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爾薩諾夫雖然沒有開業行醫,可是他認為自己不該拒絕參加會診。而這個時期,
也就是他當了教授一年以後,同韋拉·巴夫洛夫娜結婚之前一年,彼得堡的那些開業名
醫就開始多次邀請他去參加會診。原因有兩個。第一,在世上確有個克勞德·貝爾納,
住在巴黎。有一位名醫不知何故竟懷著研究學問的目的到了巴黎,親眼見到了克勞德·
貝爾納——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克勞德·貝爾納。他向這個克勞德·貝爾納做了自我介
紹,從官銜、職稱、得過的勳章和他給醫過病的知名人士都一一談到。克勞德·貝爾納
聽他介紹了不到半小時,就說道:「您到巴黎來研究醫學真是白費工夫,您完全沒有必
要從彼得堡來這裡。」那位名醫把這件事當作自己工作的鑒定書,回彼得堡後經常提到
克勞德·貝爾納的名字,一晝夜不下十次之多,並且至少有五次要在名字前面加上「我
那位博學的朋友」或者「我那位有名望的科學同行」。從此以後,人們怎能不邀請基爾
薩諾夫參加會診呢?不能不請。第二個原因就更為重要了:所有的醫學名人都看到基爾
薩諾夫不會去搶他們出診的機會,不僅不會,即使強求他,他也不接受。誰都知道,在
開業名醫中有這樣一種風習:假如一位名醫診斷出某個病人由於命運的惡意撥弄,患了
不治之症,無論是礦泉水還是外國的療養地都無濟於事,他已在劫難逃,那麼就該把這
病人推給別的醫生,只要你接受,那名醫說不定情願自己給病人來出錢呢。那些想推出
病人的名醫找到基爾薩諾夫的頭上,他也很少接受,經常總是介紹給自己開業的朋友,
而他自己只看一些從醫學方面來說最有趣的病例。怎麼能不邀請這樣一位同行來會診呢?
連克勞德·貝爾納都知道他,而他又不會搶別人的機會。
百萬富翁波洛佐夫請的就是醫界泰斗之一,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病危時,會診
一直都是請名醫參加。最後,病情惡化,名醫們只好下決心邀請基爾薩諾夫。在名醫們
看來,這確實是個難題:病人身上什麼毛病也沒有,而體力卻日漸衰竭。必須找出病來。
主治醫師想出了一個「atrophia nervorum」——「神經營養中斷症」。我不知道世上是
否有這樣的病症,如果真有,那麼就是我也能明白它必定是不治之症。如果明知無法治
卻偏得治,那就讓基爾薩諾夫或者他的朋友中那些不管不顧的毛頭小伙子去治吧。
於是又舉行了一次有基爾薩諾夫參加的會診。他們檢查病人,還進行盤問。病人從
容不迫,心平氣和地回答。可是基爾薩諾夫剛聽了幾句便停了下來,只是在一旁觀看名
醫們對她的檢查和盤問。當他們完成了此種場合的禮儀要求後,自己已累得筋疲力盡,
病人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這才問基爾薩諾夫:「您認為怎樣,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
他答道:「我還沒有好好地檢查過病人。我要留下來,這個病例很有意思。如果還需要
再進行一次會診,我會告訴卡爾·費多雷奇的。」卡爾·費多雷奇就是那位主治醫生,
他為可以從這個「atrophia nervorum」中脫身,而喜形於色了。
大家都走了,基爾薩諾夫坐到了病人的床邊。病人略含譏諷地微微一笑。
「可惜我跟您不熟,」他開始說,「一個醫生需要信任,我也許能夠得到您的信任。
他們都不瞭解您的病,治您的病需要一點靈氣。聽聽您的胸部,給您些藥水,都沒有用
處。需要的只有一件事:弄清您的情況。跟您一起考慮出個什麼辦法來。您可以在這方
面幫幫我嗎?」
病人默不作聲。
「您不願跟我談話嗎?」
病人默不作聲。
「您大概是想叫我走開吧。我只求您讓我待十分鐘。要是過十分鐘後您還像現在一
樣,認為我待在這兒也無濟於事,那我就走開。您知道嗎?您只是憂愁,沒有什麼大毛
病。您知道嗎?如果您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的話,再過兩三個星期,也許不用兩三個
星期,您就沒救了。也許連兩個星期您也活不到了。現在您還沒有肺病,可是肺病眼看
不遠了,您年輕輕的,又是處在這種條件下,肺病發展得會非常之快,只要幾天就能喪
命。」
病人默不作聲。
「您不回答,您依然無動於衷,可見我的話對您並不新鮮。您不回答就等於默認。
