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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彼此對面立人遠天涯近

  屋子裡的傢具都是按著跳舞的目的安置的;那張大橡木桌子,早就挪到屋子的後部 了,它靠壁爐放著,好像壁爐的胸牆一般。桌子兩頭和桌子後面,還有壁爐裡面,都擠 滿了客人,其中有許多位還都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游苔莎用眼一掃,認了出來有幾位 是住在荒原以外的小康人家。但是在那裡面卻看不見朵蓀;這種情況,正是游苔莎預先 就料到了的;游苔莎現在想起來了,剛才他們在外面的時候,曾看見樓上有一個窗戶射 出亮光來,那大概就是朵蓀的屋子了。只見壁爐裡面的坐位上,露出一個鼻子、一個下 巴、兩隻手、兩個膝蓋、還有兩個腳尖兒;再仔細看去,這些部分聯結起來,原來是闞 特大爺,因為闞特大爺有的時候給姚伯太太在庭園裡幫忙,所以也在被請之列。他面前 是一堆泥炭,它的煙氣像愛特拿火山那樣滾滾上湧,在鍋鉤的鋸齒1四圍繚繞,在鹽匣 2上面拂掠,在掛的許多燻肉3中間消失。
  
  1 鍋鉤的鋸齒:鍋鉤,原文chimney-crook,系一塊鐵條,下端有鉤,用以掛鍋 壺之類。上端懸於壁爐裡的橫樑,直懸火上。鐵條上有帶鋸齒的消息兒,可以隨意伸縮。 英國鄉間人家多見之。
  2 鹽匣:鹽匣放在壁爐裡,大概因鹽怕潮,爐內有火、乾爽之故。
  3 肉:放在壁爐裡.自因壁爐裡有煙氣,好把肉叫煙熏。
  游苔莎的眼光,一會兒又注視到屋子的另外一部分。只見煙突的那一邊,放著一把 長椅子;這種傢具,遇到壁爐豁敞,非有強烈的氣流就難以使煙氣往上冒的時候,是一 件必需的附屬之具。它對於張口很大的古式壁爐,和北牆對於庭園,或者東邊的林樹4 對於一無遮擋的莊田,有同樣的功用。長椅子外面,蠟焰直顫動,頭髮直飄擺,年輕的 女人們直打哆嗦,老頭兒們直打嚏噴。長椅子裡面,卻和樂園一樣5,連一點兒蕩動空 氣的風絲兒都沒有;坐在那兒的人,背脊和面部都同樣地暖和,並且令人舒服的熱氣把 他們烘著,使他們的歌兒和故事,都自然地就唱了出來,說了出來,好像玻璃架子6里 的瓜類都自然就結出果實來一樣。
  但是游苔莎所注意的,卻並不是坐在長椅子上的那些人。襯著長椅木背上部的紫黃 色,清清楚楚地露出一個面目來。那副面目的本人,那時倚在長椅子靠外面那一頭兒上, 正是克萊門·姚伯,本地人都管他叫克林;游苔莎知道那不是別人的。那時的光景,是 最高度的倫布朗1筆法畫的一張二英尺大的畫兒。那位倚靠長椅子的人,雖然全身都可 以看見,但是觀察他的人,卻只意識到他的面目,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那個人 的面貌,究竟有什麼樣特殊的力量了。
  
  1 倫布朗(1607-1669):荷蘭派畫家之大師,被稱為「陰影之王」,因為他畫 畫兒,老是在一團陰暗裡,透進一線清晰但是有限的光線。
  這個面孔,讓一個中年人看來,是一個青年人的;但是讓一個青年人看來,卻又不 大感到尚未成熟這種字樣的需要。其實是:有一種面孔,讓看了的人生出來的概念,不 是日月逝去而年齡增長,卻是閱歷積累而經驗增多:現在這個面貌就真正是這種面貌之 一。只用歲月來表示雅列、瑪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1的年齡,倒還於實無虧,但是一 個現代人的年齡,卻得用他閱歷的深淺來計算。
  
