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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眷眷心無那行險以僥倖

  游苔莎打主意不再去訪那位巴黎歸客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號,那天晚上,只她 一個人待在家裡。新近有一種謠言,傳到她的耳朵裡,說姚伯回來看他母親,只是短期 的勾留,下禮拜不定哪一天就要走了;游苔莎在最近那一點鐘裡面,正因為這個消息, 在那兒淒惶。「這是當然的,」她自言自語地說。一個人,在繁華的城市裡,作事正作 到熱鬧中間,當然不能在愛敦荒原上久住。她要在這樣短促的假期裡,和那位說話的聲 音曾使她興奮鼓舞的青年見上一面,自然是沒有什麼機會的了;除非她像一隻紅胸鳥一 樣,老在她母親的房前房後,房左房有,徘徊往來,流連不去,但是那樣辦,卻又有困 難,又失身份。
  鄉村的男女,要是遇到了這種情況,那他們平常採取的權宜之計,就是上教堂。在 平常的村莊裡或者市鎮上,一個回家過節的本地人,只要不是因為年紀大或者心意懶而 失去了看人和讓人看1的興趣,那我們可以穩穩當當地預先料到,他一定會在聖誕節那 一天,或者緊接節後的禮拜天,穿著新衣服,帶著前途光明、洋洋得意的神氣,在教堂 的坐位上出現。因此聖誕節上午教堂裡的會眾,多半是生在附近一帶那些跟吐叟展覽所 2里一樣的著名人物。到那兒,一個叫人家整年棄在故鄉的女人,能夠潛行偷入,去看 一看那位一年以來把她忘記而現在回到故鄉的舊情人發展的情況;並且面對公禱書,目 注舊情人,心裡琢磨,也許新事物對他已經沒有什麼魔力了吧,他也許會舊情復燃而心 裡跳起來吧。到那兒,像游苔莎這樣比較新來乍到的街坊,可以移步命駕,去仔細觀察 觀察那位她還未來此地就已經離家遠去的本地青年,看一看他的人品如何,同時琢磨琢 磨,值得不值得在那青年再離家以後,和他的父母拉攏交結,好在他下次回來的時候, 能夠知道關於他的情況。
  
  1 看人和讓人看:這種觀念,似初見於羅馬詩人奧維得、他在《愛的藝術》第三 卷第九十七行說,「他們來看人,他們也來讓人看。」後屢見英詩。
  2 吐叟展覽所:在英國倫敦瑪利勒賁街。所內都是古今名人的蠟像。吐叟本為瑞 士人,曾以蠟捏塑法國歷史人物,於巴黎展出.後遷倫敦。
  但是在人家零散的愛敦荒原上面,這些用情用意的辦法,全不適用。名義上他們是 教區的教民,實際上他們並不屬於任何教區。凡是到這塊地方上那些孤零分散的人家裡 和他們的家人親友過聖誕節的人,都老坐在他們家人親友的壁爐旁邊,喝蜜酒和別的開 懷的東西,一直喝到他們最後告別的時候。既是到處都是寒風凍雨、冰雪泥濘,所以他 們不願意跑二三英里,兩腳沾濕,後脖子都濺著泥漿,去和那些雖然也算是街坊、而卻 住在教堂近旁,能夠潔淨乾爽上教堂的人,坐在一塊兒。姚伯既是在家只待幾天,所以 游苔莎清楚地知道,十有八九,他不會到教堂去的;她要是坐著矮馬馬車,走過很壞的 路,想要在那兒見他一面,那淨是白費力氣。
  那時候已經暮色蒼茫了,游苔莎正在飯廳裡的火旁坐著;那個飯廳也就是門廳1, 本是他們冬天閒坐的地方,因為冬天的時候,老艦長最喜歡燒泥炭,而那個飯廳裡的大 爐床,又正是專為燒泥炭砌的,因此他們不願意到起坐間裡去。屋子裡面能看得見的東 西,只有擺在窗台上面的物件,頂著低低的天空,露出它們的形體:中間是那個舊沙漏, 兩旁是兩個古代不列顛人的骨灰盆,那本是從附近一個古塚裡掘出來的,現在當作了花 盆,裡面栽著長剃刀形葉子的仙人掌。房門上有人敲門。僕人沒在家;老艦長也出去了。 敲門的人,等了一會兒,就走了進來,敲屋子的門。
  
