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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品德低劣者、歷盡滄桑之浪子和心高氣傲者乃巴斯臉上不可磨滅之汗痕。    --藍畢梧,巴斯城規
  在星期五早晨之前,每有風吹草動就令茱莉膽戰心驚,頻頻回望。她的脖子發酸, 腹部作疼。沉默的教堂鐘聲嘲弄她的焦慮。
  父親的人呢?
  前一刻她雙手握舉,要他出面結束她的痛苦,下一刻她又暗自祈禱他永不會踏進巴 斯城一步。
  她無法靜坐,便大踏步下樓著手整理郵件,但是她錯誤百出,把倫敦信件投進愛丁 堡郵箱,又把當地包裡分到布里斯托。
  昆彼把亂七八糟的郵件整理好後,便自動提議替她跑腿。她婉拒了,為的只是希望 雷克自己肯見她,雖然希望很渺茫。
  他拒絕見她。她叫艾森把婚約拿來給她,艾森送來了,她簽了名。
  「我很抱歉他不肯見你。」
  她忍住奪眶的淚水。她曾以錢幫助桑提斯和其它的人,在一張不值錢的紙上簽名來 幫忙齊雷克只是舉手之勞。「他不能拿這婚約來約束我一定要結婚,不過如果我父親看 了,雷克會有比較充裕的時間應付他。也許等他想通了之後會願意告訴我。」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
  她神情蕭索地回到韓森園。正當她抬級而上往後門而去時,教堂鐘聲響了,聲聲聽 在她耳中都有如喪鐘。父親到了嗎?她感到一陣暈眩,急急衝到市裡斯托路上,才剛彎 過轉角,鐘聲卻更然而止,不久之後馬嘉生騎著純白駿馬經過,她的喉頭像秋天落葉一 般枯乾,向後倒退。
  一輛金白相間的馬車映入眼簾。這輛由六匹汗律治的馬匹拉曳、掛著飄揚旗幟的馬 車堂皇駛進巴斯城,車內只有一名乘客。
  是她父親。
  她的心沉了下來。她想合上雙眼,自尊和好奇心卻不讓她這麼做。她的背抵著磚牆, 拚命想看清他的臉。她不知經過十四年她是否還能認出他來,他的帽簷卻遮住了他的面 容。
  她想追上去,結果卻是回到韓森園套好馬鞍,逃到巴斯城外的採石場。
  她回來時,藍畢梧站在馬廄前院,手中執著他的白帽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昆彼替她將馬牽進馬廄,她走向畢梧。
  「他人呢?」她問。
  「他在柴柏圍場弄了一棟房子。」
  畢梧伸出手來,茱莉緊緊握住,立刻感到他的力量源源流遍她全身。「你對我真好, 畢梧,我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值得你給予珍貴的友誼。」
  他抬眼望著她。「這不算什麼,你應得的豈止是這些?」
  這些天來她的心思一直在她父親的來訪和她情人的衰亡之間擺盪。雷克要怎麼辦?