  1 雅列、瑪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雅列活了九百六十二歲。瑪勒列活了八百九 十五歲。見《舊約·創世記》第五章。洪水見《創世記》第六、第七、第八章。
  這一個面目,生得很平整,甚至於可以說生得很秀美。但是這個人的內心,卻正把 這副面目當作一方老舊作廢的書寫片兒1,把心裡所有正在發展的特點,一步一步地寫 在上面。現在那上面還可以看得出來的秀美,不久就要叫它的寄生物——思想——毫不 容情地侵蝕了;其實這種寄生物,本來也可以在一個它無可損害、比較醜陋的面目上進 行侵蝕。要是上天不叫姚伯有那種令人消瘦的思索習慣,那別人見了他,一定要說他是 「一個儀容秀美的青年」。要是他的腦殼稜角更加嶄然顯露,那別人見了他,一定要說 他是「一個思想深沉的青年」。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卻是心裡的沉思深念,在那 兒摧殘外貌的端正清秀,因此一般人都把他的容貌算成奇特的一流。
  
  1 書寫片兒:西方(特別是羅馬)古代以木料、象牙所作,用以寫信、記賬。上 塗蠟一層,可刮去再用。近代者則用以寫備忘錄。「老舊作廢」,應指蠟層刮去多次, 不堪再用的。
  因為有這種情況,所以人們以隨便看他而開始的,都要以仔細琢磨他而終結。他的 面目上,滿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意義;他雖然還沒達到由於用心思索而面目憔悴的樣子, 但是他那種對於環境有所認識的結果,卻顯然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在那班經過了平靜 的學徒時期、又自己努力奮勉了四五年的人們身上所常看到的情況,和他這種正是一類。 從他身上已經可以看出來,思想就是肉體的病害,同時從他身上也間接地證明:感情的 單方發達、事物糾纏紛淆的充分認識,都不適於理想的形體之美。要使形體發育完美, 本來就已經需要生命供給膏油的了,但是要使心智發揮光明,更需要生命供給膏油;現 在這個面目上所表示出來的,正是兩種需要,取給予一種來源的淒慘景象。
  哲學家站在某一種人面前的時候,老覺得思想家只是日趨衰亡的物質所組成,因而 引以為憾;但是藝術家站在某一種人面前的時候,卻又老覺得,日趨衰亡的物質偏得思 想,因而引以為憾。這兩種人,都是由各自的觀點出發而來悲傷感歎精神和肉體彼此互 相滅毀的關係。這種悲傷感歎,也就是用批評的態度觀察姚伯的人心裡自然而然要發生 的。
  至於他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種天生的開豁爽朗,和自外而來的抑鬱沉悶作鬥爭,卻 沒十分成功。那種表情令人看到孤獨寂寥,但它還表示另外的情況。就像生動活潑的天 性通常那樣,一股神靈之氣,雖然在倏忽幻滅的肉體裡,含垢忍辱,遭到幽囚,而卻仍 舊像一道光線一樣,從他身上射出。
  他對游苔莎的影響,好像都能用手摸得出來。說句實話,她事先本來就達到了一種 特別興奮的程度了,她有了這種興奮,就是一個最平常的人都可以影響她。因此她現在 在姚伯面前,更身心無處安放了1。
  
  1 她在姚伯面前,簡直身心都無處安放了:暗用《舊約·創世記》第四十五章第 三節約瑟的兄弟見約瑟語。她的兄弟在他面前都驚惶得「身心都無處可放」。
  戲劇剩下的部分演完了:薩拉森人的頭已經砍下來,聖喬治成了唯一的勝利者了。 對於這一齣戲,就彷彿對於秋天長松菌,春天開雪珠花一樣,並沒人加以批評。他們對 於這一齣戲,也和那些演員們一樣,一概是拿冷靜的態度看待的。那種樂事,已經理所 當然地成了年年聖誕節所必有的東西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哪?
