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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沙,這個NN真好(韋拉·巴夫洛夫娜說出一個軍官的姓來,她曾在自己的那個 噩夢中想通過此人的關係去結識湯貝利克),他給我送來一首新詩,這首詩近日還不能 發表,」韋拉·巴夫洛夫娜吃午飯的時候說,「我們一吃完飯立刻就開始來念它,好嗎? 我總是在等著你,恨不得幹什麼都跟你在一塊,薩沙。我早就想要朗誦了。」
  「這是一首什麼詩?」
  「你這就能聽到了。讓我們來看看,他這首東西寫得成功不成功。NN說,他——我 是說作者——自己還算滿意。」
  於是他們在她屋裡坐了下來,她開始念道:
    哎,小貨箱兒滿上滿,
    又有花布,又有錦緞。
    我的小情人呀,你可憐可憐,
    可憐我小伙兒這雙肩!
  「現在我可以看出來,」基爾薩諾夫聽了幾十行以後,說道:「他這首詩雖然採用 了嶄新的風格。不過仍舊能看出這是他涅克拉索夫的作品1,對吧?謝謝你總是等著我。」
     1指涅克拉索夫的《貨郎》。此詩發表於一八六一年。譯文摘自《涅克拉索夫文集》 第三卷(魏荒弩譯)
  「當然要謝我啦!」韋拉·巴夫洛夫娜說。他們把這首不算長的詩念了兩遍,由於 他們認識作者的一個熟人,這首詩在發表以前三年左右就傳到了他們手中。
  「你可知道哪幾行詩對我影響最大?」韋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又反覆地念了詩中 的某些章節,然後說道,「這幾行雖不屬於詩中的主要章節,卻特別地吸引我的注意。 當卡佳等待未婚夫歸來的時候,她愁悶不已:
    要是有時間獨自悲哀,
    這難以撫慰的姑娘早該愁壞,
    而農忙時節,急如星火,——
    一時間得干十件活。
    儘管姑娘愁得慌,
    幹起活來頂頑強,
    青草在鐮下紛紛落,
    黑麥在鐮下閃金光。
    大清早上場去脫粒,
    渾身的力氣全使上,
    大傍黑她把亞麻鋪,
    鋪在露水瀅瀅的草地上。
  「這幾行詩在故事情節中不算是主要的部分,只不過是一段開場白而已,主要的部 分是這個可愛的卡佳幻想著自己跟凡尼亞在一塊生活。可我的思緒恰恰也是集中在這幾 行詩上。」
  「不錯,這個畫面是全詩描寫得最好的畫面之一,但是這幾行詩在詩中不佔據最顯 著的位置。可見它一定是跟你最熱衷的思想完全一致。你的想法是怎樣的呢?」
  「是這樣,薩沙。我和你常常說,女子的機體未必不如男子,因此,當強權統治結 束以後,女子在智力活動方面恐怕會把男子擠到次要地位上去。我倆從對生活的觀察中 得出了這個十分可能的結論。在生活中碰見的天資聰穎的女子要多於聰明男子,我倆都 是這樣看的。你還用解剖學和生理學的各種細節證實了這個結論。」
  「你說的話對男子是怎樣的一種侮辱啊,韋羅奇卡,其實這主要是你的看法,而不 是我的,我為這感到屈辱。好在你我預言的那個時代還遙遙無期,不然的話,為了避免 退居次要的地位,我就要徹底放棄自己的見解了。不過,韋羅奇卡,這本來只是個具有 可能性的結論,科學還沒有足夠的資料來正面肯定這個問題。」
  「那當然,我親愛的。我們也說過,為什麼直到今天歷史事實還是與這個結論相矛 盾,儘管根據對人們的私生活和身體構造的觀察,這個結論是極可能成立的。女子所以 至今在智力活動中起著如此微不足道的作用,那是因為強權統治剝奪了她們提高修養的 可能性,也使她們喪失了渴求修養的動力。這個解釋已足夠了。可是還有一個同樣的情 況:論體力強弱女子遠遠不如男子,但是她們的身體卻更強健,對嗎?」
