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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外省的愛情風波

  昂古萊姆城裡只聽見談論主教的話和德·巴日東太太的回答。晚會上每一樁小事都被添 枝接葉,經過裝飾,改頭換面的傳開去,詩人也就成為當時的紅人。在上層社會中興風作浪 的謠言,也有幾滴水星飄入中產階級。呂西安穿過美景街去看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好幾個 青年不勝羨慕的望著他,還聽到一些話使他暗暗得意。
  「這小伙子運氣真好,」一個訴訟代理人的書記說。他名叫柏蒂-克洛,是呂西安的中 學同學,長相難看,呂西安一向對他擺著老大哥面孔。
  一個聽過他朗誦的大家子弟回答說:「是啊,他長得漂亮,又有才氣,德·巴日東太太 被他迷上了!」
  呂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時間路易絲一個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這個時間。如今這女人變 了他命運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贊成才好。經過了前一天的晚會,路易絲或許更加溫柔, 可以讓他快樂一下。德·巴日東太太不出他所料,對他特別多情,沒有經驗的情人以為對方 的愛又進了一步。隔天晚上詩人太痛苦了!路易絲便聽任呂西安在她美麗的金髮上,手上, 頭上,熱烈親吻。
  她說:「你念詩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見。」前一天路易絲在長沙發上拿雪白的手抹 掉呂西安額上的汗珠,等於給他一個花冠的時節,他們倆已經親熱得你我相稱了。「你美麗 的眼睛發出閃光!我看著你唇間吐出金鏈,把我們的心拴在詩人的嘴邊。謝尼耶的作品,你 得全部念給我聽,他的詩最適合情人的心情。我不願意你再痛苦了。是的,親愛的天使,我 要替你安排一塊樂土,讓你過純粹的詩人生活,有時活躍,有時懶散,有時無精打采,有時 用功,有時深思;可是你永遠不能忘記:你的桂冠是靠我得來的,你的成功應當補償我以後 的痛苦。唉,親愛的,這個社會對我不會比對你更寬容,他們因為分享不到幸福,要發洩他 們的怨恨。是的,我永遠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見了嗎?那些吸血的蒼蠅不是刺傷了 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撲到創口上來嗎?可是我多快樂!
  我真正生活過了!我的心弦好久沒有這樣振動了!」
  眼淚在路易絲的腮幫上淌下來,呂西安一聲不出,握著她的手吻了很久。詩人的虛榮心 受著母親,妹子和大衛奉承,如今又受到這個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虛幻的台階,周圍的人 都在繼續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還有惱怒的敵人支持,使他在充滿幻景的 氣氛中向前趲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讚美,那些觀念,沆瀣一氣,一切都在幫助 一個風流俊美,前程遠大的青年,直要經過幾次冷酷無情的教訓,這樣的迷夢才會驚醒。
  「親愛的路易絲,那麼你願意做我的貝阿特麗克絲了,肯接受愛情的貝阿特麗克絲了?」
  她抬起她本來低垂的美麗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顯然和她說話的意義不一致,她說: 「要是將來……你值得人家愛的話!……現在你還不幸福嗎?有一個知己,無論說什麼都有 把握得到瞭解,不是快樂嗎?」
  「是的,」呂西安撅著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樣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聲:「孩子!哦,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我看你進來的時候心中有 事。」
  呂西安怯生生的向愛人說出大衛和夏娃彼此相愛,打算結婚的事。
  她道:「可憐的呂西安,你怕挨打,挨罵,好像你自己要結婚似的!」她把手掠著呂西 安的頭髮,又說:「那有什麼大不了呢?你家裡的人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在他們之中是一個 例外。倘若我父親要娶他的女用人,你會不痛快嗎?親愛的孩子,情人是沒有家庭的。難道 除了我的呂西安,我在世界上還關心別人嗎?要出人頭地,要成名,這才是我們的正經!」
  呂西安聽著這種自私的回答,一變而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路易絲正舉出許多荒謬的理 由,證明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德·巴日東先生走進客廳。呂西安眉頭一皺,怔住 了;路易絲向他遞了個眼色,留他吃飯,飯後在打牌的人和別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德 烈·謝尼耶的詩。
  德·巴日東先生道:「這樣不但她高興,我也高興。吃過飯聽朗誦,對我再合適沒有。」
  德·巴日東先生討好他,路易絲討好他,僕役看主人寵他,侍候得特別恭敬;呂西安便 在巴日東府上坐享現成,一樣一樣的受用過來。等到賓客滿堂的時候,德·巴日東先生的愚 蠢和路易絲的愛情壯了他的膽子,不由得氣焰高漲,而他美麗的情人還從旁鼓勵。呂西安看 著娜依斯在眾人面前的威勢,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這威勢分一些給他。總之,那天晚 上他盡量充當小城市裡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呂西安態度大變,以為他和德·巴日東太 太,照舊時代的說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廳一角,跟杜·夏特萊先生同來的阿 美莉一口咬定,說已經出事了。
  夏特萊道:「一個年輕小子想不到能踏進這個社會,不免得意忘形,這不能怪娜依斯。 沙爾東聽見一個上流社會的太太說了幾句好話,就以為對他有意了。他還分辨不出真正的熱 情是不聲不響的,此刻抬舉他的話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輕和才氣的份上說的。如果我們的癡 情都叫女人負責,也太冤枉女人了。他當然是動了心,可是娜依斯……」
  惡毒的阿美莉接口說:「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見人家這股癡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歲 數,年輕人的愛情吸引力特別強。在青年人身邊,一個女人會返老還童,裝做小姑娘,像女 孩子般心神不定,裝腔做勢,忘了什麼叫可笑……你們不看見嗎?藥房老闆的兒子竟敢在 德·巴日東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來。」
  阿德裡安輕輕的哼了一句:「愛情是不知道這些距離的。」
  第二天,昂古萊姆沒有一戶人家不談論沙爾東先生——又名德·呂邦潑雷——和德·巴 日東太太親密的程度。僅僅有過幾個親吻,他們已經受到指摘,說是有了私情。德·巴日東 太太吃了她的權勢的虧。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準的批評和荒唐苛 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體統,老是有人爭先恐 後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 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兒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做雕像欣賞,冬天凍壞一個手指或 者斷了鼻樑,立刻從座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 東太太瞧一眼呂西安,就等於齊齊納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樂。兩個情人握一握手,就會叫 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靂打在他們頭上。