  那些演員們,都像《半夜點兵》裡拿破侖的鬼卒1一樣,個個又都悄然無聲、森然 可怕地一齊站了起來,按照規矩,把戲劇末尾的悲歌一同唱起來。他們剛剛唱完,屋門 就從外面開開了,只見費韋在門坎上出現,他身後面還跟著克銳和另一個人。原來先前 那些演員們曾在門外面等候跳舞完結,現在他們三個人又在門外面等候幕面劇完結。
  
  1 《半夜點兵》:為一首詩。奧國詩人兼戲劇家蔡得利慈(1790-1862)所作。 詩中說,拿破侖已死之士卒,讓一個鬼鼓手,從墳裡喚起。又英詩人胡得(1799-1845) 有一詩叫《拿破侖半夜點兵》,與此詩類似。
  「請進,請進,」姚伯太太說,同時克林也走上前去,歡迎他們。「你怎麼來得這 麼晚哪?闞特大爺來了這半天了,你跟他住得那麼近,原先我們還想你會跟他一塊兒來 哪。」
  「呃,俺本來應該早就來的,」費韋說,同時站住了,拿眼去看天花板上的房梁, 想找一個釘子,把他的帽子掛起來。但是一看他平素掛帽子那個釘子,已經叫寄生草占 去了,同時牆上所有別的釘子,也都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冬青,他只得把帽子搖搖欲墜 地平放在座鐘頂兒和蠟箱子之間,才坦然如釋重負。「俺本來應該早就來的,太太,」 他又接著剛才那個碴兒說,不過這回的神氣,比先前自然得多了,「可是俺知道請客這 種情況,總是亂哄哄的人多地狹;故此俺想,俺總得等到你這兒稍微安定了,俺才能 來。」
  「俺,姚伯太太,也那麼想來著,」克銳很誠懇地說。「俺爹可急的不得了,也不 顧合適不合適,天還沒黑就跑來了。俺對他說過,一個老人家,赴會赴得太早了,簡直 就是不大體面;不過,俺的話都是耳旁風。」
  「咯勒咯!俺不能在家裡等到玩藝兒都快完了的時候才來!俺一聽見有什麼好玩兒 的,就像鷂子一樣地輕快!」闞特大爺在壁爐裡的坐位上,興高采烈地大聲說。
  同時費韋正仔仔細細地把姚伯端相,端相完了,對屋裡的客人說:「俺說,俺這個 話,你們大傢伙兒也許不信;俺碰見他的地方,要是不是他的故土這片荒原,要是是別 的地方,那俺一定不會認得是他;他的模樣大大地改變了。」
  「你的模樣也大大地改變了,提摩太,而且我覺得你越變越好了,」姚伯一面說, 一面打量費韋站得筆直的身子。
  「姚伯少爺,你也端相端相俺哪。俺也越變越好了,是不是?」闞特大爺一面說, 一面站起來,把自己送到姚伯面前隔著半英尺以上的地方,好叫姚伯仔細把他品評一番。
  「俺們自然要看一看你的,」費韋說,同時拿過蠟來,在闞特大爺臉上上下照去。 只見闞特大爺,滿面春風,滿臉含笑,故意動唇擠眼,裝作年輕的模樣。
  「你的樣子並沒大改變,」姚伯說。
  「要是說大爺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越活越年輕了,」費韋斬釘截 鐵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那並不是由於俺自己的能力,所以俺對於這一層並不覺得驕傲!」那位喜歡 起來的老頭兒說。「不過俺的荒唐病,可總沒有法子治,俺承認那是俺的毛病。不錯, 俺闞特老頭子正是那種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姚伯少爺,俺要是跟你比起來, 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咱們這裡面,誰也不能跟他比,」赫飛說,他這句讚歎,用的是充沛沉著的低音, 因為他就無意於叫它傳到任何別人的耳朵裡。