  她心中一片痛苦和遲疑。
  「振作起來,」畢梧說。「這還不算最糟的。」
  她慘淡一笑。「是嗎?除非巴斯之泉全部枯竭。」
  他呻吟一聲。「快別說這種話。即使是牌桌上一點收益也沒有,我還是可以把寶藏 放進鼻煙盒中。我們另有妙計。」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煩惱中,竟忘了她同伴的苦境。「你打算怎麼辦?」
  他胸有成竹地笑笑,以食指點點帽子。「請我喝杯白蘭地,我就跟你說我躲過禁賭 法規的絕妙點子——當然是合法的。」
  他們走入漢柏室。由於文娜最近常去會晤她的新密友恩德利公爵夫人,漢柏室內空 空如也。她們倆可真是絕配,茱莉邊倒酒邊想道。
  畢梧打量畫像。「我的樣子像自大傲慢的校長或是愚笨的糟老頭,是不是?」
  「如果你身披紅綢、頭插孔雀毛,你不可能會看來愚笨。」
  「你還用問我我何以珍惜我們的友誼嗎?」他笑了。他從口袋中取出羊皮紙攤開來, 紙面上方級有一隻角。
  「這就是我開放賭桌……同時又能免於身系囹圄的方法。」
  雷克看看召見他的信箋,又把它遞回去給艾森。
  「我要怎麼回復?」艾森問。
  雷克緊閉雙眼,想對抗令他五臟冰冷、自尊毀損的那種恐慌的感覺。「跟他說我會 到,不過我想我吃東西絕對去昏倒。」
  「我知道。」艾森說。「不過至少只是頓午餐,不是冗長的晚宴。」
  雷克拿起羽毛筆飛快轉著。「這表示我只有今晚和明天早上可以尋思面對他的良策。 他在哪兒落腳兒?」
  「就在柴柏圍場,我們可以走路過去。」
  雷克把羽毛筆蘸上墨水,畫了一個絞人環。「我要只身前往。」
  艾森坐在桌沿,攫住雷克的手腕。「求求你,爵爺,」他央求著。「求求你改變心 意,見見茱莉小姐。」
  雷克心中無限落寞。「我這輩子一次碰上一個安家的人就已經夠多了。」
  「茱莉小姐是你想要的人。」
  雷克甩開他的手,在紙上畫了顆破碎的心。「而她卻是我得不到的人。」
  「你要跟她父親怎麼說?」
  「我還能怎麼說?我會把婚約給他看,叫他去找茱莉。他一直對她很殘忍,我只希 望這一回他給她的傷害不會太大。」
  艾森眉心滲出冷汗。「我真希望我能幫你,爵爺。」
  「艾森,沒有人幫得了忙。」他緊握住羽毛筆,筆尖都被握斷了,墨水沾了他一手 都是。「所有人裡頭就屬你最該明白這一點。」
  次日中午雷克抵達柴柏圍場六號。春風夾雜著萌芽綠樹及初翻新土的味道陣陣吹來, 藍得像茱莉眼睛的藍天飄過幾朵微雲。
  雷克的心跳得像行刑前的囚犯一樣快。他心裡有點反諷。他為什麼不能做個無知的 鐵匠?那麼他就可以大咧咧的告訴喬治儘管把他知道的昭告天下,然後就能帶著茱莉回 到打鐵場打他的馬蹄鐵。他和茱莉會生一堆像她的可愛兒女。
  他的手掌已汗濕了。他伸手到褲袋中,摸到了婚約。他知道這文件只能提供暫時的 緩刑,他在觸摸到時心裡卻稍稍好過些,心裡也溫馨不少。茱莉甘冒父親盛怒之危險來 解救情人的生命。即使他可以拿婚約來約束她,他也絕不會這麼做的。他會想別的辦法。
  心意既決,他找到了手帕,瞥見絲質手帕上的族徽,他暗暗歎了一口氣。
  家族榮耀真是太沉重的負擔,他心想,特別是承擔者能力不足的時候。他想起他最 尊崇的祖先,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來。他真不配當雷克親王的後代。
  雷克準備就緒,抓起門環叩了幾聲。
  馬嘉生應聲開門。「您好,爵爺。」他倒退一步,揮手示意雷克入內。「我帶您去 見他。」
  雷克的雙腳殭硬,尾隨馬嘉生步上鋪有地毯的樓梯,進到一間佈置成藍、白、金色 調的起居室。對一個魔鬼巢穴而言,這些顏色真是只應天上有,他心想。