  大衛從巴黎帶回一筆積蓄,此刻作為結婚的開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樓的費用。擴充住屋不 是為的自己嗎?屋子早晚是他的,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印刷商替呂西安用磚木結構蓋了一 套房間,因為原來的牆壁到處開裂,不能壓得太重。他高高興興的把二樓裝修齊整,配上講 究的傢具,預備安頓美麗的夏娃。那一段時間,兩個朋友過著輕鬆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 呂西安雖然討厭外省的寒酸儉省,連五法郎都看做一個大數目的習慣,可是精打細算的苦日 子,他照樣忍受,不哼一聲。鬱悶的情緒消散了,臉上精神煥發,表示他抱著希望。他看到 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築在德·巴日東先生的墳墓之上。這位先 生不但有時候消化不良,而且還有個可喜的怪脾氣,認為吃的中飯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 就好了。
  九月初,呂西安不再做印刷監工,而是堂堂德·呂邦潑雷先生了。無名的沙爾東在烏莫 住一間只有天窗的破閣樓,相形之下,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華麗多少。他不算烏 莫人了,住在昂古萊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頓飯。主教大人對他 很好,讓他出入官邸。他憑著詩人的身份變為最高級的人物,將來還要成為法蘭西的名流 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緻的臥房和書室之間踱來踱去,覺得每月從母親和妹子辛辛苦苦掙 來的工錢中預支三十法郎,用不著於心不安;他的一部歷史小說已經寫了兩年,題目叫《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還有一本詩集叫做《長生菊》。這兩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壇上出了名, 不怕沒有錢償還母親,妹子和大衛。他既然感到自己的偉大,耳朵裡只聽見未來的聲名,便 泰然自若的接受別人的犧牲。呂西安對著清寒的生活微笑,覺得最後一個階段的貧窮倒也很 有意思。夏娃和大衛把呂西安的快樂看得比他們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趕完呂西安的事,再替 二樓做傢具,油漆,糊紙等等的活兒;婚期因此耽擱下來。認識呂西安的人看他受到這樣的 愛護,都不以為奇:他多迷人!一舉一動多可愛!慾望和急躁表現得多嫵媚!他不用開口, 人家已經遷就他了。(被這種代勢斷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風流自然 有人趨奉,上流社會從自私出發,也願意照顧他們喜歡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為能引起他 們同情,給他們一些刺激,而樂於施捨;可是許多大孩子受慣了奉承照顧,高興非凡,只知 道享受而不去開拓。他們誤解應酬交際的意義和動機,以為永遠能看到虛假的笑容:想不到 日後頭髮禿了,光彩褪盡,一無所有,既沒有價值也沒有產業的時候,被上流社會當做年老 色衰的交際花和破爛的衣服一般,擋在客廳外面,扔在牆腳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禮延期,因 為她要用儉省的辦法置備小家庭的必需品。呂西安看見妹子做活,說道:「我要能做針線就 好了!」聲調語氣完全出於真心。對這樣一個兄弟,兩個情人怎麼能不百依百順呢?並且這 種無微不至的愛護,還有嚴肅而細心的大衛參加。從呂西安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嶄露頭角以 後,大衛也擔心他改變,惟恐他瞧不起布爾喬亞的生活習慣,有時便故意試試兄弟,要他在 淳樸的家庭樂趣和上流社會的樂趣之間選擇一下。看見呂西安肯為著他們犧牲浮華的享受, 大衛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誘的!」三個朋友和沙爾東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 幾次:在昂古萊姆附近,夏朗德河邊的樹林中散步;大衛叫學徒帶著食物在約定的時間送到 一個地方,他們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勞的回去,總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 日子,他們在鄉下飯店吃一頓,鋪子介於外省酒館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間,花到五個法 郎,由大衛和沙爾東一家分攤。下鄉玩兒的時候,呂西安忘了德·巴日東太太府上的享用和 上流社會的筵席,大衛看著心裡感激不盡。那時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萊姆的大人物。
  到這個階段,新家庭需要的東西差不多備齊了,大衛到馬薩克去請父親出來參加婚禮, 希望老人看著新媳婦喜歡,自願在裝修房屋的大筆開支裡頭分擔一部分。不料大衛出門期間 發生一件事,在小城市裡把整個局面改變了。
  原來杜·夏特萊在呂西安和路易絲身邊做奸細,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貪財的 成分,所以等候機會要他們出醜。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態度表示得非常 露骨,證明她已經像俗語所謂失身。他假裝是德·巴日東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 雷街讚美呂西安,在別的地方拆呂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經不再提防過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 不覺的讓夏特萊在她家隨便進出了。他對兩個情人的關係過分猜疑;事實上呂西安和路易絲 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階段,兩人還因此大為懊惱呢。有些戀愛開場開得不好,或者說很好,反 正你愛怎麼說都可以。雙方用感情來鉤心鬥角,沒有行動,只管空談,不去圍城而在野外作 戰。慾望一再撲空,弄得兩人都感到厭倦。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有時間考慮了,能夠互相 批判了。往往有些熱情開始大張旗鼓,浩浩蕩蕩的出發,似乎火氣很大,要把一切關口都攻 下來;臨了卻退回原處,沒有勝利,倒反解除了武裝,因為白鬧一場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時 候,這種失敗是由於年輕人的膽小,由於初入情場的女子喜歡拖延;凡是風月場中的老手, 耍慣手段的蕩婦,倒不會這樣互相愚弄的。
