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街的盡頭,矗立著現代藝術博物館,館裡樺木結構的餐廳寬敞、明亮,它被隔成了兩半,用來開雞尾酒會。
沿著朝西光彩奪目的玻璃牆,人們或是在此來回走動,或是站在那兒凝視著公園下面樺樹林中的拉歇茲1的代表作巨型女性裸體雕像,在巨大的鋼製乳房,粗大的臀部和挑逗的小腹部面前,驕傲的樺樹也不得不低下頭來。藝術館裡,幾面沒有窗戶的牆上,掛著幾十幅油畫和水彩畫。告示牌上寫著「1980年以來印第安人的繪畫藝術」。它們的始發地相同,但看上去大不相同,每個流派都已經遠離「印第安人的藝術本質」,選擇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1拉歇茲(1882-1935),法裔美國雕塑家,法國細木工之子,以製作女裸體巨型雕像而出名,代表作《立著的女人》。
一張桌子旁邊,有一個藝術畫冊銷售處,每冊20美元(館內工作人員15美元),還有一張告示牌,不過很小,上面寫著:
協作單位:北美裡奇蘭銀行和信託公司
主辦單位:霍皮族-基奧瓦族-祖尼族少數民族慈善信託公司
查理·理查茲就依靠在桌子後面的一堵牆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當中有不少人他是認識的。假如有人認出他來,他會和他們探討幾句展覽會上的藝術作品。查理就在佳尼特所在的展廳,可是沒人注意到查理在場。佳尼特博士被一群請她簽名的人包圍著。
因為佳尼特是如彗星一般突然出現在查理面前的,所以他常常忘記十五年前她就已經轟動曼哈頓。現在她將再次變成紐約市的風流人物,不過不是作為模特兒,而是作為這個國家最受人尊敬的生態學家。
她在這方面得心應手,人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她。查理看到她滿面紅光,她的光彩,照亮了展覽廳,照亮了圍著她的人群。他們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是他們賦予了她迷人的魅力,現在他們為她的魅力而陶醉。查理能感受到這種感覺。不管他陷入什麼樣的情感,她總能幫助他超越過去。他不知道她的這種魅力正是來自他對她的信賴。
望著圍著佳尼特的人群越來越多,查理心花怒放,無比快樂。他對其他人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麼溫菲爾德呢?她能激起他對她的驕傲和父女之情,她繼承了他的智慧,大腦比他的更靈光。不錯,這是愛。這當然是愛。在他心中,斯蒂菲總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但是,他對佳尼特的感受都超過這些,如此愛的火焰是被一種受過傷害的強烈渴望點燃的。
查理皺了皺眉頭。他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工業巨頭,為了脫離齊奧·伊塔洛能獨立門戶,他陷入了難解難分的男子漢間的較量。難道他就這麼悠閒地站在這兒,像個熱戀的少年?突然,他意識到佳尼特越過崇拜者攢動的人頭在看著他。她模仿他也皺了皺眉頭,然後轉而露出一臉的笑容,在幾十碼之外的查理能感覺到,這個笑容是衝著他一個人的。「千萬記住,」她有一次警告他說,「石榴石比紅寶石要紅,我們的膚色是血的顏色。」她指的是使用弓箭的印第安人,他想。他揪住自己的心口,作出愛得死去活來的樣子。
「但這不是我們今天下午來到這裡的原因,」此時她正和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說話,「您可以隨時聽到我關於生態學街頭演講的。」
「您不是說美國的印第安人不受生態問題的影響吧。」
「他們比我們更可能受到影響?」人們繼續圍著她問這問那,到最後幾乎沒人在瀏覽畫展了。「我們試著想想,膨脹的世界人口毀滅了大批森林,加劇了甲烷的失衡。你們能想像……?」
查理講解甲烷的時候可沒這麼幸運。他的聽眾是大學二年級學生,可是他們竟然不知道甲烷是什麼,它如何污染大氣,如何積儲,如何取代石油產品而成為燃料。可是更糟糕的是,這些二十歲左右的學子沒有聽說過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找不到越南的地理位置,不知道美國總統和英國女王之間有什麼不同,也不知道燈泡的工作原理。
佳尼特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查理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簇擁在她周圍,不過這無關緊要。他們命該如此,就像他命中注定要去愛她和保護她一樣。
博物館和藝術館的外面是另一個世界。裡奇蘭銀行信託公司有充足的理由贊助她。但是為什麼她攻擊別人的利益,別人卻無法攻擊她,這沒有理由。
「哦,不。」愛琳說。她一下子躺進寫字檯後面的椅子裡,像個洩氣的氣球。赫加蒂和科立布斯律師事務所是位於第三十層上的小套房。此時辦公室裡一片沉寂。「我面試過你兩次,我看過你的學校成績記錄。瑪格麗特·科立布斯也見過你。我甚至還看了你給我的那些個人簡介。可我該到哪兒尋找你的家譜?聯邦調查局嗎?你說該去哪兒?」
