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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人影一個界天而立

  愛敦荒原上那一群男女老少都走了以後,原先點祝火那個地點,仍舊跟平素一樣, 靜僻冷清;那時候,一個女子模樣的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嚴密,從荒原上點小祝火那 塊地方,慢慢走到雨塚跟前。假使那個紅土販子仍舊在他原先休息的地方看著,那他就 可以認出來,現在走來的,正是先前那樣獨特地站在塚上、見了人來又急忙躲開了的那 個女人。她又上了古塚頂上她原先站立的地方;那兒快要滅了的火剩下的紅炭,好像白 日的屍體,留下沒閉的眼睛,來迎接她。她就在那兒站定,她身外是一片渺茫無限的夜 色,不過那片夜色,昏昧之中,還透出一點兒微茫,比起下面那片荒原上混飩的窈冥, 好像是輕罪和重罪1的不同。
  
  1 輕罪和重罪:天主教把人的罪惡分為重罪和輕罪。重罪有七,像貪、妒、淫、 嗔之類,犯這種罪的,靈魂永不得救。輕罪則可得救。罪惡的觀念,和黑暗的觀念相聯, 罪愈重黑暗愈甚。
  那個女人,身段頎長而端直,舉動高貴而文雅;不過現在一時之間能看出來的,還 只有這兩方面:因為她的身體,圍在一件照著老式樣斜摺著的寬圍巾裡面,她的頭部也 蓋在一個大頭巾底下;本來在這樣天氣裡,在這種地方上,這些東西的保護並不是多餘 的。那時寒風正從西北吹來,她的後背正衝著西北;至於她究竟為什麼要那樣:還是因 為她在這種特殊的地位上覺得寒風特別勁厲呢?還是因為她的興趣本來就在東南方呢? 最初還看不出來。
  再說,她為什麼要這樣靜靜地站立,一動也不動,好像是四圍那片荒原的樞紐呢? 也同樣叫人不明白。只見她那樣異乎尋常地靜定,那樣界天高出地孤獨,那樣對於昏沉 的夜色完全不理會;這些情況,除了別的事項以外,還可以表示,她是完全無所畏懼的。 一片原野,慘淡陰森,很早以前曾使凱撒1每年不等秋分,就急急忙忙和它上面的昏暗 幽瞑完全脫離:而它這種慘淡陰森,直到現在,並無改變;一種景物和天氣,使從南方 來的旅客拿荷馬的西米銳安土地比況我們這個島國2:這樣一片原野,這樣一種景物和 天氣,我們只就外表膚淺地看,也可以斷言,對於女人不會友愛護措。
  
  1 凱撒:羅馬大將,征服高盧之後,率兵渡海,去打不列顛。一次在公元前五五 年,一次在五四年。都是在秋天就退去的。他在他的《高盧戰記》第五卷第二十三章裡 說:「秋分已近,不急揚帆回師,恐為天氣所阻」云云。
  2 南方來的旅客拿荷馬的西米銳安來比況;西米銳安見荷馬的《奧德賽》第十一 卷,那裡俄底修斯談到他回國的行程說,我們走到人世的邊界歐西阿厄。那裡是西米銳 安人的土地和城池,籠罩在霧氣和雲翳之中,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光線,只有昏昏的黑夜, 掩蓋著那一些苦惱的人們。南方,指法國等而言,旅客指法國文藝批評家兼歷史家戴納 (1828-1893)而言。戴納在他的《旅英札記》第一章第五節以下說,「羅馬人當年在 此登陸時,一定要相信自己身入荷馬的地獄,身臨西米銳安的國土。」戴納三次旅英。
  要是說那個女人正在那兒聽風的聲音,倒不算不合理的推想;因為那時夜色漸漸深 起來,風也稍稍大起來,很惹人注意了。買在說起來,那樣的風,好像正為那樣的景物 而設,也同那樣的景物,正為那樣的時光而設一樣。風的音調,有一部分,十分特別, 只能在這兒聽到,不能在任何別的地方上聽到。連串無數的狂飆,一陣一陣從西北方一 個跟著一個吹來,它們之中的每一陣在飛奔而過的時候,都在進行的過程中把聲音分化 成三種。低音、中音和最高音都能在那裡面聽出來。全體的風勢,掠過坑谷,撲過岡巒, 就是和鳴的眾鐘1里那個最沉濁的聲音。第二種能聽出來的,是冬青樹颯颯作響發出來 的男中音。還有一種,比這兩種音量小而音調高,聽起來像是變細變弱了的嗓子,而卻 強作粗音啞音的情況;剛才說過的那種本地特殊的聲音,就是這一種。它比起前面那兩 種來,雖然更細弱,雖然更難以立刻就找到它的來源,但是它給人的印象卻更強烈。我 們可以說,荒原上由聲表意那一方面的特色,就含在這種聲音裡。既是這種聲音,除了 在荒原上,在別的地方上就一概難以聽到,那麼那個女人所以聚精會神,也許就是由於 這種風聲;這種推論也許得算不離大體,因為她仍舊和先前一樣地聚精會神。
  
