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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逆境襲擊他卻歌唱

  那天游苔莎本來打算和她外祖待一下午,但是有了那一場不吉利的會晤,結果她就 匆匆回到愛得韋去了,她到那兒的時候,比克林預先盼望的早三個鐘頭。
  她進了門,臉上通紅,眼裡還帶著剛才那種激動的餘波。姚伯抬頭一看,嚇了一跳。 他從前永遠也沒看到她有過任何近於這種樣子的時候啊。她從克林身旁走過去,本來想 可以不驚動他,就一直上樓,但是克林卻關心得立刻跟在她後面。
  「怎麼啦,游苔莎?」他問。那時游苔莎正站在臥室的爐前地毯上,眼睛往地上瞅 著,兩隻手在胸前握著,帽子還沒摘下來。他問她那句話,她並沒立刻就回答,停了一 會兒才低聲說——
  「我看見你母親來著;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她啦!」
  克林聽了這話,心裡頭彷彿壓上一塊像石頭似的重東西。就是那天早晨,游苔莎預 備去看她外祖的時候,克林還對她表示過,說他很願意她能坐車到布露恩去看她婆婆一 趟,再不就用其它她認為合適的方式,去跟她婆婆言歸於好。出發的時候,她很高興; 他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怎麼弄的哪?」克林問。
  「我沒法兒說——我都忘了。我只知道,我剛才見你母親來著,而以後永遠也不想 再見她。」
  「為什麼哪?」
  「我現在跟韋狄先生還有什麼關係呀?無論是誰,我都不許往壞裡琢磨我。哦!那 真太寒磣了,讓人問我從他手裡接過錢沒有,或者鼓勵過他沒有——我也記不清楚她究 竟怎麼說的,反正是這一類的話吧!」
  「她怎麼會問起你這種話來啦哪?」
  「她可真那麼問來著麼。」
  「那麼這裡頭一定有原故了。我母親還說什麼別的話沒有?」
  「我不知道她都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我們兩個都說了一些叫人一輩子都要嫉恨 的話!」
  「哦,這一定有誤會的地方。她的意思沒弄清楚,是誰的錯兒哪?」
  「那我倒沒法兒說。也許是環境的錯兒吧,反正環境至少得算是很彆扭的。哦,克 林哪——我現在不能再不說了——這種使人不快的事態都是你給我弄出來的,不過你一 定得改善這種事態才成——一定得改善,你得說你要改善這種事態,——因為現在我恨 透了這種事態了!克林,你把我帶到巴黎,再作你從前的事好啦!咱們在那兒一起頭兒, 無論過得多麼簡陋,都沒有關係,只要能是巴黎,不是愛敦荒原就成。」
  「不過我現在一點兒也沒有再回巴黎去的意思了哇,」姚伯吃了一驚說。「我確實 敢保,我從來沒有叫你往那方面想的時候啊。」
  「我也承認,沒有。不過一個人,總有些擺脫不掉的念頭。那個念頭就是我擺脫不 掉的。現在,我既是你的太太,和你有福同享,有罪同遭了,難道我對於這件事就不能 表示一點意見嗎?」
  「呃,有些事情是不在討論的範圍以內的;我認為現在這個問題,就特別是這樣, 我並且認為,這是咱們兩個都同意的。」
  「克林,我聽了這種話很不痛快,」她低聲說,同時眼光下垂,轉身走開了。
  沒想到游苔莎心裡會藏著這種希望,現在一旦表示出來,她丈夫就心煩意亂起來。 女人用婉轉曲折的辦法,以求達到她的願望,他這還是頭一次遇到。但是他雖然很愛游 苔莎,他的心意卻沒動搖。她跟他說的那番話對他沒發生別的影響,只是叫他下決心比 以先更親密地抱定書本,為的是好能更早一些,在這種新道路一方面獲得切實的成就, 來駁她那任意由性的想法。
  第二天,基尼的啞謎解開了。朵蓀匆匆地來看了他們一趟,親手把克林那五十基尼 交給了他。那時游苔莎並沒在跟前。
  「那麼我母親說的就是這個了,」克林喊著說。「朵蓀,你知道他們兩個曾很凶地 拌過一回嘴嗎?」
  現在朵蓀對她堂兄的態度,比以前緘默一些了。原來結婚的結果是,把從前的默默 無言,在一方面變而為呶呶多言,在另一些方面又變而為吶吶寡言。「大媽已經告訴了 我了,」她安安靜靜地說。「她從迷霧崗就一直上了我那兒。」
  「我所擔心那種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朵蓀,我母親到你那兒的時候,神氣很不 好嗎?」
  「不錯。」
  「實在很不好嗎?」
  「不錯。」
  克林把胳膊肘支在庭園柵欄門的柱子上,用手捂著眼。
  「你不要為這個心煩,克林。她們也許早晚有和好的一天。」
  他搖頭。「像她們兩個那種火性都很大的人,不會。也罷,注定了的事是沒法兒改 的。1」
  
