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尼基和我是皇家飼養的牲畜,」本妮對她的姐姐溫菲爾德訴苦,「作為獲獎小母牛當眾展覽。」本妮從波士頓乘飛機剛剛到達這裡。
第一大道東73街溫菲爾德那套狹小的新公寓裡,姐妹倆正在客廳裡拆開一隻隻沉重的可移式波紋紙箱。這座樓房共有五層,沒有安裝電梯。按照溫菲爾德的說法,這樣的設計會使她的肚子和錢包同時癟下去。
本妮突然撫著後背,做了個鬼臉,然後坐到一張木椅上說:「沒有誰這麼早就會覺得腰疼的。」她喜滋滋地宣稱。
「噢,愛琳就是這樣。」她的姐姐糾正道,「我周圍全是懷孕的女人,可已有好幾個月沒有人再碰我一下了。」
「你要的不是他們碰你。」
「你,勒諾·裡奇還有愛琳。18-28-38俱樂部。這是你們的年齡,也是你們的智商數。一幫對性慾過熾的陰莖的崇拜者。」兩個人不禁咯咯笑起來。溫菲爾德坐在地上。「那位了不起申勞先生什麼時候到?」
「家規是不允許透露行程的。他不願意讓某些人知道自己的行蹤。」本妮身體靠著椅背開始長談。「尼基現在頗覺歉疚,因為懷孕暴露了他的計劃,使他不得不出現在他的敵人也許會事先料到的地方。」
「要暗殺他嗎?真有意思。」溫菲爾德平躺下來,雙手交織托住後腦勺,連做了十個仰臥起坐。接著又做了十個。
「為了這次最高級會晤,」本妮接著說道,「尼基又寫了一篇『親愛的父親』那種無聊的文章。」
「我知道我們親愛的父親對我寫給他的那篇文章是作何評價的。」溫菲爾德翻過身,趴下來,擺起了瑜伽姿勢。她做了十個「眼鏡蛇式」,又做了十個「蝗蟲式」,接著她兩種姿勢交替著做。
「你能不能別再做那該死的動作?」本妮嚷起來。「並不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患有古怪的厭食症。」
「他認為尼基是個激進派。這些天來,爸爸盡想這個了。」
本妮皺了皺鼻頭。「我從來不會跟一個激進派上床的。那個印第安女士,她是不是某種激進派?」
「自打那次爆炸發生以來,爸爸發現了美國印第安人的宗教哲學:我們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必須適應大自然。我們不能讓自然來適應我們。」溫菲爾德攤開四肢仰面朝天躺下來,然後緩緩抬起雙腿。
「別再做了。」本妮厲聲道,「你看見她了嗎?」
「除了爸爸誰也不讓去看她。不過我聽說整形手術已經結束了。」她看著妹妹。
「我並不反對那種印第安人信仰的宗教。她相信我們都是一股偉大而單一的力量。你可以看出她為什麼是一個如此執著的自然保護主義者了。」溫菲爾德蹙起眉頭。「我想若是她成為我們的繼母,我得進一步瞭解她。」
「尼基對我和申勞的關係就是這麼說的:進一步瞭解他,」本妮說,「這是不是一個激進分子想出的主意?」
申勞唯一的孩子。兒子和繼承人怎麼會是個激進分子
姐妹倆心不在焉地互視對方,溫菲爾德再次想到,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本妮有一個可效仿的角色,那並不是她們的母親,而是她的姐姐。溫菲爾德覺得,只要本妮有一個像她這樣能力過人,極富天賦又成就卓越的姐姐,同時有一個像米西這樣被冷落一邊的媽媽,那就只能如此。她用調侃的口吻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停止學我的樣?」
