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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但是,秀吉對她的態度卻與從前沒有兩樣。
  秀吉常常發口頭禪似地說:「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現在有側室多人。這話既可理解為對寧寧的深情厚愛,意思是你寧寧和她們 不一樣,我特別愛憐你,沒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歡的了;另一方面,這話也可能是指 寧寧的地位。寧寧是豐臣家的主婦,是豐臣家本身的代表,而眾多的側室在法制上 不過是侍女而已,在她們看來,秀吉是主君,與此同時,寧寧是主家。因之,這就 成了所謂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說實在的,作為豐臣家的主婦寧寧,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時代的任何婦人都更為 華貴的。
  秀吉任內大臣的時候,她同時被冊封為從三位,進而於天正十五年,升為從二 位。接著於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從大阪搬到京城的聚樂第居住。 遷居時,按照秀吉的愛好所動用的儀仗之盛大,行裝之華麗,在婦女的出遊史上, 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的了。光是隨同的侍女就達五百多人。轎子二百乘, 車馬一百具,箱櫃行李不計其數。隨行的各大夫和擔任警衛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紅 的服裝。這副裝扮更顯出,這是一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婦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觀瞻,即便是僧侶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慮到 他們看到年輕美貌的侍女之後,可能會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對北 政所的不恭。這支壯麗無比的隊伍引得人們讚歎不已,不久就傳遍了天下。六十餘 州的人們都普遍地得到這一印象:北政所乃是日本國首屈一指的貴婦人。而之所以 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導演的這支儀仗隊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 四月十九日, 即加籐清正冊封肥後的一個月前,這位 「豐臣吉子」晉陞到從一位。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從前在尾張清洲淺 野家那鋪著薄薄蓆子的陋室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的往事,對於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 她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
  寧寧常常對身邊的侍女們說:「儘管官位升了,但我還是當初的我,沒有變化。」
  她的奇跡,與其說是她的飛黃騰達,不如說是她並沒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 絲毫的改變。就是在她晉陞為從一位之後,她也從來不講京都話和宮中用語,任何 場合總是用一口說得很快的尾張方言。平常對秀吉講話也是一樣。和幾十年前她被 稱作籐吉郎的老婆時的那種作風一模一樣。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哪怕在別人面前, 也會與秀吉熱烈地爭論起來;她也常常和侍女們一起高聲談笑。例如,夜裡在燈下 聊天的時候,會毫不掩飾地講起過去窮困時的種種趣話,引得大家發笑。又如,前 田利家的妻子阿松,從前住在織田家的軍營裡時,與寧寧是近鄰。當初她們常常隔 著「一道木槿的綠籬」站著聊天,現在寧寧對阿松的態度,和那時完全沒有兩樣。
  阿松常常說:「真是難能可貴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對她的親生兒子前田利長和次子利政講過:「北政所夫人,說不定 比太閤還強。」
  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個內助利家創業的、很有魄力的 人物,並非尋常的女子。利家死後,她取了個色彩絢麗的法名,叫「芳春院」。在 加賀地方的前田家是擁有足以與尼將軍(指鐮倉幕府源賴朝的妻子北條政子。源賴 朝死後,落髮為尼,掌握了政權)相匹敵的權勢。下面講的是後話,且說在利家死 後,在關於前田家將來的歸趨問題上,阿松曾一一和寧寧商量,並全部聽從了她的 意見。
  阿松還這樣訓戒她的長子利長:「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聽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來,也許可以說,正是寧寧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聰慧的資質,吸引了 人們,使之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儘管不顯眼,然而卻確實存在的政治勢 力。
  不過,寧寧所具有的威勢,也並不單是寧寧一個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為寧寧 所表演的有點誇張的愛情和尊敬,給世間的影響的產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 愛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語稱寧寧作「夫人,夫人」,寫信時也是這樣。
  僅僅為了問候:「夫人,不知你食慾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從前線給留守在 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僅僅問她:「近來飯吃得多嗎?」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寧寧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慾旺盛,本來就已經過於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 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 這樣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寧寧並沒有由於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慾如何, 無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 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里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 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寧寧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 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
  銀絲。白髮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裡還有叫寧寧喜 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髮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