您知道,任何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做?他會跟您父親去說。要是我跟您父親談談倒
有可能挽救您,不過如果您認為不妥,我就不這樣做。為什麼?我遵循的原則是:決不
違反一個人的意願去為他做任何事。自由高於一切,甚至高於生命。要是您不願意我去
瞭解使您陷人這種險境的原因,我就不去瞭解。即便您說您想死,我也只是請求您給我
解釋一下,您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即使我覺得您的原因不能成立,我也還是沒有權利
來干涉您。如果我覺得您的原因能夠成立,我就應該而且準備幫助您。我準備給您毒藥。
我擔保了這些條件,再請求您把病因告訴我。」
病人默不作聲。
「您既然不願意回答,我也沒有權利追問了。但是,我可以請您容許我講一件我自
己的事嗎?那對於增進我們彼此的信任會有些幫助。可以嗎?謝謝您。不論是什麼原因,
您總會很痛苦的吧?我也同樣,我狂熱地愛著一個女人,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而且永遠
不會知道我愛她。您同情我嗎?」
病人還是默不作聲,卻略帶傷感地微微一笑。
「您默不作聲,可是您掩飾不住我的這幾句話已經比原先的那些話多少引起了您的
一點注意,這就夠了。我看出您痛苦的原因是跟我一樣的。您是願意死嗎?我很瞭解這
點。不過害肺病而死拖的時間長,太痛苦。我準備幫助您死,如果我不能在別的方面幫
助您的話。我說過我準備給您毒藥,一種最好的毒藥,吃了能死得快,毫不痛苦。您願
不願意在這項條件下給我提供一個瞭解您的真實處境的辦法,您是否真像您感覺的那樣
走投無路?」
「您不騙人嗎?」病人終於說話了。
「您仔細瞧瞧我的眼睛,就會看出我不會騙人。」
病人遲疑了一會。
「不行,我對您畢竟瞭解太少了。」
「別人處在我的地位,一定會說使您感到痛苦的那種感情是十分美好的感情。我還
不會這樣說。您父親知道您的感情嗎?請您記住:沒有您的許可,我不會跟他談這個的。」
「他不知道。」
「他疼愛您嗎?」
「嗯。」
「您猜我現在要對您講些什麼?您說他疼愛您。我聽說他是個明白人。您根據什麼
認為坦白地告訴他您的感情是徒勞無益的,認為他就不會同意呢?我認為,如果障礙只
在於您的心上人生活清貧,您是可以解除顧慮試著去說服您父親,求得他同意。這表明
您認為您父親對他的印象極壞,所以您在他面前絕口不提,不可能再有別的原因了。對
嗎?」
病人又默不作聲了。
「看來我沒有錯。現在我怎麼想呢?您父親這個人很有生活經驗,他會看人,您卻
沒有經驗。假如他覺得某人壞,您覺得好,那麼多半是您看錯了,而不是他。您看,我
應該這麼想。您要知道我為什麼對您講叫您不快的話嗎?我這就告訴您。您聽了我的話
可能會生氣,恨我,但您還是會對自己說:他想什麼,就說什麼,心口一致,他不裝腔
作勢,不願欺哄我。我會贏得您的信任。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對嗎?」
病人又遲疑起來:不知回答還是不回答。
「您是個怪人,大夫。」她終於說道。
「不,怪是不怪,就是不像騙子。我怎麼想的,就照直說出來。不過那只是我的猜
測,也許是我錯了。您給我一個機會查問查問。請把您那喜歡的人的名字告訴我,然後
我就跟您父親談一談,只要您同意。」
「您對他能說什麼?」
「他熟悉那人嗎?」
「嗯」
「既然這樣,我就對他說,請他同意您的婚事,不過有個條件,別馬上確定婚期,
過兩三個月再說,好讓您有時間冷靜地考慮考慮,您父親的看法是否正確。」
「他不會同意的。」
「多半會同意的。如果不同意,我再照我說過的那樣來幫助您。」
基爾薩諾夫就這樣說了半天,終於使病人把那人的名字告訴了他,而且准許他跟父
親去談。可是說服父親比說服她更困難。波洛佐夫聽說他女兒體力衰弱是由愛情無望所
致,感到很驚異。等到他聽到她愛上的那人的名字,就更驚異了。他斬釘截鐵地說:
「與其嫁他還真不如死了好。她若死掉,這無論對她或對我,痛苦都會更小些。」事情
非常難辦,特別是當基爾薩諾夫聽完波洛佐夫的理由以後,發現真理果然是在老人一邊,
不在女兒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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