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飛機在曼哈頓昆士保羅大橋以北的河岸上降落。查理·理查茲走下飛機,凍得瑟瑟發抖。這麼晚了,直升飛機機場和水陸兩用基地都不會有人了。
查理朝第一大街走去,想找輛出租車。他心煩意亂,居然忘了事先打電話要一輛汽車。他在街上站立片刻,想理一理紛亂的思緒。誰讓他那麼費神猜度斯蒂菲的真實情感呢!
一切都朦朦朧朧,像薄霧一般飄動著。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中,絕不可能產生任何建設性的想法。他腦中沒有一個完整的念頭。寂寞孤獨,人到中年,渾身冰冷。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看那些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成群結隊地經過,查理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紐約是一片叢林,步履蹣跚的和上了年紀的人剛剛出現,就會立即被飢腸轆轆的年輕獵手當作捕獲的目標。他需要集中關注一個參照點,某種能建立自信、找回自我的東西,一個鐵錨。他覺得自己過去精力健旺,甚至很富有,而現在,他凍得直打哆嗦,像個城市幽靈,正把鼻子貼在曼哈頓商店的櫥窗上。
他不明白斯蒂菲何以能有摧毀他心理防線的巨大力量,接著他記起來:佳尼特已經不再在拐角處她那炸成一片廢墟的住宅裡了,她也不在遠的城裡的醫院中,她就在幾個街區以外的溫菲爾德的房子裡,離這裡很近。他從凍僵的姿勢中回過神來,開始向北沿第一大街走去,走過那些人聲鼎沸、五彩繽紛、擠滿年輕人的地方。他們或是在吃東西,或是閒逛,或是在購買零碎雜物。在查理看來,狂看出租的錄像帶和狂飲無卡路里汽水就是這些浮躁不安的年輕人主要的生活內容。通宵營業的超級市場空無一人。裝飾花俏的商店雖已打烊,卻仍然亮著幾千瓦的電燈,銀行和旅行社也是如此。他不禁疑惑佳尼特面對如此自我毀滅似的放縱還能不能像往常一樣的快樂。
他從未覺得如此心緒惡劣,從未有過的悲觀,從未如此地不能自控。他突然轉身朝西走上第七十三街,走向那所房子——心裡再次咯登了一下——佳尼特和溫菲爾德都住在那裡。
雖然他口頭不願承認,可心裡查理卻覺得這些到處亂跑的年輕人簡直是在浪費時間,他們沒有目標,沒有準則,幾乎不會讀書和寫字,不懂歷史,也不懂邏輯,在父母的嬌慣和失業之間徘徊,其中有幾個精明的或許會耍耍小伎倆,想賺大錢。可他算老幾,能批評這些年輕人?比他們更明事理的人不也照樣背叛了自己的目標和原則嗎?他算老幾,自己冷漠的神態都時時透著優柔寡斷、背信棄義的意味,還敢對年輕人的道德說三道四?
查理走進大樓,乘上電梯。他站在2F室門口,看見房門下透出一道光亮。自從佳尼特在康復期間病情出現反覆以來,尤其是因天氣變化引發疼痛以來她便養成了固定的睡眠習慣。
她躺在特大號的床上,只露了個頭,正戴著副大眼鏡讀一本小冊子。她雙眼掠過鏡框上方朝他微露笑意。「你的堂妹讓你失望了吧。」
「她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我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都能產生心靈感應。」
她繼續讀著小冊子,那是與某個教育研究同盟會有關的。「這是……」查理問道。
「這是赫爾曼基金會的分支機構,它對河邊爆炸和大火後遺留下的我朋友的房子擁有所有權。他們硬要我籌款。我可不可以記下你的名字,說你捐了十塊錢?」
他靜靜地站著,一連串奇特的想法在腦海裡翻騰。學術生涯,圖書館生涯——斯蒂菲的生活,真的,就躲藏在她那一排排書後面——研究生涯。親愛的上帝啊,它是在怎樣地召喚著人們呀!在這麼多年的和平與寧靜之後,這小小的,謹慎的目標實現了。
「怎麼啦?」佳尼特問道。
「正是這個名字。這個和平、寧靜的名字。教育。研究。聯誼會。把每個詞分開來想一想,然後再合起來。」查理臉上顯出敬畏的神色,好像是第一次發現這些詞。他扯下領帶,踢掉鞋子,坐在床邊。佳尼特挪了挪,給他騰出些地方,竭力掩飾這樣做帶來的疼痛。他輕輕吻了吻她的嘴唇,這是迄今為止醫生所允許他們做的唯一的親熱舉動。
「我對斯蒂菲有些非禮。」
她輕輕吻吻他的後背。「我們倆一直在過著禁慾的生活。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沉默了很久。佳尼特還背負著與疾病抗爭的重擔,他不願衝她抱怨自己的生活。「我現在情緒低落,不過會過去的。」
「到床上來。」