  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髮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寧寧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 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 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 夜裡來寧寧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 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 和從前完全一樣,而且對寧寧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 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 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歎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像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寧寧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寧寧毫不介意 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於這一原因吧,寧寧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 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寧寧十分欽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於 這個緣故,寧寧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 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身於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於京極家。她們的娘 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寧寧連結在 一起,並把寧寧當作自己的靠山。寧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 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 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於一個女人的閨房裡。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 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身於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 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作澱姬。寧寧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 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於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 於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 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寧寧是 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寧寧曾經是他憧憬的對 象,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寧寧心裡想道:「男人的愛好,好像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 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 的後宮裡,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 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慾望。秀吉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 輕時所見到的範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係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 論對於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於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 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屬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 田家裡,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 人。秀吉當時也一准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 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 阿市拖兒帶女改嫁到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 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指信長)的外甥女 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 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 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寧寧也不清楚。照寧寧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 是在秀吉從九洲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 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 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裡。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裡。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 城池,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 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寧寧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 「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彷彿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 笑。寧寧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 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而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寧寧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 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 理。
  「是主家嗎?」寧寧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講了根據。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窮追猛打,一直把早 先都在織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勝家追進了越前地方的北莊城,勝家最後停止了抵抗, 差人通知秀吉他將自刎。那時派到秀吉軍帳中的是勝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這裡有三個姑娘,都是淺井長政的遺兒。正如足下所知,這三人都是先主的 親屬,對足下來說,也相當於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會虧待她們。為此特將她們 送到足下軍帳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這樣轉達了勝家給秀吉的口信。不用說,秀吉答應了勝家的要求。 這時,正式用了「主家」這個詞。可以說,澱姬和她的兩個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 這早已是公諸於眾、並為人所公認的歷史事實。秀吉向寧寧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想以此作為應該特別優待澱姬的理由。
  寧寧說:「你說的事兒……」她指的是右大臣織田信長,「我也知道,不過… …」
  她感到膩味了,只好苦笑了一聲,叫人摸不著要領,她為什麼要笑。要再追問 這個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勞的了,她已經沒有這份力氣,因而放棄了這一話題。然而, 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沒有被秀吉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裡想:「難道因為是主家,因為澱姬是主家的親屬,所以每天夜裡都必須 和她同床共枕嗎?」
  寧寧每想起這事兒,總覺得十分荒唐。三條姬和加賀姬也好像對這件事感到不 快。她們每次來寧寧宮中玩時,都向她發牢騷。像她們這樣有教養的人,說起話來, 竟那樣毫不掩飾,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們無法說秀吉的壞話。她們的牢騷是 對澱姬而發的。什麼澱姬見了她們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麼好神氣的, 連對殿下都很傲慢啦;還有什麼澱姬那裡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榮尼等早 先在淺井家服侍過的女浪人啦。淨是這樣一些牢騷話。
  「得了,得了!」
  寧寧豐腴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臉上一點也 沒有變顏色。這儘管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但是如果寧寧和她們唱一個調子,那將 會有失自己作為豐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寧寧時常不得不從她們的保護者的立場出發,這樣勸解她們。
  寧寧並不是禮儀端莊的女性,她在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要多次變換跪著 的雙腳的重心,變換的時候,常常連下擺的襯裡都顯露出來。有時又搔搔面頰,吐 口痰,總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的姿態。這與其說是因為少女時沒有受過這 方面的教養,恐怕還不如說是她生來就性格豪放,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溫良恭儉讓 的人物。就是這位寧寧,有一回當她聽到有關澱姬的傳聞的時候,曾吃驚得呆若木 雞,半響沒有動彈。這消息不是側室們帶來的,而是她的侍女頭目孝藏主告訴她的。
  消息說,澱姬把許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邊。所謂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 他們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從秀吉進入長濱城時起開始形成的。織田信長把近江 長濱城封給秀吉,這是秀吉第一次當大名。封地面積二十二萬石,原是舊日淺井氏 的領地,總共三個郡,從那以後,他從木下籐吉郎改稱築前守羽柴。為了要配備與 二十二萬石領地相適應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買馬,網羅人材,大量錄用了 當地的名門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戰鬥經驗而眼下無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侶 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這一批人形成了豐臣勢力中的近江派,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 人的特點是:通曉經營管理的知識。他們不僅善於理財,而且還掌握了其他地方的 人所不會的記帳的技術。靠了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 被提拔為豐臣家的五奉行,擔任財政和行政事務,成了近江派勢力的首領。
  他們這些近江人(嚴格地說是北部近江人)的絕大多數原是淺井家的舊部下。 儘管難於說出口來,然而,他們自然地對已經滅亡的舊主家有著帶有感傷情調的忠 誠心,隨著澱姬的出現,這種感傷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對象。正如秀吉感到織田信 長的妹妹阿市有著金子般高貴的血統那樣,淺井家的舊臣們從淺井氏的遺女澱姬身 上,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們對澱姬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唯有澱姬才是真正稱 得上貴婦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於主家的男子已為信長殺盡, 因而澱姬不僅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舊主本人了。於是,他們自然地聚集到澱姬 的身邊來了。
  而另一方面,澱姬也以一種對待舊部下的親切感與他們來往。何況,澱姬身邊 的年老的女用人都是近江人,她們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和來往。 在這樣的氣氛中,澱姬自然地成了他們的後台。
  「澱姬想和我抗衡。」
  寧寧從上面這一消息中感到了這一點。這一次,她無法把此事單單當作側室們 的牢騷話而充耳不聞了。就說肥後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長和加籐清正同時冊封。這 件事,寧寧已經感到不能等閒視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澱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請求 秀吉,推舉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長。
  對事物感覺敏銳的孝藏主說:「恕我冒昧地進一言,我覺得,澱姬好像是有心 在將來,超過您北政所啊!」
  所謂「超過」,倒也並非想搶奪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說,想建立一種實質上超 過正室的權勢吧。寧寧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可笑的事情了。在豐臣家後宮裡,有資 格對人事發表意見的,除了我這個與秀吉一起建立了豐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 是沒有第二個人的。也是不應該,不可以,不允許有第二個人的。
  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為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說過抱怨的話。
  對此,秀吉也是心領神會的。
  秀吉的態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澱姬,便越發對寧寧表示出比以往更多 的柔情和關切,越發尊重她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的榮譽。