  安喬治站在一排窗前,在曳長的窗簾對照之下,他瘦小的軀體有如侏儒。他轉身展 露自信的笑容,薄薄的嘴唇消失在和體型不成比例的大臉當中。「進來,進來,雷克, 坐下。」
  他指著一對鋪有藍絲絨的扶手椅說道。
  雷克按捺住厭惡之心,坐了下來。他尋思他們共同的話題。「你見過茱莉了嗎?」
  「嘉生,」安喬治說。「替雷克爵爺倒杯伯良地酒。這差不多是全法國最好的紅酒, 不過你和我初次見面時已喝過一瓶,不是嗎?」
  雷克接過酒杯啜飲一口。即使他瞧不起眼前這個人,卻不得不承認這酒是前所未有 的佳釀。「好酒。」
  喬治打開燈桌抽屜,抽出一張紙來。「藍畢梧的巴斯城規。」
  雷克不安地在椅子中挪挪身子。「這些我很熟。」
  瀏覽城規的喬治停頓下來。「他的口氣就像是皇帝下詔似的,你看看這個。」他抽 出另一張。「你可能會有興趣。」
  雷克接過那頁綴有一角的紙張,放到口袋中。
  「不感興趣?」喬治問。
  別動怒,雷克告訴自己。「我比較有興趣的是,你何以不回答我方纔問你有沒有見 過茱莉的問題。」
  「我就知道。」喬治把杯子湊到燈前,瞇起水藍色眼睛檢視酒汁。「問題是,那麼 願意你從此以後當作協議的一部份。」
  雷克聽到這麼粗魯的話差點嗆倒。「真是的,喬治,她是你女兒啊!」
  喬治的眼神似乎遙不可及。「嘉生說她喜歡她外婆那一邊。」
  一想到文娜,雷克的嘴有點苦苦的。她把優美的外表及高挑身材傳給茱莉,但除此 之外就只有煩惱和傷痛了。雷克打量喬治淡藍色的眼睛和瘦小的身材,想找出與茱莉相 似之處。他們父女真的有天壤之別。
  雷克厭惡地說:「你自己去見她,去看個究竟吧。我甚至可以替你安排。」
  「怎麼了?」喬治質問。「你是想幫我安排社交時間表?」
  雷克的手抖了起來,酒汁在杯中晃蕩一下。他想在茱莉面對她父親之時在一旁支持 她。
  「想想看,」喬治又說,「高高在上的齊家繼承人竟屈尊擔任小職員。」他將酒一 飲而盡,再舔舔嘴唇,「不過,我相信你可以為我做很多事,很不幸,做我的秘書並非 其中之一。」
  雷克自覺是飛上蛛網的蒼蠅,因飢餓蜘蛛的迫近而顫抖。
  「我到巴斯城之後,聽到不少有關我女兒的傳聞。」喬治說。「有人談及她過去的 悲慘遭遇及放蕩的青春。」
  雷克汗毛直豎。這老頭怎會對自己的女兒這麼殘忍?「你以前害她過苦日子,又何 必對她的遭遇感到意外?」
  喬治的身子向前傾,瞇起眼睛。「那麼你已結束了她的愁苦,是不是?」
  雷克暗罵自己是膽小怕事。「她已在婚約上簽名了。」
  喬治猛地轉過頭來。「好極了!」他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我不相信,在哪裡?」
  雷克自口袋取出文件。「在這兒。」
  喬治把羊皮紙攤在大腿上,仔細檢視簽名。「幹得好,小子。」他笑了。「還是該 稱你為女婿?我們來安排婚期。」
  「這該由你和茱莉去討論。」
  那一夜雷克站在茱莉房中,望著她空空如也的床鋪。她大慨是到倫敦或布里斯托去 了。
  他心中羞愧萬分。她不該跟他一樣受到檢視。她很堅強慈愛,不需要裝出勇敢的臉 孔來面對世界。她很坦白有自信,她是安喬治的女兒。
  他心中充滿同情。她該有個慈愛的父親,也該有個正直的丈夫。
  她是出自同情才簽婚約的,就為了這個理由他打算告訴她真相。
  她該知道她同意嫁的是哪一種人。
  他抓住床往,前額靠在上頭,心中悔恨萬分。他不該到安喬治的葡萄園去的。
  噢,天哪,他想,我為什麼沒有先回頭就踉艾森放言無忌?我怎麼笨得衝口說出實 情?
