是當她能帶來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職位的時候。不過,這樁婚姻最大的障礙
是德·塞裡奇夫人對呂西安的發瘋般的愛情。她大概給他很多錢。」
「怪不得我看呂西安總是沉著瞼,因為德·賽裡奇夫人肯定不會給他一百萬叫他去
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呂西安可能不知道怎麼擺脫這個困境。」德·馬爾賽又說。
「對。不過,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愛他,」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說,「靠這個
姑娘幫忙,說不定他的境況會好轉。」
「那麼,住在安古萊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們怎麼辦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現在叫她賽夏爾·德·瑪爾薩剋夫人。」
「如果有困難,他可是個美男子呢。」比昂雄說著站起身招呼呂西安。
「你好,親愛的朋友,」拉斯蒂涅克說,一邊與呂西安熱烈握手。
呂西安先跟德·馬爾賽打招呼,德·馬爾賽冷淡地向他還禮。晚餐前,德普蘭和比
昂雄一邊眼德·紐沁根男爵開玩笑,一邊給他檢查身體,確認他的病完全是精神方面的。
但是,誰也猜不出病因,特別是這個交易所裡老謀深算的傢伙竟會墮入情網,實在令人
不可思議。比昂雄看來看去覺得只有愛情才能解釋銀行家的病情時,他向苔爾菲娜·德
·紐沁根夫人簡單提了提。苔爾菲娜微微一笑,表示她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她的丈夫
了。然而,晚餐之後,人們來到花園裡時,這家人的那些密友聽說比昂雄斷定紐沁根患
的是相思病,便將這位銀行家團團圍住,想把這件異乎導常的事弄個明白。
「你知道嗎,男爵,」德·馬爾賽對他說,「你瘦多了。人家懷疑你違背了金融自
然法則。」
「從來莫(沒)有過!」男爵說。
「肯定有,」德·馬爾賽反駁他,「有人還竟敢認為你墮入了情網。」
「這是金(真)的。」紐沁根可憐巴巴地說,「我催(追)求誰也莫(沒)見過的
東西。」
「你對誰產生了愛情,你?……你成了花花公子!」德·埃斯帕爾騎士說。
「我基(知)道,我介(這)個年齡墮入青(情)荒(網),莫(沒)有比介(這)
更可笑的了。可系(是),有習(什)麼盼(辦)法呢?好了!」
「是愛上了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子?」呂西安問。
「當然,」德·馬爾賽說,「男爵這麼瘦,只能是為無法得到的愛情,所有願意或
能夠出賣的女人,他都是能買到的。」
「我完全不銀(認)識她。」男爵回答,「德·紐沁根夫銀(人)在客廳裡,我考
(可)以對你們說。及(直)到現在,我肯(根)本不知道愛青(情)系(是)習(什)
麼東西。愛青(情)?……我想,那就系(是)央(讓)人消瘦。」
「那個天真純樸的姑娘,你在哪兒遇見她的?」拉斯蒂涅克問。
「坐馬切(車),半夜裡,在萬塞納心(森)林。」
「她有什麼特徵?」德·馬爾賽問。
「一頂背(白)紗羅帽子,妹(玫)瑰色連衣裙,背(白)紗巾,背(白)面紗……
金系(真是)一張聖經面孔!眼光火辣辣的,東方人的富(膚)色。」
「你做夢了吧!」呂西安微笑著說。
「這系(是)金(真)的。我那時睡得喜喜(死死)的……像個裝滿銀錢的保險箱。」
他說著,又倒敘回去,「那系(是)我從鄉下朋友家氣(吃)完晚飯回來……」
「她是單獨一人嗎?」杜·蒂耶打斷「猞猁」的話,問道。
「系(是)的。」男爵用痛苦的語調說,「切(車)後只有一個男僕和一個貼心
(身)女傭銀(人)……」
「呂西安好像認識她,」拉斯蒂涅克看到艾絲苔的情人的笑容,大聲說。
「那些半夜裡能去跟紐沁根幽會的女人,誰不認識呢?」呂西安把話題岔開了。
「這麼說,她不是一個去社交場合的女子?」德·埃斯帕爾騎士說,「否則,男爵
會認出那個男僕的。」
「我習(什)麼地方都莫(沒)有見過她。」男爵回答說,「我叫警察局已經批
(找)了四十天,但是莫(沒)有攪(找)到。」
「寧可叫她花掉你幾十萬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你這樣的年紀,單相思可
是危險啊!」德普蘭說,「這會送掉性命的!」
「系(是)的。」紐沁根回答德普蘭說,「我氣(吃)什麼東西都莫(沒)有營養,
呼吸的空氣也央銀(讓人)饑喜(窒息)。我要到萬塞納森林,去看看我見到她的那個
地方……嘿,介系(這是)我的命吶!我不能料理最近介(這)筆借款,我跟同行談了
介系(這事),他們都同情我……我願意花一倍(百)萬結細(識)介(這)個女銀
(人),我會秦(成)功的。我不再去交易小(所)了……你們去問杜·蒂耶吧。」
「對,」杜·蒂耶回答,「他厭煩做生意了,他變了,這是死亡的徵象。」
「愛青(情)的徵象,」紐沁根接過話頭說,「對我來說,這系(是)一回系(事)
兒。」
這個老人已經不再是一隻「猞猁」。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比黃金還要神聖的東西。
他那天真和純樸竟打動了這幫對這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的人。一些人彼此相視而笑,另
一些人望著紐沁根,臉上流露出這樣的想法:「一個這麼強悍的人竟會落到這種地步……」
接著大家回到客廳,交談這一事件。確實,這是一個引起轟動的事件。當呂西安向紐沁
根夫人透露銀行家這一秘密時,她不禁笑起來,男爵聽到妻子嘲諷時,便抓住她的胳膊,
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銀(人),」他對她低聲說,「你喬(嘲)笑我的激青(情),而對你的激青
(情),我說過一句喬(嘲)諷的話嗎?一個好妻子要幫巨(助)丈夫擺脫困境,而不
系(是)像你介(這)樣冷喬(嘲)葉(熱)諷……」
呂西安根據這個老銀行家的描述,意識到那個人就是他的艾絲苔。人家注意到了他
的微笑,這使他感到不快。他於是利用喝咖啡時雜亂交談的機會,悄悄地溜走了。
「德·魯邦普雷先生怎麼啦?」德·紐沁根夫人問。
「他忠於自己的座右銘:quid me continebit?」拉斯蒂涅克回答。
「意思是:『誰能留住我?』或是;『我是不可馴服的。』任你挑選。」德·馬爾
賽接過去說。
「男爵先生談到他的那位不認識的女子時,呂西安流露出一絲微笑,這使我相信他
認識那位女子。」荷拉斯·比昂雄說。他不知道說出如此自然的看法會有什麼危險的後
果。
「真是這樣!」「猞猁」心中這樣想。跟所有絕望的病人一樣,他接受任何似乎能
帶來一線希望的事。十五天來,他已經找了巴黎最精明的商業治安警察魯夏爾那幫人,