  並且外省生活使愛情極不容易滿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衝突;另外還有許多阻礙,不允 許情人稱心愜意的來往,逼著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極端。外省有的是無孔不入的刺探,家 裡藏不住一點兒秘密,給你安慰而並不越軌的親密簡直不可能,最純潔的友誼受到極荒謬的 指摘,不少清白的婦女受到鞭撻。因此,很多這一類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盡失節的樂趣,白 吃了許多苦。某些大張曉喻的事,是經過長時期內心的鬥爭才發生的,社會不加細察,只知 道非難,抨擊,其實促成醜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別人,就是社會。批評的人多半只鞭撻無故受 謗的婦女,指責莫須有的罪過,從來不去想逼她們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 後才失足的,德·巴日東太太不久就陷入這種古怪的局面。
  熱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經驗的人碰到阻礙就驚慌;呂西安和路易絲遭受的困難又極像 小人國裡的小人捆綁格列佛的繩子,1不知有多少瑣碎的牽掣叫人動彈不得,便是最強烈的 慾望也無法抬頭。比如說,德·巴日東太太非經常見客不可。如果在呂西安上門的時間謝絕 賓客,等於不打自招,還不如乾脆同呂西安私奔。事實上她老是在小客廳中接待呂西安,呂 西安在那兒已經非常習慣,當做自己家裡一樣;各處門戶都堂而皇之的打開著。一切都按照 規定,不失體統。德·巴日東先生象金殼蟲似的在家裡來來往往,從來沒想到太太要跟呂西 安單獨在一起。假如只礙著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娜依斯倒不難打發他,或者安排他做些 事情;無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邊越注意娜依斯,來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愛搗亂,喜歡 破壞人家初生的愛情。僕役不經使喚,在屋內隨便走動,事先也不讓你知道,這是多年的習 慣,女主人沒有什麼事要隱瞞,一向由著他們。改變家裡的老例章程,不等於把全昂古萊姆 還在將信將疑的愛情自己承認下來嗎?德·巴日東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門不讓人知道她往哪兒 去。單獨和呂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實人家的猜疑,寧可和他一同關在家中,還少一些危 險。呂西安倘在德·巴日東太太家坐到半夜過後而沒有別人在場,第二天準會引起批評。所 以不論屋內屋外,德·巴日東太太始終過著公開的生活。這些細節說明外省的環境,男女的 私情要不坦然承認,根本不可能。
     1英國小說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觸礁,漂流到 一個島上,居民只有六英吋高。格列佛睡著的時候被小人用繩子渾身捆綁。
  路易絲像一切墮入情網而沒有經驗的女子,發現一樁又一樁的困難,心中害怕。他們單 獨相對的時候,最愉快的是親密的談話,現在這談話受了她的恐懼的影響。有些女子能造出 巧妙的借口躲往鄉下,德·巴日東太太沒有莊園好帶著心愛的詩人同去。她不耐煩老是在人 前露面,恨環境給她戴上難堪的枷鎖而並沒給她快樂;種種無聊的牽掣使她氣惱透了,不禁 想起埃斯卡爾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親。
  夏特萊不相信兩人這樣清白。他專等呂西安拜訪德·巴日東太太的時間,過了一會闖上 門去,還每次叫小圈子裡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著,進門讓他走前幾步,希望碰巧撞見 什麼。他要扮這個角色,實現他的計劃,極不容易;他必須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導演的戲劇 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呂西安麻痺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銳的德·巴日東太 太不起疑心,便假裝追求那個忌妒路易絲的阿美莉。為了進一步監視路易絲和呂西安,他最 近為兩個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槓。照杜·夏特萊的說法,路易絲是拿呂西安打哈 哈,以她的傲氣和出身而論,決不會紆尊降貴,垂青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這個不信謠言的 態度正好配合他的計劃,因為他要裝做站在德·巴日東太太一邊。斯塔尼斯拉斯卻斷定呂西 安不是單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動他們辯論。各人說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萊 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見解,證明自己的看法正確。談話中間,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 客臨時闖來,那在外省是常事。論戰雙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爭著問旁邊的朋友:「那麼 你呢,你的意見怎麼樣?」這樣的爭論使德·巴日東太太和呂西安經常受人注意。有一天, 杜·夏特萊說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當呂西安在座的時候闖進去,從來看不出可疑的形跡: 小客廳的門敞開著,用人們照常進出,沒有一點兒鬼鬼祟祟的樣子可以懷疑他們犯什麼風流 罪過。斯塔尼斯拉斯不無搗鬼的本領,打算第二天躡手躡腳的進去,惡毒的阿美莉聽了竭力 慫恿。
  像呂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無論哪個青年碰到了都會捶胸頓足,發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 幹這種搖尾乞憐的傻事了。呂西安久已習慣自己的地位。當初踏進昂古萊姆王后神聖的小客 廳,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來的詩人,現在變了貪心不足的情人。僅僅六個月的時間,他已 經自以為和路易絲一般身份,想佔有她了。那天呂西安從家裡出來,決意瘋瘋癲癲拚著性命 幹一下,他要盡量發揮口才,說出一番火剌剌的話,說他瘋了,一個念頭都想不出了,一句 詩也寫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還相當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計,要讓步也得出於情不自禁而 不落俗套。一般說來,強加於人的快樂總是不受歡迎的。德·巴日東太太發覺呂西安的腦 門,眼神,臉色,舉動,都很機靈,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決心,一半是故意 反抗,一半因為她把愛情看得極高。她本是愛誇張的女人,如今更誇大自身的價值。在呂西 安眼中,德·巴日東太太是王后,是貝阿特麗克絲,是洛爾。1她彷彿生活在中世紀,坐在 帳幕底下看文壇上的角鬥;呂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幾次勝仗,把才華蓋世的孩子,2 把拉馬丁,瓦爾特·司各特,拜倫,一齊比下去才行。這個高貴的女人認為她的愛情應當生 出美麗的果實,呂西安對她的愛慕應當是他獲得榮名的因素。這種女性的堂吉訶德精神肯定 愛情的價值,從而發揮愛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東太太執意要在呂西安生命 中當七八年杜爾西內亞3的角色,像許多外省婦女一樣,要召西安鞠躬盡瘁,用長期的忠誠 換取她的恩愛,讓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1貝阿特麗克絲是但丁的戀人,洛爾是與但丁同樣知名的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戀人。
  2見本書第47頁注2。
  3杜爾西內亞,堂吉訶德的意中人。
