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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的心臟無緣無故地怦怦直跳。這也許與新加坡空氣濕度大有關。可是,他此時不在像蒸籠似的大街上,而是在一幢大樓的一間被封得嚴嚴實實的空調房裡。就像查理堂舅在裡奇蘭大廈的頂樓一樣。
  凱文往樓下看,心想:從高空看新加坡的夜景,四處高樓林立,燈光通明,很像美國的曼哈頓或其它什麼地方。在這兒,掙錢也是人們生存的唯一原因。
  凱文·裡奇這輩子最渴望得到的就是查理所擁有的那片視野。儘管他為齊奧·伊塔洛效力,但他最想取代的還是那位高個、金髮、帥氣的教授。他羨慕的不僅僅是查理所能看到的風景,而是他的全部:他的風格、他的衣著品味,甚至他無論接觸什麼都能保持手指清潔的能力。他有膽量,成為裡奇家族第一個與不忠的妻子分居的人,還有他改名換姓的魄力——他沒有姓裡奇。這些凱文覺得自己望塵莫及,他遠遠無法做到。他的兄弟凱裡也像個教授,他憑藉著自身的實力,將來有一天會成為繼查理之後的後起之秀,但決不是凱文。而他只是惡棍凱文,危險人物凱文,就像齊奧·伊塔洛從前碰上就會感染一樣的什麼髒東西。
  他被警告過不要磨蹭。這只是攫取情報,無傷大雅,也無人受到傷害,但只要被發覺就會陷入窘境。儘管如此,他還是在這幢空蕩蕩的豪華而潮濕的房子裡,幻想著大洋彼岸華爾街上的那幢大廈總有一天會成為他的。他能感到耳中血脈跳動的聲音。
  此時幾乎整個城市已經進入夢鄉。凱文闖入的這幢大樓叫大華大廈,一名骨瘦如柴的職員在搞維修。樓的結構使他想起了裡奇蘭大廈,因為這幢樓也是附近最高建築。但這種比較會把人引入歧途。查理堂舅所有的活動和業務大多在裡奇蘭大廈裡進行。大華和日光、野村、山井口是日本四大經紀行,它們和其它許多小公司合租了大華大廈。這兒人員混雜,很難維持內部安全,這才讓凱文有機可趁。
  在動手之前的一兩個小時,他注意到,新加坡迷霧籠罩的大街上到處是警察,就像狗身上的虱子那麼多。這些豬權力很大,他們隨時會因扔垃圾或沒有沖洗抽水馬桶之類的小事而逮捕你或罰你的款。因為這個緣故,他大汗淋淋地躲藏在大華大廈的貨倉裡,等待著最後一名職員離去。想到這兒,他一陣興奮。
  起初,在陰暗處等待還能忍受,後來,他悄悄溜進了涼颼颼的地下室的走廊裡,在每個叉口停下,聽動靜,查找警報裝置,這時他才開始感到越來越緊張。像大多數盜賊一樣,凱文靠的也是受害者的疏忽和麻痺。譬如,在東京,要想闖入大華的關鍵部門就難多了,甚至聯想都不要想,因為他不懂日語。而這兒不同,新加坡以前是英國的殖民地,儘管大多數新加坡人都是中國人,但是存檔文件都是英文的。一名身穿制服的保安坐在巨大的電視顯示器控制台前,只有這裡才充分感受到空調的效果。凱文剛才在地下室沒有發現監測器,所以認為這裡的電視顯示器控制台是監測大樓的六十層營業樓面的。
  電梯的顯示燈突然閃爍起來。有人從樓上下來了。兩個身穿便裝的中國人提著沉甸甸的公文包,簽完字,出示帶有照片的通行證,然後離開了。
  一到大華樓上的電腦房,凱文就會得心應手了。他在這些事情上的智囊謀士是齊奧·伊塔洛工資表上保持了近十年的人物。他是馬來西亞人,是新加坡享有信譽的電腦安全顧問,他主要效力於大華和十幾個其它頗有影響的公司。