本妮的臉沉了下來。「我學你的樣?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是不是被那個混血中國倫弄得神魂顛倒?你是不是沉迷在某個神秘的東方神話中了?那種神話會讓我想起『蜘蛛人』一類的卡通書。」
「說真的,尼基的老子是誰?」
本妮陷入溫菲爾德特有的一種凝神思索的狀態,好像通過一千塊集成電路板用光速把這個問題發送出去,雖說她自己對此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姿態能夠唬住大多數人,它常常足以把她們的父親查理逼到聽任她們擺佈的地步。可姐妹倆有比父母更堅實的護身符;對本妮來說,它只是一個她願意效仿的成人舉止,因為如果它適合溫菲爾德,那就肯定也適用於她。
「我不會告訴他,」勒諾·裡奇保證道,「巴茨也不會告訴他。他怎麼可能知道埃勒夫人就是赫加蒂小姐呢?」
「你是說他就會這麼一直被蒙在鼓裡嗎?」愛琳問道。
「溫切嗎?這是尤金·裡奇未來的父親的聖誕假期,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想知道。」她笑著說,「這是我倆頭一回在一起。懷上小尤金,像是我換了一個人。」兩人端詳著被灼熱的陽光曬燙了的腿。「我並不認為,」勒諾用一種淡淡的、若有所思的語調說道,「你完全理解了黑手黨的全部含義。」
「噢,是嗎?」
「我是指他們對女人的看法。」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地中海岸的細碎浪花發出催人入眠的嘩嘩聲,可勒諾還有話要說。「溫切花了數周時間研究巴茨,發現他的弱點,尋找一個誘他上鉤的招數。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小魔術師巴茨娶了誰?我是說你並不完全是個捕鴉的誘餌。如果你不屬於巴茨,溫切會很喜歡在你這裡插一手的。可你並不是一個有著獨立生活的漂亮女人;你是好友的財產:請勿動手。這是不是讓你不痛快了?」
「有點兒。」愛琳皺起眉頭。「不過知道他無意查明我的身份,我就很不高興。黑手黨有哪些刺探情報的方式?信鴿嗎?」
「兼職密探,他們互相穿幫後無趣地走開。沒有誰會查看零星的線索,然後把它們拼湊起來。齊奧·伊塔洛也許會,可他太老了。」
「所以,換句話說,在溫切眼裡我算不上一個人囉?」
勒諾發出一種極似惡毒竊笑的聲音。「啊,可這是會變的。」她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沖愛琳咧嘴一笑。「我一輩子都是在黑手黨中度過的。對每一個黑手黨成員來說,我這裡只是讓他們尋開心的;我的家人對我感興趣的只有一件事:在我沒有釣到像溫切這樣的大魚之前,確保我的處女膜不被人弄破。如果這種人遇到我,他想瞭解我什麼?只有一個問題:那個女人是不是完好無損?如果是,那就別再管其他什麼了。」她躺了下來。過了一會,拍岸的浪花那悅耳柔和的聲音令她倆都昏昏欲睡。遠處,一輛摩托艇發出輕微的嘟嘟聲。載著一名滑水者駛過平坦溫暖的水面,水中鹽分濃度很高,幾乎無法沉入海裡。