現在他決定另找別人偵察呂西安。
呂西安去艾絲苔住所前,要先去格朗利厄公館呆兩小時,這將使克洛蒂爾德-弗雷德
裡克·德·格朗利厄小姐成為聖日耳曼區最幸福的女郎。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的言
行特點是謹慎,因此,他立即想去找卡洛斯·埃雷拉,把紐沁根男爵描繪艾絲苔形象時
他流露的微笑所產生的效果告訴他。而且,男爵對艾絲苔的愛情,以及他想叫警察尋找
他那個不認識的女郎的想法--這些都是相當重要的事情,應該告訴那個在道袍下尋找庇
護所的人。過去,罪犯總是在教會中找到庇護所。
銀行家當時居住在聖拉扎爾街,格朗利厄公館座落在聖多明尼克街,呂西安從聖拉
扎爾街到聖多明尼克街,要經過馬拉凱河濱他自己的住所。呂西安見到他那位手段厲害
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課經,也就是就寢前用煙斗抽煙。這個人比外國人還要古怪,他
最後拋棄了西班牙雪茄,覺得它淡然無味。
「這件事倒要認真對付。」呂西安向他講完這一切後,這位西班牙人回答說,「男
爵叫魯夏爾尋找這個小姑娘,他也會想到找一個執達史的助手跟蹤你,這樣一來,什麼
都暴露了。我沒有太多的晚上或白天去準備每一張牌,來跟男爵斗這一局。我得先向他
證明警察是無能的。當我們這條「猞猁』對找到他的綿羊失去一切希望時,我再來把這
只綿羊賣給他,看他能出什麼價錢……」
「賣掉艾絲苔?……」呂西安喊起來。他的第一個意念總是善良的。
「你難道忘記我們的處境了嗎?」卡洛斯大聲說。
呂西安垂下了頭。
「已經沒有錢了。」西班牙人接著說,「還得還六萬法郎的債呢!如果你想娶克洛
蒂爾德·德·格朗利厄,你得購買一塊價值一百萬的地產,以確保這個醜婦享有亡夫遺
產。那麼艾絲苔是個獵物,我要叫這條『猞猁』在她身後緊追不放,讓他掏出一百萬來。
這由我來辦……」
「艾絲苔怎麼也不願意……」
「交給我吧。」
「她會死的。」
「這就由殯儀館去辦了。而且,以後又會怎麼樣呢……」這個殘忍的傢伙喊道,他
那站立的姿勢制止了呂西安哀愁的話語。「為拿破侖皇帝送死的年輕力壯的將軍有多少?」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呂西安,「女人總是能找到的!一八二一年時,你認為科拉莉是無與
倫比的。像艾絲苔這樣的也沒少遇到。這個姑娘之後,還會有……你知道是誰?……不
知姓名的女人!就這樣,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你去京城尋找吧,在那裡,格朗利厄公
爵的女婿將成為公使,代表法國國王……另外,嘿,娃娃先生,艾絲苔會因此而死嗎?
不管怎麼說,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把艾絲苔留在身邊嗎?何況,這事由我來辦,
你不用費心考慮這一切,這是我的事情。只是,你在一兩個星期裡不能跟艾絲苔相見,
但你還是照樣去泰布街。去吧,去跟你的最新希望喂喂私語吧。扮演好你的角色,把你
今天早上寫的那封火辣辣的情書塞給克洛蒂爾德,再給我帶回一封更熱情的來!這個姑
娘,她通過寫信來獲得感情的補償:這對我來說倒很合適!你再看到艾絲苔時,會發現
她有點兒憂傷,不過要叫她乖乖地聽話。這關係到我們道德的外衣,我們正直的外表,
關係到大人物掩遮他們全部恥辱的屏風……這關係到我的美好形象,關係到你永遠不被
人懷疑。這個偶然事件幫了我們的忙,比我的頭腦還頂用。兩個月來,我的頭腦一直苦
思冥想,卻始終是一片空白。」
卡洛斯·埃雷拉說出的這一句句可怕的話語,就像扔過來的一把把匕首。他一邊說
一邊穿衣服,準備出門。
「你喜形於色,」呂西安高聲叫起來,「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可憐的艾絲苔,你現在
看到甩掉她的時機已到,感到那麼興高采烈。」
「你不是一直毫不厭倦地愛著她嗎,是不是?……那好,我一直憎惡她。可是,我
通過亞細亞把她的生命握在我的手裡,我的做法與我真心實意喜歡這個姑娘難道不是一
致的嗎!美味的燉肉裡放了幾個爛蘑菇……事情就這麼定了!……然而,艾絲苔小姐活
著!……她很幸福……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愛她!別孩子氣了。我們等待一次偶然
機會成全我們或作踐我們,已經等了四年。嘿,現在應該發揮最大的才能,來摘好運氣
扔給我們的這棵菜。與任何事情一樣,輪盤賭的輪盤這一轉,有好也有壞。你剛才進來
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不知道……」
「我正在想通過亞細亞的幫助,繼承一個虔誠的老太婆的遺產,在這裡或去巴塞羅
那……」
「殺人?」
「為了保障你的幸福,我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債主們已經開始行動。你一旦受到
執達吏的追究,再把你從格朗利厄公館掃地出門,你可怎麼辦呢?到那時,大限可就臨
頭了。」
卡洛斯·埃雷拉做出一個人投水自盡的手勢,然後定睛望著呂西安,犀利的目光把
強者的意志輸入弱者的心靈中。這種充滿懾服力的目光能鬆懈任何抵禦,它表明呂西安
和他的出主意的人之間不僅存在生死相依的秘密,而且有著超越一般感情的感情,如同
這個人超越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樣。
這個卑鄙而又堂皇,默默無聞而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得不生活在上流社會之外,
上流社會的法則永遠禁止他進入那個圈子。惡行和瘋狂的可怕抵抗使他已經筋疲力盡,
但他仍然擁有無法安寧的思想活力,特別是受著狂熱的生命力的煎熬。他藉著呂西安的
漂亮身軀又活了起來,呂西安的靈魂也就變成了他的靈魂。在社會生活中,他讓這個詩
人代表自己,他賦予呂西安自己的堅定態度和鐵的意志。對他來說,呂西安勝過兒子,
勝過心愛的女子,勝過家庭,勝過自己的生命。他要復仇就要靠呂西安。具有堅強性格
的人對一種感情比對生命看得更重,他通過牢不可破的關係把自己與呂西安拴在一起。
當詩人絕望得向自殺邁步的時刻,他買得了呂西安這條命。他向呂西安提出簽訂一
項魔鬼協定,這類協定只能在小說裡才能看到,但它確實可怕地存在著,並常常在刑事
法庭上以著名的司法悲劇案例得到印證。他向呂西安提供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樂。向呂
西安證明他還能為自己創造美好的未來。他把這些都當作自己的事。對這個奇怪的人來
說,只要事關他副手本人,任何犧牲,他都在所不惜。他雖然那樣強硬,但在滿足他所
創造的那個人的各種怪念頭方面,他又是非常軟弱,最後終於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