兩個人默默地坐在那兒很長時間。「這是個問題,不是嗎?」溫菲爾德終於開口了。這一天真是問題成堆,但中午和父親一起吃午飯時,這些包袱大多一掃而光。此時父親也不輕鬆,由於莽撞,他一下陷入了中年的危機。溫菲爾德和大多數西西里人一樣,對待家族的責任是非常嚴肅的。她眼看著父親從自我防禦到主動出擊,到頭來,危險地暴露在一個德行還不如陰溝裡老鼠的敵人面前。她將自己看成是裡奇家族中唯一比齊奧·伊塔洛更像耗子的成員。
「危險就在這兒。」愛琳繼續固執地說道。她的固執就像摔跤比賽中拿住了對手,使之無法脫身,對此在法律界同行都敬畏地稱之為「赫加蒂死亡控制」。「倒不是因為我怕你背叛我,溫菲爾德,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姑娘。問題在於你的堂叔溫切會讓人綁架你,謀害你。」
「愛琳,這倒是有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我們要做的是怎麼防止這種事發生在勒諾身上。」
「的確,她遭此厄運的可能性最大。」愛琳說。
這一回,她們沉默了好幾分鐘。「我到底該怎麼辦?」愛琳問。「我正在準備為一個愛滋病案子辯護,它可能會成為轟動全美的最大的愛滋病案子。我得全力以赴,我所需要的不是這些不同意見。」
「我讀了你給我提供的證詞。」溫菲爾德表示同意。她的音調表明她對這個證詞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但現在這還只能算是低級犯罪行為。嫖客是個正牙醫生,他可以提出索賠幾百萬的損失,因為他的前程給毀了。即使如此,這個案子還是挺讓人頭疼的。如果我們稍作粉飾,原諒我用了個雙關語1,我們乾脆追究那幾個妓女,把她們視為同謀。就算這樣,還是做得不夠。沒有哪個地方的愛滋病訴訟案像羅克·哈得遜的財產繼承案和利貝拉斯的案子更吸引人的了。」
1「粉飾」,原文為tarted up,有「打扮得妖冶」的意思。
「這是個非常殘酷的見解。」
溫菲爾德聳聳肩。「你認為我們能從那個巴狄帕格裡亞醫生的嘴裡得到什麼東西嗎?哪怕他給一些暗示,說是別人授意他說所有的姑娘都沒有性病,即使他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我們可以試試,然後呢?」
「我在哈佛法學院時的一個女同學,現在曼哈頓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叫利昂娜·凱恩,她是地方檢察官的助手。」溫菲爾德停了停。「如果地方檢察官插手此案,那麼案子的整個性質就會改變。」
「你也可以把你的堂叔送入獅口?」
「你看,」溫菲爾德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表面上,黑手黨犯罪集團捉摸不透,堅如磐石,天衣無縫。但是集團內部的一切基礎是恐懼。在家族內部,婦女整天惶恐不安,她們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做飯,生孩子,只要越雷池半步,生命就會結束。」她突然默不作聲,她的視線像是轉向了內心。愛琳弄不明白她內心在想什麼,但很顯然這位靜思不語的年輕女人心裡很痛苦。
溫菲爾德猛然眨了眨眼睛,好像照相機的閃光燈在她眼前閃過。「不僅僅是女人。家族裡的任何人,如果為掌握自己命運而躍躍欲試的話,也會得到同樣的下場。一個男人,不管他有多大的男子氣魄,即使他身居要職,也不能倖免。」她止住話頭,似乎在掂量剛才所說的話,但是她馬上又連珠炮似的接著說,「有這麼一個男人,他想做些有益於公眾的事,以償還他掠奪的財富或追憶失去的某個寶貴東西。他有這種機會嗎?」對溫菲爾德來說,這是一次情感發洩。她默默地坐在那兒。
愛琳凝視她很久,企圖從她表情中尋找出什麼。當她開始說話時,她的聲音中換了個語調。「你在想著具體的某個人吧。」
溫菲爾德點了點頭。「是我的父親。他現在處境很危險。他要麼壓根兒不知道,要麼就是在裝腔作勢,免得我為他擔驚受怕。」她又一次作了停頓,好像對自己吐露真情感到很震驚。可是她憋在內心的話要一吐為快,對此她無法抗拒。「即使是對敵人,他也有一種家族觀:他絕不忍心把和他一起長大的人看成是徒有人形的膿包。」她的聲音聽上去陰鬱沉悶,幾乎有些沙啞。她停下來,慢慢地讓自己鎮定下來。「我爸爸他從哈佛一畢業就開始經營裡奇蘭公司,他身上就像背著一個契約,稍不留神就會受到出其不意的打擊。幸好我在這兒捍衛他。我一定能行的。」她的聲音已經穩定平靜下來。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重新蹺起修長的大腿。此時她已變得非常冷靜。可愛琳如果將來有一天忘記吐露真情的溫菲爾德的這一剎那,是絕不會再想起她的。
「你們都是帶著這種精神分裂症生活嗎?」她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她甩了甩手。「哦,真見鬼。我們僱傭你時是試用,所有新手都是試用。所以你現在還在試用期。僱傭你,我也許會後悔一輩子。也許更後悔的是與勒諾交上了朋友。」
「不。」
「你說什麼?」
「這兩個人永遠不會讓你後悔。」溫菲爾德慢慢站起身來,向下看了看她的小個子老闆。「我們裡奇家族的女人能創造價值。」說完,她將電話拉到面前。「我來打電話給利昂娜·凱恩。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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