  「這種說法比起那個天生的智力高低問題無可辯駁多了。對,女子的身體能夠更堅 強地抵禦物質破壞力一氣候、天氣、劣質的飲食。醫學和生理學還很少對這點進行細緻 的分析研究,但是統計學早已概括出了一個不容辯駁的、普遍適用的答案:女子的平均 壽命長於男子。由此可見女子的身體更強健。」
  「要是估計到女子的生活方式一般比男子對健康還要有害得多,這一點就看得越發 分明了。」
  「生理學提出一個更為有力的判斷,使這個結論更加明顯了。女子達到成年年齡比 男子略微早些。假定說女子到二十歲發育成熟,那麼男子卻要到二十五歲——按照我國 的氣候條件和我們的民族情況來看,大致是這樣。又假定說女子中能活到七十歲的和男 子中能活到六十五歲的,其百分比大致相等。如果我們考慮到男女發育有早有晚,那麼 女子在身體強健程度上所佔的優勢,比統計學家推測的更要明顯得多,統計學家沒估計 到發育成熟有早有晚。七十歲是二十歲的三倍半。六十五歲需要用二十五歲來除,結果 是多少呢?商數是二點五略多一些,對了,是二又十分之六。可見,女子活自己的三個 半成年期,同男子差不多只活自己的兩個半成年期那麼容易。男女身體的強健程度用這 個比例就可以測量出來。」
  「其實這個差別比我在書本上讀到的還大。」
  「是的,不過我只是舉例說說,憑著記憶引用了幾個整數。但結論的性質還是跟我 說的相同。統計學已經表明女子的身體更強健,你讀到的僅僅是從壽命統計表上得出的 結論。如果在統計學的事實上面,再加上生理學的事實,那差別還要大得多。」
  「對,薩沙。你看看我曾經想過的,現在我覺得更加清楚了。我想過:既然女子的 身體能更為堅強地經受住物質的破壞作用,那么女子也就非常可能更為容易、更為堅強 地承受精神上的震動,而我們實際看到的卻不是這樣。」
  「不錯,這很有可能。當然目前這也只是一個假設,人們還沒有進行研究,專門的 事例也還沒有搜集。但你的結論幾乎是從不容辯駁的事實中得出來的,所以的確叫人難 以懷疑。身體的強健和神經的堅強是密切相關的。女子的神經大概更富於彈性,有著更 為堅固的結構,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就應該更為容易、更為堅強地承受住各種震動和痛 苦的感情。可實際上我們卻看到了許許多多相反的例子。男子容易忍受的事,女子卻常 常為之苦惱不堪。在我們今天的歷史條件下,我們看到的現象跟我們從身體構造本身所 應當得出的結論相矛盾,這原因人們還沒有好好研究過。但有一個原因是明顯可見的, 它甚至貫穿於全部歷史現象和我們當今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那便是偏見的作用、不良 的習慣、虛幻的希望,虛幻的恐懼。假如一個人盡想著『我不行』,那他果然就不行了。 人們對婦女反覆說:『你們真弱,』於是她們也就感到自己很弱,並且果然變得很弱了。 你知道這樣的例子:一個完全健康的人,只因為老想著『我一定會日漸衰弱而死掉』因 之就會變得極度衰弱,不久果然死了。還有些例子牽涉到的是廣大群眾、各個民族乃至 全人類。戰爭史便是最好的例證之一。中世紀的時候,步兵總以為自己無力對抗騎兵, 於是它果然就對抗不了騎兵了。整軍整軍的步兵像一群綿羊似的,僅僅遇上幾百名騎兵, 就被趕得四處逃竄,這情形一直繼續到英國步兵登上歐洲大陸為止。英國步兵個個都是 傲氣十足、有獨立精神的小土地所有者,他們可沒有那種恐懼心理,他們在任何人面前 都不習慣不戰而退,他們心中毫無偏見,從不認為見著騎兵就該逃跑。這批人來到法國, 每次交鋒,都把對手打得落花流水,就連數量佔絕對優勢的騎兵也不例外。你知道,法 國騎兵軍在克勒西、普瓦提埃和阿金庫爾的著名戰役中1,都是被英國步兵擊敗的。當 瑞士步兵想到他們完全不必認為自己弱於封建騎兵的時候,同樣的歷史又重演了。奧地 利騎兵和人數更多的勃艮第2騎兵先後跟他們交鋒,每一次都吃了敗仗。後來所有其他 的騎兵試著跟他們較量過,也常常被擊敗。這時大家才明白:『原來步兵比騎兵要強』; 當然要強。可是足足有好兒個世紀,步兵比起騎兵來要弱得多,唯一的原因就是自甘示 弱。」