所以,除了純粹精神上的共謀外,這也許是他們之間的又一層聯繫。自從「電鰩」被劫
持那天起,呂西安就知道了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何等可怕的基礎上。
這位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曾經掩蓋過雅克·柯蘭。他是苦役犯監獄中的一個名人,十
年前住在伏蓋公寓,化名伏脫冷。那時拉斯蒂涅克和比昂雄在這座公寓中寄宿。雅克·
柯蘭,外號叫「鬼上當」,他被重新關進羅什福爾監獄後,幾乎立刻就逃了出來。他學
習了著名的德·聖赫勒拿伯爵的榜樣,但是對古瓦涅爾大膽舉動中的一切惡劣成分都予
以改變◎,冒名頂替一個正直的人,又繼續過苦役犯的生活。這個方程式中的兩項相互
牴觸太大,不會不導致悲慘的結局,特別是在巴黎。因為犯人如定居在一個家庭裡,這
種冒名頂替的危險就會大大增加。為了躲避一切追蹤,難道不應該置身於超越生活的一
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嗎?一個與社交界打交道的人,要冒一些風險;而不與社交界接觸的
人,就很少有這種風險。因此,教士的長袍便是最可靠的偽裝,如果還能加上生活規規
矩矩,離群索居,避免活動的話。
◎皮埃爾·古瓦涅爾(一七七九—一八三一),一八○○年被判處十四年苦役,一
八O五年越獄,經西班牙回法國,自稱德·聖赫勒拿伯爵,重新獲得軍銜。由於他狂熱保
王,波旁王朝復辟時受到庇護。一八一八年他再度被捕入獄,一八三一年死於獄中。
「那麼,我得當教士。」這個被剝奪公民權的人心裡想。他一定要披上某種社會外
衣重新生活並去滿足一些與他一樣離奇的激情。這個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
二年憲法導致了西班牙內戰。這場戰火給他提供了機會,他在一次伏擊戰中秘密殺死了
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這位教士本是一位大莊園主的私生子,早被父親遺棄,也不知
道誰是自己的生母。一位主教把他推薦給國王費迪南七世,國王委派他到法國執行一項
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關心卡洛斯·埃雷拉的人。就在這個教會的失足的孩子從加的斯
到馬德里,又從馬德里到法國奔波過程中,主教死了。雅克·柯蘭遇到這個嚮往已久的
人物,又符合自己希望的條件,感到喜出望外。他便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傷痕,以抹掉
那兩個致命的字母◎,並用一些化學試劑改變了自己的容貌,在把那位教士焚屍滅跡之
前,他站在這具屍體前這樣改頭換面,使自己與他所冒名頂替的人有幾分相像之處。一
個阿拉伯故事裡講到,伊斯蘭苦行憎年紀老了,他一念魔語,便獲得了進入年輕軀體的
能力。這個講西班牙語的苦役犯,為了達到跟阿拉伯故事裡講的同樣奇妙的變化,便學
習拉丁文。一個安達盧西亞◎教士應該學會多少拉丁文,他都如數學會。
◎這兩個字母為T.F,是法文苦役的縮寫字母。當時每個苦役犯背上都烙有這兩個字母。
◎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南部地區名。
柯蘭是三大監獄◎的銀行家。他為人誠實,盡人皆知。犯人都把錢存在他的銀行裡。
這種誠實也是逼出來的:在這樣的合夥關係中,稍有差錯就會匕首相見。他再把主教送
給卡洛斯·埃雷拉的錢放入他的基金中。巴塞羅那一個虔誠的女教徒曾因殺人而獲得一
筆財產,她向卡洛斯·埃雷拉教士作了仟悔,教士赦她無罪,並答應負責把這筆不義之
財歸還原主。他於是在離開西班牙之前便佔有了這位女教徒的財物。雅克·柯蘭成了教
士,肩負一項秘密使命。這使命使他能在巴黎得到最有權勢的人的推薦。他決心不做任
何有損他賦予自己特徵的事,任憑這新生活給他帶來機遇。從安古萊姆至巴黎的大路上
遇到呂西安時,他就是這種情形。
◎這三大監獄是勃勒斯特、土倫和羅什福爾。
在假教士看來,這個小伙子大概能成為攫取權力的最佳工具。他把這個青年從自殺
的道路上救出來,對他說:「就像人們把自己交給魔鬼一樣,你把自己交給上帝派來的
人吧,這樣你就有大好機會獲得新的命運。你將會有夢一般美妙的生活,醒來時最壞的
結果也不過是你本來想尋找的那一死……」兩人於是結成了聯盟,如同一個人一樣。這
聯盟建築在上述有力論證的基礎上。卡洛斯·埃雷拉又通過巧妙的共謀活動使這一聯盟
更加鞏固。他具有腐蝕人的天才,他使呂西安陷入無法選擇的凶險之中,而後又通過雙
方默契幹壞事或下流勾當,把他從凶險中拉出來,而干了壞事或下流勾當後,還叫他在
世人眼前始終保持純潔、正直、高尚的形象。埃雷拉用這種辦法毀掉了呂西安的正直和
善良。呂西安在社會上光彩熠熠,這冒名頂替的人則願意生活在這光彩的陰影下。「我
是寫戲的,你是戲劇本身。你要是不成功,人家會喝我的倒彩。」他向呂西安承認自己
喬裝教士而褻瀆宗教的那一天,對呂西安這樣說。卡洛斯謹慎地一點一點地吐露自己的
隱情,根據自己進展的勢頭和呂西安的需要,決定自己無恥的知心話兒應該說到什麼程
度。所以,「鬼上當」等到這個軟弱的詩人過慣了巴黎的逸樂生活,走了鴻運,身心都
浸沉在得到滿足的虛榮心裡的時候,才說出自己最後的秘密。
過去,這個魔鬼曾經引誘過拉斯蒂涅克。就在拉斯蒂涅克進行抵抗的地方,呂西安
陷了下去。他乖乖地受人家利用,被十分巧妙地拉下水,尤其是取得了優越的社會地位
感到十分幸福就使他一敗塗地。惡,它的富於詩意的外形叫魔鬼,它向這個一半是女人
的男子使用最迷人的誘惑。開始時向他索要很少,而給予甚多。卡洛斯重要的手段,就
是塔爾丟夫向艾爾米爾◎許諾的那永遠的秘密;就像賽義德向穆罕默德所做的那樣,不
斷表明自己的絕對忠誠。這種做法終於使雅克·柯蘭完成了征服呂西安的這樁醜惡大業。
◎塔爾丟夫和艾爾米爾都是莫裡哀戲劇《偽君子》中的人物。
現在,艾絲苔和呂西安已經把存放在誠實的監獄銀行家手裡的所有金錢揮霍殆盡。
銀行家面臨交出帳目以供審查的可怕風險。不僅如此,花花公子、冒名頂替的人和妓女
還欠了債。因此,在呂西安將要發跡的時刻,這三個人中哪個人腳下絆上一粒小石子,
都可能使如此大膽地建立起來的難以置信的幸運大廈倒塌。在歌劇院的舞會上,拉斯蒂
涅克認出了伏蓋公寓的伏脫冷,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小心把這事洩露出去,他就
沒有命了。所以,紐沁根夫人的情人與呂西安交換眼色中,在友誼的偽裝下,各自都隱
藏著恐懼。在危險時刻,拉斯蒂涅克顯然會興高采烈地提供馬車,把「鬼上當」送上斷
頭台。大家現在大概都能猜到,卡洛斯得知德·紐沁根男爵的愛情,並一下子想到像他
這樣強硬的人能從可憐的艾絲苔身上得到的好處,他的陰暗的心裡懷著何等的喜悅!