  1 和鳴的眾鐘:西洋教堂裡的鐘,多為一套,普通由三個到十二個,發音高下相 配,擊之成樂音者最低音發嗡嗡之聲,故與風聲相似。
  那種聲音,在十一月裡整個的淒涼風聲之中聽起來,很像九旬老翁的嗓子還能唱得 出來的剩歌殘曲。它是一種聲疲力竭的沙啞之音,給人一種乾枯的印象,好像揉搓紙片 的樣子。它從耳邊拂過,聽來非常清晰,聽慣了它的人,對於發音的細微來源,都能夠 親切地覺出來,好像用手摸到的一樣。它是細小纖微的植物共同作出來的結果。不過這 些植物,並不是枝、干、果、葉,也不是草莖、棘刺、綠蘚、青苔1。
  
  1 綠蘚、青苔:蘚苦雖微,但也有葉狀體,故亦能發聲,但這類東西所發的聲音, 也和本書第五卷第六章裡所說的「從地上的窟窿、空洞的枝梗、蜷縮的枯葉……」發出 來的一樣。只有哈代這樣體物家才能覺到。
  它們是死去幹枯的石南花,在夏天的時候,本來花瓣柔嫩,紫色鮮明,現在卻叫米 迎勒節1的寒雨沖得失去了顏色,又叫十月的太陽曬成一層死皮了。一個花兒所發出來 的聲音是非常地低微的,所以成幹成萬的花兒結合起來所發出來的聲音,才剛剛能從靜 中聽出;而現在坡上坡下億兆的花所發出來的聲音,送到這個女人的耳邊,也不過只像 嗓干失潤、氣虛不貫的宣敘調。但是今天晚上,在那種萬籟齊鳴的聲音裡,卻幾乎沒有 任何別的聲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比它更容易叫人想到聲音的來源。耳朵一聽這種聲 音,心裡就出現了一片鈴形花,漫山遍野,在寒風掠過中,一齊共鳴;眼睛就好像看見, 烈風把每個小小的鈴形花抓住了,從它那小喇叭嘴兒吹了進去,把它整個地沖測了一遍, 又從它那小喇叭嘴兒吹了出來,好像它那小喇叭嘴兒跟火山口一樣大似的。
  
  1 米迦勒節:教會節日之一,紀念大天使米迦勒,日子是九月二十九日。
  「神靈把它們感動。」1叫這種風聲引得注意的人,心裡就不能不想到這一句話裡 的特別意義;同時一個富於感情的聽者,起初也許會認為,死物本身自有神靈2,但是 最後卻會更進一步,想到更高的境界。因為本來不是左邊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說話, 也不是右邊那片山坡上和前邊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說話;而卻是另外一個有單純渾元 人格的什麼,通過所有的鈴形花,同時在那兒說話。
  
  1 神靈把它們感動:屢見《聖經》,像《舊約·士師記》第十三章第二十五節, 「耶和華的靈才感動他。」又《新約·彼得後書》第一章第二十一節:「預言乃是人被 聖靈感動說出上帝的話來」等處。其語又為貴格派教徒所常用。(神靈即三位一體中之 聖靈。)
  2 「死物……有神靈」,是拜物觀念。(哈代根據孔德作的一條筆記說:「拜物 主義是對物的普遍崇拜。」)「單純渾元人格的什麼」,指「一神」而言。這兒是說, 由最原始的拜物觀念進而為一神觀念。
  忽然之間,雨塚上面,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和這種夜的狂喊怒號混合。它和別的聲 音完全融洽協調,所以連它的首尾,都難以分別。危崖峭壁、灌莽荊臻、以及石南的鈴 形花,先前已經打破了沉寂了,最後那個女人也同樣地發出了聲音;這就好像,丘壑草 樹已經發表了長篇大論了,她現在也來摻上一言半語。她那一聲,在風裡發了出來,和 風聲混合成一體,又隨著風一齊飛去1。
  