  呂西安用慪氣作為進攻的手段,這種態度只能叫已經委身的情婦傷心,身體還自由的女 人看了只會發笑。路易絲擺出尊嚴的神氣,用浮誇的辭藻發表一大篇訓話。
  結束的時候她說:「呂西安,難道你以前對我的保證就是這麼回事嗎?現在生活多麼甜 蜜,你別播下後悔的種子,使我以後的日子不得安寧。千萬別糟蹋將來!並且我可以很驕傲 的說,千萬別糟蹋現在!我的心不是整個兒給了你嗎?你還要什麼?難道你的愛離不了肉慾 嗎?女子受人愛慕,她的最光榮的特權是克制對方的肉慾。你把我當什麼人看待?我不再是 你的貝阿特麗克絲了嗎?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沒有分別,我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呂西安又氣又急,說道:「你對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也不過說這樣的話。」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愛,你要不能全部感覺到,就永遠不配得到我的愛。」
  「你不肯回報我的愛,才懷疑我的愛,」呂西安說著,撲在她腳下哭了。
  可憐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當真哭起來。這是詩人的眼淚,因為力量不足而感 到羞辱;也是兒童的眼淚,因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發急。
  他說:「你從來不曾愛我。」
  路易絲聽著這氣話,暗暗得意,說道:「你心裡並不這樣想。」
  呂西安發瘋似的說道:「那麼我要你證明你是我的。」那時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沒聲兒 的走來,看見呂西安半仰著身子,噙著眼淚,頭靠在路易絲膝蓋上。斯塔尼斯拉斯見了這副 可疑的情景滿意了,反身便走,朝著等在大客廳門口的杜·夏特萊退回去。德·巴日東太太 趕緊衝出來,沒有追上兩個暗探;他們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東太太問用人:「誰來過了?」
  老當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萊先生。」
  她回進小客廳,臉色發白,直打哆嗦。
  她對呂西安說:「要是他們看見你這副樣子,我完啦。」
  詩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東太太聽著這句自私而充滿愛情的話,微微一笑。在外省,因為話說得難聽, 這一類的事情顯得格外嚴重。一剎那間每個人都知道呂西安被人撞見坐在娜依斯膝上。 德·尚杜先生為這件事變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樂部去報告,然後挨門挨戶的宣傳。 杜·夏特萊到處搶著聲明,他什麼都沒看見;可是他置身事外,等於逗斯塔尼斯拉斯說話, 誇大細節:斯塔尼斯拉斯還俏皮得很,每講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趕往阿美莉家。 那時昂古萊姆的貴族圈子把事情越說越誇張,每個傳達的人都學著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樣添枝 接葉。男男女女急於要打聽事實。女人中間掩耳盜鈴,罵無恥罵墮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 美莉,澤菲麗娜,斐斐納,洛洛特,多多少少嘗過私情的甜頭的一幫。從這個題目上化出 去,刻薄的話層出不窮。
  一個女人說:「喂!你知道沒有,據說是那可憐的娜依斯!我嗎,我不相信,她清白了 一輩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爾東先生的保護人,決不肯當別的角色的。萬一實有其事,我 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鬧了一個大笑話;那個呂呂先生——用雅克的稱呼——盡可以做她 兒子!不入流的詩人至多二十二歲,而娜依斯,我們之間說句老實話,足足有四十了。」
  夏特萊道:「我認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姿勢就可證明娜依斯的清白。一個人已經到手 的東西,不會再跪下來央求。」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說道:「那也要看情形!」澤菲麗娜聽著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興。
  另外幾個人偷偷的躲在客廳一角,問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 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後編成一個小故事,夾著不少粗話,還指手劃腳描摹動作和姿態,事情 越發顯得不堪了。
  大家都說:「簡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個說:「而且是中午。」
  「萬萬想不到是娜依斯。」
  「現在她怎麼辦呢?」
  接下來便議論紛紛,各式各樣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萊替德·巴日東太太辯 護,可是手段極其笨拙,非但沒有撲滅譭謗的火焰,反而挑撥得更旺。麗麗眼看昂古萊姆樂 園中最美的天使墮落了,難過得很,流著眼淚趕往主教官邸報告新聞。等到謠言在城中傳遍 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萊跑去見德·巴日東太太。可憐那邊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裝 著莫測高深的樣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廳去談話。兩人在小小的長沙發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萊輕輕的說:「全個昂古萊姆關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說:「不知道。」
  他接著說:「憑我們的交情,我不能讓你蒙在鼓裡。你得有個準備,制止那些譭謗。事 情準是出於阿美莉的捏造,她過分好強,要跟你競爭。今天早上,我同那搗蛋鬼斯塔尼斯拉 斯來看你,他比我走前幾步,到了那兒,」夏特萊指著小客廳的門,「他說看見你和德·呂 邦潑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許他走進屋子,慌慌張張回到我身邊,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著就 跑;等到他說出退走的原因,我們已經到了美景街。如果我當場知道,我決不離開府上,我 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門再回來,還能證明什麼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 斯看錯沒看錯,反正他是不對的。親愛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榮譽,你的前途,決不能 讓一個混賬東西玩弄,應當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這裡的地位嗎?雖然我各方面都要 敷衍,對你可是赤膽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給你,由你支配。儘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 我的心始終向著你;在無論什麼情形之下,我都要證明我多麼愛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僕 人一般保護你,不希望報酬;唯一的樂趣是為你效勞,即使你不知道也沒關係。今天我到處 聲明,我到了客廳門口,什麼都沒看見。如果有人問你,誰把外邊的話告訴你的,就說是我 吧。能夠公開為你辯護,是我莫大的榮幸;不過咱們之間老實說,可以質問斯塔尼斯拉斯的 只有德·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呂邦潑雷可能胡鬧,女人的聲名卻不能落在一個隨便拜倒在 她腳下的糊塗蟲手中。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萊點點頭表示感謝。她對外省生活感到厭倦,甚至於痛恨 了。聽著杜·夏特萊開頭幾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東太太的沉默,使那個崇拜她的精 明傢伙感到為難。