「去吧,」他對呂西安說,「魔鬼保護他的指導神甫。」
「你這是在火藥桶上吸煙。」
「Incedo Per ignes!」◎卡洛斯微笑著回答,「我幹的就是這一行。」
◎拉丁文:我在烈火中行走。這是從賀拉斯《頌歌》中的「你在烈火中行走」這一句改變而來的。
格朗利厄家族於上世紀中葉分為兩支:首先是公爵家族,它已經注定要絕後,因為
當今公爵只有一群女兒;另外就是那些德·格朗利厄子爵,他們將要繼承長房的爵位和
家徽。公爵這一支的紋章呈直紋的紅色……加上橫帶飾中的金色斧鎖,再加上著名的CA
VEO NONTIMEO◎作為銘文,它反映了這個家族的全部歷史。
◎拉丁文:我小心提防,但並不害怕。
子爵那一支的盾形紋章分為四等分……呈直紋的紅色,金色橫帶飾有雉堞形圖案,
鉻文是:「偉大的事業,高貴的地位」。當今的子爵夫人自一八一三年以來守寡,膝下
有一兒一女。她流亡國外回來時幾乎完全破產,靠著一個訴訟代理人德·但爾維爾的忠
誠幫助,重又積聚了相當可觀的財產。
德·格朗利厄公爵夫婦於一八○四年回國後,頗得皇帝青睞。拿破侖在宮中接見他
們,將收歸國有的財產中屬於格朗利厄家族的部分全部歸還給他們,使他們約有每年四
萬利弗爾◎的固定收入。在任憑拿破侖收買的聖日耳曼區大貴族中,只有格朗利厄公爵
夫婦(公爵夫人是與布拉同斯家族聯姻的阿朱達長房姑娘)沒有背棄皇帝,也沒有忘恩
負義。當聖日耳曼區以此對格朗利厄家橫加指責時,路易十八倒注意到了這種忠誠。不
過,也許在這一問題上,路易十八也只想戲弄一下御弟而已。年輕的德·格朗利厄子爵
與公爵的小女兒,年方九歲的瑪麗一阿德娜伊絲的婚事,人們認為沒有可能。公爵的倒
數第二個女兒薩碧娜七月革命後嫁給了杜·蓋尼克男爵。三女兒若賽菲娜在德·阿朱達
一潘托侯爵第一個妻子德·羅什菲德小姐(又稱羅什居德)死後,成了德·阿朱達一潘
托夫人。大女兒於一八二二年當了修女。二女兒克洛蒂爾德一弗雷德裡克小姐現在已經
二十七歲,深深地愛上了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利弗爾:法國古代記帳貨幣(相當於一古斤銀的價格)。
德·格自利厄公爵公館是聖多明尼克街上最漂亮的公館之一。這座公館對呂西安的
心裡是否產生多種誘惑力,那就不用問了。每當公館的巨大正門在合頁上開始轉動,讓
他的有篷雙輪馬車進入時,他總感受到如米拉波◎說的那種虛榮心的滿足。」雖然我父
親是烏莫鎮上一個普通的藥劑師,可我還是走進了這裡……」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
為了保障登上幾級台階的權利,為了聽到僕人在路易十四式的大客廳中稟報「德·魯邦
普雷先生到!」的聲音,不但可以跟一個冒名頂替的人結盟,還可能犯其他許多罪行。
那個客廳是路易十四時代模仿凡爾賽客廳式樣修建的,這裡聚集著巴黎的精英,當時被
稱為「小城堡」的出類拔萃的群體。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國演說家和政治家。
那位葡萄牙貴婦人是最不喜歡走出自己家門的女子,大部分時間內,她的周圍聚集
著肖利厄,納瓦蘭、勒農古爾各個鄰居家的人。標緻的德·馬居梅男爵夫人(肖利厄家
的姑娘),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帕爾夫人,德·岡夫人,與原籍布列塔
尼的格朗利厄家族有親戚關係的德·圖什小姐,她們去參加舞會或從歌劇院回來時,常
常來這裡作客。德·格朗利厄子爵,德·雷托雷公爵,有朝一日將成為德·勒農古爾一
肖利厄公爵的德·肖利厄侯爵,他的夫人,也就是德·勒農古爾公爵的外孫女瑪德萊娜
·德·莫爾索,德·阿朱達一潘托侯爵,德·布拉蒙一肖弗利親王,德·博塞昂侯爵,
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旺德奈斯兄弟,德·卡迪尼昂老親王和他的兒子德·莫弗裡涅
斯公爵,這些人都是這間富麗堂皇的客廳的常客。這裡洋溢著宮廷氣氛。人們的舉止、
談吐、情趣與主人的高貴身份十分協調,主人的高等貴族儀態終於使人們忘記了自己曾
經當過拿破侖的奴僕。
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母親,德·於克賽爾老公爵夫人是這個客廳的權威人物。
在那裡,德·賽裡奇夫人雖然是隆克羅爾家的姑娘,卻一直未能被接待。
德·莫弗裡涅斯夫人曾經狂熱地愛過呂西安兩年,她設法使自己母親對呂西安懷有
好感,便把呂西安帶到這個客廳裡來。依靠法國指導神甫會的影響和巴黎大主教的幫助,
這位富有魅力的詩人在那裡站住了腳跟。不過,他是在國王敕令把德·魯邦普雷家族的
姓氏和家徽歸還給他後才被接納的。德·雷托雷公爵,德·埃斯帕爾騎士,還有其他一
些人,對呂西安心懷嫉妒,每隔一段時間便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講述呂西安以往經歷中
的軼事,使他討厭呂西安。但是,已經與教會頭面人物混在一起的虔誠的公爵夫人和克
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則給他撐腰。呂西安認為這些人的敵意,是由於他跟德·埃斯
帕爾夫人的姑姑、從前的德·巴爾日東夫人、現在的夏特萊伯爵夫人有過一段風情的緣
故。另外,呂西安感到自己必須受到這麼一個有權有勢的家庭的接納,而且他那個教唆
者也鼓勵他去勾引克洛蒂爾德,他於是產生了暴發戶的那種勇氣:每星期七天中有五天
到這裡來,對別人投來的嫉意,他顯出優雅的風度忍氣吞聲。他忍受著那些放肆無禮的
目光,巧妙地回答別人的嘲笑。他這種孜孜不倦的精神,以及他的迷人的舉止,和藹可
親的態度,最後終於打消了別人的疑慮,減少了障礙。他一直與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
人打得火熱,卡洛斯·埃雷拉還保存著他倆熱戀時期寫的那些情書。呂西安是德·賽裡
奇夫人的偶像,德·圖什小姐家對他也很有好感,他為能被這三家接納而感到高興。他
從西班牙人那裡學會了處理關係時要留有最大的餘地。
「不可能同時與好幾家都忠貞不二,」他的親密的謀士對他說,「到處都去,會到
處都找不到巨大利益。大人物只保護那些與他們的傢具同樣美好,那些他們天天見到的
人,並懂得應變成他們某一件必要的用品如天天就坐的沙發那樣。」
呂西安已經習慣於把格朗利厄家的客廳當作自己的戰場,他把他的機智、俏皮話,
各種消息和奉承者的優雅姿態都留給晚上在這裡度過的時光。他善於曲意逢迎,對人溫
柔體貼,克洛蒂爾德時時提醒他應該繞過那些暗礁,他對德·格朗利厄先生的一些小小
的嗜好大肆恭維和吹捧。克洛蒂爾德最初嫉妒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的幸福,後來自
己狂熱地愛上了呂面安。
呂西安看到這樣一門親事能給他帶來各種好處,便像法蘭西喜劇院頭號青年男主角
阿爾芒那樣,扮演起鍾情男子的角色。他給克洛蒂爾德寫的情書自然都是一流的文學傑
作。克洛蒂爾德也給他回信,將這瘋狂的愛情訴諸筆端上與他進行非凡的較量,因為她
只能用這種方式去愛。每星期日,呂西安都會聖托馬一達坎教堂做彌撒,把自己裝扮成
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還進行君主政體和宗教宣講,收到極好的效果。另外,他還在
忠於聖會◎的各家報紙上撰寫極為精彩的文章,不收分文,署名只寫「L」◎這一個字母。
他應國王查理十世或指導神甫會的要求,寫一些政治性小冊子,從不收取任何報酬。
◎聖會:法國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左右政權的宗教團體。成立於一八○一年,幾經反
復後於一八三○年解散。
◎L為Lucien(呂西安)的第一字母。
「國王給了我莫大恩惠,」他說,「我的生命就是他給的。」幾天來,正在談論任
命呂西安為首相◎私人秘書的問題。但是,德·埃斯帕爾夫人動員了很多人來反對呂西
安,查理十世的老師雅克也猶疑不決,不敢貿然作出這項決定。呂西安的社會地位並不
明朗,不僅如此,隨著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人人嘴邊都掛著這句話:「他靠什麼生活?」
這個問題要求他作出解答,善意的或惡意的好奇者對他進行各方面打聽,在這個野心勃
勃的人身上找到了不止一處薄弱之處。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做了她父母的無辜的
偵探。幾天前,她拉住呂西安到一扇窗子前說話,告訴他家裡的不同意見。「買一塊值
一百萬法朗的田產,你就能娶我了,這是我母親的回答。」克洛蒂爾德說。「他們以後
會問你錢是從哪裡來的!」當呂西安向卡洛斯報告這句所謂最後決定時,卡洛斯對他說。
◎一八二九年十一月起德·波利尼亞克親王任法國首相。