  1 注定的事……沒法改:英國格言。
  「有一樣還算好——這些基尼到底沒丟哇。」
  「我寧願把它們再丟兩次,也強似有這種事。」
  在這種齟齬之中,克林覺得有一樣事非辦不可——那就是,他得快快使他辦學校的 計劃顯然有所進展。抱定這種目的,他就有許多晚上讀書都讀到半夜以後一兩點鐘。
  有一天夜裡,他用功用得比別的日子都更厲害,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他覺得他 的眼睛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時日光正一直射在窗簾子上,他往那一方面看頭一眼的時 候,覺得眼睛一陣劇痛,只得急忙把眼睛又閉上了。他每一次試著往四圍看的時候,都 有眼睛見光發痛的感覺,同時燙得肌肉發痛的眼淚就往臉上流。他梳洗的時候,沒有法 子,只好在額上裹了一塊繃布當眼罩兒;那一天裡面,那個眼罩兒就沒能去掉。游苔莎 見了這樣,十分驚慌。第二天早晨,覺得情況還不見好,他們就決定打發人上安格堡會 請醫生。
  傍晚的時候,醫生來了,說這是暴發火眼,本來前幾天克林曾經受涼,目力一時變 弱,但他仍舊夜夜讀書,所以才引起了這種病痛。
  克林一面因為急欲進行的事業受到阻撓而煩躁焦灼,另一面卻又變成一個失了自由 的病人。他關在一個半點亮光都透不進去的屋子裡;要是沒有游苔莎在一盞帶罩油燈的 微光下唸書給他聽,那他的光景就可以說是絕對苦惱了。他希望,頂壞的情況不久就可 以過去;但是醫生第三次來的時候卻說,再過一個月,雖然可以冒險戴著眼罩兒出門, 而繼續他那種工作或者看任何印刷品的念頭,卻很久很久不用打算。他聽了這話大吃一 驚。
  一禮拜一禮拜過去了,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給這一對年輕夫婦消愁解悶。游苔莎時 常想到令人可怕的情況,不過她老小心在意不在她丈夫面前露出來。比方他真把眼瞎了, 或者,就是不至於瞎,他的目力永遠不能恢復到能再作合乎她的心願那種職業,好叫她 搬出這所荒山裡的偏僻住宅,那怎麼好呢?在這種不幸的情況下,到美麗的巴黎去的夢 想,恐怕是很難成為事實的了。既然一天一天過去了,他的病仍舊不見好,她就越來越 往這種悲慘的地方想,並且還要跑到庭園裡,背著她丈夫,抱著滿腔失望的愁緒,痛哭 一番。
  姚伯想去請他母親來,又想還是不請好。她母親知道了他這種情況,只有更加愁煩 了;而他們的生活那樣靜僻,要不是特別打發人去告訴她,她自己就不會聽到他們的消 息。他盡力把這種煩惱用哲學家沉靜的態度忍受,一直等到第三個禮拜;那時他病後才 頭一次出房門。在這個階段裡,醫生又來過一次,克林硬逼醫生把意見清清楚楚地告訴 他。他不聽醫生的話還好,他聽了,更添了驚慌;因為醫生說,他什麼時候可以再作從 前的事,還是和以先一樣地難以說定;他的眼睛正在一種特別的情況裡,雖然可以給他 夠走路用的目力,但是要用力瞅任何固定的東西,卻難保不引起再發急性火眼的危險。
  克林聽了這個消息,一時沉吟不語,不過卻沒絕望。一種恬然的堅忍之氣,甚至於 一種信然的知足之感,控制了他。他的眼並不至於瞎,那就夠了。命中注定了得在無限 的時期裡戴著墨晶眼鏡看天地萬物,那得算是很壞的情況的了,並且得算是任何上進的 致命傷的了;但是克林這個人,在面臨只影響到他個人社會地位那種惡運的時候,卻是 一個不折不扣的斯多噶派1;並且,要不是為游苔莎,無論怎麼卑賤的行業,都能使他 滿意,如果那種行業能夠在不論哪一方面合於他的文化計劃。開一個鄉村夜校就是其中 的一種;他的苦難所以並沒能把他的精神制伏,就是由於這一點,如果不是這樣,他就 難以支撐了。
  