  「實在的,要不是有俺在棒啊鄉團裡當過兵(那時大家都因為俺們俏皮,叫俺們棒 啊團),要不是有俺在那裡頭當過兵,那麼這兒這些人,不用說比他差一層的沒有,就 是比他差兩層的也找不出來,」闞特大爺說。「即便俺當初當過兵,咱們跟他站在一起, 還是顯得有些土頭土腦的。但是在四年上,有一天,俺們只當鮑那已經在海角的一面登 了岸了,俺就跟俺們的隊伍,一齊往蓓口外面開,那時俺們從大貨店的窗戶前面衝過去, 大家沒有不說俺是所有南維塞斯1這塊地方上頭一個漂亮人物的。那時的俺,身量兒像 一棵小白楊樹那樣直,扛著火松,帶著刺刀,紮著裹腿,繫著又高又硬差不多把脖子都 要鋸掉了的領子,渾身上下的武裝,跟北斗七星一樣地耀眼。不錯,街坊們,俺當兵那 個時候,真值得一看。你們真應該在四年上看一看俺!」
  
  1 南維塞斯:即多塞特郡。
  「唉,克林少爺的身量,像他姥姥家的人,」提摩太說。「俺跟他舅舅頂熟啦。所 有南維塞斯這一郡裡,從來沒有人用過他那樣大的棺材;可是即便那麼大,據說可憐的 喬治,還不得不把腿蜷著一塊哪。」
  「棺材?哪兒有棺材?」克銳往前湊了一湊問。「又有人看見鬼了嗎,費韋先生?」
  「哪兒有鬼,誰說有鬼?那是你心裡老想鬼,所以耳朵也老聽見鬼,你快別再那樣 啦;你要壯起膽子來,」提摩太責備克銳說。
  「俺倒很願意那樣,」克銳說。「可是這陣兒俺一琢磨,俺昨幾夜裡的影子,可真 像一口棺材。街坊門,一個人的影子要是像一口棺材,那主著什麼?俺想,那不能是叫 人害怕的東酉吧?」
  「叫人害怕?不能!」閾特大爺說。「他媽的,俺除了鮑那以外,俺就沒怕過任何 別的東西,不然的話,俺就不會當那樣的兵了。真的,你們四年上沒看見俺,真可惜了 兒的了!」
  那時候,幕面劇演員正要預備告辭;但是姚伯太太卻把他們都攔住了,請他們都坐 下,用一點晚餐。對於這番邀請,聖誕節老爹就以全體的名義立刻接受了。
  游苔莎因為有機會能再多待一會兒,覺得很快樂。外面又冷又上凍的夜,對於她加 倍地凜冽。不過待在這兒,也並不是沒有困難。原來大房間裡地狹人多,食物間卻正好 通著大房間,所以姚伯太太就給演員們在食物間的門裡面,放了一條長凳子,那些演員 們就在那條凳子上一排兒坐下,同時食物間的門開著,這樣一來,他們實在仍舊等於坐 在一個大屋子裡了。姚伯太太低聲對她兒子說了幾句話,他聽了就穿過那個大屋子,往 食物間去了,只見他從寄生草下面過的時候,腦袋都碰到寄生草上。他把牛肉、麵包、 糕點、餅餌、蜜酒和接骨木酒,都給演員們搬了出來;因為那天他們母子親自伺候客人, 為的是好讓他們的小女僕也和客人們一樣地高坐。跟著演員們就都摘去頭盔,動手吃喝 起來。
  「不過你一定也得用點兒什麼才好,」克林手裡端著盤子,站在那位土耳其武士面 前說。她已經說過不用了,只靜靜地坐在那兒,臉上仍舊叫條帶遮著,只有她的眼光能 夠從擋在她面前那些條帶的縫兒中間看得出來。
  「謝謝你,我不用,」游苔莎回答說。
  「他很年輕,」薩拉森人抱歉地說,「你不要見他的怪。他並不是俺們的舊手兒, 因為有一個舊手兒不能來,他來當一回替工兒。」
  「不過他得多少用點什麼才好,」姚伯堅決地請求,說。「喝一杯蜜酒或者接骨木 酒好吧?」
  「不錯,你喝一點兒酒好啦,」薩拉森人說。「回頭家去的時候,省得身上發冷。」
  雖然游苔莎吃東西的時候,不能不把臉露出來,但是喝東西的時候,卻很可以不必 動她的頭盔。因此她就接受了那一杯接骨木酒,那杯酒就一下移到條帶裡面,看不見了。
