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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兩種不同的書店老闆

  許多人都記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鋪子可以說是解決飢餓,救濟貧窮的廟堂。王政復 辟最初十二年間住過拉丁區的大學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顧。晚飯一共三道菜,加上 一壺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價十八銅子,多付四個銅子就能有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貼上印 著「麵包盡量」幾個大字,就是說不怕客人「過量」;這種營業方針使那位照顧青年的老闆 不曾發大財。好些顯赫的要人都經過費利谷多哺育。在索邦廣場和黎塞留新街的拐角兒上, 不少名流一看見裝著小格子的玻璃門面,心中便浮起許許多多無法形容的回憶,覺得意味深 長。七月革命1以前,弗利谷多的兒子孫子從來沒改動門面,玻璃老是那暗黃的色調,一派 古老穩重的氣息表示他們不喜歡招攬顧客的外表。現在的飯店老闆幾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 意兒做廣告,櫥窗裡陳列的有紮成標本一般,根本不預備燒烤的野味;有希奇古怪的魚,正 如唱滑稽戲說的「我瞧見一條出色的鯉魚,要買也不妨等上十天八天」;還有名為時鮮而早 已落市的蔬果,擺得五花八門,給士兵和他們的鄉親看著取樂。老實的弗利谷多不來這一 套,只用一再修補的生菜盆裝滿煮熟的李子,叫顧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別家飯店在招貼上 大吹特吹的「飯後點心」,在這兒不是一句空話。六斤重的麵包切成四段,保證「麵包盡 量」的諾言。這就算鋪子的排場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2如果早生兩百年,莫裡哀准 會替他揚名。弗利谷多飯店至今存在,只要大學生想活下去,那鋪子一定能開下去。大家在 那兒照常吃飯,東西既不多,也不少;吃的時候也像工作的時候一樣,心情或者陰沉,或者 開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有名的鋪子當時有兩間又長、又窄、又矮的餐廳,湊成 一個直角,一間面對索邦廣場,一間面對黎塞留新街。桌子特別長,頗有修道院風味,不知 從哪個修院飯廳搬來的,刀叉旁邊的飯巾套著湛亮的白鐵箍,刻著號碼。在老弗利谷多手 裡,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換一次,據說後來弗利谷多的兒子改做一星期換兩次,因為同行競 爭,老店受到威脅。這鋪子好比一個工具齊備的工場,而不是豪華富麗,大開筵席的禮廳, 客人吃完就走。店裡忙得很,侍應的人來來去去,從來不閒著,大夥兒都在幹活,沒有一個 多餘的人。菜的品種不多。馬鈴薯終年不斷,愛爾蘭連一個馬鈴薯都沒有了,到處都絕跡 了,弗利谷多照樣供應:三十年來始終煎得黃黃的,像提香3喜歡用的那個色調,上面撒著 細末子的菜葉,面目不變,叫惟恐衰老的婦女看了眼紅,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馬鈴薯,你到一 八四○年再去看,保證沒有分別。店裡的羊排和裡脊牛排,相當於韋裡酒家的松雞和鱘魚 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早上預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種新鮮花樣。大 批的鱈魚和青花魚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現,弗利谷多鋪子就大批湧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 法國時令的變化息息相關,你在那裡知道的事都是有錢的,有閒的,不關心自然界順序的人 從來想不到的。拉丁區的大學生在弗利谷多飯店裡知道的季節最正確:他知道什麼時候大豆 和豌豆豐收,什麼時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場氾濫,哪種生菜貨源充足,蘿蔔是不是歉收。民間 向來有種無稽之談,說牛排的供應和馬的死亡率有關;4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時節又在流行 這樣的話。像弗利谷多鋪子裡那種動人的景象,巴黎很少飯店看得見。那兒有的是青年人的 朝氣,信心,不怕窮苦的自得其樂的精神;當然,表情激烈,嚴肅,又陰沉又騷動的臉不是 沒有。大家穿著很隨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的上門,立刻有人注意。誰都知道那不是去會情 人,便是上戲院或者到上流社會去交際。據說後來成為名流的幾個大學生,當初就在那飯店 裡訂交的,你們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一般為著同鄉關係,在桌子盡頭坐在一處的青年之外, 吃飯的人大都一本正經,難得眉開眼笑,或許因為喝的是淡酒,興致不離。弗利谷多的老主 顧可能還記得某些神態抑鬱,莫測高深的人,身上彷彿裹著貧窮的冷霧,吃了兩年飯,忽然 象幽靈似的不見了,便是最愛管閒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至於在弗利谷多鋪子交了 朋友的人,往往到鄰近的咖啡館去喝一杯又濃又甜的雜合酒,或者來一盅攙烈酒的咖啡,借 著暖烘烘的酒意鞏固他們的友誼。
     1指一八三○年七月推翻復辟王朝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2與弗利谷多讀音相近的一個字,叫做弗利谷端,意思是好吃的人,或是專圖非法利益 的人,正好和開飯店的弗利谷多性格相反。
  3提香(約1490—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派大畫家。
  4法國肉類中以馬肉價為最賤,故常有人疑心某些牛肉是馬肉冒充的。
  呂西安搬進克呂尼旅館的初期,像進教不久的人一樣,行動拘謹,很有規律。他對高雅 的生活有過慘痛的經驗,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後,拚命用起功來。可是這股第一陣的勁頭很快 要被巴黎的艱難困苦和繁華的誘惑打消的,不論過的是最奢侈的還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 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頑強的毅力,或者為了雄心壯志下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呂西安下午四點半 就上弗利谷多鋪子,他發覺早去有好處,飯店裡花色比較多,愛吃的菜還能叫到。他像一切 富於想像的人一樣,特別喜歡某一個位置,他挑的座兒證明他眼光不錯。呂西安第一天走進 飯店,從座客的相貌和偶爾聽到的談話上面,發現靠近賬台的一張桌子坐的是文藝界朋友。 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覺到坐在賬台附近可以同飯店主人攀談,日久相熟了,手頭不寬的時候 也許能通融欠賬。因此他揀了賬台旁邊的一張小方桌,桌上只放兩份刀叉,兩條白飯巾不用 箍兒,大概是招待隨來隨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個又瘦又蒼白的青年,似乎跟呂西安一樣 窮,清秀的臉已經有些憔悴,破滅的希望使他腦門顯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許多溝槽,而播 的種子沒有長出芽來。由於這些殘餘的詩意,無法抑制的同情,呂西安很想接近那個陌生人。