北意大利人在羅馬不客氣地將他們的半島一分為二:羅馬以北為歐洲,而以南只能算非洲。這可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分界線是將西西里島與突尼斯隔開的西西里海峽。沿海峽可以到達意大利最南端的領土,由一些很小的島嶼組成,諸如潘特萊裡亞島,裡摩薩島,以及蘭普度薩島等等。最小的也許是格羅特裡亞島,這是一個呈「O」型的火山島,在某個地方有點缺口,船隻可以由此進入裡面的環礁湖。島嶼內一圈是人工沙灘,在黑色火山岩的襯托下,沙子顯得像糖一樣白。
20世紀80年代中期,格羅特裡亞區和裡奇娛樂有限公司簽訂了一項合同。現在,對於那些喜歡裸浴、雙性戀和喜歡用化學藥品促進性興奮的有錢人來說,這裡成了一個理想的藏身之地。還有賭博。小小的環礁湖已有了自己的傳統。其中有一個被其成員稱作「反對聖誕」的團體,他們把自己視為反基督的異教徒慶祝方式的追隨者。
雖然是在同一個晚上懷孕,可這兩個身材嬌小、滿頭烏髮的女人卻都還沒有顯出體態。只有勒諾知道兩人是同時懷孕的。兩人躺在帆布長椅上,遠眺前方的馬耳他島,她們除了比基尼短褲外,什麼也沒穿。她倆都是一懷孕就開始曬日光浴,所以現在都黑得夠戧。
另一方面,她們的丈夫卻還是那樣蒼白。第一天晚上,溫切就把巴茨介紹到輪盤賭桌上。他摟過一堆價值一千元的籌碼,信口大發怪論,說沒什麼比「讓勒諾懷孕」更能讓一個男人感覺良好的了。
溫切把他從佛羅里達回來那晚算作是懷上尤金·裡奇的日子,那晚就像他說的,在太太的體內放進了小魚。自那以後,他的想像力逐漸豐富起來,把它想成了一個男孩兒,而且,起了溫切的父親——一個碎冰錐使用專家的鼎鼎大名。溫切還不知道巴茨已經輸掉了他自己的一千塊錢,而且把他的也輸光了。巴茨放棄了大輪盤,轉而玩起21點來:他輸了一千塊,接著又輸了兩千塊。
在巴茨心目中,自己已處於一個優越的位子。他俯身坐在牌前,像一個卓越超群、天生富有領袖風範的人物。他發現自己正在受到眾人的矚目,有族長、企業巨頭、動人的女人——包括那個金髮迷人的發牌姑娘,他們把他看成是一個神秘人物,不經意地丟掉幾千塊錢對他來說實在是小事一樁。和他一起賭博的人都除了比基尼短褲幾乎不穿什麼,這使他生出自己躋身於社會名流的幻覺,很顯然他屬於那個圈子的。每當他輸掉一大筆錢,四周就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怪笑,就像受虐狂遭到鞭笞一樣。忍著吧,挨千刀的!噢,上帝啊,來吧!
在酒吧裡,他要了一杯「媽媽之責」,聽見賓·克羅斯比正在唱「我夢想一個白色的聖誕節」。格羅特裡亞島的人造海灘倒是白色的,可巴茨始終沒有去那兒。他玩得太開心了。
對查理·理查茲來說,聖誕節有三層含意。第一是在聖誕前夜的下午,坐在斯蒂菲那大大的壁爐邊,看著木頭燃燒的火焰,那些木頭是兄弟倆在海灘上找到的,已被海浪沖刷過多次。在浸透鹹水之後又風乾了,呈現出明亮的黃色。她那四壁排列的書脊閃耀著辣芥末一般的光澤。
男孩子們送給母親一個逗樂的禮物,一艘底部呈V型、帶滑橇可水陸兩用的電動快艇。她從未想過能得到這種禮物。她給他們兩套同樣的計算機書籍,小哥倆不禁呻吟出聲。她送給查理一本西西里歷史畫冊,是17世紀後期在倫敦出版的,上面的地圖和插圖常常嵌在畫店名貴的畫框裡。
