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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隨身沒帶行裝啊。」
  「我親愛的,如果你今天不肯帶我一起走,那我明天隨後就趕去。」
  「你想一想,瞧著辦吧。等我來信。明天就能寄到。」
  於是她返回家。當她跟瑪莎乘車回家時,她有什麼感覺?從莫斯科站到中街這條漫 長的路上,她懷有伺種心情?產生過何種想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事情的急轉直 下震撼住了,他在他房裡發現她的短信還不到一晝夜——是的,過兩小時才夠一晝夜— —他便離開了,有多快!多突然!夜間兩點鐘她還什麼都沒料到呢,他趁著她由於當天 早晨的焦慮不安,正覺得疲憊不堪,因得支撐不住的時候,走進來說了幾句話,那簡短 的幾句話不過僅只是他想說的話的一個含糊不清的開場白而已:「我很久就沒見我的老 父母親了,我要去探親,他們一定高興。」一說完立即走了。她緊跟他身後跑出去,雖 然他進屋裡來時她保證過不這樣做。她跑出去追他,可他在哪兒呢?「瑪莎,他跑哪兒 去了,他跑哪兒去了?」這時客人們剛走,瑪莎正在收拾茶具,她答道:「德米特裡· 謝爾格伊奇出去了。他從我身旁經過時說:我去散散步。」她該去睡覺了。真奇怪,她 怎麼睡得著呢?可是她哪裡知道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他說過他們還有工夫全 面地交流交流想法。可她剛一醒來;便到了上火車站的時候了。是的,這一切只在她眼 前一閃而過,彷彿這件事並沒發生在她身上,彷彿有人急匆匆地告訴了她這是別人的事 似的。只有現在,當她從火車站回家以後,她才明白過來,開始思考:現在她發生了什 麼事,將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對,她要去梁贊。要去,不能不去。但是他的信呢?信裡會寫些什麼?不,幹嗎要 等他來信才作決定?她知道信裡會寫些什麼。可還是應該把決定推遲到他來信再說。為 什麼推遲?她要去。是的,她要去。她想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足足想了三四個小時。 可是瑪莎早餓極了,已經是第三遍叫她吃午飯了。而且這一遍哪裡是在叫她,簡直更像 是在命令她。也好,這可以使她放鬆放鬆。她卻想:「可憐的瑪莎,我把她餓壞了。」 於是說:「您用不著等我,瑪莎,要不是等我,您早吃完了。」——「這怎麼行,韋拉 ·巴夫洛夫娜?」接著她又想了一兩個小時:「我要去。對,明天就去。但是得等他來 信,因為他是這樣求過我的。不過無論信裡寫什麼——我原也知道信裡寫什麼——無論 寫什麼都沒關係,我反正是要去。這件事她來回想了一兩個小時。她第一個小時想的是 這個,第二個小時還在想這個嗎?是的,想的雖然都是這個,可是她還想出了六個字, 是這樣普普通通的六個字:「他不願意我去。」這六個極普通的字越來越縈繞在她心中, 直到太陽下山,她還在想著原先這事和這六個極普通的字。纏磨人的瑪莎又進來請韋拉 ·巴夫洛夫娜喝茶了,正巧她來之前,從這六個極普通的字中突然派生出另外五個極普 通的字:「我也不願去。」纏磨人的瑪莎來得正好!她趕跑了這五個極普通的新字。
  但是就連善良的瑪莎也不能把這五個普通字永遠趕跑。最初那五個字還不敢親自露 面,卻送來了一句駁斥自己的話:「可我該去」,目的卻只是借駁斥來做掩護,自己好 能重新露面:雖然跟駁斥的話同時又出現了最初的那六個極普通的字:「他不願意我去,」 可同一瞬間,六個普通字又轉換成了五個普通字:「我也不願去。」她想了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以後,這六個普通字和這五個普通字竟開始隨意來改換原來的字句、原來最主 要的字句,這樣「我要去」這三個最主要的字派生為「我要去嗎?」四個字,字雖然還 是同樣的字,意思可是大不相同了。瞧字句是怎樣增減和變化的!但是瑪莎又來了: 「我已經給了他一個盧布,韋拉·巴夫洛夫娜,這兒寫著:要是九點以前送到,就給一 個盧布,送晚了只給半個。這信是個列車員送來的,韋拉·巴夫洛夫娜,是乘夜車來的。 他說他許諾人家就要做到,為了速度快,他還雇了一輛馬車。