  他道:「我再說一遍,有什麼差遣,你儘管吩咐。」
  她回答說:「謝謝你。」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會考慮的。」
  兩人半天沒有話說。
  「難道你對小傢伙呂邦潑雷真是愛得很嗎?」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著手臂望著小客廳的窗簾。杜·夏特萊走了,猜不透這驕傲 的女人的心。四個常來的老頭兒不理會那些可疑的謠言,照樣來打牌。他們和呂西安都走 了,德·巴日東先生預備去睡覺,正想和妻子說再會,德·巴日東太太卻攔著丈夫,鄭重其 事的說道:
  「親愛的,到這兒來,我有話跟你說。」
  德·巴日東先生跟著妻子走進小客廳。
  她說:「先生,我提拔德·呂邦潑雷先生也許不該那麼熱情,不但地方上的糊塗蟲誤會 了,連他本人也誤會了。今天上午,呂西安在這兒向我跪下,說了一篇癡情話。我正在把孩 子扶起來,斯塔尼斯拉斯進來了。一個紳士在任何場合都應當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 這規矩,竟說我和呂西安行動曖昧,事實上我應付得很得體。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 的舉動引起了譭謗,我知道他的脾氣,準會向斯塔尼斯拉斯尋釁,逼他決鬥。那就等於公開 承認他的癡情。我毋須跟你聲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該想到,讓德·呂邦潑雷先生出 頭為你的妻子爭回名譽,對你,對我,都是不體面的。你現在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 質問他為什麼要說侮辱我的話。別忘了,千萬不能和解,除非他當著許多有地位的見證把他 說過的話收回。這麼一來,所有正派的人都會敬重你;你要做得像個有頭腦有血性的男子, 你會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騎著馬到埃斯卡爾巴去,請我父親來做你的證人;別看他 年紀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聽到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譽,準會砸 破他的腦袋。你有權利挑選武器,1你就挑手槍吧,你打槍的本領一等。」
     1決鬥用哪一種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選。
  德·巴日東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說:「我就去。」
  妻子看著大為感動,說道:「行,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實的紳士。」
  她把腦門湊過去給丈夫親吻,老頭兒又快活又得意的吻著。德·巴日東太太對這個大孩 子一向抱著慈母般的心情,聽見他出去關上大門的聲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淚。
  她心上想:「啊,他多愛我!可憐的傢伙把生命看得多寶貴,為著我竟心甘情願的去送 死。」
  德·巴日東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著對準他的槍口,只有一樁事情使他 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張,心裡為難。他想:「叫我怎麼說呢?娜依斯應該替我把話預備好才 對!」他在腦子裡盡量搜索,只想找出幾句得體的話來,不要受人恥笑。
  像德·巴日東先生這樣頭腦狹窄,思想空虛,平時只能不聲不響過日子的人,逢到重大 關頭,自然而然有股莊嚴的氣派。不大開口,當然不大鬧笑話;應當說些什麼,事先考慮得 很多;他們毫無自信,把話再三斟酌,所以表達出來非常精彩。這個現象同巴蘭的驢子被逼 開口1的情形相仿。德·巴日東先生那天的行動也就高人一等,證實某些人的意見,彷彿真 是畢達哥拉斯派2的哲學家。晚上十一點,他走進斯塔尼斯拉斯府上,發現客人很多。他不 聲不響,過去向阿美莉行了禮,對每個人都堆著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臉,在當時的情形之下很 象冷笑。屋內寂靜無聲,像自然界中雷雨將臨的時候一樣。夏特萊已經回來,他意味深長的 望望德·巴日東,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過去。
     1摩押王巴勒派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巴蘭騎的驢子中途看見耶和華的使者顯形, 三次避讓,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開口叫冤。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這 裡是比喻一個人迫不得已而開口,說話必定中肯。
  2古希臘哲學家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紀)提倡道德高尚、生活嚴肅的人生哲學。
  杜·夏特萊懂得老頭兒的來意,平素這個時候他早睡覺了;這個身體虛弱的傢伙明明受 著娜依斯指揮。杜·夏特萊仗著他在阿美莉身邊的地位,盡可參與他們的家事,站起來把 德·巴日東拉過一邊,問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說話嗎?」
  「是的,」老頭兒很高興有個中間人,也許還會代他說話。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裡等著,」稅務官回答。他對這場決鬥暗暗歡喜:德·巴日東太 太說不定就此守寡而沒法嫁給呂西安,因為決鬥是呂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萊對德·尚杜說:「斯塔尼斯拉斯,巴日東大概因為你說了娜依斯那些話,跑 來向你問罪。來吧,到你太太屋裡去,你們倆都得保持紳士風度。別高聲大氣,要很有禮 貌,像英國人一樣尊嚴,冷靜。」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萊兩人很快的同巴日東見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說道:「先生,你說你看見德·巴日東太太跟德·呂邦潑雷先生行動曖 昧,是不是?」
  「跟沙爾東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東是什麼厲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當著此刻在你府上的許多客人否認你說過的話,就請你指定 一個證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點來找你。我們各自去準備吧,事情只能 照我提出的辦法解決。我決定用手槍,我是受損害的一方。」
  這篇話是德·巴日東先生一路上反覆推敲才想出來的,他一生從來不曾說過那麼多話; 說的時候毫不激動,神氣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臉色發白,私下想:「怎麼!我莫非 做夢不成?」可是當著所有的城裡人,當著這個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啞巴,推翻自己說過的 話,豈不是奇恥大辱?另一方面,想到決鬥又非常恐怖,好像有一雙火熱的手掐著他的脖 子;反正進退兩難,他覺得還是把危險推遲一步的好。