  1 飯廳……門廳:英人住宅,進門處為門廳,設衣帽傘架等物,一般與飯廳分開。 鄉間的小房地,地狹房間少,往往二者合而為一,應即所謂hall dining room。
  「誰呀?」游苔莎問。
  「勞你的駕,斐伊艦長,你能不能讓俺們——」
  游苔莎起身走到門口,說:「你怎麼這麼不懂規矩,一直就進來啦?你應該在外面 等著。」
  「艦長對俺說過,俺可以不必麻煩,一直進來,」一個小伙子回答;只聽他說話的 聲音,很不討厭。
  「哦,是嗎?」游苔莎稍微溫和一點兒說。「你有什麼事,查雷?」
  「今天晚上七點鐘,你老爺能不能勞駕把他盛燃料那個屋子,借給俺們排一排戲?」
  「怎麼?今年愛敦幕面劇1里有你嗎?」
  
  1 幕面劇:原文mumming,英國的一種民間戲劇,起於中古,盛行英國各處,演 於節日,特別是聖誕節,演員們都穿著光怪陸離的服裝,面技條帶,在人家房外或屋內 演出。現在只有少數地方,還照舊舉行。詳見英國文學史家錢博斯的《英國民劇》。 「幕面劇」意譯兼音譯,以這種戲的演員臉上垂著許多條帶,像面幕。
  「不錯,有俺,小姐。艦長從前老讓那些演戲的在這兒演習。」
  「我知道。好吧,你們要用這地方,你們就來好啦,」游苔莎懶洋洋地說。
  原來老艦長的住宅,差不多就是荒原的中心,所以他們才老選擇他那個盛燃料的屋 子,作排戲的地方。那個屋子,像一個倉房一樣地寬綽,所以作排戲的地方,是再好沒 有的了。那些扮角色的小伙子們,都分散地住在各地,他們要是在這地方聚齊,那他們 每一個人所走的路,就差不多是相等的了。
  游苔莎對於幕面劇和幕面劇演員,本來都頂看不起。演員們自己,對於他們的藝術 卻沒有那種感覺,雖然同時他們也並不熱心。一種世世流傳的遊藝,和一種絕而復興的 舊劇,不用看比後面更顯著的情況,就可以區別出來;對於絕而復興的活動,大家都熱 心盡力,興高采烈;對於因襲傳流的舊套,大家都冷冷淡淡,勉勉強強,看他們那種敷 衍的態度,很叫人納悶兒,為什麼那麼一種草草了事的具文,卻非年年舉行不可。他們 這些演員,和巴蘭1那一般並非出自情願的預言家一樣,本是不管他們自己願意不願意, 反正內心裡有一種催動的力量,逼迫他們說人家讓他們說的話,作人家讓他們作的事。 在現在這種從事於光復舊物的時代2里,這種不知而為的扮演方式,就是一種真正的標 志,能使僵化的舊傳和徒有其名的復興,辨明分開。
  
  1 巴蘭:摩押人因以色列人眾多,大俱,他們的王遣使者召巴蘭來,叫他咒詛以 色列人,上帝臨巴蘭,告以不可。摩押王再使人請巴蘭,上帝臨巴蘭,叫他去,但須遵 行上帝對他所說的話。……巴蘭見摩押王,說,我豈能擅自說什麼嗎?上帝將什麼話傳 給我,我就說什麼。詳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以下。
  2 光復舊物的時代:本書事跡假定發生於一八四○年至五○年之間,其寫作時期 則為一八七七。總的說來,約為英國動盪變革劇烈時期,但也有些復古方面,如思想上 卡萊爾之主張回到中古,宗教上之牛津運動及天主教復振等等。哈代此處所指,則似為 教堂建築之修復,其風盛於一八六○至一八七○年前後,哈代曾與其事,看到修復中的 種種怪現象,於其小說及詩歌中時時諷刺之,表示所謂復舊,徒有其名。
  他們演的那一齣戲,是人所共知的《聖喬治》1。所有的人包括每個演員家裡的婦 女,都幫著預備。要是沒有姊妹情人的幫助,戲裝也許就作不成;不過反過來說,這種 幫助,也並不是沒有它的缺點。那些女孩子們剪裁盔甲和裝飾盔甲的時候,無論怎麼也 不能使她們尊重古代的流傳;她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在這地方加一個綢結,在那 地方加一朵絨花;據這些女性的眼光看來,盔甲上面的雲肩、掩心鏡、護領、護腕、袍 袖等等部分,都是實際有用的好地方,可以在那兒縫上色彩鮮明、飄動翩翻的條帶。
  