  游苔莎在那兒喝著酒的時候,時時擔心害怕,惟恐自己的地位不妥;不過同時這種 怕裡面,還是快樂的成分居多。現在在她面前蹀躞慇勤、招呼款待的,正是她一生之中 頭一個願意崇拜的人物;但是這種招待,說是對她自己,卻又不是真對她自己,卻又是 對一個想像中的人物;這種情況,把她的情緒弄得難以形容地複雜。她所以這樣愛克林, 一部分是由於他在眼前這個場面上是一位特殊的人物,另一部分是因為她原先就下了決 心要愛他,主要的部分是因為她厭煩了韋狄以後,萬般無奈,非有另一個愛的對象不可。 她堅決相信,不管她自己怎麼樣,她都是愛定了他的;從前那位黎特勒屯爵爺第二1, 還有別的人,因為夢見了自己非在某一天死去不可,就癡迷執著,死乞白賴地硬往那方 面琢磨,結果果然到了那一天就真死了;現在游苔莎對於她非愛姚伯不可的癡想,可以 說和那一般人對自己非死不可的癡想正相同。一個女孩子,只要一旦相信,她會在某時 某地和某人一見就傾倒失據,那麼那件事實際上就等於已經完成了。如果當時有什麼情 況,叫姚伯覺出來光怪陸離的戲裝下掩蔽的那個人是什麼性別,那游苔莎自己所有的感 覺力和她能使別人生出來的感覺力範圍有多廣大?她影響所及的遠近,和那些演員們的 比起來,超越到什麼程度?當年改裝凡人的愛之後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現2的時候,她身 上發出一種迥非人間的芬芳來,把她的本質洩露。一個塵世的女人,如果也曾有由於深 情的激發而對她情之所鐘的對象噴放過這種神秘的氣味的,那現在這種氣味就一定把游 苔莎的本質顯示給姚伯了。因為姚伯當時帶著如有所追探的樣子看著游苔莎,跟著又好 像忘記了他所觀察的是什麼的樣子出了一會神兒。那一瞬之間的情境過去了,他又往前 去了,同時游苔莎不知其味地把酒喝著。只見她存心蓄意定要深慕熱戀的那個人,進了 小屋子,往小屋子遠處那一頭兒去了。
  
  1 黎特勒屯爵爺第二(1744-1779):死前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鳥兒飛進了 他屋裡,變了一個女人,警告他,說他活不到三天了,果然第三天死了。哈代在一八八 五年的日記裡,記了一個關於多塞特郡術士敏屯的故事,說他預言某人須於某日死去, 果然。此處所謂「還有別的人」,或即指此類人而言。
  2 愛之後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現:愛之後即羅馬神話中之維納斯,生子曰伊尼艾斯, 特洛亞城破,從兵火中逃出,遊行各地,欲求一棲息之處。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伊 尼以得》第一卷第三○五行以下說,伊尼艾斯在樹林子中間遇見了他母親,打扮得像一 個處女的女獵人,問他話。伊尼艾斯說她不是凡人,一定是神,她不肯承認,只告訴他 這是什麼地方等等。說完回身走去;第四○三至四○四行說,那時她那天神的環發也從 頭上發出天上的芬芳……她的儀態完全顯出來她是一個天神。
  前面已經說過,演員們都坐在一條凳子上,因為大屋子裡沒有地方,所以凳子的一 頭伸到了作食物間的那個小屋子裡。游苦莎一部分因為害羞的原故,特意選了正當中間 那個坐位,所以她不但能看見賓客滿堂那個屋子裡的一切,並且能看見食物間裡的一切。 克林走進食物間以後,再往前去,就是屋子的暗處了,游苔莎的眼睛也跟著在暗處看著 他。屋子那一頭有一個門,克林正要去開那個門的時候,門裡頭卻有人把門開開了,同 時由那兒透出一道亮光來。