查理沒有怎麼受到這種歡樂氣氛的感染。他覺得西西里的歷史讓她返回到好幾千年以前。但他的心思卻在很遙遠的地方,多半集中在佳尼特的病房裡。他不喜歡度過不在她身邊的那些時光。即使是短暫的分離也會讓他神思恍惚——病情的復發,意外的事故,以及各種有礙康復的因素。佳尼特現在恢復得很快。拆線的地方正在癒合。她的面部幾乎是不露痕跡地日見完好。他不想錯過每一秒鐘發生的變化;佳尼特正在獲得新生。他想自始至終目睹這個奇跡。他心思的其它部分沉浸在對在聖瑪麗斯度過的那一天的痛苦懊悔中。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天把他和佳尼特分開的緣故,而是另一個原因,一個更為沉痛的原因。午飯時他一句話也沒說,等待著,但他目光中流露的焦灼的神情,他們全都看在眼裡。然後他低頭看著杯中的葡萄酒說道,「你知道那個女孩的事了吧?」
每個人都從歷史畫冊上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他。「什麼女孩?」斯蒂菲問。
查理使勁深吸了一口氣,決心使自己的話盡量不攙雜個人感情色彩。「凱裡知道。她是那些綠色保護主義者中的一個。瑪麗安·亞努齊。」
兄弟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凱文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的同胞哥哥自己在聖瑪麗斯的遭遇。「噢,」凱裡忙不迭地說,他想爭取主動。「那個瑪麗安·亞努齊呀。」
「做得並不漂亮,凱裡。她返回殯儀館去取她的筆記本。你他媽的那個半天沒燒起來的火頭正好讓她趕上。她燒死了。」
凱文的臉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你說她——」他頓了頓,嚥下唾沫。「為什麼不——」他截住話頭,環顧四周,彷彿擔心會有更多的禍事降臨到自己身上。「瞧,」他終於用一種滿含怨艾和慍怒的語調說道,「我們反正要告訴你,查理。我們做了一個實驗,看看能不能相互代替。在西賓夕法尼亞的不是凱裡。是我。」沉默中,浮木上一個被海水浸泡過的節疤因溢出樹脂發出響亮而嚇人的「磁——」的一聲。
查理眨眨眼。房間裡有一股教堂中焚香的氣味。「難怪你燒了那地方。齊奧·伊塔洛那套報復的手段。你已經用禁令將他們捆住了手腳。我知道那個做事賣力的警長甚至將他們交給了地方聯邦調查局,懷疑他們組織共產主義運動。可這還嫌不夠。」
「查理?」斯蒂菲問道,「你說一個女孩死了?」
「凱文——我以為是凱裡——燒了當地自然保護主義者的總部。一個女孩死於意外事故。一個代價高昂的律師團會會最終讓一個受了賄賂的驗屍官同意這一結論。換了凱裡,那女孩就死不了。」
誰也沒有說話。查理撥了撥燃燒的木頭。他背靠火爐站著,然後先看看凱文,又瞧瞧凱裡——他希望自己沒看錯。
壁爐台上,斯蒂菲已經掛上了纏著金珠和金銀絲的青枝綠葉。「伊塔洛殺害與他作對的人,」查理說道,「我們以前也曾找職業殺手幫我們搞兇殺。後來再也不了。我們一直給外界留下循規蹈矩的印象。現在我需要的不僅僅是印象。我想要的是事實,凱文。我們不違法亂紀。這是不是很難聽得懂?」
斯蒂菲捏住兩個兒子的耳朵,把他們的頭湊到一塊兒。「你還記得凱文跌在圓珠筆上的事兒嗎?那時他才三歲?」
「媽。」
她指著凱文左眼下的一個小藍點。「這就像紋身圖案,查理。這兩個渾小子永遠耍不了這種花樣了。」
查理麻木地看著那個小點。該隱1的標誌,他想。可他沒說話。
1該隱是《聖經》中亞當和夏娃的長子,殺其弟亞伯。後「該隱」用來泛指謀殺者,尤指殺兄弟者。