  雷克仍能想像安喬治臉上歡欣的表情。從那一刻起雷克的生命就改變了,他不再能 主宰自己的命運,像個奴隸一樣聽憑喬治的差遣。
  雷克倒沒想到來到巴斯城會找到一生的真愛。
  地板上漫過來微微的燈光,雷克急急轉過身來。
  道格身穿睡衣,手持蠟燭赤足走了進來。
  「是你嗎,雷克爵爺?」
  「是的。」
  「您到這兒做什麼?」
  雷克笑笑。「自言自語,找茱莉小姐。」
  道格把蠟燭舉得更高。「她去找過你,可是你的侍從說你沒有時間見她。」
  雷克忍不住問:「你這些文謅謅的話都是她教你的嗎?」
  「是的。」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剛來這兒時不會讀也不會寫,她說不識字的 人等於是奴隸。」
  雷克忍不住要嫉妒起來。這個小伙子和其它幾個孤兒多年來都受到茱莉的照拂和慈 愛,雷克跟她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道格倒退一步。「她不會再發生不幸的事了,」他說。「如果我能幫得上忙。」
  如此的忠誠是金錢買不到的,連齊家的珠寶也不可能,雷克心想。「她很特別,不 是嗎?」
  「是的,如果她配不上你這種好人,警長可以把我關起來。」
  雷克輕聲問:「她在哪裡?」
  道格繃著一張臉。「她最近心情很沮喪。你知道快遞馬車首次行駛的事嗎?」
  雷克油然想起文娜欺瞞之事。「我聽說了。」
  道格皺著眉頭。「那老太婆該下地獄,都是她害派迪先生失去了一隻腳的。」
  「別擔心派迪,他已在復元當中。」
  道格瞅著雙腳。「她父親來了巴斯城,卻不肯見她,真是濫法國人。」
  「是啊,英國少了他就美好多了。」
  道格歪著頭。「我還記得你說過茱莉小姐如能有個親生女兒的話。」
  雷克的眼睛因淚水刺痛而模糊。「她也會是個美人的,不是嗎?」
  道格臉上綻放得意的笑容。「像顆水蜜桃,我想小孩會使茱莉小姐快樂的。」
  他心中又燃現一絲希望。「她在哪裡?」
  道格望向別處,眼中遲疑不決,過了好半晌才說道:「在她辦公室隔壁的客房。」
  雷克走進間黑的走廊,輕輕推開客房門悄聲進去。她坐在床上背靠著幾個枕頭,燈 光在她四周形成光圈。
  「嗨,雷克。」她手中拿著一本書,臉上掛著甜中帶苦的微笑。「真高興看到你再 次來訪。」
  他的勇氣遲疑了。他自覺像個鄉下的小修士,想進入宏偉的大教堂,入門費很高, 他卻只有一文錢。
  「我為自己的自私前來道歉的。」
  他原以為茱莉會勃然大怒,不想她竟毫不在意,他反倒疼到心坎裡。她的外表對他 則有相反的效果。見到她身穿純白睡衣的模樣令他血液沸騰,她的金髮編成肥厚的辮子 直垂到床側。
  她擱下書本,雙臂橫在胸前,倚著枕頭,長歎一聲說道:「你是要說明來意,還是 要像丟掉馬匹的強盜一般站在那兒?」
  雷克經過一下午的自責以及和魔鬼交手,對她的嘲諷倒也不以為意。「我在你原來 房間沒找到你,還以為你逃跑了。」
  迷人而帶俏的笑容使她成熟的軀體增添一份小女孩氣質。「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她想溜走,睡衣卻被他坐住了。「雷克。」她央求道。
  他抬眼看看雕花的天花板,主題是枝葉茂盛,果實纍纍的葡萄籐。跟他等高的衣櫥 和立鏡佔了一面牆,有窗簾的窗戶佔了另一面,那幅霍加斯畫像立在牆角。她為何將它 從漢柏室帶過來?