  出人意外的是,澱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動 工的,三個月之後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進展之神速,固然令人驚訝,而比這更 叫世人震驚的是澱姬的懷孕,以及在澱城完工兩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個 男孩這件事。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鶴松。
  背地裡有人議論道:「會不會是……」
  他們認為,這也許不是太閤殿下的種子,太閤受了騙,上了當。這風言風語在 豐臣家後宮的那些側室們之間流傳著。和秀吉有過肉體關係的這些側室們,模模糊 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會生兒子的。首先,秀吉是個十分喜歡女色的人,倘使他 這方面的機能是健康的話,那麼,過去總應有人懷孕過啊,可是從來沒有過,由此 可見,澱姬生兒子的事,十分蹊蹺。
  寧寧也思忖著:「是啊,是有點怪啊!」
  正因為她與秀吉的夫妻關係史比誰都長,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過,寧寧絲毫 也沒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竇主出口來,她以豐臣家主婦的身份,熱烈地祝賀了鶴松的 誕生。她不光是豐臣家的主婦,從法律上來說,她還是新生兒的母親呢。
  「媽媽!」
  她被孩子這樣稱呼著。這就是說,鶴松有兩個母親,孩子也叫澱姬為「母親」。 而當秀吉和鶴松身邊的人必須把這兩個母親加以區別的時候,就稱澱姬為「媽媽」 或「娘」,而寧寧則被稱為「政媽媽」。
  這個「政」,大概是寧寧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給鶴松贈送東西的時候,寧寧自己也說:「這是政媽媽給你的。」
  對於近江系的大名們來說,鶴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說是一支響徹雲霄的凱歌。他 們的後台澱姬在豐臣家的地位,從側室一躍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諸侯們在給 北政所送禮的同時,開始用更加華貴的禮品去孝敬澱姬了。寧寧在名大名之間的威 望,不用說是降低了。
  「澱姬為豐臣家立了大功!」
  寧寧常常這樣說,顯出萬事都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對孝藏主以及其他寧寧身邊 的侍女們來說,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她們對這一新的事態,常常抱有一種敵視 的態度。她們認為,如果鶴松就此長大成人,那麼澱姬和她的親生兒子,就會佔據 豐臣家的核心,總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權勢,一定會成為明日黃花。
  鶴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軍東下,把原在關東八州稱霸的 北圍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裡。
  秀吉採取了長期包圍的方針,為了讓被圍的城池裡漸漸的耗盡糧草,他叫了些 藝妓到軍中供士兵遊樂,也舉辦過酒宴。甚至還讓軍中的諸侯把妻妾也叫來了。
  秀吉也寫信告訴寧寧「我這樣做了」。
  信中這樣寫道:
  我軍以凌厲的攻勢,很快把敵人趕進了鳥籠。這樣,估計已不再會有危險
  的戰鬥,請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爺(指鶴松),但每當想到打好這一仗也
  是為了他的將來,同時也是為了穩定天下,我就能夠排解這種思念之情。我自
  己雖身在戰場,但還是通過熏灸等辦法,注意身體的保養,萬望你也保重身體。
  另外,我已下令,在這小田原戰場打一場持久戰,為此,決定讓大名們把妻子
  接到軍營中來。因為……
  秀吉寫道這裡才進入正題。歸根結蒂一句話,秀吉是想把澱姬叫去。不過他沒 有直說。在這一點上,他體察寧寧的心情,十分照顧她的處境,進而慰藉她那可能 會受到損傷的自尊心。他接著寫道:
  如上所述,引戰將持久,為此,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
  身的準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寧寧命令澱姬到小田原去,並通知她作好動身的準備。 秀吉通過這辦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體面,並想由此消除她可能會有的不快。
  寧寧苦笑著說:「嘴巴還是這樣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這麼尊重她,她也就沒法生氣 了。況且,信中還說「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這麼赤裸裸地捧她, 倒使她沒法對付,終於使寧寧發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講私房話呢!
  秀吉沒有忘記寫上這麼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這是考慮到,對於不久之後他和澱姬之間將在小田原發生的關係,寧寧可能會 展開種種想像和聯想,為此而特意用上這句話來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這樣一番心 思,與其說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莫如說,應該看作這是秀吉那種體貼人的性 格的表現。儘管這種辦法過於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減輕寧寧精神上的苦痛。 如果他真的那麼年老力衰,則寧寧的妒忌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了。
  「來了這麼一封信。」
  寧寧說著,把信給孝藏主看了。秀吉雖然沒有叫寧寧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覺 得即便把這封信給孝藏主讀了,也並不會失去面子。因為,在這封來自軍旅之中的 信裡,秀吉向她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比起澱姬來,他更愛寧寧,從地位來說,寧 寧是主,澱姬是副,寧寧對澱姬甚至有著發號施令的權力。
  不過,寧寧卻並沒有到澱姬所住的府邸,親口通知她作好動身的準備,她並沒 有傻到這樣的地步。寧寧要是這麼蠢笨老實的話,那麼,秀吉也早就不會有什麼顧 忌了。這種場合,恐怕也就不會、更沒有必要差人送這麼一封費盡心機的信來了吧。
  寧寧把信扔給了孝藏主,對她吩咐道:「你去適當處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不知道該如何去對澱姬說,又該幫 澱姬照料些什麼。
  她反問寧寧說:「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啊?」
  這時,寧寧才嘿嘿一笑,說道:「你作什麼難啊!」
  寧寧說,秀吉對她都尚且寄來了內容如此詳盡的信,對那位澱姬,肯定早已差 人送信,作了充分細緻的指示了。哪裡還用咱們去幫忙啊,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要咱 們幫的啦!多管閒事,反倒會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卻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寧寧去通知澱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寧寧又一次笑著說,「這就叫言辭麼。」
  照寧寧來說,這不過是秀吉的一種說話技巧而已,只要能讓寧寧的心境有所松 寬,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對待信中的內容,不必那麼死心眼。
  寧寧對孝藏主說:「你只須給澱姬手下的老年女僕打個招呼,就說這次你們要 去關東,辛苦了。這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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