帕拉旺是海中的一個暗礁島,如高山一般聳出水面,位於菲律賓主群島以西。西南瀕臨蘇魯海。晴天時可以遠眺北婆羅洲。
在灑滿陽光的小島這一側,在波涅歐雪松園的後面(這些老樹直到枯死都一直在生產像桌面一樣寬的厚木板),雨果·韋斯密斯·梅斯勳爵已經說服了費爾迪南·馬科思引進高利潤的大種植園。他沒有多費唇舌,就收到很好的效果。
帕拉旺的主要城鎮是幾千英尺以外的博托·普林斯薩。就像哥倫比亞一樣,這裡種植在高地上的經濟作物漫山遍野,枝葉繁茂。但這裡種植具有芳香氣味的雪松,並不費多少事,而且也不會造成對自然資源的極大浪費,因為可以不斷補種。為了運輸的方便,木材有些被加工成白色粉末狀。
梅斯的英國工頭是需要刺激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布魯姆斯韋特!」梅斯從吃飯的小棚裡喊道,他在這裡存了一瓶朗姆酒,一隻酸橙,還有一些冰塊。「布魯姆斯韋特!在這兒,親愛的夥計。」
布魯姆斯韋特是個倫敦佬,是梅斯在馬尼拉一家男妓院用刀子跟兩個法國水手幹了一架後招來的。雖說他又瘦又小,可在梅斯的記憶中,不管是什麼原因引起的打架鬥毆,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挺身介入。和梅斯一樣,對於任何唾手可得的男人或女人,他都要玩個痛快。
「在一流的聖誕大餐上來之前先喝點開胃酒,布魯姆斯韋特,」梅斯說道,他遞給他一杯濃烈的朗姆酒加酸橙。酒吧用代替冬青的棕櫚葉裝飾了起來。「姑娘們烤了一頭貨真價實的長豬1。」
1「長豬」是食人生番用語,指人肉。
布魯姆斯韋特那雙機靈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得了吧,維克多。長豬?這些吃人族已有五十年沒有烤過他們自己的什麼人了。」
「啊,其實不是別的,」梅斯說道,和他碰了碰杯,「是小約瑟皮娜。」
「算了吧,頭兒。我今天下午還看見小約瑟皮娜來著。」
「那是一隻你再也找不到的更鮮嫩的小豬,」梅斯保證道,心裡明白他是在說那個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她的男友最近失蹤了。「他們一直沒讓她起疑心,可然後把她活烤了,這樣可以保持皮肉細嫩。」
帕拉旺這裡的人經常失蹤。馬科思從主島的監獄中運來了成百個囚犯。試驗種植經濟作物所需的勞力總是超過原先的計劃,可可園開始一直是勉強維持。囚犯們從未有過機會可以回到馬尼拉,揭露他們在這裡像奴隸一樣勞作的悲慘情形。可新政府已經開始嗅到帕拉旺島上死囚營的氣味了。
兩個女人在收拾桌子,她們誰也不像小約瑟皮娜那樣有著男孩般的臀部和小小的乳房。她們端來大罐大罐的啤酒。布魯姆斯韋特手下的當地工人陸陸續續進來坐下,他的警衛排則在另一塊地方圍坐下來吃飯。
梅斯看得出布魯姆斯韋特因約瑟皮娜沒露面而深感不安。如果你首先出於世俗的緣故而崇拜人的肉體,那麼吃人肉就無異於一種為追求時髦奢侈而犯下的罪孽。可大多數人性交前逗樂都模仿吃人的樣子。梅斯算過,如果精打細算,而吃囚犯的肉,這家「昌勞」公司還能額外增加一筆利潤。他的口水快流出來了。
兩個男人把主菜端了上來,一隻用棕櫚葉裝飾的四英尺長的大淺盤似乎盛著一隻全豬,已經烤熟,在絲絲冒油,即將被切成汁水充足的許多小塊。布魯姆斯韋特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身,好像被繩子牽著似的。「看這兒!」