  1 哈代的一個評論家說,荒原上的風聲,是哈代所有的作品中,最令人難忘的音 樂描寫。風的狂號之聲就是游苔莎感情的激動和要求心靈自由的象徵。聲疲力竭的沙啞 之聲,就象徵她心靈上枯寂空虛。生活上孤寂無聊。外界的風聲無不與她內心的活動相 呼應,從本段最後一句上看,這種意義至為明顯。
  原來她發了一聲長歎,那顯然是對於引她到塚上來的那件心事而發的。這一聲長歎 裡,含有心君突然失度,一時棄其所守的意味,好像是這個女人的腦府容許她發這種聲 音的時候,認可了它所不能節制的行動。由這裡面,至少有一種情況可以顯然看出,那 就是,她並不是在慷懶、呆滯之中生活的,而是在壓伏、抑制之下生活的。
  低谷遠處,客店的窗裡,仍舊繼續射出微弱的亮光;又稍稍停了幾分鐘以後,就可 以看出來,她發那一聲歎息,是為了這個窗戶,或者是為了窗戶裡面的什麼,並不是為 了她自己的舉動,也不是為了緊在她身旁的景物。她把左手抬起來,手裡拿著一個閤著 的望遠鏡。她好像很熟練的樣子,把望遠鏡很快地打開,把它放在眼上,往店裡射出來 的亮光看去。
  現在她的面部多少仰起一點兒來了,所以蓋在她頭上那條頭巾,也微微撩開一些。 於是一個面部的側影,就讓沉沉一色的雲翳,襯托得輪廓顯然;只見它好像是薩福1和 西頓夫人2兩個人從墳裡爬了出來,合成了一個人形,兩個人的樣子都有,卻一個也不 全像。但是這一層,不過只是表面,因為面部的輪廓,只能表示性格的一部;面部的活 動,才能表示性格的全部。這種事實,非常準確,所以要瞭解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 只看他們那種所謂目聽眉語的表情,比看其餘各部分整個切實認真的活動,還要清楚。 這樣說來,那天叫夜色包圍的那個女人,還不能算顯出她全身上的任何東西,因為她臉 上活動的部分還沒能看見。
  
  1 薩福:古希臘女詩人,以美麗、詩才和情愛著。死後,萊斯博斯島人於錢上模 其像。一七二○年發現赫邱雷尼厄姆,其壁畫有薩福畫像,應為其最早畫像傳於今者, 陳於那不勒斯博物館。哈代未見。但拉斐爾之《帕奈色斯》中之薩福,在梵提岡,哈代 游羅馬時可能見過。十九世紀荷蘭畫家太狄瑪曾畫其像,當出想像。但哈代可能只以她 作一個古希臘女人的代表。
  2 西頓夫人(1755∼1831):英國著名女演員,被稱為「英國舞台皇后」。身材 高大,面目美麗。英國著名的畫像家倫那爾茲曾把她的像畫為《悲劇之繆斯》。此外別 的人也畫過她的像,都在倫敦國立名像陳列館裡面。
  那個女人,看了半天,才停止了從望遠鏡裡向遠處眺望的姿態,閤上了望遠鏡,並 且轉到慢慢滅去的殘火那兒。那時候,那些殘火,已經沒有看得見的光線往外四射了, 僅僅偶爾來一陣異常輕忽的飄風,從殘火上面掠過,才能把它們吹出一瞬的紅火,不過 這種紅火,好像一個女孩子臉上的紅暈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時那個女人,在那一 團寂靜的余火上面把腰彎下,從那些化為灰炭的木塊裡面,撿了一段紅炭最大的棘枝, 把它拿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那段棘枝,衝著地面拿著,同時把棘枝上的炭火用嘴吹去,吹得炭火把地面依 微照亮了,照見了地上一件小小的東西;這件東西,卻讓人想不到,是一個沙漏1,其 實她身上帶著懷表。她當時把炭火繼續吹去,等到照見了沙漏裡面的沙子都完全溜完了 才罷。
  
  1 沙漏;鐘表通行以前的一種計時器,兩個玻璃球,以極細中腰聯之,一球中實 以沙,恰能於中腰一小時內流盡。流盡倒之再流.如此循環不已。
  「啊!」她好像吃了一驚似的說。
  她所吹的那塊炭火,只發出了倏忽瞬息的亮光,因此,她的容顏,也只有倏忽瞬息 的顯露。在那倏忽瞬息的顯露裡,僅僅看見她那一面臉腮和兩片無與倫比的嘴唇;至於 她的頭部,仍舊蓋在頭巾底下。她當時把棘枝扔開,把沙漏拿在手裡,把望遠鏡夾在胳 膊底下,往前走去。
  順著山脊,隱隱約約有一道腳步踩的蹤跡,那個女人現在就順著這道蹤跡走去。只 有跟這道蹤跡極熟的人,才能說那是一條路;一個偶然路過的遊人,就是在白天,都會 看不見它而走過去,而在荒原上遊蕩慣了的人,就是在半夜都不會找不到它。原來在夜 色昏沉的時候,連官道大路都難辨得出來,要走這樣依稀有無的小徑,它的秘訣,全靠 足部感覺的發達,這種本領,在人跡罕到的地方上,經過多年夜間的遊蕩,就自然能夠 得到。在這種地方上有過這種訓練的人,就是穿著頂厚的鞋或者靴子,也能覺出來,沒 受蹂躪的野草,和一條小徑上經過踐踏的草莖,觸到腳上並不一樣。
  那位孤獨的人一路走來的時候,對於寒風仍舊在枯死的鈴形石南花上奏鳴的音調, 絲毫未予注意。往前不遠,在一條狹谷裡,有一群黑漆漆的動物、正在那兒吃草;她沿 著換谷邊兒往前走的時候,雖然那群動物,看見她來,都回身跑了,她卻連頭都沒回。 那原來是二十匹左右叫故荒原馬的小野馬。那片丘壑起伏的愛敦荒原,本是它們自由游 蕩的地方,不過它們的數目太少,還不能給那片荒僻的地方增加多少生氣。
  那位步行的遊人,當時是無論什麼全不在意的,並且從一件偶然的小事上,更可以 看出她心不在焉的情況。一叢荊灌把她那長袍的下擺抓住了,叫她不能再往前進。她並 沒把荊條摘開,作速前去,卻就著荊條這一拉的勁兒,索性老老實實地站住了。後來她 要解去糾纏,是身子輾轉迴旋,才把荊條脫開了的。原來她正滿腔郁絕,一意深思。
  先前已經說過,有一個小而不滅的祝火,曾引得雨塚上的人和山谷裡的韋狄,都對 它注意過;現在這個女人的腳步,就是朝著點祝人那方面去的。她漸漸走近那個地點的 時候,只見祝火還微淡的輝光,開始把那個女人的臉照得發紅,並且一會兒把自己也明 明白白地顯示出來;它並不是點在平地上,而是點在一個泥土壘起的突角或者凸角堡上。 那是兩道土堤交接的地方,土堤外面,是一道人挖的溝;溝裡別的部分全都干了,只有 緊靠祝火那一段,還存著一大灣水,四圍有蘆葦和石南環繞披拂。只見那個平靜的水灣 裡,倒映出祝火的影子來。
  凸角堡後面那兩道斜連起來的土堤上,並沒有籬樹,只有一棵一棵的常青棘,各個 孤立,不相連屬,沿著堤頂順排下去,每棵棘幹上面,掛著一簇叢條,看來好像插在木 樁上的人頭1,高懸在城頭上;只有這個,勉強可算彷彿樹籬的影子。一個白船桅,上 面裝著帆桁和索纜之類,高高地聳在烏黑的雲端下,只要火光一亮,射到它聳立的那地 方,就把它明白顯出。全體看起來,那兒的光景,很像一座城堡,正點起了烽火。
  