  1 《聖喬治》:英國民劇名,即幕面劇。聖喬治為英國護國聖人,他最有名的故 事,是斬龍的傳說。英國在聖誕節演的民劇幕面戲,即以《聖喬治》為主。戲詞各地稍 有異同,哈代所引,應即通行多塞特郡者。錢博斯的《歲時記》裡有該劇全文。
  也許會有這種情況:在基督徒這方面扮鬥士的周,有一個情人;伊斯蘭教方面的戰 士捷姆,也有一個情人。她們作戲衣的時候,捷姆的情人,除了在盔面上加了些絲帶而 外,還在捷姆的戰袍底襟上加了一些鮮明的絲綢海扇邊(盔面的條帶都是約莫半英吋寬 的彩色東西,垂在面前,大半是用絲帶作的);這種情況,讓周的情人知道了,周的情 人,馬上就把周的戰袍底襟海扇邊那兒,加上了鮮明的絲綢,同時因為要勝過捷姆,還 把肩頭上也加上了帶結。捷姆的情人,不甘心叫人比下去,又在捷姆的戰袍上處處加上 絲帶花結和花朵。
  這樣一來,鬧到末了,基督教徒軍隊中的勇士,和土耳其的武士,竟不能從衣服的 特點上看出來有什麼不同;並且還有更壞的一點:偶然一看,也許會把聖喬治看作是他 的死敵薩拉森人。那些扮演角色的,雖然心裡對於這種人物的攪惑,不能不覺得討厭, 但是他們卻又得罪不起那些幫忙而使他們受益非淺的人,因此這種革新就繼續下去了。
  不過,這種趨向於人人一律的裝飾,卻也有一點兒限制。戲裡的郎中或者醫生,還 是原樣不動,保存下來,他穿的是顏色較為暗淡的衣服,戴的是怪帽子,胳膊上拴的是 藥瓶子,他永遠不會叫人認錯了。那位習俗相沿的聖誕節老爹,可以說和醫生一樣,也 沒有改變;他手裡老是拿著一根大棒子;他總是一個年紀較大的人,陪伴著那些演員們, 晚上從這一個教區老遠地走到那一個教區,他是他們的保護人,同時又是給他們管理錢 財的。
  他們排戲的時間——七點鐘——到了,待了不久,游苔莎就聽見盛燃料的屋子裡有 人聲發出來。她想要使她那永遠覺得人生暗淡的心情稍微鬆散一下,就走到盛燃料的屋 子旁邊一個盛蘿蔔一類東西的棚子1里,那棚子是一個「披廈子」,正靠在盛燃料的屋 子上;棚子的泥牆上,有一個粗糙的窟窿,本來是為鴿子預備的。從這個窟窿裡可以看 到隔壁燃料屋子的內部。那時有一線亮光,正從窟窿那兒射出。游苔莎就站在一個凳子 上,從窟窿眼兒往裡看他們的動作。
  