「什麼,布魯姆斯韋特?」
「告訴我那不是她。」
「可那是她,」梅斯再次向他證實,「是我們可愛的、親愛的、水靈靈的、溫和的、柔嫩的小屁股的、完全能吃的約瑟皮娜。叉了吃吧,大夥兒!」
布魯姆斯韋特跌坐在椅子裡,雙臂抱著頭。他頭抬起來想說什麼,卻看見約瑟皮娜正在桌子的另一頭。「是真的!」她喊道,「是我自己配的菜譜!我自己的豬!吃吧!」
布魯姆斯韋特笑得那麼厲害,眼淚順著面頰簌簌滾落。「祝他媽的聖誕快樂。」他哈哈大笑。
曼哈頓是個旅店薈萃之地,從眾所周知的名牌酒店到誰也不肯承認自己聽說過的令人厭惡的廉價旅館。有一家叫辛斯森的,鮮為人知,過往行人誰也看不出那是家旅店。
申勞付了一年的租金,包下面對公園大道的14A套房,可他難得住在裡面。今晚,尼科爾又用老掉牙的方法重新佈置了一下房間,她用金色緞帶纏繞的冬青製成裝飾性托盆,點綴彎彎曲曲的占曲式柱上楣構和布里昂畫作的複製品。
申勞一家,包括尼基,邀請一位中國的聯合國觀察員——胡先生,及其夫人,來這裡吃飯。「辛斯森的廚師,」尼科爾開口說出的中國話簡直無懈可擊,「向我保證這是一頓傳統的新英格蘭口味的聖誕大餐:清肉湯、黑黃油火雞脯、奶油、紅薯凍、牡蠣板栗凍肉卷,還有松子酸果蔓。」
尼科爾的父母都曾供職於駐遠東的外交機構,她在那兒是由保姆和法國修女撫養長大的。今晚她穿了一件深綠色針織長裙,緊緊裹住她苗條的身段。旗袍式的開口恰到好處地露出她兩條美麗的長腿。她脖子上戴了一串閃閃發亮的日本珊瑚首飾。
一個申勞的貼身保鏢裝扮成侍者,每隔幾分鐘就巡視一下餐廳。申勞在哪裡,他的保鏢們就在哪裡轉悠,這已成為一個慣例,雖說他們並不總是裝扮成侍者。「你需要這些保鏢,」尼科爾有一次數落他,「是為了證明你自己的存在。」此人是中國人,而真正的紐約侍者一向是土耳其人或愛爾蘭人,可這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
不過尼科爾的普通話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為胡先生和太太說的是另一種中國方言。胡先生意識到這一點後,便希望大家都說英語,使他太太的初級英語水平能有所提高。尼科爾和尼基默許了。
胡太太難得開口,只顧眼睛朝下逐一打量每道菜,目光中流露出衛生檢疫員似的專注神情,甜點還沒上桌,中國侍者過來叫申勞去接電話,她也沒抬一下頭。過了一會,尼基得知電話是巴克斯特·周從華盛頓特區打來的。但在席間,申勞返回桌邊重新落座,憂鬱的臉色使人看出他心緒不佳。壞消息來了,沒有哪個保鏢能抵禦得了。估計可能還有人不知道壞消息,直到晚宴散席,申勞沒再吭聲。
打破胡太太沉默的任務落到了尼基身上。「您在紐約呆的時間長嗎?」尼基問道,他從小就接受訓練,知道如何應付交談中的短暫冷場。見她沒有搭腔,他又把話題轉移到更能引起對方興趣的事情上。「你的孩子呢?」
「他們都很好。」胡太太出言吐語,恰似集成電路塊複製的人聲,帶著毫無規律的非重讀節奏和停頓。
「他們在這裡上學嗎?」
「在北京。他們很好。」
「那麼你有時間逛紐約囉?」
「我逛得很好。」
不知怎的,這種有意思的交談讓胡先生興致大增。「你的兒子真是為你增光啊,」他對默不作聲的申勞說道,「通過後代我們才證明了自己對於人類的價值。」