  1 一簇叢條,好像插在木樁上的人頭:西方人髯鬚多,故叢條似之。
  在那地方上,一個人也看不見;但是卻有一個發白的東西,時時從土堤後部露出來, 在堤上一動,馬上又不見了。那是一隻小小的人手,正在那兒把劈柴一塊一塊往祝火裡 添。不過那一隻人手,儘管可以看得見,卻跟攪擾伯沙撒1的那隻手一樣,是孤零零的。 偶爾燒殘了的炭火,從堤上滾了下去,澌地一聲掉在水灣裡。
  
  1 伯沙撒:巴比倫最後的國王,設藍筵,和他的一千大臣對面飲酒,忽然有一個 人指頭出現,在王宮和燈台相對的粉牆上寫字。他看見了就變了臉色見《舊約·但以理 書》第五章第一至第六節。
  在水灣的一邊,有一個土塊壘成的台階;有人要上土堤的頂上去,那就是唯一的路 徑;而那也就是那個女人現在所選擇的。土堤裡面是一塊小草場,雖然看樣子從前經營 過,現在卻仍舊好像沒人經營過一樣調為石南和鳳尾草,詭秘陰險、躡跡潛蹤,往這兒 侵略,現在正要恢復它們舊日的優勢。再往裡看去,可以模糊地辨出一座住宅,連著庭 園和群房,錯落參差,排在眼前。住宅後面有一叢杉樹,環擁拱抱。
  當時那個年輕的女人——因為她上土堤的時候,腳步輕快矯健,叫人看出她很年輕 ——並沒走下土堤往裡面去,卻順著土堤頂兒,走到點祝火的凸角那兒。那個光焰所以 能夠持久的原因,現在有一部分明白了,因為它的燃料,都是極堅實的木材,劈開了, 鋸成一段一段的;那是兩棵一堆、三棵一簇地長在山坡上那些老棘樹疙疙瘩瘩的樹幹。 只見土堤的裡角上,有一堆這樣的劈柴,還沒燒過,放在那兒。就在這個裡角上,有一 個小孩兒,看見那個女人來了,仰起瞼來看她。那個小孩兒,待一會兒,才遲遲延延地 往火裡扔一塊劈柴,這樁事,他大概那天晚上已經作了不小的時候了,因為他臉上顯然 有些膩煩的樣子。
  「你來啦,游苔莎小姐,好極啦,」他喘了一口鬆通氣說。「俺不願意一個人待在 這兒。」
  「你淨胡說八道。我只走了不遠,去散一散步就是啦。我只去了二十分鐘的工夫。」
  「好像不止二十分鐘,」那個悶悶不樂的小孩兒嘟囔著說。「再說,你又一會兒來 啦,一會兒又走啦。」
  「怎麼,我本來想你有祝火玩,一定喜歡。我給你點了這個祝火,難道你不該感激 我嗎?」
  「自然感激,不過差的是這兒沒人和俺一塊玩兒。」
  「我走了以後沒有人來罷,我想?」
  「除了你老爺,沒有別人;你老爺到門口兒找了你一回;俺告訴他,說你到山上去 看別人家的祝火去啦。」
  「好孩子。」
  「俺聽好像你老爺又出來啦,小姐。」
  正在那時,一個老頭兒從住宅裡面,走到那片火光所及的遠處。只見他就是那天下 午在路上追上了紅土販子那個老人。他當時帶著欲有所瞭解的追問神氣,朝著站在土堤 頂上那個女人看去;他那一口牙齒,整齊完全,好像帕婁1大理石一樣,由張著的嘴裡 露了出來。
  