  他以前就注意到她從不收藏家族繪像或紀念品,這間裡頭也沒有。
  他想起齊家數十代相傳的寶物。「我跟你在某些方面是很不相同的。」
  她撫摸書本裝訂處。「你是在告解,還是心懷不軌?」
  她的坦承令他微微笑。「你曾說我的家族是英格蘭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他忍不 住摸摸她的辮子。「我想巴斯城也少不了你。」
  她聳聳肩。「才不,龐杜比出的價錢大概會比我高。放開我的辮子。」
  雷克一直在煩惱自己的事,競忘了她也有煩惱。「我想他不會當上巴斯城的郵政局 長,我也可以保證他不會再找你麻煩。」
  她眼中閃著果決的光芒。「多謝你把所有的圖畫要回來,不過你不必擔心龐杜比的 事,我在你來到之前就跟他周旋過,在你走之後我也不會有問題。如果你想說的只是這 些,我真的很累了。」
  雷克感到很遺憾。他一直在她生命的圓圈外沿漫步,一直在旁觀,卻從未真心找過 入口,如今他想進去。「今天我把婚約給你父親看了。」
  她感到好脆弱。「他怎麼說?」
  雷克不忍心復誦她父親的話。「他很高興。」
  「他還知道一些你的事,而我卻不知道。」
  他暗暗向跟她共處的快樂時光道別。「我正打算告訴你。」
  茱莉屏息以待。齊家七百年的尊榮即將被剖開。
  他神情蕭索,垂頭喪氣。她好想伸手去撫摸他。他即將說出的話語令他十分害怕, 他甚至為了這場合而全身著黑。但在她看來,他光滑的絲質襯衫和皮褲及背心使他更增 添了幾分粗擴之氣。
  「雷克,天底下有秘密的人又豈止是你?你難道不奇怪我何以從來不進到賭博室 去?」
  「為什麼?」
  回憶起而迎近她。「我剛到巴斯城時既膚淺又寂寞,喝了太多酒,放手大肆賭博, 把我母親全部的珠寶都輸給了龐杜比。」
  「所以他才把棋盤珍藏起來。」
  「是的。」
  「你的脖子上為什麼要繫絲帶?」
  「也是這個原因,現在你知道了。」
  她等待著。
  他張嘴又閉上,然後舉起顫抖的手,看著他的翠玉戒指,長歎一聲。
  她心中湧現深沉的愛意。她急著想結束他的痛苦,便把手擱在書上,手心向上,等 著他來握。他卻拿起書本緊緊握著。
  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的帶著懇求,他的淚光盈盈。她的心為之一緊。「說吧。」
  「我不識字。」
  她愣在那邊——被震驚和他的愁苦所震懾住。「噢,雷克。」她伸手想握他的手。
  他的書掉在地上,抬起雙手,跳了起來。「不要,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噢,雷克,你不是當真的。」
  他望向別處。「我不能期望你瞭解,只有艾森可以。」
  她不解地說:「可是你的算術比我好,你畫的圖又好漂亮。」
  「是的,數字對我而言是易事一樁,圖畫也簡單之至,但是字母就不成了。不識字 的人就等於是奴隸,記得吧?」
  她的心思轉得飛快。「你是國王海軍中的要人,你又是如何有這麼出色不凡的事 業?」
  「指揮人擊沉敵船不需要閱讀能力。」
  「你是怎麼逃過伊頓和劍橋這些學校的?」
  他瞅著天花板。「憑借艾森的幫助。」
  難怪他和艾森的關係不像生僕,反倒像父子。「當然那些教師——」
  「沒人敢開除齊家的人。」
  「你走快捷方式,可是我不會再讓你這麼做了。我來教你。」
  他走到床邊,執起她的雙手。「這不僅僅是識字的問題,我有一點毛病,字母怎麼 看都不對。」他伸手到襯衫中取出羅盤。「我不能分辨東西南北——如果不用這個—— 我甚至不會看鐘。」
  她在尋思對策。對了!「你需要眼鏡!」
  他搖搖頭。「拜託,我可以百步穿楊,也可以飛快速度穿線過針眼。」他說。「我 的視力沒問題。」
  「你看過醫生嗎?」
  「間接看過。」
  「是艾森替你去看的?」
  「是的。」
  「讓我想想。」』
  「茱莉,你幫不上忙的。」
  這刺激了她的決心,她昂起下巴說道:「六年多來大家都說我處理不好郵政。」她 靠他很近,他可以嗅到柑橘花香味。「他們先是說些郵童會欺瞞我而偷竊公物。他們說 得對,可是我找到了解決的方法。」
  他微微笑。「道格和其它幾個小伙子。」
  她狠狠咽口氣。「是的,當我說要開闢布里斯托郵包路線,他們說太麻煩了。他們 說我會搞得一團糟,要不就成為男人婆。」
  「男人婆,」他說。「當然沒有。」
  她心中沾沾自喜。「他們又說郵車一定行不通。」他張口想說,她卻制止了他。 「我知道,我們是有些困難,卻不是不能克服的。天底下沒什麼困難克服不了的。所以, 你不要跟我說這種話。」
  他臉上出現讓步的神情。「但是世上所有智者的理論都不能改變我無法識字的事 實。」
  茱莉回想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這才明白他已洩漏這個秘密至少十幾次。
  哪一邊是北邊?