「我可以說我的妹夫發了財,」呂西安說,「他成了一個有職責的出版商。」
「那麼,就差這一百萬了,」卡洛斯大聲說,「我來想辦法吧。」
呂西安從來沒有在格朗利厄公館進過晚餐,這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在這個公館的地位。
無論是克洛蒂爾德,還是德·於克賽爾公爵夫人,還是始終跟呂西安保持良好關係的德
·莫弗裡涅斯夫人,都未能從老公爵那裡獲准給予這一優待。這位貴族對他稱之為德·
魯邦普雷老爺的人抱有疑心。出入這個客廳的所有人員都看出了這個細微的情態。這給
呂西安的自尊心造成極大傷害,他感到自己在這裡僅僅是受到別人的容忍。上流社會的
人是有權嚴格要求別人的,因為他們常常受騙上當!要在巴黎出人頭地,而沒有眾所周
知的財產,沒有名正言順的職業,這種地位是任何詭計所無法長期支撐的。為此,呂西
安在向上爬的過程中,要用巨大努力去應付這種異議:「他靠什麼生活?」在德·賽裡
奇夫人家裡,他不得不說出了「我欠了一屁股債」這句話。他是靠著德·賽裡奇夫人的
幫助,才得到了總檢察長格朗維爾和一位國務大臣、最高法院一位院長奧克塔夫·德·
博旺的支持,
呂西安走進格朗利厄公館的院子,在這裡,他的虛榮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到「鬼
上當」對他說過的話,痛苦地自言自語道:「我聽到腳下的一切已經發出咋咋的斷裂聲!」
他愛艾絲苔,他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為妻,多麼離奇的處境!必須出賣一個、才能
得到另一個。只有一個人能做這個買賣而不使呂西安的名譽受到損害,這個人就是冒牌
的西班牙人:他們兩人難道不應該都審慎從事,保持默契嗎?生活中,這樣的契約沒有
第二個,在這種契約中,每人輪流地控制對方和受制於對方。
呂西安驅走了遮暗了他的前額的烏雲。他喜氣洋洋、容光煥發,走進了格朗利厄公
館的客廳。這時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客廳裡充滿了花園的芳香,園子正中花架上的花
兒在人們眼前呈現出金字塔形狀。公爵夫人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沙發上,正與德·肖利厄
公爵夫人聊天。好幾個女子湊在一起,每人假裝痛苦,擺出充滿多種表情的各不相同的
卓絕姿態。在上流社會,沒有一個人對不幸或痛苦表示關切,一切都是口頭說說而已。
男人們在客廳或花園裡踱來踱去。克洛蒂爾德和若賽菲娜在茶桌周圍忙碌著。德·帕米
埃主教代理,德·格朗利厄公爵,德·阿朱達一潘托侯爵,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在一個
角落玩他們的維斯克◎。當人們稟報呂西安來到時,他穿過客廳,向公爵夫人致意,問
她為什麼面帶悲慼。
◎維斯克:一種紙牌遊戲。
「德·肖利厄夫人剛剛得悉一個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馬居梅男爵、前德·索
裡亞公爵死了。去尚特普萊爾照顧他們兄弟的小索裡亞公爵和他的妻子寫信通知了這件
傷心事兒。路易絲的處境真讓人悲痛!」
「像路易絲那樣受到丈夫疼愛,一個女人一輩子碰不上第二次。」瑪德萊娜·德·
莫爾索說。
「她將是一個有錢的寡婦。」德·於克賽爾老公爵夫人望著呂西安說。呂西安臉上
始終沒有表情。
「可憐的路易絲,」德·埃斯帕爾夫人說,「我瞭解她,我真可憐她。」
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顯出富有感情和善心的女子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薩碧娜·
德·格朗利厄才十歲,她抬起機靈的眼睛望著母親。母親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幾乎是嘲
諷的眼光給壓了回去。這就是所謂教育孩子。
「我女兒即使經受住這一打擊,」德·肖利厄夫人懷著深切的母愛說,「她的前途
也叫我擔憂。路易絲是很羅曼蒂克的。」
「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女孩子的這種性格是從誰那兒來的?……」於克賽爾老公爵夫
人說。
「如今,」一位老紅衣主教說,「感情和規矩很難協調一致了。」
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向茶桌走去,準備問候德·格朗利厄小姐們。當詩人離這
群女人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湊過身去與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低
聲耳語。
「你真的認為這個小伙子很愛你的寶貝克洛蒂爾德嗎?」她對德·格朗利厄公爵夫
人說。
這句話的陰臉用心只能在描繪了克洛蒂爾德的形象後才能明白。
這位二十七歲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那裡。這個姿勢正好使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的嘲
弄的目光透徹地掃遍了克洛蒂爾德的整個身段。她又乾又瘦,活像一根蘆筍。可憐的姑
娘上身那麼扁平,使用女服商人稱為「假飾」的那種移花接木的辦法,恐怕也無濟於事。
克洛蒂爾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具有足夠的優勢,非但不設法掩飾這個缺陷,而且還讓它驕
傲地突現出來。她身上緊緊地裹著連衣裙,造成了中世紀雕塑家創作人像時所追求的那
種僵直而清晰的效果,雕塑家把這種雕像置於大教堂的壁龕中,雕像的外形從壁龕的背
景上顯得格外醒目。克洛蒂爾德身高五尺四寸◎如果允許我們使用一個至少讓人一聽就
懂的通俗說法,那就是:她光長了兩條腿。這個比例上的缺陷使人感到她的上身顯得畸
形。棕色的皮膚,又黑又硬的頭髮,濃密的眉毛,嵌鑲在發黑的眼眶裡的火辣辣的眼睛,
一張月牙般的弓形臉,上方是隆起的額頭。她的長相是她母親形象的一幅漫畫,她母親
是葡萄牙美女之一。造物主喜歡玩這種遊戲。在一些家庭裡,人們常常看到兄妹兩人十
分相像,妹妹長得非常美麗,而她的線條移到哥哥身上卻變得出奇的醜陋。克洛蒂爾德
的嘴過分凹陷,嘴上掛著一成不變的輕蔑表情。因此,她的雙唇比臉上任何其他部分更
多地表露出她的內心活動,因為愛情給雙唇印有可愛的表情,尤其是由於她那過於深棕
色的臉頰不會顯出臉紅,始終生硬的黑眼睛從來不表達任何感情,她的雙後的表情就更
加重要了。
◎法國古尺,約合一點七四米。那時人們平均身高比現在矮。一點七四米是個高個子。
儘管有這麼多不利條件,儘管是木板一樣的身材,她由於受過教育,加上承襲了種
族血統,所以具有高貴的儀態,高傲的舉止,總之具有一切人們確切地稱之為「說不出」
的東西,這也許得益於她的衣著大方,她的服飾表明她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子。她的頭
發又硬,又多,又長,可以算作一美,給她帶來有利條件。她的嗓音經過訓練,富有魅
力。她唱歌特別動聽。克洛蒂爾德正是人家談話時會這麼讚美的一個姑娘:「她的眼睛
真漂亮!」或者「她的性格真迷人!」如果有人用英國人說話的方式問她:「你的風韻
呢?」她會回答說:「請叫我苗條姑娘吧!」
「為什麼人家不會愛我那可憐的克洛蒂爾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說,「你
知道她昨天跟我說什麼了嗎?『如果人家是出於野心而愛我,我也偏要讓他為我本人而
愛我!』她有才智,有抱負,有些男人喜歡這兩種優點。至於他呀,親愛的,他俊俏漂
亮,夢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贖回魯邦普雷的地產,國王將出於對我們的器重,還給他侯
爵的爵位……不管怎麼說,他母親是魯邦普雷家族的最後一代……」
一可憐的小伙子,他從哪裡去弄這一百萬呢?」侯爵夫人說。
「這不是我們的事羅,」公爵夫人繼續說,「不過,他肯定不會去偷……而且,我
們也不會把克洛蒂爾德給一個搞詭計的人或一個不誠實的人,哪怕他像德·魯邦普雷先
生那樣漂亮,那樣年輕,又是詩人。」
「你遲到了。」克洛蒂爾德對呂西安說,極其嫵媚地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外面吃了晚飯。」
「這幾天,你常常去社交界。」她說,那微笑中隱藏著嫉妒和不安。
「社交界?……」呂西安又說,「不,這一星期裡,我只是極其偶然地在一些銀行