  1 斯多噶派:古希臘哲學之一派,以堅忍刻苦為務。
  有一天,他在暖洋洋的太陽地裡,往西走到了愛敦荒原上他頂熟的那一部分,因為 那塊荒原離他的老家很近。他看見在他面前那些山谷之一里面,有一種磨光了的鐵器發 出閃爍的亮光;他走到跟前,模模糊糊地看出來,那種亮光,是從正在那兒斫常青棘的 一個樵夫用的器具上發出來的。那樵夫認出來他是克林,克林卻是聽見了那樵夫的聲音, 才辨出來他是赫飛。
  赫飛先對克林的苦惱表示了難過,接著說:「俺說,你幹的活兒要是也像俺這個這 樣粗笨,那你就能跟從前一樣地幹下去了。」
  「不錯,那我就能了,」姚伯一面琢磨,一面說。「你所這些捆柴,能賣多少錢?」
  「一百捆1賣半克朗;像這樣大長天,俺掙的錢很夠俺過的了。」
  
  1 捆:英國習慣,草、木等物束成捆子時.以體積論,而不以份量論。一般標準, 一捆高三英尺,周圍二十四英吋。
  姚伯回愛得韋去的時候,一路上淨盤算,盤算著還很得意。他走到房前的時候,游 苔莎從一個開著的窗戶裡跟他搭話,他聽了就走上前去。
  「可愛的人兒,」他說,「我現在比以先快樂了。要是我母親再能跟你、跟我都和 好了,那我就十分快樂了。」
  「我恐怕那永遠也不會吧,」游苔莎把她那雙含嗔凝怨的美麗眼睛往遠處看著說。 「現在一切都沒改樣兒,你這個快樂從哪兒說起呀?」
  「因為在這種不幸的時光裡,我到底找到了一樣我作得來、並且能維持生活的工作 了。」
  「是嗎?」
  「我要作一個斫常青棘的和掘泥炭的工人了。」
  「別價,克林!」游苔莎說,她剛才露在臉上那一點點希望,馬上又消失了,她比 以先更難過起來。
  「我一定要那樣作。現在我既是能作點兒規規矩矩的事情來補助日用,而可不作, 可老花咱們攢的那一點兒錢,那豈不很不明智嗎?這種戶外運動,於我的身體很有益; 再說,誰敢保過幾個月,我不能照樣再念起書來哪?」
  「不過咱們要是需要人幫忙,我外祖就說過,他可以幫咱們。」
  「咱們不需要人幫忙。要是我去斫常青棘,咱們的日子就能過得不錯了。」
  「跟奴隸、埃及的以色列人1以及那一類的人一樣啊!」一顆痛淚從游苔莎臉上流 下,不過克林卻沒看見。他的口氣裡,含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意思,這就表明,一種結局, 在她看來絕對可怕,而他卻連可慘都感覺不出來。
  