  如果我能,我要寫一百首詩送給你。
  我的文筆不佳。
  「喂,茱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不管用的。」
  「我在想,我以前一直都想錯了。」
  「你以為我犯下什麼罪行?得了梅毒?放蕩?」
  她感到慚愧,卻又不能撒謊。「背叛。」
  他把頭垂得低低的。
  她看了著實不忍。「我也想到勾引良家婦女什麼的。」
  「我寧願當心甘情願的受害者,也不願去害人。」
  親愛的齊雷克。想起他的名聲、他的魅力。他引誘過的女人大概巴斯城都擠不下, 她這位年華漸老的局長小姐又怎麼能吸引他呢?
  只除了她能教他閱讀。「你當學生,我當老師。」
  「沒有用的。」
  「到時我們可以跟我父親鬥智,打敗他。」
  那時雷克就可以自由的去尋找他的公主,而茱莉就仍然可以當她巴斯的郵政局長。
  她想到這兒並不高興,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快樂不是社會或新衣服的必要條件。快 樂就是每天醒來心中都充滿驕傲,生活有目的。
  「別擔心,」他說。「真的沒有那麼重要。我會想辦法——去找國王。」
  他的口氣像鬥敗的公雞。「你在激我?」她問。
  「不是。」
  「你待在這兒。」她從床上跳下來,抓來紙和筆,又盤腿坐在床上。
  他盯著她的大腿瞧。她清清喉嚨,他便抬起頭來,帶點緬腆地笑笑。「要不然你期 望被控引誘良家婦女的男人會有什麼表現?」
  「你是心甘情願的受害者,記得吧?」她說。「麻煩你注意點。」
  他向她投以炯炯目光。「我注意了,甜心。」
  她心中升起一道暖流。「我要的不是這種注意力。」她把所有的元音字母寫下,再 寫子音。「你看到什麼?」
  他把紙交回給她。「我以前也跟艾森試過,不管用的。」
  她指著字母「A」。
  「我看到的是獨木舟的船尖。」
  她大為困惑。「獨木舟是什麼?」
  「是一種小船。」他拿過筆,畫了一艘船。
  她又指著「E」。「現在試試這個。」
  他看了看。「很容易,是草耙側放。」
  「寫下『SHIP』這個字。」她說。
  他的手指箍住羽毛筆。她不禁感歎他畫圖時的輕巧順暢。
  「看吧,我說行不通的。」
  她仔細分析,發現他的圖畫得這麼完美,又能用六種語言說「船」這個字,卻無法 把字母跟聲音或形像連在一起。
  他寫的有些字母顯然是倒反了,她就把紙拿到鏡前,心想他可能會比較懂,把正確 的字形寫在紙上。
  他瞇著眼睛吃力地完成練習。她心想跟前這男人可真矛盾,弓著身子寫字的模樣像 是學童,卻又能令她臉紅心跳。
  多年來的挫折已使他失去耐心。
  「就這樣了。」他攤攤手,筆飛了出去。「我放棄,我學不來。」他大刺刺走了出 去。
  二十分鐘後,茱莉找到他,手裡拿著本字典,腋下挾著石板。「我一直在想,」她 說。「也許是我們工具用錯了。」
  他眼中閃著歉意和希望。「我也一直在想我很抱歉。」
  她翩然走向他。「算了,我們有工作要做。」
  他笑著看看床面。「我可以花上一、兩個鐘頭求你原諒,那也是一種工作。」