家那裡吃飯,今天是在紐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凱勒家……」
可以看出,呂西安很善於用貴族大老爺的精明而放肆的語調說話。
「你有很多敵人。」克洛蒂爾德對他說,一邊端給他一杯茶(用多麼優雅的姿勢),
「有人來跟我父親說,你欠了六萬法郎的債,還說過不多久,聖貝拉日◎將成為供你消
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這些誹謗對我意味著什麼……這一切都壓在我的身上。我
不想跟你說我是多麼難受(我父親的目光簡直要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說,這萬
一成了事實,你要受多大的罪……」
◎直到一八三○年,聖貝拉日監獄一直是關押債務人的監獄。
「千萬別聽這些空話。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吧。給我幾個月的期限吧。」呂西安回答,
一邊把寶杯子放回刻花的銀盤裡。
「你不要在我父親跟前露面,他會對你說一些粗暴的話,你會無法容忍,這樣我們
也就完了……這個壞心腸的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對他說,你的母親曾經服侍過產婦,
而你的妹妹是燙衣女工……」
「我們過去非常貧窮。」呂西安回答,眼裡湧出了淚水,「這不是誹謗,而是地地
道道的惡意中傷。如今我妹妹已經勝過百萬富翁。我母親過世已經兩年……我將要在這
裡獲得成就,而他們偏偏把這些材料在這期間拋出來……」
「你怎麼得罪了德·埃斯帕爾夫人?」
「在德·賽裡奇夫人家裡,當著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維爾先生的面,我沒有留
神,開玩笑似地說出了她為了不讓她丈夫德·埃斯帕爾侯爵佔有財產而打官司的事。這
事是比昂雄告訴我的。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見解獲得博旺和賽裡奇的支持,也使掌璽大
臣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們兩人都在《法院報》面前退卻了,在醜聞面前退卻了。為使
那樁可怕案件得以了結而提出的判決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譴責。如果說德·賽裡奇
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敵,我倒贏得了他的保護,贏得了總檢察長和奧
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護。德·賽裡奇夫人已經告訴過他們,如果讓人猜出他們的
消息從何而來,他們會把我推入險境。德·埃斯帕爾侯爵先生認為打贏那場令人厭惡的
官司,是由於我的原因,所以昏頭昏腦地來拜訪過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爾夫人從我們這裡捧走。」克洛蒂爾德說。
「啊!怎麼辦?」呂西安叫起來。
「我母親邀請小埃斯帕爾來作客,這兩個孩子已經長大,十分可愛。兩個兒子和他
們的父親會在這裡對你大肆捧場,這樣我們就有把握永遠見不到孩子的母親了……」
「哦,克洛蒂爾德,你真可愛!如果我不是因為你漂亮而愛你,我也要為你的智慧
而愛你。」
「這不是智慧/她說,把所有對呂西安的愛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見,請你這幾
天不要來。當你在聖托馬一達甘教堂見到我圍著一塊粉紅色圍中時,這就告訴你我父親
改變了心情。你會見到一個答覆,它將貼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對於我們沒有見面而引起
的痛苦,它可能會給你帶來一些安慰……把你帶給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裡。」
這位年輕姑娘顯然不止二十七歲了。
呂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到林蔭大道下了車,在瑪德萊娜教堂附近
又叫了一輛,讓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點,他走進艾絲苔的住所,看到艾絲苔正哭得傷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歡迎他
一樣。她躺在一張繡著黃花的白緞長沙發上等待著呂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紋細布
浴衣,打著櫻桃紅的飾帶結,沒有穿胸衣,頭髮簡單地繫在頭上,腳穿一雙櫻桃紅軟緞
村裡絲絨拖鞋。所有的蠟燭都已點燃,土耳其式水煙筒已經準備好。但是,她沒有吸自
己的水煙筒,它放在她面前沒有點火,這似乎標誌著她的處境。她聽到開門聲後,便立
即擦乾眼淚,如同一頭羚羊蹦跳起來,雙臂抱住呂西安,像一塊布被風吹起後纏在一株
樹桿上。
「要分手,」她說,「真是這樣嗎?」
「嘿,只是幾天嘛。」呂西安回答。
艾絲苔放開呂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長沙發上。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女人會
像鸚鵡一樣喋喋不休。啊,她們多麼愛你!……五年以後,她們還像剛剛過完幸福的第
一天,她們不能離開你,她們的氣憤、絕望、愛情、激怒、惋惜、驚恐、憂傷、預感,
一切都是高尚的!總之,她們像莎士比亞的一場戲那麼美妙。然而,你們一定要明白這
一點;這種女人沒有愛情。如果她們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如果,說到底,她們真有愛情,
她們就會像艾絲苔那樣,像孩子所作所為那樣,表現出真正的愛情。艾絲苔沒說一句話,
把臉埋在靠墊裡,哭得淚人兒一般。呂西安竭力把艾絲苔抱起來,跟她說話。
「嘿,你真是一個孩子,我們不分開……怎麼,過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幾天不在
一起,你就這樣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麼相干呢?……」他對自己這樣說,一
邊回想起科拉莉也這樣愛過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歐羅巴說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像,這種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呂西安特有的溫柔性情
和詩人氣質,會對那些大自然賦予的外表極為敏感,而審美又使那樣天真幼稚的少女勾
起何等瘋狂的激情。艾絲苔還在輕輕地抽泣,她的姿態反映出極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呂西安說,「難道沒有對你說過,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嗎?……」
聽到呂西安特意說出的這句話,艾絲苔如猛獸似地挺起身來,散亂的頭髮像一些葉
子裹著這如花的臉龐。她目不轉眼睛地凝視著呂西安。
「關係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聲,舉起雙臂,又讓它們重重地垂下,這是身
處絕境的少女才做的動作。「對,確實如此,那個殘忍的人說的話表明事情很嚴重。」
她從腰間抽出一張揉皺的紙。這時她見歐羅巴在場,便對她說:「你出去吧,姑娘。」
歐羅巴出去,關上了門。「瞧吧,這是『他』給我寫的!」她說著,把卡洛斯剛派人送
來的一封信遞給呂西安。呂西安高聲朗讀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點動身,有人把你送到聖日耳曼森林盡頭一個
守林人家裡。他家二樓有你的一個房間。未經我的許可,不得走出
這個房間,那裡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
不要給呂西安寫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觀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間由