  「這是進入電腦的密碼,」那天晚上吃飯時他塞給凱文一張小卡片,「它是MS-DOS上的第三代NEC-IBM的配置。裝進你的『思考者』很容易。大華的計算機操作系統裡的數據庫是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你只要訪問1987年10月。」
  雖然這玩意兒挺管用,但它不能不讓凱文感到緊張。他大汗淋漓,衣服全都濕透了。他看到大廳裡的保安在注視著一排排電視顯示器。坐在最靠右的一位正在看約翰·韋恩1主演的舊片子消磨時光。現在凱文回到地下室,上了電梯。
  
  1約翰·韋恩(1907-1979),美國電影演員,以長於扮演「西部英雄」著稱。
  到了第五十九層,他在褲兜裡掏出一個眼鏡盒一樣大的小盒子。他踮著腳沿著長廊悄悄地來到他的謀士所描述的房間前,用力敲門,謀士告訴過他只有一個人值班。門喀嚓一聲打開了,出現一個二十來歲的矮個子中國小伙子。
  凱文啪地一聲打開那個小盒子。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陣刺鼻的氣味兒。他將塗著氯仿的棉團猛力摀住青年的嘴和鼻子,緊緊地捂著,自己屏住呼吸。
  凱文將這個中國人拖進一間儲藏室,用一支塑料的皮下注射器又給他注射十毫升的吐諾爾,然後鎖上壁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穩定一下情緒,但無濟於事。空調的冷氣向他襲來,他好像一下子進了冰窟窿。房間裡的氣溫比外邊要低上十度。一排排電腦散發出微量的熱量,使得它們得和雞蛋一樣需要「保鮮」。
  凱文站在窗戶旁邊,俯瞰全城,他竭力尋求內心的安寧。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這是在私闖民宅。下一步得看他弟弟凱裡的了。
  凱文冷笑了一下。他們倆在玩好人與壞蛋的遊戲,不過這個遊戲已經成了裡奇家族的一部分;在這個家族裡,一些人得唱紅臉,另一些人就得唱白臉。
  真是一場精彩的遊戲!今晚的小差事告訴他這是一場鬧劇。查理早在去年的聖誕前就聽到謠傳,說1987年10月世界股市行情的暴跌是由東京的四家經紀巨頭聯合操縱的。這是偶然的巧合嗎?查理一定想知道,他唯一能找到答案的地方就是齊奧·伊塔洛那兒。
  凱文往下瞧了瞧,他的雙手套著一雙外科大夫用的橡皮手套。凱文討厭像凱裡那樣坐辦公室,那準會讓他發瘋。但有時碰上這種偷偷摸摸的活兒也讓他心驚。要他幹的太大了。
  萬一他找不到教授要的資料怎麼辦?他會把事情搞得一敗塗地的。凱文的嘴乾得像沙漠中的沙粒。查理一貫把他看作無所事事的傻瓜,如果這回失手,會證實他的看法。而且這也會影響他的孿生兄弟凱裡的前途,他們會認為笨蛋的孿生兄弟也不會高明到哪兒去。
  他看了看手錶。午夜過一刻。他還有不到六個小時的時間。他從另一個褲兜裡掏出第二隻黑盒子,和加長的香煙盒差不多大。上面貼有商標:「思考者」電腦。
  好好想一想,夥計,他命令自己道。想想將來接替查理表舅的位置。想想把他從裡奇蘭大廈的寶座上拉下來,將那個風景如畫的窗口據為己有。你再也不是惡棍凱文,再也不是只配干髒活,不只是個幹掉擋道人的殺手。你將成為老闆。哈哈!