  1 盛蘿蔔的棚子:蘿蔔供人食用,亦為牲口冬日飼料。此處的棚子,兼作洗衣房 之用,如後文所說。
  燃料屋子裡有一個擱板,上面點著三盞高高的燈心草燈,在燈光下,有七八個小伙 子正在那兒走來走去,宣講朗誦,互相混淆,硬練強學,以期演出完善。斫常青棘的赫 飛和掘泥炭的賽姆,站在一旁看著。提摩太·費韋也在一旁,身子靠在牆上,哪一個小 伙子忘了詞兒,他就憑他記的給提一提,同時還在戲詞中間插進一些閒話軼事,說當年 他那一輩人像現在年輕的一輩,作愛敦中選的演員那時候更盛的境況。
  「罷罷。你們這就得算是很好了,」他說。「俺們那時候,這種樣子自然還不成。 哈銳扮薩拉森人,還得把肚子再腆一腆,約翰不必那麼使勁喊,好像要把腸子都喊出來 似的。除了這兩點,別的都可以湊付啦。你們的戲裝都得了嗎?」
  「禮拜一就都得了。」
  「你們頭一回演出是禮拜一晚上吧,是不是?」
  「是。在姚伯太太家裡。」
  「哦,姚伯太太。她怎麼會想起看這個來啦?俺恐怕一個過了半輩子的老太太,也 許看膩了幕面劇了吧。」
  「她那天請了一些客人,因為這是她兒子克林多年以來頭一回在家過聖誕節。」
  「哦,是啦,是啦,她是請了一些客人,俺也在內。唉,真個地,俺差一點兒沒把 這檔子事兒忘啦。」
  游苔莎聽到這兒,臉上嗒然若喪。姚伯家要請客了,她自己當然不在被請之列了。 她對於這種當地人的集會,從來沒參加過,她一向覺得,這種集會差不多完全是她範圍 以外的事。不過她要是能去作客,那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她一定能夠看見現在影響她 像夏天的太陽那樣深切透骨的人物的。這種影響的增加,是求之不得的興奮;把它拋開, 可以使心神重歸平靜;就讓它現在這樣,可真叫人心癢難撓了。
  扮戲的老老少少,全都預備要離開這所住宅了,所以游苔莎也回到火旁去了。她回 到那兒,就低頭沉思起來,不過卻只沉思了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因為沒過幾分鐘,原先 來借屋子的那個小伙子查雷,就拿著鑰匙往廚房裡去了。游苔莎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就 開開了通到穿堂的那個門,叫道:「查雷,你上這兒來。」
  那小伙子吃了一驚。他走進了那個前屋的時候,臉上不免紅紅的;因為他也同別人 一樣,很感覺到這個女孩子在身材和容貌方面的力量。
  她指著火旁一個座兒,讓查雷坐下,自己也走進壁爐暖位的另一面。看她臉上的神 氣就可以知道,她叫查雷進來的動機,無論是什麼,她一會兒就要表示出來的。
  「你扮的是哪個角色,查雷?是不是土耳其武士?」那位美人兒,在爐火的一面, 隔著繚繞的煙氣,向查雷問。
  「是,小姐,是土耳其武士,」那小伙子帶著羞怯自餒的樣子答。
  「你那個角色的戲詞兒很長嗎?」
  「大概有九段。」
  「你能背給我聽一聽嗎?你要是能的話,我很願意聽一聽。」
  那小伙子就朝著燒紅了的泥炭微笑著,嘴裡念道:
  
  我來了,一個土耳其英雄,
  我的武藝在土耳其學成。
  接著一幕一幕念下去;一直到最後完場他叫聖喬治殺死了為止。
  游苔莎從前有時偶然聽見別人念過這幾段戲詞兒。那小伙子背完了以後,她就開口 把完全同樣的詞句重念了一遍,從頭到尾,一點兒也沒停,一點兒也沒錯。和原先一樣, 卻又多麼不一樣啊!形式相似,卻又添了一層柔媚和完滿,彷彿拉斐爾1模仿的培露珍 諾2,雖然一點兒不差把原來的主題重新模出,但是在藝術性方面,卻比原本強過萬倍 了。
  
  1 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畫家。從培露珍諾學畫,成後,游羅馬,先後 為教皇朱利厄司第二及利奧第十所推重,委以教皇宮內的裝飾及聖彼得教堂的建築。他 最能感受別人所長而出以自己的情調,自成機杼。
  2 培露珍諾(1446-1524):意大利畫家,拉斐爾之師。但拉斐爾之畫秀美婉麗, 流利生動,培露珍諾則嫌凝重板滯、稜角質直。
  查雷一聽,大為驚奇,兩隻眼都睜得圓了起來。「哎呀,你真是一位聰明伶俐的小 姐!」他帶著景仰羨慕的口氣說。「俺那是費了三個禮拜的工夫,才學會了的哪。」
  「我從前就聽人念過,」游苔莎很安靜地說。「現在,查雷,你肯不肯作一件叫我 喜歡的事?」
  「俺很願意作許多許多叫你喜歡的事哪,小姐。」
  「你讓我替你一晚上成不成?」
  「呃,小姐;不過你那長袍怎麼辦?你替不了。」
  「我能弄到男孩子的衣服,至少除了戲裝,其它隨著戲裝應用的衣服,我都弄得到。 比方你把你的戲裝借給我,讓我禮拜一晚上替你一兩個鐘頭,同時,關於我是什麼人, 是怎麼個人,無論對誰,都不露一個字,那我得給你什麼才成哪?你當然要編出一套托 詞來,說你那天晚上不能出場,另一個人——斐伊小姐的一個兄弟——要來替你。其餘 那些扮戲的。都從來沒跟我說過話,所以我一定不會露出破綻來的;就是露出來,我也 不在乎。你說,你答應了我這件事,我得給你多少錢?半克朗1成不成?」
  