  他對德·巴日東先生說:「好吧,明兒見。」他以為事情還可以調解。
  三個人回進客廳,大家琢磨他們的表情:杜·夏特萊堆著笑容,德·巴日東先生完全像 在自己家裡,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無人色。好幾個女人一看這形景就知道談判些什麼。大家 交頭接耳的說:「他們要決鬥了!」在場的人有一半認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蒼白的臉 色和神氣,可知他的話是造謠;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東先生的風度。杜·夏特萊裝著一 副正經面孔,叫人莫測高深。德·巴日東先生把眾人的臉端詳了一會,告辭了。
  夏特萊湊著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問:「你有沒有手槍?」斯塔尼斯拉斯聽著從頭到腳打 了一個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數,發起病來,婦女們趕緊扶她進房。大家七嘴八舌,亂哄哄的爭著說 話。男人們留在客廳裡,一致認為德·巴日東先生的行動是他應有的權利。
  德·桑托先生說:「老頭兒有這個氣派,你們想得到嗎?」毫不留情的雅克說:「哦,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打槍的好手。
  我父親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東的戰績。」
  弗朗西斯對夏特萊說:「沒關係!你把兩人隔開二十步,用騎兵手槍,包你不會打中。」
  客人散盡了,夏特萊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婦,說事情必定順利,三十六歲的人同六十歲 的人決鬥,總是年輕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衛沒有請到父親,從馬薩克回來,正和呂西安吃飯,沙爾東太太慌慌張 張趕來說:
  「喂!呂西安,你知道連菜場上都在談論的新聞嗎?今天早上五點鐘,德·巴日東先生 差點兒沒把德·尚杜先生打死。
  場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這個地名說雙關話。1昨天德·尚杜先生說撞 見你和德·巴日東太太有事。」
  呂西安嚷道:「胡說!德·巴日東太太是清白的。」
     1原文「蒂洛瓦」和「殺王上」幾個字聲音相近。
  「我聽見一個鄉下人講得很詳細,他在小車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點 趕到,給德·巴日東先生當助手;他告訴德·尚杜先生,萬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來 報仇。手槍是向騎兵團的一個軍官借來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試了好幾下。杜·夏特萊先 生反對試槍,請來當公證人的軍官說,事情既不是兒戲,武器應當正式管用。證人規定雙方 隔開二十五步。德·巴日東先生神氣滿不在乎,像散步一般,他先開火,一顆子彈打在 德·尚杜先生脖子裡,德·尚杜先生來不及還槍就倒下了。醫院的外科醫生剛才宣佈, 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輩子的了。我來通知你決鬥的結果,要你別去看德·巴日東太 太,也不要在昂古萊姆露面,或許德·尚杜先生的朋友們會跟你尋事。」
  那時,印刷所的學徒帶進德·巴日東先生的男當差冉蒂,把路易絲的一封信交給呂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決鬥的結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們不見客。希望你謹慎小 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該聽我的話。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覺得最好還是 來聽聽你的貝阿特麗克絲談話嗎?她為這件事整個生活起了變化,而且有不少話要告訴你。
  大衛道:「幸虧我後天結婚,你借此機會也好少看幾次德·巴日東太太。」
  呂西安回答:「親愛的大衛,她今天約我,我想應當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該怎麼 辦,她比我們懂得多。」
  沙爾東太太問:「難道這兒一切都準備好了?」
  大衛道:「去瞧瞧吧。」二樓幾間屋子已經裝修完畢,樣樣簇新;大衛很高興叫人看到 這個變化。
  屋內有一股溫暖的新房氣息,好比青年夫婦的家庭保留著新娘的披紗和橘子花的痕跡, 每樣東西反映出美滿的愛情,一切都潔白,乾淨,花團錦簇。
  母親道:「夏娃住到這兒來還不像個公主嗎?不過你錢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衛笑著不回答。他被沙爾東太太碰到了傷口,可憐的情人正在為此苦惱:工程大大超 過預算,他沒有力量再蓋偏屋上的樓面,岳母還有很長的時期住不到他早先答應的屋子。這 一類的許願可以說是感情方面的虛榮,不能兌現在熱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衛瞞著他 的困難,惟恐呂西安發現人家為他作了犧牲,心中不安。
  沙爾東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們也著實忙了一陣。被褥床單,桌布面巾,都預備好 了。那些姑娘真喜歡她,瞞著她用白麻布做墊褥的面子,鑲著粉紅邊,真漂亮!叫人看著也 想結婚呢。」
  凡是年輕的男人想不到的東西,母女倆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大衛置辦了。知道大衛鋪張, 還向利摩日定燒一套磁器,她們更要把嫁妝辦得和大衛的東西相稱。雙方比愛情比闊氣,結 果弄得夫婦倆剛結婚就手頭很緊,雖然表面上生活優裕,在一個像當時的昂古萊姆那樣落後 的地方已經近於奢華。臥房糊著藍白兩色的花紙,擺著漂亮的傢具。那些東西呂西安早已見 過,便趁著母親和大衛走進臥室的當口,溜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飯, 他清早出過門,胃口特別好,對剛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風凜凜的老鄉紳,法蘭西舊貴族的殘 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兒身旁。聽見冉蒂報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白頭髮 的老人急於要看看女兒抬舉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帶著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呂西安。他看到呂西 安相貌出眾很驚異,不由得暗暗點頭;但他似乎看出女兒只是調情而不是真正的愛,只是一 時的衝動而不是持久的癡情。飯快要吃完了,路易絲讓巴日東陪著父親,站起來做了一個手 勢,要呂西安跟著她走。