     1此處所提的是英法「百年戰爭」(一三三七—一四五三)中的幾個重要戰役。這 些戰役均以法國騎兵軍敗北告終。
  2勃艮第今屬法國。
  「是啊,薩沙,這是實話。我們弱是由於我們自甘示弱。不過我覺得還有另一個原 因。我要說說我自己和你。你說,我親愛的,你沒有跟我見面的那兩個星期,我真的發 生很大的變化了嗎?當時你太激動了。也許我的變化並不像你所感覺的那麼大,也許我 的變化的確很厲害,你現在回想起來怎麼樣?」
  「是的,當時你的確瘦了,還很蒼白。」
  「你看,我親愛的,現在我才明白,正是這一點傷了我的自尊心。既然你熱烈地愛 著我,可為什麼這場鬥爭卻沒有在你身上表現出同樣明顯的症狀?在你跟我斷絕往來的 那幾個月裡,誰也沒有看見你變得蒼白和消瘦。你怎麼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挺住了呢?」
  「這我就明白了你為什麼對卡佳借幹活來排遣煩悶的詩句那麼有興趣。你想知道我 是否自身體驗到了那段話的真確性?是的,那完全符合真實。我相當輕易地經受住了斗 爭,是因為我沒有工夫多去理會它,當我把注意力轉向它的時候,我總是感到十分痛苦。 但是日常工作逼得我大部分時間不能去想這些。我得照看病人,準備課程,這時我不由 自主地從思念中解脫了出來。在那空閒較多的少數日子裡,我可感到力不從心了。我覺 得,如果放任自己隨心所欲地邏想,只消一個星期我就會發瘋了。」
  「對,我親愛的。我最近才明白,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別的全部秘密。人必須有一 項捨棄不了、擱置不下的事業,才能夠變得無比堅強。」
  「可是你當時不是有許多事兒,現在也照樣有嗎?」
  「唉,薩沙,難道這是離不開的事兒嗎?我願意幹的時候才幹,願意於多少就於多 少。頭腦一熱,我可以削減掉很多,或者乾脆丟開不管。如果心煩意亂的時候去於,我 就得在意志上付出特別的努力,強制自己去於。沒有一種『此事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 比方說,我做家務活,花了很多時間,但這些時間有十分之九是我自願花費的。假如有 個好女僕,我自己不用怎麼幹,事情差不多也會照樣做好的,難道不是嗎?我花費大量 時間干的結果比我花費少量時間干的結果好不了多少,那麼誰還需要我那麼干呢?誰也 不需要,只是出於我的自覺自願。心緒乎靜時我才來幹這些事,心煩意亂時,就扔下不 管了,反正不管也過得去。人總是為了重要的東西而扔下次要的。可是當感情非常激動 的時候,便也顧不了這類事情。我在教書,這倒是多少比較重要些的事:我總不能任意 地丟下不教呀。不過這還不是那麼回事。我想認真教就認真教,即使教課時思想不大集 中,課也壞不到哪兒去,因為教這種功課太容易了,它不能使我的心思全部投入。再說, 難道我真是以教書為生的嗎?難道我的地位取決於教書嗎?難道維持我這種生活方式的 主要經濟來源是靠教書嗎?不,我的經濟來源是靠德米特裡的工作,現在是靠你的工作。 教書使我的獨立感得到了滿足,而且確實也不無益處。但它對我來說畢竟不是切身需要 的。於是,為了試著趕走那些折磨我的思念,我就比平時更多地去照管工場。可我這樣 做也還只是憑著我的意志力。我本來知道我只需要在工場待一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如 果我繼續待下去,我就只能來承擔一些人為了給我安排的活計,這些活計雖然也有益處, 對事業卻毫無必要。