  他突然痛苦地意識到他在浪費時間,在和自己的生命過不去。
  第六章
  婚禮招待會的客人開始陸續離開。下山的太陽因為沒有更高的建築遮住它的光線,仍然可以照到裡奇蘭大廈露天平台上,而樓下的街道早已進人黃昏。
  溫切·裡奇向凱裡邀請來的漂亮姑娘走去。今天誰都數落他,溫切很不高興,所以一直在南面平台上生著悶氣。不過女人們對溫切很少說「不」,如果不在乎他所承擔的家庭的責任,這位也不會例外。
  他的小舅爺埃爾這次回來看他是不是在酗酒。埃爾在亞特蘭大經營溫切在那兒的賭場。溫切這人很挑剔,一般不會毫無顧忌地酗酒。但是要是該是他的什麼東西被否定或拒絕了,那麼他也會通宵達旦的狂飲作樂。
  他的堂侄媳帕姆是那位自稱是搖滾音樂製作人的老婆。此時她正向他走來。「保佑他可別知道,」她邊說,邊用大拇指指著樓上的齊奧·伊塔洛,對於她來說,齊奧就像神一樣。溫切嘲諷地皺了皺鼻子,趕緊推開一扇通向裡邊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希望帕姆不會跟著。可是她還是跟著了。
  一個西西里男人會規定自己的侄子保持旺盛的性慾,這種想法實在是滑稽可笑。溫切咧嘴笑了笑,他向外伸出一隻手,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捏了一把。她又走近了些。
  「你的手指很靈巧,」帕姆說。
  「我的其它部位也不賴。」溫切止住了笑容。他用手指理了理短短的黑色鬈發。「是誰挑選你做我的警衛的,帕姆?」
  「你需要一名警衛看好你褲襠裡那玩意兒。」她的聲音很低,像把低音大提琴,只要它稍稍顫動,就能挑起了溫切內心的慾火。他知道她與托尼結婚得不到性慾上的滿足,托尼是一個自以為是但無足輕重的小東西。帕姆多年來一直在追求溫切,想方設法尋找和他建立關係的途徑。
  「你知道嗎,溫切?你是一個冷血動物。」
  他低垂著眼皮,說:「這是你恭維別人的最好方法嗎?」
  「我說的是你怎麼對待勒諾的,簡直沒有人性。」
  帕姆打著手勢表現出怒不可遏的樣子,她的聲音像大提琴奏出的低沉音符。但溫切明白讓她來火的是他不願意屈就於她,而她又不知如何贏得他的歡心。
  在裡奇家族裡,她算是帶有藝術天賦的女人。起初,她為丈夫設計一些影集和磁帶封面上的商標。現在,她丈夫的攤子都由她管理,包括服裝設計,歌曲創作等。
  他意識到她馬上又要對他發難。和家族裡大部分人一樣,帕姆讓他感到乏味。她生起氣來還有那麼一點討喜的地方,但刻薄起來又讓人受不了。毫無憐憫地耍弄她肯定是一件快事。
  「溫切,你怎麼這麼肯定你沒有孩子不是你的原因?你的兩個妻子都沒問題,是你有問題。」
  溫切一巴掌向帕姆的臉上扇去,帕姆躲了過去,溫切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打了一個趔趄,倒在牆上。她很快回過神來,眼裡充滿仇視的目光,溫切一言不發。她畢竟還是有些骨氣的。「這就對了,溫切!你的確是個沒人性的東西。」
  帕姆砰地一聲關上門出去了。這時溫切肘下的移動電話響了,好像是關門聲觸發似的。他皺了皺眉頭,試圖將兩件事聯繫起來。他猜不透是誰來的電話,終於拿起話筒。
  「是哪位?」是個男人的聲音。
  「溫切。」
  「萬尼,我是倫茨奧·錢佛隆。我在蒙托克。」
  「倫茨奧什麼?」溫切問。對方是自己的大舅子,勒諾的大哥。
  「別鬧了。齊奧·伊塔洛問我們查出什麼沒有。我請他問了所有的人。告訴他我們在皮考尼克海灣附近找到了直升機和那兩個人。」
  溫切皺著眉頭,說:「齊奧准要和他們談談。」
  「不可能了,萬尼。有人先下手了。」
  「什麼意思?」
  「兩個都被除掉了。他們做得天衣無縫。」
  應該是三個,溫切心想。如果把可憐的皮諾算進去的話。
  和許多發展中國家一樣,韓國的經營實體也受控於政府。正因為如此,上至總統,下至那些至今還沒有蹲監獄的大銀行和經紀行的首腦們,都跑來參觀並巡察這家新建的電子工廠了。
  申勞雖是貴賓,但對這一切通常採取克制態度。畢竟,他們中有一半人能掌權,是他一手安排的。他是一個矮小精瘦、衣著整齊的男人。他的頭可能太大了,與身體不太相稱,他的眼睛也很大,大得似乎能收入眼前的一切事物。
  新廠已經開業一年,主要生產沒有品牌的電視機、錄像機、計算機和其它的一些儀器設備。但是這次走馬觀花的視察實際上得到了韓國官方承認,這些投入西方市場的成千上萬的高科技產品事實上都是韓國生產的,它們以成本價或低於成本價的零售價投放西方市場。