  1 克朗;英國舊日錢幣之一種,值五先令。
  那小伙子搖頭。
  「那麼五先令成了吧?」
  那小伙子又把頭一搖。「錢不成!」他說,同時用手掌往火狗1的鐵頭上直摸。
  
  1 火狗:一種架薪器具,鐵作,約略如狗,故名,一對,置於壁爐內,薪即架其 上。
  「那麼,查雷,什麼成哪?」游苔莎帶著失望的口氣問。
  「上回過五朔節1,你在王朔柱子旁邊沒答應俺的那件事,你還記得吧,小姐?」 那小伙子一面仍舊低著頭用手摸火狗的頭,一面嘴裡嘟囔著說。
  
  1 五朔節:即五月一日,英國一節日。在那天,立五朔柱,選五朔後,圍柱跳舞。 從前盛行英國鄉間,現已稍殺。參看本書第六卷第一章。
  「不錯,記得,」游苔莎露出一些更高傲的神氣來說。「你想要和我拉著手兒一塊 兒跳環舞,對不對?」
  「你要是讓俺那麼樣半個鐘頭,小姐,俺就答應你。」
  游苔莎一直地看著那小伙子。他比她小三歲,但是他的年紀雖然小,心卻並不小。 「怎麼樣半個鐘頭?」她問,其實她早已經猜出來了。
  「把你的手握在俺的手裡。」
  游苔莎一時沒言語。「一刻鐘好啦,」她說。
  「好吧,一刻鐘也成,游苔莎小姐——不過你可得讓俺親它一下。好吧,你讓俺握 一刻鐘,俺就立誓盡力讓你替俺,還決不告訴別人。小姐,你不怕別人聽出你的語聲兒 來嗎?」
  「那倒也可能。不過我要在嘴裡放一個石頭子兒,好叫別人不大會聽出來是我的語 聲兒。好吧,你只要把戲裝,還有你的刀和長槍都拿來,我就讓你握我的手。你現在可 以去啦。」
  查雷走了,游苔莎越來越感到人生的趣味。現在有事可作了,現在有人可見了,而 且是用一種迷人的冒險方法去見的。「啊,」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的整個問題是,我 得一無所為而活著!」
  游苔莎的神情,平常總是朦朧欲睡,因為她的情感本是渾厚深沉一類的,而不是輕 妙鮮明一類的。但是她要是一旦興起,那她也會勇往直前,一時之間和天性活潑的人並 不兩樣。
  關於被人認出來這一層,她並不大在乎。那些演戲的小伙子們,不大會認出來是她。 至於在那些被請的客人中間,卻不見得能同樣穩當。不過,說到究竟,被人發覺了,又 有什麼可怕的呢?能被人發覺的,只有她扮戲這件事實;至於她的真正動機,那永遠也 沒有被人發覺的一天。如果人們認出來是她,那他們一定會一下就認為,她作這樣的事, 只是一個先就已經被人看作行動古怪的女孩子,現在又犯了一陣乖僻就是了。本來這樁 舉動,要只是鬧著玩兒的,才最合情理,而她作來,卻是為了正經的目的:這種情況本 身,就至少是秘密的保障。
  第二天晚上,游苔莎一刻不差,按照約好了的時刻,站在燃料屋子門前,等候黃昏 來到,因為那時查雷要來送戲裝。她外祖那天正在家裡,所以她不能請她的同謀者到屋 裡去。
  查雷在荒原蒼茫的山脊上出現,好像蒼蠅落在黑人的頭上一樣,手裡拿著戲裝。他 走到門前的時候,都走得喘不上氣兒來了。
  「東西全帶來啦,」他把東西放在門坎上,低聲說。「現在,游苔莎小姐——」
  「你要你的報酬,是不是?早就預備好啦。我說到哪兒,就辦到哪兒。」
  她靠著門框站著,把手伸給了查雷。查雷用他那兩隻手把游苔莎的手握住,握的時 候那樣輕柔,簡直都沒法形容,只有用小孩兒拿剛捉到的小麻雀那樣子來比方,還可以 表達一二。
  「哎呀,怎麼還戴著手套?」查雷帶著大不以為然的口氣抗議說。
  「我剛才在外邊散步來著,」游苔莎說。
  「不過,小姐!」
  「也罷,是不大公道。」她就把手套脫去,把光著的手伸給了他。
  他們兩個站在一起,過了一分鐘又一分鐘,誰也沒再說話,各人看著漸漸昏暝的景 物,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俺想俺今天晚上不一次都握完了,」查雷很虔誠地說,那時他已經握了有六分或 者八分鐘的工夫了。「下剩的那幾分鐘,俺留著下一回再握成不成?」
  「隨你的便兒,」她絲毫不動感情地說。「但是可得在一個禮拜以內就完結。現在, 我要你作的事,只有一件;你等著我把衣服換好了,再看一看我演的對不對。我先到屋 裡看一看去。」
  她離開了有一兩分鐘的工夫,往屋裡去了一下。她外祖正穩穩當當地在椅子上睡著 了。「現在,」她又回來了的時候說,「你先到庭園裡那一面兒去等一會兒,我扮好了 就叫你。」
  查雷到外面等去了,只一會兒的工夫就聽見一種柔和的口哨兒。他回到燃料屋子的 門前問道——
  「剛才是你吹口哨兒來著嗎,斐伊小姐?」
  「是我,你進來吧,」只聽得游苔莎的語聲兒在屋子的後部說。「你先把門關上, 我才能點起亮兒來,要不,恐怕外面有人看見屋裡發亮。你能摸索著走到那兒的話,你 就先把通著洗衣房那一面兒的窟窿,用你的帽子堵上。」
  查雷照著她的話辦了,她點起亮兒來了,只見她已經由女變男,衣甲鮮明,全身武 裝了。當時查雷使勁一看她,她也許有一點畏縮,不過戲裝上頭有許多絲帶垂在頭盔前 面,算是中古時代頭盔上面的面甲,這些絲帶把她的面部擋住了,所以她是否因為改換 男裝而面現羞容1,竟看不出來。
  