  1 帕婁:希臘愛琴海中隨克拉地群島之一,產大理石。著名之雕刻,多用這種石 雕成。
  「游苔莎,你什麼時候來家?」那個老頭兒問。「睡覺的時候差不多就到了。我已 經回來了兩個鐘頭啦,累得夠受的。你這個人,未免有些小孩子氣,在外頭弄祝火老沒 有夠,還糟蹋了那樣的好劈柴。我那些寶貴的棘子根兒,都是最難得的好劈柴,我特為 留著過聖誕節用,現在差不多都叫你給我燒光啦。」
  「我答應了章彌,給他點一個祝火,這陣兒他還不願意叫它滅哪,」游苔莎說;她 說話那種態度,馬上就可以讓人看出來,她在這兒,就是唯一的女王。「您先家去睡罷, 老爺子,我也就睡。你很喜歡這個祝火,是不是,章彌?」
  只見那孩子,疑疑惑惑地仰著臉兒看著游苔莎,嘴裡嘟囔著說:「俺這兒早就怪膩 的啦。」
  那時游苔莎的外祖,已經轉身走了,所以並沒聽見小孩兒這一句回答的話。那位白 發老人剛剛進了門,那個女人就帶著一種受了冒犯而怒氣發作的口氣說:「你這個沒良 心的小東西,你敢不順著我說,啊!你要是這陣兒不快快把火弄旺了,你就不要想我再 給你點祝火。你來,你非說你誠心樂意伺候我不可,你非那麼說不可。你聽見了沒有?」
  這個被迫無奈的小孩兒只得說:「是,俺誠心樂意伺候你,小姐。」同時繼續像應 付差事似的把火撥弄。
  「你再在這兒多少待一會兒好啦,那樣的話,我就給你一個彎卷的六便士1,」游 苔莎這次口氣比較溫和一點兒說。「過兩三分鐘,就扔一塊劈柴進去,可不要一回就扔 許多。我要順著這個崗子再多少走一會兒,我一定要不斷地回到這兒來。要是你聽見有 青蛙跳到水塘裡,撲通一聲,像扔進去一個石頭子兒似的,那你就快快跑來告訴我,千 萬別忘了,因為那是要下雨的先兆。」
  
  1 彎卷的六便士:六便士,英國一種銀幣,從前作得不好,常會彎卷。這種銀幣, 英國鄉下人,多把它穿一小孔,戴在身上,算是符物,可以避邪,兼能得好運氣,謂之 「福幣」。英國民俗學家萊特的《英國民俗》第七章裡說,無論什麼殘缺彎曲的東西— —駝背的人,凹凸的六便士以及其它,也都是給人吉利的。
  「是,游苔莎。」
  「你叫我斐伊小姐好啦,老先生。」
  「斐——苔莎小姐。」
  「成啦。現在再扔一塊劈柴進去好啦。」
  這個小奴隸,就像以先那樣,慢慢地把火添著。他好像只是一個機器人兒,叫任情 由性的游苔莎把她自己的意志貫注到他身上以後,才能活動、才能說話。人們都說,從 前阿勒貝特·瑪格奴1曾用銅做過一個機器人兒,只給了它活動、說話和供役使的能力; 現在這個小孩兒,就和那個機器人兒一樣了。
  