看守帶領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車簾放下。這關係到呂西安的生死。
呂西安今晚來與你道別。將此信當著他的面焚燬……
呂西安當即在燭火上將這短箋燒掉了。
「聽我說,呂西安,」艾絲苔像犯人聽取對自己的死刑判決書一樣聽人讀完了這封
信後,說,「我不會再對你說我愛你了,否則就是蠢話……已經快五年了,我一直覺得
愛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樣自然……那個無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這裡,就像把一頭珍奇
的小動物關在一個籠子裡。在他的保護下,我的幸福開始了,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
將會結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組成部分,上帝不許我制止你發跡。你的婚姻就是我的
死期。但是我決不找你麻煩,我也不會像那些輕佻的女工用煤爐去自殺,我幹了一次,
已經夠了,第二次會令人厭惡,就像瑪麗艾特說的那樣。不!我要離開法國,走得遠遠
的。亞細亞掌握著一些她的國家的秘訣,她答應教我安樂死的辦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針,
啪!一切都結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愛的天使,就是不要讓人欺騙。對於生活,
我心裡有數:從一八二四年我見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現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個幸福的
女子還要多。把我看成原來的面目吧:我是一個既堅強又脆弱的女子。對我說一句:
『我要結婚了』,我就不會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對我親切地訣別,你將永遠不會聽到
有人再談起我……」
艾絲苔講出這些話後,沉默了片刻。這些話的坦誠只能與講話時的手勢和語氣的純
樸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結婚?」她說,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呂西安的藍眼睛。
「我們致力於我的婚事,已經一年半了,現在沒有辦成。」呂西安回答,「我不知
道什麼時候能成。不過,我親愛的小姑娘,現在不是為了這個……現在事關神甫,事關
我,你……我們受到了嚴重威脅……紐沁根發現了你……」
「對,」她說,「在萬塞納森林裡。他認出我了嗎?……」
「沒有。」呂西安回答,「但是,他愛上了你,到了拋棄多少財產也在所不惜的程
度。那次晚餐後,他談起你們相遇,描繪你的形象時,我沒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
一絲微笑,因為我處身在社交場合,就像野人處身在敵對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
不要操心,但認為這種境況很危險。如果紐沁根竟敢偵探我們,卡洛斯負責對付他。這
種事,男爵是幹得出來的,他跟我說過警察局沒有本事。你在一個積滿煙炱的老壁爐裡
點了一把大火……」
「那麼,你的那個西班牙人準備怎麼辦?」艾絲苔溫和地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寬心睡大覺。」呂西安回答,不敢看艾絲苔一眼。
「要是這樣,我就像狗一樣乖乖地服從,這已經成了我的職業。」艾絲苔說著把自
己胳膊搭到呂西安手臂上,拉他進了自己臥室,對他說:「你在那個卑鄙的紐沁根家裡
吃好這頓晚飯了嗎,我的呂呂?◎」
◎對呂西安的愛稱。
「有亞細亞的烹調手藝,難以再在別人家吃到好飯,即使那家的家長名聲很大。不
過,卡雷默做的飯就像過星期天一樣。」
呂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絲苔和克洛蒂爾德加以比較。情婦是那麼漂亮,始終那麼選
人,她還沒有讓那個吞噬最牢固的愛情的魔鬼--厭煩--靠近。
「一個妻子分成兩處,真是遺憾!」呂西安心裡想,「一邊是詩意、肉慾、愛情、
獻身、美麗、可愛……」艾絲苔在那裡像女人就寢前那樣,翻尋著什麼東西,來來回回,
像蝴蝶似地飛來飛去,一邊哼著歌子。你簡直會說這是一隻蜂鳥。「而另一邊是姓氏高
貴,名門望族,榮譽地位,善於社交!……沒有任何辦法把這兩者薈萃到一個人身上!」
他大聲說。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詩人在這間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間醒來時,發現只有自己單獨一
人。他打了一個鈴,神秘的歐羅巴跑了進來。
「先生要什麼?」
「艾絲苔!」
「夫人四點三刻就出門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郵費已付的一張新面孔。」
「一個女人?……」
「不,先生,一個英國女人……是那種夜裡上班的女人。我們遵照吩咐,像眼伺夫
人一樣服伺她。先生要這麼個臊貨幹什麼呢?……可憐的夫人,她上車時哭了……『反
正得這麼做!……』她叫出聲來,『我離開了這只可憐的貓咪,他還在睡夢中呢』她擦
著眼淚對我這樣說,『歐羅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聲名字,我就會留下來,哪
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麼喜歡夫人,所以沒有讓她看見她的替身,
很多別的女僕都會這麼幹,讓她心碎。」
「那個不認識的女人已經在這裡了嗎?……」
「先生,那輛送夫人走的馬車,就是她乘來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臥室裡。」
「她不錯吧?」
「就像一個便宜貨的女人那樣唄。不過,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會
有什麼困難。」歐羅巴說著去找那個假艾絲苔了。
出現這件事的頭一天臨睡前,有財有勢的銀行家吩咐貼身男僕一到七點就把那個最
機靈的商業警察有名的魯夏爾帶進一間小客廳。男爵穿著晨衣拖著拖鞋來到這裡……
「你們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禮時,他這樣回答說。
「沒有別的辦法,男爵先生。我重視自己的職位。我已經榮幸地對您說過,我不能
插手與我職位無關的事。我向您承諾的事,不就是讓您與我們警察中我認為最能為您效
勞的人接頭嗎?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
去幹鎖匠的活。是這樣,我們有兩種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從不參與政
治警察的事,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頭頭,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
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這事向警察總監說明。一個警察去為自己的事搞偵探,可
能會丟掉自己的飯碗。司法警察與政治警察一樣審慎,因此,內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沒
有一個人不是為國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陰謀或一樁罪行,哦,我的上帝,
頭頭們會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們除了巴黎的五萬起戀情
案外,還要辦很多別的事情。至於我們這些人,我們只能參與逮捕債務人。一旦涉及其
他事情,我們就會因擾亂別人安寧而受到嚴重牽連。我給您派了我手下的一個人,但我
也向您說明,我不作擔保。您要他在巴黎為您尋找一個女人,這個貢當松騙了你一張一
千法郎的票子,什麼事也沒幹。在巴黎尋找一個懷疑她去過萬塞納森林的女人,而且她
的特徵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這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貢湯(當)松難道不能對我說明系(事)實金(真)相而不騙我這將(張)一千