  那是朵蓀,手裡拿著蠟,臉上灰白、焦灼、惹人注意。姚伯看見了她,就露出好像 很喜歡的樣子來,使勁握她的手。「這才是啦,朵綏,」他很熱烈誠懇地說,他彷彿看 見了朵蓀,才又靈魂歸竅似的。「你到底想下樓來啦,這我很高興。」
  「悄悄的,不是,不是那樣,」朵蓀急忙說。「我只是下來同你說幾句話。」
  「不過你為什麼不來跟我們一塊兒玩玩哪?」
  「我不能。至少我不大願意。我有點兒不舒服。再說,你既是有一個很長的假期, 那麼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長著哪。」
  「沒有你簡直就沒有什麼大意思。你真不舒服嗎?」
  「只有一點兒,我的哥哥——就在這兒。」她一面說,一面作出玩笑的樣子,把手 在胸前一摸。
  「啊,我母親今兒晚上也許是少請了一位客人吧?」
  「呃,不是,不是。我只是下樓來問問你——」說到這兒,姚伯就跟著朵蓀,進了 小門,走到門那面的私室裡去了;同時他們把門隨手關上了,所以游苔莎和緊挨著她坐 著的那個演員(原先只有他們兩個看到這種情況)就再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
  游苔莎的頭和臉,都一齊發起熱來。她看了剛才那種情況,馬上就猜出來,因為克 林剛回家三兩天,所以還沒有人告訴他朵蓀由於韋狄而受的痛苦;同時他又只看見朵蓀 仍舊和他離家以前那樣住在這兒,他自然也疑惑不到會有什麼事情的了。游苔莎馬上就 按捺不住,嫉妒起朵蓀來。固然朵蓀對於另外一個人,也許還有溫柔的情感,但是既然 她和這位有意思、出過國的堂兄終日廝守,那她對於那另一個人的溫柔感情,究竟能繼 續多久呢?他們兩個,既是老在一塊兒,又沒有別的事物分他們的心,那誰敢說,在他 們兩個之間,還有任何感情不能很快地發生呢。克林童年時代對於朵蓀的愛,也許現在 已經沒有勁頭兒了,但是也很容易復活啊。
  游苔莎對於自己這種改裝的辦法,覺得煩惱起來。另一個女人,正在那兒放光射彩, 逞艷鬥麗,而自己卻這樣古里古怪裝束打扮,這不完全是糟蹋自己嗎?她要是先就知道 了這番相會的全部影響,那她一定要用盡方法,就是斡天旋地,也要以本來的面目前來 赴會的。像現在這種樣子,她容貌方面的力量完全沒法使人感到了,感情方面的纏綿完 全隱藏起來了,風情方面的妍媚根本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她的聲音了;她只覺 得她遭到「回聲」的命運1了。「這兒沒有人敬我,」她說。她卻並沒想一想,她既是 扮作了男孩子,雜在男孩子中間來到這兒的,那人家就一定要拿男孩子看待她。人家對 她並沒另眼相看,本是她咎由自取,並且原因也不言而喻,但是她卻不能認識到,人家 這樣作完全是出於不知而為。因為那時的情境,把她的感情弄得過於銳敏了。
  
  1 「回聲」的命運:希臘神話,「回聲」本為山林女神,因好多言,為朱諾所惡, 遂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只許問她話時,她可以回答。她愛上了美少年納隨色斯,但以 不能言,無法自通,遂日益憔悴,形銷骨毀。最後只剩了回答的能力,其它一無所有了。