  她裝出老師嚴肅的臉孔,把石板交給他。「哪,寫一個字。」
  「什麼字?」
  「隨便。」
  他翻翻白眼。「我的選擇可真多。」
  她敲敲石板。「儘管去做。」
  他寫下「LIPS」一字,但「I」沒寫,「S」則倒反了。
  她把石板擦乾淨,寫出正確的拼法。「念出來,雷克。」
  他照做了。他念得這麼感性,她竟聽得口乾舌燥。她執起他的手說:「這次把字拼 出來,不過要一邊念一邊寫下每個字母。」
  「為什麼?」
  「這樣才能把字母的聲音和形體結合在一起。」
  他眨眨眼,突然明白其中奧妙,重重拍一下大腿。「我就是一直做不到這一點。茱 莉,你真聰明。」
  她不想讓他高興得太早。「這只不過是一種理論,管不管用可還不確定。」
  「我知道。」他在她的嘴唇印上一個飛快的吻。「即使我學不會,也要謝謝你鼎力 相助。」
  「不客氣,動手吧。」
  十分鐘之後他宣稱:「現在我已精通嘴唇了,我們把整個字母表補全。」
  他們不是用「狗」、「貓」之類孩子氣的字來學字母,而是自創的「情人字母表」。 他叫她寫下「BREAST」(胸部)一字。
  他一邊描著字母一邊拼字,然後一隻手就模向她的酥胸。「這種觸覺練習法真得很 有效,不是嗎,甜心?」
  這堂課的結果有二;雷克開始學會識字,茱莉則慾火中燒。
  「我們從頭開始。」他喃喃說道。「我急著想知道還記不記得嘴唇。」
  她知道他的企圖跟功課無關,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但她不能冒懷有他孩子的危 險。「今晚就上到這裡,威克明早會帶著布里斯托郵件趕到。」
  她拋下他,回到韓森園冷清的閨房中。
  二十分鐘之後,他走進她的房間,臉上掛著笑容,腋下挾著一瓶酒。「我們的工具 的確用錯了。」
  她跳起來撲到他懷裡,感激的動作變成激情的擁吻。
  雷克把她放倒在床上。她在慾望的迷霧中注視他寬農解帶,然後她想起避孕海綿。
  如果她不避孕,她可以誘他掉入婚姻陷阱中。她幫忙他逃過她父親的勒索,但如果 她懷有他的孩子、迫他結婚,一切努力就付諸流水了。
  她找了個借口到更衣室去使用海綿。
  很不幸的,不久就被他發現了。
  他勃然大怒。「看來學會玩新把戲的不只是我而已。」
  「你幹麼要生氣?」
  熟悉的自傲又回來了。「我沒有生氣。」他不疾不徐地說著,又把海綿塞回去。 「你跟我一樣不想要這樁婚姻,事實上我很感激,因為我也有幾樣東西可以教你,如果 我們不必擔心後果。樂趣就大得多了。現在我們可以玩了。」
  她變成學生。再來的一小時他就以各種方式令她震驚、亢奮。她不知自己達到歡愉 的高潮幾次。當最後他釋放出來,緊緊摟住她,她躺在他懷中,內心在泣血,因為她的 猜想正確:他不想要她懷有他的孩子。
  但至少今夜他的確是想跟她同床共枕。她緊緊倚偎著他,漸漸墜入最甜蜜的夢鄉。 但次日早晨她醒來時卻發現枕畔空空如也,而她父親則在樓下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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