「以及我們在地球上的存在,」尼科爾補充道。
兩個沒帶武器的傳者推著一隻插滿紅綠蠟燭的白色的大蛋糕進來了。蛋糕在一個機械裝置的底座上慢慢旋轉著,音樂盒中唱著辛斯森構思絕妙的一首節日歌曲《聖誕老人要來鎮上了》。
申勞和胡先生對這種聖誕風俗無動於衷。尼基、他母親和胡太太對丁·弗萊德·庫茨演唱的這首曲子全都一無所知。因此,隨著小平台咚咚當當地越轉越慢,演唱者唱到:「你最好留心點,你最好——」戛然而止,餐廳裡陷入一片沉寂。五位用餐者全都茫然不解地聽著,看著。
聖誕節那一天,查理·理查德和他的妻子女兒待在一起,只是作為一種基督徒的仁慈善舉。米西也邀請了安迪·裡德,對這個她已對他們說過好幾回了。「那可憐的人聖誕節孤孤單單的,是不是太讓人傷心了?」
在溫菲爾德的新公寓吃午餐是她的主意,她要確保聖誕老人帶來的是名副其實上的「家庭」。她帶來的禮物是二十四隻難看的摩塞爾鉛水晶高腳酒杯,這些酒杯是在布拉格買的,盛在一隻襯有天鵝絨、遠比酒杯耐看的核桃木盒裡。查理記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結婚禮物,一直沒有打開過。富人的節儉總是發人深省。他想起齊奧·伊塔洛那摳門的習慣——保存從別人來信上裁下的空白紙片。
本妮送給溫菲爾德一個俄羅斯西裡爾字母的強手棋。安迪來的時候帶了一套可折疊的聚脂餐桌和餐椅。查理什麼也沒帶。他在小屋子裡走來走去,就像被囚禁在籠中一樣。
這幢五層無電梯小樓朝向南方。溫菲爾德很走運,沒有高樓擋住她的視線,她可以一直看到南邊三十個街區以外的克萊斯勒大廈。「生手的好運,」查理對她說。「在所有我對你的祝福中,排在首位的就是運氣。」
「你不介意我把它記下來吧?」她挪揄道。
他扮了個怪相。「這些天我盡幹這個了,老是布道說教。」
「這就是你在西賓夕法尼亞幹的事情?佳尼特看見新聞標題了嗎?」沒等他回答,電話鈴響了。「是的,尼基,」溫菲爾德回答道,「她就在這兒。」她把電話遞給妹妹。
在這樣的小房間裡,什麼話大家都能聽見。出於社交禮節,兩個互相鄙視的男人立刻開始談論起可兌換債券,而在廚房裡,米西查看第三批不必要上的馬提尼酒,忙著調配出各種口味,發出陣陣響聲。
本妮掛上電話,走到廚房門口。「脫鉤了。申勞要趕回華盛頓,忙得顧不上我這個身軀臃腫的小傢伙了。」
「對他要厲害一點。」溫菲爾德誠心地說道。
「華盛頓這會兒沒人,」查理指出,「人人都回家去發表演說或是把自己埋在蛋奶酒裡了。」
「這兒也是聖誕節呀,」溫菲爾德說道,「讓我們暫且把正經事撇在一邊。」
「我只是——」
「你只是想知道申勞想幹什麼。」
「記住,」米西補充道,「你要是見到申勞,千萬別讓他再溜掉。」她不經意地晃了晃馬提尼酒。查理發現,東海岸有錢的新教徒的婚姻和離異方式自有其合理的一面。如果有誰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愛過他的生活伴侶,保持與她的關係僅僅出於對金錢的考慮,那以後兩人就不會積下多少嫌隙夙怨。「兩個人才能生出孩子,」米西吸了吸鼻子。「申勞有他的責任,就像我們有我們的一樣。」
本妮從母親的頭上斜眼瞧了瞧溫菲爾德。「有什麼法子比直接把我送到墮胎醫生那兒更保險?」
溫菲爾德回頭朝她咧嘴假笑。「聖誕快快快快樂!」
高大的天主教堂——聖心堂內聚滿了人。哀悼會進行時,大雪開始降落在聖瑪麗斯小鎮上。雪花落在鄉間,落在高速公路上,落在廢棄的舊油井和煤礦上,還落在等待埋葬瑪麗安屍體的剛剛掘好的墓穴裡。