  1 埃及的以色列人:見《舊約·出埃及記》第一章。以色列的眾子各帶家眷,…… 一同來到埃及。……埃及人派督工的轄制他們,加重擔苦害他們……嚴嚴地使以色列人 作工,使他們因作苦工覺得命苦。
  跟著第二天他就跑到赫飛的小房兒裡,跟他借了裹腿、手套、磨刀石和鉤刀,預備 用到他能自己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於是他就跟他這位舊相識兼新同行一齊出發,揀了一 個常青棘長得最密的地方,給他這種新職業行了開幕禮。他的目力,跟《拉綏拉》裡那 種翅膀1一樣,雖然對於他那種偉大的計劃沒有用處,而作這種苦活兒卻很夠用。並且 他看出來,過幾天,他的手磨硬了不怕起泡的時候,他的工作還能進行得很不費力哪。
  
  1 《拉綏拉》裡那種翅膀:《拉綏拉》,英國十八世紀文學家約翰生作的一本教 訓傳奇,那本書的第六章裡,說到一個巧匠,能作各種巧機,曾對阿比西尼亞的王子說, 他能作翅膀,使人飛。作成之後,從高崖上跳入空中,不想墜入湖中。不過他的翅膀, 雖然在空中不能使他飛起,在水裡卻能使他浮起,故得救不死。
  他天天跟太陽一塊兒起來,扎上裹腿,就到跟赫飛約好了的地方上去。他的習慣是 從早晨四點鐘一直工作到正午;到了那時,天氣正熱,他就回家睡一兩個鐘頭的覺,再 出去工作到九點鐘暮色蒼茫的時候。
  現在這位巴黎歸客,叫他身上的皮裝束和眼上非戴不可的眼罩裝扮得連他頂親密的 朋友都會不認得他,而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他只是一大片橄欖綠常青棘中間一個褐色小 點兒。他不工作的時候,雖然因為想起游苔莎所處的地位和他跟他母親的疏遠,時常覺 得煩悶,但是他一到工作得頂起勁的時候,他就怡然自得起來。
  他每天過的是一種很像只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稀奇生活,他整個的世界只限於他 四圍幾英尺以內的地帶。他的熟朋友,只是在地上爬的和在空中飛的小動物,那些小動 物也好像把他收容在它們的隊伍以內。蜜蜂帶著跟他很親密的神氣,在他耳邊上嗡嗡地 鳴,並且往他身旁那些石南花和常青棘花上爬,多得都把那些花兒拖到地上去了。琥珀 色的怪蝴蝶,愛敦所獨有而別處永遠見不到的,都隨著他的呼吸而蹁躚,往他彎著的腰 上落,並且跟他那上下揮動的鉤刀上發亮的尖兒逗著玩兒。翡翠綠的螞蚱,成群結隊地 往他的腳上跳,落下來的時候,好像笨拙的翻跟頭的,有的頭朝下,有的背朝下,有的 屁股朝下,看當時碰到的情況;還有一些,就在鳳尾草的大葉子底下沙沙地叫著,跟那 些顏色素淨不作一聲的螞蚱調情。大個的蒼蠅,都從來沒見過伙食房和鐵絲網1,並且 還完全在野蠻的狀態裡,就在他四圍嗡嗡亂鳴,並不知道他是個人。鳳尾草叢中間進進 出出的長蟲,都穿著最華麗的黃藍服裝蜿蜒滑動,因為那個時季,它們剛蛻了皮,顏色 正最鮮明。一窩一窩的小兔,都從窩裡出來,蹲在小山崗上曬太陽,猛烈的日光把它們 薄薄的耳朵上那種柔細的肉皮兒都映透了,照成一種血紅的透明體,裡面的血管都看得 出來。
  