法郎的票子嗎?」男爵說。
「聽我說,男爵先生,」魯夏爾說,「您能否給我一千埃居◎,我可以給您……我
賣給您一個主意。」
◎埃居:法國古代錢幣名,種類很多,價值不一。
「這個舉(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紐沁根問。
「我可不會給人耍弄,男爵先生,」魯夏爾口答,「您萌動了愛情,想發現您鍾情
的對象,你乾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葛定。您的隨身男僕告訴我,昨天來了兩名醫生,覺得
您的情況很危險。只有我能把您交給一個精明人的手裡……嘿,見鬼!假如您的命還不
值一千埃居……」
「告許(訴)我這個精明銀(人)的名宇。你可以相信,我會很慷慨的!」
魯夏爾拿起自己的帽子點了點頭,走了。
「你介(這)個貴(鬼)東西,」紐沁根喊起來,「過來……開(給)你!……」
「您要注意,」魯夏爾伸手接錢前說,「我賣給您的僅僅是一個情報。我告訴您這
個唯一能為您效勞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見貴(鬼),」紐沁根大聲說,「光系(是)羅特希爾德這個名字就及
(值)一千埃居,而且還得簽在幾(支)票下端……我開(給)一千法郎怎麼樣?」
魯夏爾雖然沒有幹過像訴訟代理人、公證人、執達員、商務訴訟代理人那種差事,
但也頗為狡猾,他意味深長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麼一千埃居,要麼什麼都不給。這點兒錢,您幾秒鐘內就從交易所賺回
來了。」他對男爵說。
「我給一千法郎!……」男爵重複了一句。
「您在為一座金礦討價還價!」魯夏爾說,一邊致禮告辭。
「我拿一將(張)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這)個地幾(址)。」男爵
大聲說,一邊吩咐隨身男僕把他的秘書找來。
杜卡萊◎已經不在了。如今,從最大的銀行家到最小的銀行家,都在哪怕最細小的
事情上運用杜卡萊的決竅:他們為藝術、善行、愛情討價還價,他們大概也將為赦免罪
行而向教皇討價還價。因此,紐沁根聽魯夏爾這樣說,很快想到貢當松是商業警察的左
膀右臂,大概知道這位偵探高手的地址。魯夏爾要價一千埃居的東西,說不定貢當松五
百法郎就會撒手。這迅速的決策有力地證明,這個人的心雖然已被愛情所佔據,而他的
頭腦還是貪婪的金融資本家的頭腦。
◎杜卡萊:法國作家勒薩日的五幕諷刺喜劇《杜卡萊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個貪婪的包稅商。
「先生,快,」男爵對他的秘書說,「快坐馬切(車)去,你親基(自)到商業警
察魯夏爾手下的偵探貢湯(當)松那裡跑一趟,馬向(上)把他接來。我等著!……你
從花園那線(扇)門進來--介系(這是)鑰系(匙),因為,決不能讓任何銀(人)看
見介(這)個銀(人)到我介(這)裡來。你把他太(帶)到花園的小樓裡。我托你辦
的介(這)件系(事),要盡量幹得巧妙。」
有人來找紐沁根談生意,但是他等待著貢當松,他夢想著艾絲苔。他心想很快就會
見到那個叫他神魂顛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辭的語言,模稜兩可的允諾,把所有人都打
發回去。在他看來,貢當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花園。最後,他吩
咐關上門,叫人在位於花園一角的小樓裡伺候他吃午飯。這位巴黎最詭計多端,最老謀
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銀行家做出這種舉動,顯得如此優柔寡斷,真叫各辦公室的人大惑不
解。
「老闆怎麼啦?」一個經紀人對一個一等職員說。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擔憂,昨天,男爵夫人請德普蘭大夫和比昂雄大夫來
會診……」
有一天,幾個外國人來求見牛頓。牛頓這時候正在餵狗吃藥,那是他的一隻被喚作
「美人兒」的狗。大家知道,他為這隻狗而放棄了很多工作,對她(「美人兒」是一隻
母狗)總是說這句話:「啊,美人兒,你不知道你剛才毀掉了什麼東西……」這些外國
人沒有打擾這位偉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兒」這種事。
黎世貿元帥攻陷馬洪◎,立下十八世紀最偉大的軍功之一後,前來覲見路易十五。國王
對他說:「有個重要消息,你聽說了嗎?……可憐的朗斯馬特死了!」朗斯馬特是個知
曉國王一切陰謀的看門人。巴黎的銀行家們永遠不知道他們該怎樣感謝貢當松。由於這
位偵探的原因,紐沁根本來決定要做的一筆巨大生意讓給了別人。作為貪婪的金融資本
家,他能用投機的炮火每天擊中一筆財富,而當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憑「幸福」擺
布了!
◎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島米諾卡島首府。黎世留於一七五六年指揮法軍佔領米諾卡島及馬洪港。
這位大名鼎鼎的銀行家喝著茶,小口地咬著幾片塗著黃油的麵包,但卻毫無滋味,
這種情況已有很長時間了。這時,他聽到一輛馬車在他花園的小門前停下。他的秘書很
快把貢當松介紹給他。他的秘書最後總算在聖貝拉日監獄附近一家咖啡館裡找到了貢當
松。一個被監禁的債務人懷著某種能得到報酬的敬意給他一筆酒錢,這位偵探正拿這錢
在那裡吃飯。
請看,貢當松完全是一首詩,一首巴黎的詩。看到他的外表,你馬上就會感到,博
馬捨筆下的費加羅,莫裡哀筆下的馬斯卡裡爾,馬利伏筆下的弗隆坦,以及當庫爾筆下
的拉弗勒爾,這些膽大包天、詐騙有術、狡猾陰險、絕路逢生的偉大形象,與這位智慧
超群,卑鄙透頂的人相比,顯得黯然失色,不在話下。在巴黎,你會遇到一種典型的人,
這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種場景;這不再是瞬間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幾輩子。
你把一個半身石膏像在爐火裡燒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種外形類似佛羅倫薩銅器的東西。
是啊,驟然出現的無數不幸,不得不經受的可怕處境,使貢當松的頭腦變得冷酷無情,
好像爐中蒸氣的顏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臉上。這張黃臉上匆匆出現的密密麻麻的皺紋再
也無法展平,成為底部發白的永久性皺褶。頭頂與伏爾泰相似,就像毫無知覺的死人頭
顱,倘若腦後沒有幾根頭髮,人們真會懷疑這是不是活人的頭。僵直的前額下,眨巴著
一對毫無表情的眼睛,就像茶葉店門口玻璃櫥窗下中國人的眼睛,那種表情凝固的裝作
有生命的假眼睛。一個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著命運之神。嘴唇很薄,像慳吝人似的,
總是張開著,但卻如信箱口一樣緘默無言。貢當松像尚未開化的人那樣不說一句話,雙
手被曬成棕褐色,個子矮小乾瘦,做出一副無憂無慮、從來不向任何規矩屈從的第歐根
尼◎式姿態。然而,在那些善於從衣著識別人的人看來,他的那身打扮為他的生活和品
行作了多少註解啊!……特別是那條褲子……那是一條執達吏助手穿的褲子,黑亮黑亮
的,就像做律師長袍的那種所謂「巴裡紗」料子製成的!……一件從神廟街市場買來的
背心,又帶披肩又繡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經發紅!……這身衣服刷得乾乾淨淨,外
掛一隻懷表,繫在一條金色青銅鏈子上。貢當松把一件高級縐紗襯衫露到外面,襯衫上
飾一枚閃閃發光的假鑽石別針!天鵝絨領子好似刑具鐵項圈,項圈上湧出加勒比人發紅
的肉襉。絲綢帽子像緞子似的發光,但是那層裡子,哪位雜貨商買了去煮一煮,就能裝
備兩盞小油燈。
◎第歐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一三二七),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家,傳說他蔑視名利,
不拘禮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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