  她聲調又淒涼又快樂的說:「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親帶巴日東去埃斯卡爾巴;我 不在這兒的時期,他住在那邊。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現在的德·埃斯 巴太太是布拉蒙-紹弗裡家的小姐,她仗著她的才幹和親戚關係,在巴黎極有勢力。只消她 肯和我們認本家,我要好好的結交她,她能替巴日東謀個職位。經過我一番奔走,宮中可能 願意讓巴日東做夏朗德省的議員,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過。他當了議員,我在巴黎的 活動可以方便不少。這樣的改變生活,倒是你,親愛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來的。為了今 天早上的決鬥,我暫時不能招待賓客,有些人會幫著尚杜跟我們作對。照眼前的形勢,尤其 在小城市裡,必須出門避避風頭,讓人家的仇恨冷下來。我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遠不 回昂古萊姆;或者失敗了,在巴黎住一個時期,等有一天局勢變化以後,我夏季住在鄉下, 冬天住在巴黎。有身份的女子只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發動得遲了。一切準備工作今天就 好辦妥,我明天夜裡動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呂費克之間接你 上車,咱們很快就到巴黎。親愛的,優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們只有和旗鼓相當的人在 一起才暢快,否則就痛苦。何況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 別讓你的思想在外省發霉,要趕快去接觸一般代表十九世紀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宮廷跟政 府。有才氣的人呆在小城市裡只會幹癟,名譽和地位不會來光顧他們的。你說,哪幾部傑作 是在外省寫出來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憐的盧梭對巴黎多麼嚮往!因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 陽,劇烈的競爭能鼓動人心,創造不朽的榮名。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七星詩人,你不是應 當趕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嗎?青年才子由上流社會捧出台可以佔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 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廳很不容易進去,你在那兒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 長,大使,國會議員,最有勢力的貴族院議員,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 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極點,他們不會不感興趣。他們才大量大,準會支持你。地位高了,你 的作品便聲價十倍。藝術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叫人注目。進了上流社會,生財之道可多 啦,比如弄一個領乾薪的差事啊,得一筆王上的私人津貼啊。波旁家最喜歡提倡文學藝術, 所以你的詩既要歌頌宗教,又要擁護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飛黃騰達。難 道反對派、自由黨會給你官職、報酬,幫助作家發跡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 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可不能透露一點風聲,你準備起來,跟我走。」德·巴日 東太太看情人一聲不出,覺得奇怪,便追問一句:「難道你不願意嗎?」
  呂西安聽著這些迷人的話,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彷彿他至此為止心竅只開了一 半,現在眼界擴大了幾倍,才打開另外一半的心竅。他覺得自己待在昂古萊姆等於井底之 蛙。巴黎,繁華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像中好比一個理想的黃金國,如今披著黃金的袍 褂,滿頭珠翠,向才能出眾的人張著臂膀,在呂西安眼前出現了。有名的人物都要來當他兄 弟一般擁抱。在巴黎,一切都對天才笑臉相迎。既沒有嫉妒的窮貴族拿尖刻的話傷害作家, 也沒有不關心詩歌的傻瓜。在巴黎,詩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湧現,有人表揚,有人給你報酬。 書店老闆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幾頁,馬上打開銀箱,問:「你要多少?」呂西安也 懂得,德·巴日東太太在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結合,從此整個兒屬於他了,他們可以同去了。
  呂西安聽見她說出「難道你不願意嗎?」不禁冒出一顆眼淚,摟著路易絲貼著他的胸 口,發瘋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後他忽然停下,好像想起了一樁事情,叫道:「哎唷,天哪! 我妹妹不是後天結婚嗎?」
  這聲叫喊是高尚純潔的孩子的最後一聲歎息。年輕人對家庭,對生平第一個朋友,對一 切早期的感情,總是結合得非常牢固的,現在要被無情的利斧斬斷了。
  驕傲的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們愛情的進展怎麼扯得到 一處?難道你非要在布爾喬亞和工人的婚禮中出風頭,不能為我犧牲你這些高雅的樂趣嗎? 哼,了不起的犧牲!」路易絲帶著一臉輕蔑的神氣說,「今天早上我還打發丈夫為了你去決 鬥!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錯了人!」
  她有氣無力的倒在長沙發上。呂西安跟過去討饒求告,一邊詛咒他家裡的人,詛咒大衛 和妹妹。
  她說:「以前我多麼相信你!德·康特-克魯瓦先生多孝順他母親,可是單單為得到我 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滿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臨到要和我一同出門,竟捨不得 一頓喜酒!」
  呂西安恨不得自殺,絕望的心情表現得那麼真切,沉痛,總算得到了路易絲的原諒,可 是她要呂西安明白,這一回的過失將來非要補贖的。
  末了她說:「好,你去吧,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過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呂西安覺得回去的路程縮短了,他回到大衛家,一路只想著他的希望,像俄瑞斯忒斯擺 脫不了復仇之神的纏繞1;因為他知道困難重重,總括一句是:錢呢?他對著新局面腦子迷 迷糊糊,又怕大衛眼光厲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書房裡定一定神。花了偌大 代價蓋起來的這套房間不能不放棄了,多少的犧牲完全白費了。可是轉念一想,母親可以住 過來,省得大衛再花一大筆錢在院子盡頭添造樓面。他一走,家裡的問題倒解決了。他還想 出無數批駁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慾望本來最會掩飾。呂西安立刻趕往烏莫去 看妹子,預備把他剛才決定的命運告訴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爾鋪子前面,他想萬一沒 有辦法,不妨向父親的後任借一筆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1希臘神話,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的兒子俄瑞斯忒斯殺死母親,為父報仇;事後被 地獄中的復仇之神緊追不捨,要加以懲罰。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絲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綽綽有餘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況 且不出六個月我就好發財!」