  1 鐵絲網:蒙於食物櫥上者。
  他的職業裡那種單調,使他覺得舒服,同時單調本身就是一種快樂。一個沒有野心 的人,在力量沒受阻礙的時候,良心上也許要覺得安於卑陋是不對的,但是一旦力量被 迫受限,那他就要認為走平凡的路,是可以理直氣壯的了。因為這樣,所以姚伯就有時 自己給自己唱個歌兒聽,有時跟赫飛一同找荊條作捆繩的時候,還把巴黎的生活和情況 講給赫飛聽,這樣來消磨時光。
  在這種溫暖的日子裡,有一天下午,游苔莎出來散步,一個人朝著克林工作的地方 走去。他正在那兒一時不停地斫常青棘,一長溜棘捆,從他身旁挨著次序排列下去,表 示他那天工作的成績。他並沒看見游苔莎走近前來,所以游苔莎就站在他跟前,聽見了 他輕聲低唱,有似澗底鳴泉。這使她心驚氣結。她剛一看見他在那兒,一個可憐的苦人, 靠自己的血汗賺錢,曾難過得流下淚來;但是她聽見了他唱,感到了他對於他那種職業 (不管他自己覺得怎麼滿意,在她那樣一個受過教育的上等女人看來,卻很寒磣)一點 反感都沒有,她就連內心都傷透了。克林並不知道游苔莎在他跟前,所以仍舊接著唱:
  
  「破曉的時光,
  把叢林裝點得燦爛又輝煌。東方
  剛透亮,花神就掩映出丰姿萬狀;
  輕柔的鳥聲也重把情歌婉囀唱:
  天地之間所有一切,莫不歡欣喜悅,
  來讚揚破曉的時光。
  破曉的時光,
  有時候也令人感到十二分淒惶,
  原來是,愁悶盼夜短,歡娛喜更長:
  情腸熱的牧羊人,聽漏盡,倍悵惘,
  只為他和他的心上人,硬要兩拆散,
  在這個破曉的時光。」1
  
  1 原文為法文,引自法國作家艾提恩(1778-1845)的滑稽歌劇《居利斯當》第 二幕第八場。從公元前三世紀希臘詩人太奧克利塗斯的牧歌起,牧羊人就是典型的情人。
  這種情況使游苔莎辛酸悲苦地認識到,分分明明,克林對於他在世路上的失敗是不 在意的了;那位心高志大的漂亮女人,想到自己的身世要被克林這種態度和境況完全摧 毀,就在神魄喪失的絕望中,把頭低垂,痛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她走上前去,激昂地 說:
  「我這兒覺得豁著死了也不肯作這種事,你可在那兒唱歌兒!我要回娘家,再跟著 我外祖過去了!」
  「游苔莎!我只覺得有什麼在那兒動,可沒看見是你,」他溫柔地說;跟著走上前 去,把他那大皮手套脫下去,握住了游苔莎的手。「你怎麼說起這種離奇的話來啦?這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舊歌兒,我在巴黎的時候,碰巧投了我的所好,現在用來形容我和你 的生活,正好恰當。我說,是不是因為我的儀表已經不是優遊閑雅、上流社會中人的了, 你對我的愛已經完全消逝了哪?」
  「最親愛的,你不要用這種叫人聽著不痛快的話來盤問我啦,你要再那樣,也許我 就要不愛你了。」
  「你以為我會冒那樣的險,作那樣的事嗎?」
  「我說,你只一意孤行,我勸你不要作這樣的寒磣活兒,你一概不理。莫非你跟我 有什麼過不去的吧,才跟我這樣彆扭?我是你的太太呀,你怎麼不聽我的話呀?不錯, 我一點兒不錯是你的太太麼!」
  「我知道你這種口氣是什麼意思。」
  「什麼口氣?」
  「你說『我一點兒不錯是你的太太麼』那句話的口氣。那裡面含的意思是,『作你 的太太,真倒霉死了。』」
  「你的心也真夠硬的,抓住了那句話來挑剔我。一個女人,也可以有理性啊(當然 不是說,有了理性就沒有感情了);要是我感覺到『倒霉死了』,那也算不了卑鄙可恥 的感覺啊——那只是非常在情在理的啊。這你可以看出來,至少我並沒想說謊。咱們還 沒結婚以前,我不是曾警告過你,說我沒有作賢良妻子的品性麼?你總該記得吧?」
  「你現在再說那種話,就是嘲笑我了。至少關於那一方面,你閉口不提,才是唯一 高尚的風概;因為,游苔莎,你在我眼裡,仍舊還是我的王后,雖然我在你眼裡,也許 已經不是你的國王了。」
  「但是你可是我的丈夫啊。難道這還不能叫你滿足嗎?」
  「總得你做我的太太,一點兒也沒有悔恨的意思,我才能滿足。」
  「你這個話叫我沒法兒回答。我只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會是你的沉重負擔。」
  「不錯,那我當時就看出來了。」
  「那麼你看出來看得太快了!一個真正的戀人,根本不會看出這種情況來的1;克 林,你對我太薄情了,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聽著真不高興。」
  