  女人也曾由於改穿戲裝,獻身氍毹,而得過很大的好處。像前一個世紀初期扮葩蕾 ·琵澈姆1的和這一個世紀初期扮麗狄·蘭閨2的那一類漂亮人物,都不但得到愛情, 並且還得到公爵夫人的尊榮,那是不用說的了;那些意向遠在這般人以下的,都成群成 隊地曾經達到一種初步的滿足,達到差不多能隨心所欲、想叫誰愛她們誰就愛她們3的 地步。但是這位土耳其武士,卻因為不敢把面前那些飄搖的條帶撩開,連這種好處都沒 有機會得到。
  
  1 葩蕾·琵澈姆:英國十八世紀詩人該伊(1685-1732)的樂劇《丐人歌劇》裡 的女主角。演這個角色而作了公爵夫人的是芬頓小姐。她一七二八年初演葩蕾·琵澈姆, 同年的勒屯公爵和她同逃,一七五一年和她結婚。
  2 麗狄,蘭閨:英國戲劇家謝立丹的喜劇《情敵》裡的女主角。演這個角色而作 了公爵夫人的是邁侖,在十九世紀初年,扮演過麗狄·蘭閨,一八二七年作了聖奧爾本 公爵夫人。
  3 英國女演員團演戲而得到地位、愛情的,除了前面說的那兩個人以外,還有許 多,其中如奈勒·桂文,作了英王查理第二的外家;波羅屯小姐,作了塞爾婁夫人;司 蒂芬小姐作了愛塞司伯爵夫人;瑪利·羅賓孫,作了英太子(後來之喬治第四)的外家, 皆是。
  姚伯重新回到屋子裡面的時候,卻只剩了他一個人了,他的堂妹已經不見了。他走 到游苔莎跟前兩三英尺以內的地方,好像又想起一樁心事來似的,把腳站住,把眼盯在 她身上。游苔莎就把臉轉到另一面,心慌意亂起來,直納悶兒,不知道這種悔恨交加的 罪得受到幾時。姚伯流連了幾秒鐘的工夫,又往前走去。
  有些性情熱烈的女人,通常總是為了愛情而自尋苦惱。現在愛、懼、羞、妒種種情 感,混合衝突,把她弄得極端不安。逃躲是她要馬上達到的最大願望。但是別的演員, 卻都沒有要匆匆離去的表示,所以她就低聲告訴了和她同席的那個小伙子,說她願意在 外面等他們,跟著就盡力輕輕悄悄、不驚動人,走到了門前,開開了門,溜出去了。
  恬靜寂僻的夜景,使她疑懼冰釋,心神平定。她走到白籬柵跟前,靠在那上面,觀 看月色。她在那兒這樣靠了不大的工夫,房門又開開了。游苔莎以為是那些演員出來了, 所以就回頭看去;但是出來的並不是演員,卻是克林·姚伯,他也像剛才她自己那樣, 輕輕悄悄地開了門出來,又輕輕悄悄地把門關上了。
  他走上前來,站在她旁邊,對她說:「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兒,所以想請教你一個 問題。你是不是一個女人?再不就是我看錯了?」
  「我是一個女人。」
  姚伯的眼睛帶著很感興趣的樣子在她身上流連。「現在女孩子常演幕面劇嗎?從前 可不。」
  「現在也不。」
  「那你為什麼作這種事哪?」
  「為的是興奮一下,散散鬱悶,」她低聲說。
  「什麼東西讓你鬱悶?」
  「人生。」
  「這種使人鬱悶的原因,本是許多許多人都得忍受的。」
  「不錯。」
  靜默了半晌。到後來克林才問:「你得到了興奮沒有哪?」
  「在現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裡,也許算得到了。」
  「那麼現在有人認出來你是女人,你覺得討厭吧?」
  「不錯;不過我原先就想到這一節了。」
  「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想要上這兒來赴我們這個會,那我一定很高興請你來。我幼年 是否曾跟你認識過?」
  「沒有。」
  「你現在再請回到屋子裡待一下,喜歡待到多會兒就待到多會兒,好不好?」