「不,我想我最好——」
「到床上來。」
「可你不願——」
「我說第三遍,到床上來。」
他迅速脫掉衣服,滑進床裡,感到她的體溫和自己身體的寒冷。來時他一直蜷縮在機艙裡,已經不知道自己快凍僵了。他在袒露心跡時克制著不去撫摸她。
「我下定決心要買下齊奧·伊塔洛的產業,把他從我的生活中驅逐出去。幾個月過去了,此事毫無進展。這些過渡需要時間。我有時間,可我浪費掉了。」他稍稍背過身繼續遭,「我們相愛的時候我鄭重發誓永遠不背棄你。感謝上帝,斯蒂菲沒有接受我。你能想像我的情緒有多糟——」
「對一個從前的戀人有些非禮——是不是這個詞——從前的?我不會因此認為你背棄了我。不過齊奧·伊塔洛擊敗你,讓你的如意算盤落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把暖和的手放在他的胸前,然後又縮了回去。「這就是斯蒂菲嫌棄不要而留給我的人嗎?難怪她不要你。」
「她嫌棄我的原因是,她對自己的小指瞭解得比我多1。」
她開始輕輕撫弄他的胸口和肚子,每次這樣做都會使他不得作聲。「是這個小手指嗎?」她問道。「這簡直是一根小冰柱。你把它蘸在什麼東西裡面了?」
1美國俚語,義為「瞭解得很深」。
「苦艾。苦艾和膽汁1。」他歎了歎氣,用手臂箍住她的頭,把她擁入懷中。「你能這麼理解我可真好。」
1此處為雙關語,「苦艾和膽汁」亦有義項為深切的悔恨和痛苦。
「不光是好,而是天使一樣的好。」她對他的陰莖輕輕一擊,又拿開她的手。「我知道為什麼你的嫡親堂妹不要你。無人認領的伯宰2凍肉。你提醒過我的,」她把聲音壓低,模仿起他來。「我情緒很低落,」她用又粗又響的聲音學道。
2伯宰(1886-1956),美國實業家和發明家,20世紀20年代開創小包裝冷凍食品工業。
「別開玩笑。」
她小心地挪動著,用雙腿環住他,並再次掩飾著自己的疼痛。「男人與女人不同。你注意到自己失敗了,徹底地、方方面面地失敗了,那悲哀就像玉米糊一樣濃厚。你沒能當好一個自由世界的領導人,沒能燃燒起斯蒂菲的熱情,沒能遏止在這片土地上氾濫成災的不學無術的潮流。下一步是找一個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可是天呢,就連這樣一個地方你也沒找到。我是說,你失敗了。」
「求你別開玩笑了。」
她開始慢慢地溫暖他,靠著他的身體和雙腿,摩擦著他的大腿。「我以為過了這麼長時間來真很瞭解你了,但卻發現自己對溫菲爾德比對你更瞭解。我和她有一種相關性。你和我則有種對偶性。這不一樣,噢,天哪,不一樣。」
「共同性?和溫菲爾德?」
「加利把我的第一批照片送給《時尚》雜誌的時候我十七歲,剛剛出道。我已經兩次沒來月經了,心裡很害怕,加利並不害怕。後來我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時間太早,孩子都不知是男是女。」她頓了頓,想笑,但沒有笑出來。「那是二十年前。如果是個女孩,她也該是溫菲爾德這個年齡了。這就是相關性。作為女人,我們知道對方意味著什麼。這不是一種立體型的關係,而是通過各種渠道進行溝通的,女人們喜歡這些渠道。我們能很好地利用這些渠道。可說到對偶性,我告訴你——」
「它令人不舒服。」查理插嘴道,「兩個人想默契配合,但沒有渠道。也沒有事先定好的角色。就像你想自找麻煩截短椅子的一條腿一樣。」他試圖擠出一絲笑意。「就是單獨一人,也無法一直使期望和結果一致。」他笑的樣子只比她略好一些。「我沒有要求那麼多,佳尼特。」他用一種故作輕鬆的口吻說道,「我只是問自己:當我定下一個目標,一個有關伊塔洛的目標後,我就不達目的不罷休。是的,也許我最終會失敗,但不會在最初幾個月的沮喪後就放棄。」
她扭動著,直到完全坐在了他身上。自從病後她也許已經不習慣笑了,但她已非常善於隱藏由大多數行動造成的痛苦。「你一直在忙著讓我獲得新生。你將生命中的六個月都給予了我。因此我才能重新活下來。」
「好啊,我要的就是你這種充滿內疚的感激。」
「你怎麼這麼像個西西里人哪。」
雖然她很輕,他卻仍能感覺到她暖融融地、緊緊貼著他全身,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抱緊他,使他不從這個星球上飛走。他感到自己情慾勃發。
「喲呵。」
「喲——呵,」她也回應道。「醫生會怎麼說?」
「他一直是怎麼說的?」
「那我們最好不要告訴醫生。」
「做壞事了我們該怎麼辦?」
「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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