  1 阿勒貝特·瑪格奴(1206-1280):中古時代經院哲學家,被人看作是術士, 故有他作銅人的傳說,據說三十年才作成。
  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這一次要去散步之前,先在堤上站住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那 塊地方和雨塚完全一樣荒僻;不過它的地勢卻比雨塚低一些;同時由於北面有幾棵杉樹, 所以它可以少受一些風雨的吹打。圍在住宅外面那道土堤,把堤外那種無法無天的世界 給住宅隔斷了,它本是用堤外那道濠溝裡面掘起來的方土塊微微傾斜著砌起來的;在這 塊地方上,因為風高地薄,樹木籬圍難以長起來,同時砌牆的材料又沒法弄到,所以這 道土堤,用處真不小。除去這道土堤以外,這地方別的方面卻十分顯敞,可以俯視一直 通到韋狄房後那條河流的全個山谷。它右面是雨塚朦朧的山影在天空裡聳立,它的地勢 比這兒高,並已從這兒上那兒比上靜女店近得多。
  游苔莎把荒涼的高坡和低狹的空谷都聚精會神地觀察了一番之後,一種不耐煩的姿 勢不知不覺地顯露出來。急躁煩怨的字句,時時從她嘴裡發出,不過字句間卻夾雜著歎 息,歎息裡又夾雜著突然的靜聽。她從她站的那個高地方下來,又朝著雨塚慢慢地走去, 不過這次卻沒把全部的路走完。
  她又露了兩次面兒,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不過隔幾分鐘的工夫;同時兩次都問過那個 小孩這句話:
  「小孩兒,你聽見水塘裡有咕咚一下的聲音沒有?」
  「沒有,游苔莎小姐,」那小孩回答。
  「好吧,」她後來說,「再待一會兒,我就進去啦;那時候,我就給你一個彎卷的 六便士,放你回家。」
  「謝謝你啦!游苔莎小姐,」那個疲乏了的小火夫說,同時喘的氣輕鬆了許多。跟 著游苔莎又從火旁走開,不過這一次,她去的方向卻不是雨塚。她只順著土堤,繞到房 子前面的小柵欄門,在那兒站住不動,看眼前的風物。
  五十碼外,就是兩堤相遇的畸角,上面點著祝火:土堤背處,就是那小孩的形影, 仍舊像先前一樣,待一會兒,就拿一塊劈柴往火裡投去。游苔莎只懶洋洋地老遠站著, 看著那小孩有時從土堤背角爬上土堤外角,站在燒著的木塊旁邊。晚風把劈柴的煙、小 孩的頭髮和他那個護襟的兩角,都往同一方向吹去:微風息去了,襟角和頭髮也跟著都 靜止了,煙就裊裊直上。
  游苔莎正在那兒老遠看著的時候,只見那小孩顯然吃了一驚;他急忙溜到土堤下面, 朝著白色的大柵欄門跑過去。
  「怎麼啦?」游苔莎問。
  「一個青蛙跳到水裡去啦。俺聽見來著。」
  「那麼那是要下雨了,你快快回家去好啦。你不害怕吧?」游苔莎說得非常地急促, 好像她聽見小孩的報告,心要跳到喉頭一般。
  「俺不害怕。你不是要給俺一個彎卷的六便士嗎?俺有了那個,還怕什麼?」
  「不錯,這是六便士。你現在使勁快跑吧——別那麼走——從庭園這邊穿過去好啦。 今兒荒原上這些小孩,沒有一個比你看到更好的祝火的了。」
  這小孩兒顯而易見是美物享受太過,早已覺得膩煩了,所以當時很快地就往冥冥的 夜色裡走去了。他走了以後,游苔莎把沙漏和望遠鏡都放在大柵欄門旁邊,跟著輕快敏 捷地從小柵欄門那兒朝著土堤角上點祝火的地方一直走去。
  她就在堤角下面,叫土堤把自己遮住,站著等候。過了不大的一會兒,只聽堤外的 水塘裡,又撲通的一響。要是那小孩那時還在那兒,那他一定要說水裡又跳進一個青蛙 去了;但是那聲音,據大多數的人聽來,卻很像一塊石頭落到水裡。跟著游苔莎上了土 堤。
  「啊?」她說,跟著屏息斂氣地等候。
  一個男人的形影,頂著谷底的低天,應聲在水塘靠外那一面,模模糊糊地出現。他 繞過水塘,跳上土堤,在游苔莎身旁站定。只聽那時游苔莎不覺低聲一笑;這是這個女 孩子今天晚上嘴裡發出來的第三種聲音。頭一種是她在雨塚上發的,表示焦灼;第二種 是她在山崗上發的,表示不耐煩;現在這第三種是表示勝利的歡悅。她一言不發,只喜 眉笑眼地看著那個男人,好像他就是她從混沌之中創造出來的一件奇罕東西。
  「你瞧,我到底來啦,」那個男人說;只見他正是韋狄。「你就老沒有讓我安靜的 時候。你別攪我成不成?今兒一整晚上,你那祝火就老沒離我的眼睛。」這些話裡頭, 不免含著感情,並且說來的時候,好像是小心翼翼,勉強保持,才能音調平穩,沒露出 過分的激動。
  那個女孩子,本沒想到她的情人會這樣強自抑制,所以她看到這樣,她自己也好像 強自抑制起來。「當然你看得見我的祝火,」她故意作出心情慵懶的安靜態度來說。 「荒原上別的人,在十一月五號都點祝火,我怎麼就不該學一學他們,也點一個哪?」
  「我知道你這是為我點的。」
  「你怎麼知道是為你點的?自從你——自從你選中了她,和她搞到一塊兒,把我完 全甩開了,好像你從前那樣決無翻悔,把我當作了你的命根子,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似的 ——自從那時候以後,我就沒再跟你說過話呀。」