  1 改換男裝面現羞容:英人觀念,以女扮男裝為不體面。
  她低頭看著白色的罩袍說:「合適極啦,只有『上截』上的袖子長一點兒。我管它 叫『上截』,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個叫法。罩袍的底擺我有辦法,我可以從裡面把它往上 撩一撩。你現在看著。」
  游苔莎跟著就背誦戲詞,遇到誇大威嚇的字句,還按著平常演幕面劇的規矩,用刀 斫那長槍或者長矛,同時挺著胸脯來回地走。查雷讚美之餘,僅僅加上了一點點頂溫和 的批評,因為游苔莎纖手的餘溫仍舊存在。
  「現在再想一想你對他們怎麼說才好,」她說。「你們往姚伯太太家去的時候,在 什麼地方聚齊?」
  「要是你沒有意見的話,俺們就打算在這兒聚齊。八點鐘聚齊,好九點趕到那兒。」
  「那麼好啦,那天你就不用來啦,我等到八點鐘過五分,就都扮好了,進來對他們 說,你不能來,我來替你。我已經琢磨過了,頂好我把你支使到一個地方去,以真作假 才好。我們家那兩匹荒原馬,老往草場地那兒跑,明天晚上,你上草場地,看看它們是 否又跑到那兒去啦。別的事情都有我。現在你可以去啦。」
  「是,小姐。不過俺想在俺剩下的那幾分鐘以外再多握一分鐘,你答應不答應?」
  游苔莎又像剛才一樣,把手遞給了查雷。
  「一分鐘了,」她說,跟著繼續往下數,一直到七八分鐘的時候,她就連人帶手, 一齊縮回好幾英尺遠,同時一部分恢復了以先的莊嚴。他們的契約已經履行終了,她就 在他們之間壘起一道不能越過的界線,像一堵牆一般。
  「嗐,都完啦;俺本來還打算不一下就都握完了哪,」查雷歎了一口氣說。
  「我給你的時間並不短,」游苔莎說,一面轉身走去。
  「不錯,小姐。好啦,都完啦,俺也該家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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