  1 真正戀人……看不出這種情況:比較英國格言,「愛看不見毛病。」又,「愛 情一去,疵瑕百出。」
  「不過,呃,儘管我看了出來,我還不是一樣地娶了你,並且娶了還一點兒都不後 悔麼!你今天下午的態度,怎麼這樣冷淡哪!我還老以為,沒有比你那顆心再熱烈的了 哪。」
  「不錯——我恐怕咱們是冷淡起來了——我也跟你一樣,看出這一點來了。」她很 傷感地歎了口氣。「兩個月以前,咱們兩個那種相愛的勁兒,簡直瘋了似的;你看我老 沒有看得夠的時候,我看你也老沒有看得夠的時候。那時候,誰想得到,現在我的眼睛, 你看著已經不那麼亮了,你的嘴唇,我覺著也不那樣甜了哪?前後還不到兩個月的工夫 哪,就能真是這樣嗎?但是可又不錯,真是這樣!一點兒不錯真是這樣!」
  「親愛的,你在那兒歎氣,彷彿對於這種情況難過似的;那就是一種有希望的表 示。」
  「才不哪。我並不是為那個歎氣。讓我歎氣的還有別的情況哪;那也是任何女人, 凡是處在我這種地位上的女人,都要歎氣的。」
  「你歎的是,你一生裡一切的機會,都因為匆匆跟一個倒霉的人結婚而毀了,是不 是?」
  「克林,你怎麼老逼我說傷心難過的話呀?我也跟你一樣,應該受人憐憫才是啊。 跟你一樣?我想我比你更該受人憐憫吧。因為你還能歌唱啊!能聽到我過這種苦日子可 歌唱的,只有太陽從西出來那種時候!你相信我吧,親愛的,我很想大哭一場,哭得叫 你這樣一個屬猴皮筋的人都驚慌起來,不知所措哪。就是你對你自己的苦不覺得怎麼樣, 你為可憐我,也大可以不必唱啊!天哪!我要是像你這樣,那我寧肯咒罵,也不肯歌 唱。」
  姚伯把手放在游苔莎的肩上說:「我說,你這個沒有經驗的女孩子,你不要認為, 我不能像你那樣,以高度普羅米修斯精神反抗命運和上帝。我在那一方面曾有過的力量, 比你從來聽說過的,可就大得多啦。不過我見的世面越多,就越覺得世界上最偉大的事 業,並沒有什麼特別可算偉大的地方,因此我這種樵夫生活,也沒有什麼特別可算卑鄙 的地方。既是我覺得上帝賜給我們的最大幸福並沒有很大的價值,那麼幸福離去了,當 然我也不覺有什麼不得了的苦難了。所以我才唱歌兒消磨時光。難道你真對我一丁點兒 柔情都沒有了嗎,才連這幾分鐘的快樂都不讓我享受?」
  「我對你還有一些柔情。」
  「你說的話,可已經沒有從前那種味道了。因此可以說,愛情跟著幸運一齊消滅1 了!」
  
  1 愛情跟著幸運消滅:比較英國諺語,「貧窮從門進,愛情從窗遁。」
  「我不能聽你說這種話,克林——這樣說下去,不痛吵起來就沒有完。」她嗚嗚咽 咽幾不成聲地說。「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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