  「游苔莎!去年秋天,就是今天這個日子,也就在現在這個地點上,你也點了一個 跟今天一模一樣的祝火作信號,約我來跟你見面,那種情況,你說我會忘記嗎?要是不 為同樣的目的,那斐伊艦長門外頭,為什麼又點起同樣的祝火來了哪?」
  「不錯,不錯——那我承認,」游苔莎低聲喊著說;只見她的態度和聲音,外面好 像冷淡,骨子裡卻很熱烈,這是她個人所特有的。「不過你別一開口就對我說你剛說的 這種話,戴芒;你要是老說這種話,那你可就要逼我把我自己本來不願意說的話說出來 了。我本來是不理你的了,並且下了決心,不再想你了;不過我今兒又聽見了這個消息, 讓我覺得你對我還忠心,所以才跑出來點了這個祝火。」
  「你聽見什麼消息啦,會讓你這樣想?」韋狄吃了一驚問。
  「我聽說你沒跟她結婚!」游苔莎興高采烈地嘟囔著說。「我知道這是因為你頂愛 我,所以才不能跟她結婚……戴芒,你的心太狠了,就能把我甩了;我曾說過,我永遠 也不能饒恕你——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完全饒恕你,凡是有點氣性的女人,對於這種事, 都不能太馬虎。」
  「要是我原先就知道,你叫我來,只是為的來責問我,那我就不來了。」
  「不過現在我不在乎了。既是你並沒跟她結婚,又回到我這兒來了,那我現在就饒 恕了你了!」
  「誰告訴你的,說我沒跟她結婚?」
  「我外祖告訴我的。他今天出了一趟遠門兒,回來的時候,路上遇見了一個人,對 他說有兩個人要結婚沒結成;他只猜想或者是你;我可知道一定是你。」
  「還有別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想沒有吧。我說,戴芒,你現在看出來我點這個祝火的用意了吧?要是我認為 你已經成了那個女人的丈夫了,那你就不該想我會點這個祝火。你那麼想,就是侮辱我 的自尊心了。」
  韋狄並沒回答;他顯然是曾經那麼想過。
  「你當真以為我相信你已經結了婚了嗎?」她很懇切地又問了一遍。「要是你當真 那樣,那你就是冤枉我了;要是你居然能把我看得那樣卑鄙,那叫我怎麼受得了哪!戴 芒,你這個人,真配不上我;我明明知道你配不上我,可是我又不由得愛你!好吧,不 用管啦,隨它去吧,我只有盡力忍受你對我那種卑鄙的想法就是了。」說到這兒,她見 韋狄還是沒有什麼表示,就不由得心中焦灼,難以掩飾,接著問:「我問你,你不能把 我擺脫開,你還是要愛我比愛什麼都厲害,是不是?」
  「當然是嘍;要不是,那我為什麼可來了哪?」韋狄帶出極易觸動的樣子來說。 「不過你既然這樣溫語褒獎,說我這樣不好,那樣不高,那就是我對你忠心到底,也算 不得什麼大好處了。本來我這樣一無可取,如果要說的話,應該由我來說,出自你的口 中,就刺耳不受聽了。不過我這個人,生來就是倒霉的脾氣,點火就著,太容易動感情 了,我要活著,就得聽這種脾氣的制伏,受女人的摧折羞辱。我從工程師降到店小二, 都是這種脾氣把我害的:至於後面還有什麼更倒霉的步數等著我,我還不知道哪。」他 仍舊神情鬱鬱地看著游苔莎。
  游苔莎趁著韋狄看她那一瞬的機會,把圍巾往後推開,叫火光照到她臉上和脖子上, 微笑著問:「你在外面這幾年,曾見過比這更好的嗎?」
  游苔莎那個人,自然不會沒有確實把握而就置身危地的。只聽韋狄安安靜靜地回答 說:「沒有。」
  「就是朵蓀的肩膀上也沒有嗎?」
  「朵蓀只是一個天真爛漫令人可愛的女人。」
  「那跟我這個話沒有關係,」游苔莎一下就生嗔發怒,大聲喊著說。「咱們要把她 撂開;現在咱們心裡頭,只許有你我兩個人。」接著她把韋狄看了老半天,才又恢復了 原先那樣外冷內熱的態度說:「算了吧,算了吧,我這個話,本來不該說,本來是女人 不能說的;不過我現在可不能自持而要對你承認了:一直到兩個鐘頭以前,我還認為你 完全把我甩了哪;我心裡叫那種念頭攪得那麼煩悶,簡直叫人說不出來。」
  「我很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那樣的痛苦。」
  「不過我這種煩悶,也不一定完全為的你,」游苔莎含蓄影射,故弄狡猾,又添了 一句,說。「心情鬱悶,本是我的天性。我想我這是生來就這樣的。」
  「那就是所謂的憂鬱病了。」
  「再不然,就是因為住在這片荒原上。我在蓓口的時候,倒也很快活。唉,那個時 光,蓓口那種日子,多麼好哇!不過從此以後,愛敦也要稍微光明一點兒了。」
  「但願如此,」韋狄抑鬱沉悶地說。「你這親愛的舊歡,你知道你這回又把我叫回 來,於我有什麼影響吧?我從此以後,又要跟從前一樣,仍舊到雨塚上跟你相會了。」
  「你當然要那樣。」
  「然而我可要明明白白說一下,我今兒晚上還沒到你這兒來的時候,本來打算,這 回再和你見一次面兒,以後就永遠不再和你見面兒了。」
  「你說這個幹嗎?難道叫我感謝你嗎?」她一面說,一面把身子轉到一旁,只見她 的怒氣,好像地下潛伏的熱力一般,散佈到她的全身。「你願意往雨塚上去嗎?那你盡 管去好啦,但是你想在那兒遇到我,可萬不能;你願意呼喚我嗎?那你儘管呼喚好啦, 但是你想要讓我聽你,可萬不能;你願意誘惑我嗎?那你儘管誘惑好啦,但是你想要我 再對你表示好意,可萬不能。」1
  