  「我不願意讓人家再進一步認了出來。」
  「呃,你可以放我的心,」姚伯說,跟著琢磨了一會,又溫柔地接著說:「我現在 不再打擾你啦。這種會見的情況,實在得算很別緻。我現在不追問你,為什麼一位深有 教養的女人作這類事了。」
  克林好像盼望游苔莎能把原因告訴他似的,但是游苔莎卻不願意說,因此克林對游 苔莎說了一聲「夜安」,跟著繞到房子後面去了。他在那兒自己來回走了半天,才進了 屋裡。
  游苔莎心裡,本來就是熱烈激動的,現在又經過了這一番波折,所以就不能再等她 的夥伴了。她把面前的條帶撩起來,開開了柵欄門,一下投到了荒原上。她走的時候並 不匆忙。她外祖那時候已經睡了;同時游苔莎本來常常月夜在山上閒步,她來來去去, 她外祖毫不注意,並且她外祖自己隨便慣了,對於他外孫女兒也同樣地放任。所以現在 幡踞游苔莎心頭的,並不是怎樣回家的問題,卻是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只要姚伯有一 丁點好奇心,那他一定非訪查出她的名字來不可,那時候應該是怎樣一種情況呢?她起 初想起這番冒險有這樣一種收場,只覺不勝歡躍,雖然歡躍之中有時候她又有一些羞臊 而面紅耳熱。但是她又一想,就不覺心灰意冷。因為她想到,她這番冒險到底有什麼用 處呢?她現在對於姚伯家,還完全是一個生人呢。她無端在那個人身上罩了一層纏綿悱 惻的光環,這種感情也許會使她苦惱。她怎麼就能叫自已被一個生人迷住了呢?並且把 她的愁煩之杯1注滿了的,還有一個朵蓀哪,跟克林一天一天地在接近得一觸就著的情 況下住著。因為她剛剛知道了,克林並不像她以前所信的那樣,在家裡只待幾天,卻和 那個正相反,要在家裡作不少日子的勾留呢。
  
  1 愁煩之杯:杯喻命運,愁煩之杯,即命中應受之愁煩。《舊的·詩篇》第七十 五章第七至八節;「惟有神司判斷,能使人尊崇,使人卑賤。耶和華手中有杯,其中之 酒起沫。」亦見其它各處。
  她走到迷霧崗上的小柵欄門跟前了,不過開門之先,卻轉身把荒原又看了一看。只 見那時,雨塚在群山上聳立,明月在雨塚上高懸。萬籟俱寂,滿天霜氣。這種光景,讓 游苔莎想起一件以前忘得乾乾淨淨的事來了。她曾答應過韋狄,說今天晚上八點鐘,和 他在雨塚上見面,好對於跟他同逃的要求,作最後的回答。
  這個日子,這個時間,本來都是游苔莎親自定的。韋狄這時候大概已經上了雨塚, 在寒夜裡等候而大大地失望了。
  「哼,這樣倒更好;這並凍不壞他,」游苔莎絲毫無動於衷地說。現在的韋狄,和 戴著墨晶眼鏡看來的太陽一樣,毫無光芒四射了,所以游苔莎能隨隨便便衝口說出這種 話來。
  游苔莎站在那兒,出神兒琢磨。朵蓀對於她堂兄那種招人愛的模樣,又驀地上了她 的心頭。
  「唉,她早就嫁了戴芒有多好哇!」游苔莎說。「要不是有我從中作梗,那她也許 早就嫁了他了!我要是早就知道了是這樣——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有多好哇!」
  游苔莎又用她那兩灣含嗔凝怨的湛湛秋波,朝著月亮看了一下,跟著非常像打了一 個寒噤似的,很傷心地歎了一口氣,走到房簷下面的陰影裡去了。她在「披廈子」裡把 戲裝卸下,把它卷在一起,然後進了屋子,上了自己的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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