  呂西安先要夏娃和母親答應決不洩漏,才說出他的機密大事。兩人聽著野心家的話一齊 哭了。他問她們為什麼傷心,她們說家裡的錢統統花完了,買了桌布飯巾,辦了夏娃的嫁 妝,還有大衛沒想到的許許多多東西;她們這樣做是很高興的,因為大衛撥一萬法郎作為妻 子的財產。呂西安說出借債的主意,沙爾東太太立即去向波斯泰爾商量一千法郎,一年為期。
  夏娃一陣心酸,說道:「那麼,呂西安,難道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嗎?噢!想法回來一 次吧。我推遲幾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個月之內她一定肯讓你回家一趟。我們替她 把你培養長大,七八天的時間總該答應我們吧?你不在場,我們的婚姻恐怕不會吉利……」 她忽然改變話題,說道:「可是一千法郎夠不夠呢?你的禮服雖則挺漂亮,不過只有一套! 細麻布襯衫只有兩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紗領只有三條,其餘三條是極普通的棉布;再 說,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裡有一個姊妹,在要緊要慢的時候替你把內衣當天洗好呢? 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條南京緞褲子,去年的幾條嫌小了。你要在巴黎 做衣服,巴黎的價錢可不是昂古萊姆的價錢。還能將就的白背心只有兩件,其餘的我都補過 了。喂!我勸你帶兩千法郎去。」
  那時大衛走進來,不聲不響的打量兄妹倆的臉色,似乎最後一句話被他聽見了。
  他說:「有事不要瞞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沙爾東太太回進屋子,不曾看見大衛,說道:「波斯泰爾答應借一千法郎,不過只肯借 六個月,本票還要你妹夫作保,他說你一個人簽的票據沒有保障。」
  母親轉身看見女婿,四個人都不出聲了。沙爾東一家都覺得拖累了大衛,心中慚愧。大 衛噙著眼淚說道:
  「那麼你不參加我的婚禮了?不同我們一塊兒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了! 啊!呂西安,我特意來送幾件不像樣的小首飾給新娘,沒想到我要後悔不該買這些東西。」
  他說著抹了抹眼淚,從袋裡掏出幾隻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擺在岳母面前。
  「為什麼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說著,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話不是她真正的 意思。
  大衛道:「親愛的媽媽,請你告訴波斯泰爾先生,我願意作保;因為,呂西安,看你的 臉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呂西安無精打采,怏怏不樂的點點頭,過了一會說道:「親愛的天使們,別認為我沒有 良心。」他把夏娃和大衛拉到身邊緊緊擁抱。「等我有了成績,你們就知道我對你們的情 意。社會的成規把無謂的儀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衛,我們要不能擺脫這些俗套,光是 思想超脫有什麼用?儘管在外邊,我的心不是照樣在這兒嗎?彼此的想念不等於我們常在一 起嗎?我是不是應當趲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出版商會到這裡 來收買嗎?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我今天這樣的行動反正是免不了的。我還能碰到更好 的機會嗎?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廳中露面,不是天大的運氣嗎?」
  夏娃對大衛道:「他說的不錯。你不是也和我說過,他應當趁早到巴黎去嗎?」
  大衛挽著夏娃走進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間,咬著她耳朵說:「親愛的,你說他需要兩千法 郎,現在只向波斯泰爾借到一千。」
  夏娃望著未婚夫,眼神淒慘,表示她不知有多麼痛苦。
  「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咱們一開始就難過日子。我的開支把我的錢都弄光了。此刻只 剩兩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來維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給你哥哥等於送掉我們的口糧, 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我是單身漢,我知道怎麼辦;如今可是兩個人了。你決定吧。」
  夏娃非常激動的撲在情人懷裡,溫柔的吻著他,一邊流淚一邊湊著他耳朵說:「就算你 是單身漢吧。我再去作工,掙回這零錢來。」
  雖然他們的親吻可以說是未婚夫婦的最熱烈的親吻,夏娃仍不免垂頭喪氣。大衛走出小 房間,對呂西安說:
  「不用發愁,你的兩千法郎都有了。」
  沙爾東太太說:「你們去找波斯泰爾,票據上你們倆都要簽字。」
  兩個朋友回到摟上,撞見夏娃和母親跪在地下禱告。她們儘管知道許多希望將來都能實 現,卻也感到眼前的離別對她們損失重大。呂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還叫人為他的前途擔 驚受怕,用這個方式換取未來的幸福,她們覺得代價太高了。
  大衛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一朝你要忘了這個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這兩句份量很重的話,印刷商認為非說不可;他怕呂西安性格反覆無常,走邪路和走正 路一樣容易,同時也擔心德·巴日東太太的影響。呂西安的行裝,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這 位文壇上的斐爾南·科泰斯1帶的東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兩件細麻布襯 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內衣,連同那了不起的禮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 來只有一個小包裹;大衛勸他不要讓德·巴日東太太看到,寧可托班車捎往巴黎,交給一家 和大衛有往來的紙鋪,由大衛去信通知,將來呂西安自己去領。
     1科泰斯(1485—1547),西班牙的軍人,最早侵入墨西哥的冒險家。
  德·巴日東太太出門的事雖然瞞得很緊,還是被杜·夏特萊知道了。他要打聽德·巴日 東太太是一個人動身還是有呂西安做伴,派手下的當差上呂費克,注意所有在驛站上換馬的 車輛。
  他想:「只要她帶著她的詩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呂西安第二天清早出發,大衛雇了一匹馬,一輛車送他,只說去看父親有事商量;這句 謊話在當時的情形之下也說得過去。兩個朋友趕到馬薩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陣,晚上在 芒斯勒鎮外等候。德·巴日東太太清早才到。那輛六十多年的舊車平時停在車房裡,呂西安 不知看過多少回了,那天見了卻十分緊張,感到從來未有的激動。他撲在大衛懷裡。大衛 道:「但願上帝保佑,你這一次去對你有好處!」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車,走了,心裡說不出 的難受,因為他有種預感,怕呂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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