巨大的教堂裡擠滿了人。老教父希尼即使在重大的節日也難得見到這麼多人。他曾是一個富有激情的年輕神父,可經歷了幾十年的滄桑世事,他早已變得思維遲鈍、心境平和,也順應了這個小鎮和小鎮居民信奉的那種主張隨遇而安的天主教。他意識到今天的場面有些非同尋常,於是採用了一種平素絕少採用的做法,讓教區內的幾名教徒宣讀頌文。頌文很長:瑪麗安在短暫的一生中取得了不少成就。她的靈車向墓地開去,後面跟著由私人車輛組成的送葬隊伍,其中有很多是在該地區十分流行的超大型路邊旅遊車。
在剛剛挖好的墓穴旁,希尼神父注視著在飄落的雪花中低首佇立的上百號人。他把葬禮安排得極為簡短。
希尼神父那種愛爾蘭人的氣質和性情被壓抑了幾十年後,今天已是處於半蟄伏狀態,不過這倒起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間接作用。沒有人提到裡奇蘭的第27、28和29號井。在場的人不會那麼直截了當。這不是他們的做法。而且,很多前來弔唁的人不是他教區內的人;甚至很多不是天主教徒。而且他們的穿戴都帶點綠色:一條領帶,一條圍巾,一塊披肩。在這樣一個沉悶壓抑的場合,他們得借助一些具有象徵意義的東西揭示自己的內心世界。
與希尼同齡的愛爾蘭人還能記得在他們祖國動亂年代的生活,那時誰若穿戴綠色衣物就會像狗一樣被當場開槍打死。而英國的愛爾蘭王室警吏團簡直就是被招募到愛爾蘭製造恐怖的罪犯。直到現在,這種冤屈仍然使他們的血液在體內洶湧奔突,沸騰不已。
希尼神父看見警長的幾位副手和一個聯邦調查局的攝影師在製作一個錄像節目,似乎眼前舉行的是一場婚禮。一家當地報紙對權力部門的決定歸納如下:
「無從知曉」
左翼陰謀的擴張
警長考克斯揭露
希尼神父不知道他們製作的是不是彩色錄像。如果是彩色的,那些綠顏色看上去是不是很顯眼?雪花正在變成凍雨,斜斜地打下來。人們朝墳墓走去,放置一些綴著鮮綠色枝葉的花束。「噢,親愛的帕迪,你聽到四處流傳的消息了嗎?白色酢漿花1是不允許在愛爾蘭國土上開放的。」希尼的兩隻昏花老眼一陣模糊。凍雨。他使勁地嗅著,用手揉揉眼睛。
前來向瑪麗安告別的人數多到令人吃驚的程度。有這一帶一系愛爾蘭國花。些烙守傳統的老人,一位醫生,釀酒廠的小伙子們,開五分一角商店1的老闆娘。他們當中許多人都帶來一束鮮花。神父再次拭了拭眼睛。執法部門的人仍在緊張忙碌著,換鏡頭,換磁帶,調整圓頭麥克風。考克斯警長穿著他最好的禮拜服,在人群中間急急地來回穿梭。
1出售低價商品的雜貨店
在墓地的另一角,「哥倫比亞騎士」協會的成員正在為戰爭中陣亡士兵舉行聖誕祭奠。一個由婦女救助會成員組成的合唱團用嘹亮、甜美的嗓音唱道:
噢,小小城市伯利恆
看你靜臥大地上,
深沉無夢入睡鄉,
流星從天悄悄降。
瑪麗安的名字被加進了陣亡將士的名冊。一個又瘦又高的陌生人在考克斯警長的陪同下,向聯邦調查局的攝影師出示身份證件。攝影師在文件包中抓摸了一陣,然後拿出一些照片。他遞給那個相貌酷似賈利·庫琅的陌生人幾張。婦女們唱道:可在你那幽暗的街巷
永恆的星光。
多少年的希冀與恐懼
今夜匯聚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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