再說這事業本身吧,難道對我這類平常人來說,它可以成為重要的 支柱嗎?至於拉赫梅托夫他們,可又是另一類型的人了。他們已經跟共同的事業融合為 一,事業對他們來說是貫穿於全部生活的必不可少的內容,事業甚至取代了他們的個人 生活。而我們,薩沙,卻達不到這種境界。我們不是像他那樣的精英,個人生活才是我 們必不可少的。難道辦工場是我的個人生活嗎?這個事業不是我的事業,是別人的。我 幹這件事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或許也是為我的信念吧。不過,當一個人——像我 們這樣的人,不是精英——在自己很痛苦的時候,難道還能顧得上別人?當一個人經受 著感情折磨的時候,難道還會關心信念?不,我需要的是一項個人的事業,一項必不可 少的、能托付我自己生命的事業,一項切身的,用來維繫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經濟來源、 我的整個社會地位、與我的整個命運息息相關的事業,它比我所迷戀的一切情慾都更重 要:惟有這樣的事業才能成為我跟情慾鬥爭時的支柱,惟有它才不會被情慾從生活中擠 掉,卻反而能夠克制情慾,惟有它才能給我力量和安寧,我希望有這樣一項事業。」
  「好,我的朋友,說得好,」基爾薩諾夫一邊熱情地說著,一邊吻著他那興奮得兩 眼閃閃發光的妻子,「是的,我至今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雖然這道理是那麼簡單。我 沒有注意到!不錯,韋羅奇卡,任何別的人都不能為我們自己著想。誰要是希望自己好, 他就得自己為自己著想,自己關心自己,其他任何人都是代替不了的。如果你自己不講 明白,就是像我這樣愛你的人也不瞭解你!可是,」他一邊笑著繼續說,一邊還吻著他 的妻子,「為什麼你現在認為需要有一項事業?難道你打算愛別人了嗎,韋羅奇卡?」
  韋羅奇卡哈哈大笑,他倆笑得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現在我倆都能對此有同感了,」她終於開始說,「我現在也可以像你一樣 確切地知道,無論你,無論我,都不可能再發生類似的事了。但是,不開玩笑了,你知 道我現在有什麼想法嗎?我親愛的:如果說我過去愛德米特裡,那還不是一個成熟女性 的愛,那麼他愛我也不是像你我所理解的那種意義上的『愛』,他對我的感情是這樣一 種混合物,一方面有著對朋友的熱烈的眷戀,另一方面有著對女人的情慾的衝動。他對 我懷著友情,這份感情只是給與我的;而情慾的衝動所尋求的卻只是女人,至於是不是 我這個女人,那卻關係不大。不,這不是愛情。難道他經常想著我嗎?不,他的心中沒 有我。是的,他對我也像我對他一樣,其實沒有真正的愛情。」
  「你說這話對他不公正,韋羅奇卡。」
  「不,薩沙,這是實話。我跟你談話的時候恭維他毫無意義,我倆都知道我們對他 評價有多麼高。無論他怎樣一再聲稱:他輕鬆地度過了那段日子,其實他並不輕鬆啊。 你大概也可以說,你跟自己的情慾作鬥爭那會兒也挺輕鬆,這都非常好,而且也不是假 裝的;可是對於這些堅決的保證不應該從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啊,我的朋友,我瞭解 你飽嘗了多少痛苦……我深知這點……」
  「韋羅奇卡,你把我摟得出不來氣啦。你顯示了你的感情力量以後,還想顯示顯示 自己的體力,對嗎?是啊,你力氣很大,有這樣的胸脯,哪能沒有力氣呢……」
  「我親愛的薩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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