  直到現在,人們在市場上從上至下都能查到這些沒有產地的冰箱或計算機。這使得台灣、東京和新加坡的大批著名生產商在他們的產品上加上自己的品牌商標,產品批發價也因此提高了百分之六十六。哪家公司都會這麼做的,因為他們的產品質量過得硬。申生產的任何產品都有內在的可靠性,這種可靠性是以嚴格的質量控制作為後盾的。
  儀式快結束時,申和那些政府高級官員們來到裝飾富麗的花園,這裡四處裝點著一盆盆鮮花,還有荷塘和雕塑。他們立正站著,一支儀仗隊手持旗幟從他們面前走過,向申行注目禮。實業和金融界所有的風吹草動都是申手裡巨大的權力引發的,而他本人卻是超脫這一切的隱士。他平滑的額頭上微微皺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人很快感覺到申有什麼不愉快的地方。
  但是申皺眉頭是因為他在想知道他手下的人是不是安排好,讓他能在半小時內順利離開這兒。隨他這次出訪的伺從助手是一位年輕的中國小伙子,是申在他做學生的時候「買」來的,申還供他上了大學。他姓周,他通常在紐約工作。周的英語很棒,是從愛爾蘭耶穌會教會學校那兒學來的。他的天資也很高,所以經常被抽調出來委以重任。
  申的日程安排算得上是分秒必爭,今天就是很好的例子。下午他得準時到雅加達去參加一個盛大的石油副產品工廠的落成典禮。這家工廠將致力於生產用於美國新型的防雷達轟炸機的特殊工業塑料。
  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了,因為相信他的職員不可能耽誤他。周誤事更是天方夜譚。當最後一面旗子走過時,他轉身對總統禮節性地鞠了一躬,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幾分鐘後,平台上有人尋找他時,申勞早已沒了蹤影。
  多虧了周,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離開了這幾乎可以觸摸到灼熱的權力氛圍。
  「在黑手黨人的婚禮上幹嗎非得演奏黑手黨音樂?」年輕姑娘問。
  尼基·雷福賴特在他的螺旋芯活頁筆記本上接著這樣寫道,「音樂有起源之說嗎?音樂有存在的必要嗎?德彪西1將他的組曲命名為《大海》的時候,音樂是否會因此有海水的鹹味和洶湧的波濤?」
  
  1德彪西(1862-1918),法國作曲家、印象派音樂奠基人之一,主要作品有管絃樂曲《牧神午後前奏曲》、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鋼琴曲《意象集》等,並有論文集《克羅士先生》。
  在米西·理查茲分給他過夜的臥室裡,燈光暗淡。尼基感到受到了優待。因為本妮全家對他的背景幾乎一無所知。
  在這兒,他披著各種各樣的保護色,但這些都是他自願的。在西方,他們母子用他母親娘家的姓雷福萊特。而在東方,他的名字很有來頭:尼克·申,是申勞唯一的後代。
  「除了布萊希特1之外」,他接著寫道,「如果有誰要寫馬克思風格的詩歌,他可以求助於魏爾2。」
  
  1布萊希特(1898-1956),德國戲劇家和詩人,提出「史詩戲劇」理論和「戲劇陌生化」的表演方法,強調作品的理性分析和教育作用,寫有論著《戲劇小工具篇》、劇作《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等。
  2魏爾(1900-1950),德國作曲家,以與布萊希特合作所作的諷刺歌劇《三分錢歌劇》和《馬哈岡尼城的興亡》最為著名,納粹執政後移居美國。
  幾乎沒有道路是向尼克·申開著的,他父親至今還未請他繼承他的事業,所以他給自己選了一個專業:新聞學。對這個專業,他似乎並非完全沒有天賦。他的暑期作業《致我父親的幾封信》將作為他文學課程的作文。申勞大生不是做父親的料,尼克在文中解釋道,但他很愛自己的兒子。文章中沒有多少事實根據,因此他使用了書信的形式。
  尼克臥室的門被輕輕的推開,本妮沒有敲門就鑽了進來,她腳上穿著一雙高跟拖鞋,高挑的身體一絲不掛地裸露著。她關上門,然後緊貼著門站立;她挺起胸脯,看上去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像是努力要擺脫門把手的引力一樣。
  「我在這兒,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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