  他姓盧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萊姆詩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慇勤湊趣,跟他攀談,交換 一些感想,把他當作第一個談話的對手。兩年以前,艾蒂安象呂西安一樣離開本鄉,貝裡地 區的一個城市。他的指手劃腳的動作,明亮的眼睛,有時很簡短的說話,流露出他對文藝生 涯有些辛酸的經驗。他從桑塞爾來的時候,帶著他的一部悲劇,和呂西安同樣受著光榮,權 勢,金錢的吸引。這年輕人先是接連幾日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過後卻難得露面。呂西安隔 了五六日重新見到他的詩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換了一個新人。在 青年人中間,第一天見過面,談話的興致第二天還接得上;有了間斷,呂西安只能每次想法 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幾星期兩人的關係沒有多大發展,所以更不容易親密。呂西安打聽管賬 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來的朋友在一家小報館當編輯,寫新書評論,報道昂必居喜劇院,快 活劇院,全景劇場的戲。呂西安立刻覺得那青年是個人物,有心同他談得親切一些,不惜作 些犧牲去換取一個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誼。記者半個月不來吃飯。呂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 在沒有錢的時候才上弗利谷多飯店,因此老是沉著臉,沒精打采;呂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 陪笑,揀好話來說。其實應不應該交這個朋友還值得鄭重考慮;看來那無名的記者過著揮霍 的生活:既要燒酒,又要咖啡,又要雜合酒,還得看戲,吃消夜。而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初 期,行事像一個可憐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經驗嚇壞了。他研究一下飲料的價錢,摸 摸錢袋,不敢學艾蒂安的樣;他還在後悔過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亂子。他還沒擺脫外省教育 的影響,一有邪念,他的兩個護身神,夏娃和大衛,立刻出現,使他想起大家對他的期望: 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負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聖熱內維埃弗圖書館鑽研歷史。經 過初步研究,發覺他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謬的錯誤。圖書館關了門,他回到 又冷又潮濕的房間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寫,整章的刪掉。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過晚飯, 他往下走到商業巷,在布洛斯辦的文藝閱覽室中讀當代的文學作品,日報,期刊,詩集,了 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後回到破爛的旅館,燈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讀物大大改變 了他的觀念,他重新校閱歌詠花卉的十四行詩集,他一向看重的《長生菊》,大改特改,保 留的原詩不滿一百行。可見呂西安最初過的是一般外省窮小子的生活,純潔,無邪,覺得弗 利谷多的飯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謂消遣只是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慢 悠悠的散步,心裡熱呼呼的,斜著眼睛望望漂亮女人;從來不走出本區,只管想著前途,一 本正經的用功。無奈呂西安天生是個詩人,慾望極大,看到戲院的招貼心癢難熬,忍耐不 住。他買樓下的後座,在法蘭西劇院,滑稽歌舞劇院,多藝劇院,喜歌劇院,花了五六十法 郎。看塔爾瑪演他最出名的幾個角色,這樣的樂趣哪個大學生肯放棄呢?富於詩意的人一開 始就愛戲劇,呂西安被戲劇迷上了。他覺得男女演員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過腳燈去對他 們隨便張望。在呂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樂的名角兒簡直象神仙一般,報紙上提到他們, 口氣不亞於談論國家大事。他渴望做一個戲劇作家,編出戲來叫人上演!有些大膽的人,例 如卡西米·德拉維涅,居然實現了這樣的美夢!呂西安轉著這些創作的念頭,忽而信心十 足,忽而悲觀絕望,精神上騷動不已,可是他繼續過著用功和儉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強烈 的慾望在暗中激盪。他甚至過分謹慎,不敢走進王宮市場那樣的銷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內在 韋裡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將近五百嗎?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裡,塔爾瑪, 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1演出,他也只敢買樓上黑洞洞的散座,五點半就去排隊,遲到的 人只好花十個銅子買一個靠近售票房的地盤。不少大學生往往等了兩小時,最後聽見一聲票 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戲,呂西安低著頭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許他有過幾回極 簡單的艷遇,在他年輕膽小的想像中顯得重要無比。有一天呂西安把錢數了一下,發覺所剩 無幾,大吃一驚;而想到要去找一個出版商,弄些工作來餬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願 當做朋友的那個青年記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飯店。呂西安等著機會,機會始終不來。巴黎只 有交遊廣闊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樣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謂幸運本來是趨 炎附勢的東西。呂西安還保持外省人未雨綢繆的脾氣,不願意等到只剩幾個法郎的時候,他 決意大著膽子去找書店老闆。
     1弗勒裡和塔爾瑪都是有名的悲劇演員。米旭和巴蒂斯特弟兄是喜劇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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