  1 「你願意呼喚我嗎?」:這幾句是模仿《舊約·雅歌》的第五章第六節:「我 給我的良人開了門,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了。他說話的時候,我神不守舍。我尋找他, 竟尋不見。我呼喚他,他卻不回答。……」
  「你從前也說過這一類的話呀,心肝哪;不過像你那種脾氣,要斬釘截鐵,說一不 二,恐怕不容易吧。像我這種脾氣,想要那樣,也辦不到。」
  「這就是我費心費力得到的快樂了,」她滿腹牢騷地低聲說。「唉,我到底把你又 叫回來了幹什麼哪?戴芒,我心裡時常一陣一陣地自己交戰。你把我惹得難過起來以後, 等到我的心氣平復,我就自己琢磨,難道『我只是摟抱了一片平常的煙雲不成?1』你 就是一個變色龍,現在你的顏色變得頂壞。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要恨你了!」
  
  1 摟抱……煙云:希臘神話.伊克西昂(一個國王)慕天後之色,向之求愛。天 帝乃以煙雲,幻作天後之形,伊克西昂信以為真,遂擁抱之。此似暗用其事。艾狄生在 《旁觀者》第八期裡說,「我誤以雲霧為朱諾(天後)。」
  韋狄只朝著雨塚出神兒,待了約莫有數二十個數目的工夫,才帶著好像對於剛才的 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好吧,你叫我走我就走。你還打算和我再見面不?」
  「你想要和我再見面嗎?那你總得對我承認,你這次是因為你頂愛我,所以才沒舉 行婚禮。」
  「我想這種辦法,於我並不很有利吧,」韋狄微笑著說。「那麼一來,你對於你自 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就知道得太清楚了嗎?」
  「不過我要你告訴我!」
  「你自己還不知道嗎?」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想對你談她的事。我只知道,我還沒和她結婚;你召呼我,我就 順命聽令,應時而來。這還不夠嗎?」
  「我本來只是因為悶得慌,想要學隱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樣1,把你招引來, 對你顯耀顯耀,好心裡興奮興奮,所以我才點了這個祝火。我原來心裡想,一定非要把 你引來不可,你果然就來了!這已經證明出來我很有力量了。來是一英里半,回去又是 一英里半,你為我就得走三英里地的黑道兒。這難道還沒證明出我有力量來嗎?」
  
  1 隱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樣:撤母耳是以色列人的先知。以色列的國王掃羅 和非利士人交戰,問耶和華,不見答。那時撒母耳已經死了。掃羅便去見了隱多珥地方 招鬼的女巫,叫她把撤母耳招來,問他究竟。那個女人果然把撒母耳招來了。以《舊約 ·撒母耳記上》第二十八章第三節至第二十四節。
  韋狄只朝著她搖頭。「我瞭解你瞭解得太清楚了,我的游苔莎,我瞭解你瞭解得太 清楚了。你一顰一笑,我全懂得;你那顆熱烈的小心兒,就是要了命也決作不出這樣冷 酷的把戲來。黃昏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女人,在雨塚上朝著我的房子直瞧了。我想先 是我把你引了出來,以後才是你把我引了出來的吧。」
  韋狄的神氣顯然是舊情復燃了;只見他往前靠去,好像正要把他自己的臉,放在游 苔莎的腮上。
  「哦,不成,」游苔莎說,同時帶著不屈不撓的樣子,往漸漸化為灰燼的祝火那一 邊走去。「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我吻吻你的手成嗎?」
  「不成。」
  「那麼我握握你的手吧?」
  「也不成。」
  「那麼什麼都不必,我對你告辭吧。再見,再見。」
  游苔莎並沒回答;同時韋狄鞠了一個跳舞師式的躬,像他來的時候那樣,在水塘那 一面消失了。
  游苔莎長歎了一聲;這聲歎息,並不是處女柔弱無力的歎息,而卻像是一陣冷戰, 把她的全身都震動了。有的時候,她的理智,會像電光似的,一瞬之間射到她的情人身 上,把情人的缺陷顯示出來,那時候,她就要打這樣的冷戰。但是那種理智,一瞬就消 逝了,她仍舊又照樣愛下去。她分明知道,韋狄只是跟她鬧著玩兒就是了,然而她卻仍 舊愛下去。她那時把半成灰燼的柴火四外揚散,立刻走進屋裡,暗中摸索著上了臥室。 在表示她暗中解衣的窸窣聲中,還時時夾雜著沉重的歎息;並且十分鐘以後她入了睡鄉 的時候,同樣的戰顫還偶爾震動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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