他的信!果然不錯!她知 道這封信的內容:「不要來,」可她還是要去,她不願聽從信裡說的,她不聽他的話, 她還是要去,要去。不,信裡寫的不是那個。這就是信裡說的,她不能不聽從:「我去 梁贊,但不是直接去。我還有許多廠務事要在路上辦。我必須在莫斯科逗留一周左右, 處理一大堆事務,此外,在到莫斯科以前,我要去兩個城市,去過莫斯科以後還有三個 地方得去,然後才能去梁贊。在什麼地方待多長時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這都無從 確定,我只說一個原因你就明白了:除了其他的事務外,我還要向我們的商務代辦處收 款。你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的確,信裡就這麼寫的:「我親愛的朋友」,寫了好幾 遍,這讓我看出來,他仍然像過去一樣地喜歡我,他對我沒有絲毫的不滿意,韋拉·巴 夫洛夫娜回憶道:「當時我還吻過「我親愛的朋友」這幾個字呢——的確,信裡這麼寫 的:「你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為了收款,你原來預計只逗留幾個小時的地方,常常不 得不等上好幾天。因此我根本不能知道何時到達梁贊,不過大概不會很快。」她幾乎把 信裡的一字一句都記住了。他這是怎麼回事?是的,他是要叫她根本無法抓住他,不能 留在他身邊。她現在怎麼辦呢?原來那句話「可我該去他那兒」變成了「我還是不該跟 他見面」,這後一個「他」1已然不是她頭一句裡所想的那個人了。這句話代替了原來 所有的話,她把它想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還是不該跟他見面。」但不知這句話 何時起了變化,怎麼起的變化,突然變成:「難道我想跟他見面?——不。」當她快要 睡著的時候,卻又變成了「難道我還能跟他見面?」可是答案跑哪兒去了?答案什麼時 候找不到了?後來這句話幾乎就要變成「難道我不能跟他見面?」而且果然變成了這句 話。等她黎明入睡時,她就伴著「難道我不能跟他見面?」這句話進了夢鄉。
     1指基爾薩諾夫。
  她早晨醒得挺晚,原先所有的字句都沒影了,只剩下「不見面」跟「見面」兩句話 在互相較量著,這樣一直較量了整個上午。在這場較量中,一切都被遺忘了,都被遺忘 了,那「見面」二字總是想把極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邊,於是揪著它,拽著它, 結果就成為了「不見面」。而極普通的「不」字卻總是在躲避,逃跑,總是在躲避,逃 跑,這樣就又成為了「見面」。「見面」這個有份量的字竭力把極普通的「不」字留在 自己身邊,在這場不懈的努力中一切都被遺忘了,都被遺忘了,「見面」果真留住了 「不」字,還又叫了個「不」字來幫忙,使原先的「不」字無處可躲:「不,不見面,」…… 「不,不見面。」是的,現在這「不」字和「見面」兩個字把那個狡猾易變的「不」字 緊緊地夾在中間了,它無處可溜,被擠在二者之間:「不,不見面,」「不,不見面,」…… 「不,不見面。」但是她卻在做什麼呢?——她戴上了帽子,本能地往鏡子裡瞧了一眼, 看看頭髮是否服帖整齊。不錯,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已經戴上了帽子,那本來牢牢地長 在一起的四個字當中只剩了一個「不」字,但又添了「回頭」這兩個字:「不回頭」1。 不回頭,不回頭。「瑪莎,您別等我吃午飯,我今天不在家吃。」
     1不再回到洛普霍夫身邊。
  「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還沒從醫院回來,」斯捷潘平靜地說。也難怪他那麼平靜 漠然地對她說話,她來這裡本沒什麼特別的:從前,還在不久以前,她常來常往,不是 稀客。「這我早料到了,不要緊,我坐一會兒,您別告訴他我來了。」她拿起一本雜誌。 是的,她還能讀進去,她知道她能讀進去。既然「不回頭」,既然主意已定,她就心平 如鏡了。當然,她只讀了一點,可以說根本沒讀,她倒是把房間環視了一下,然後就像 一個主婦似地收拾起房間來。當然,她只是略微地收拾了一下,可以說根本算不上收拾, 不過她卻多麼平靜啊:她能夠閱讀,也能夠幹事情。她發現煙灰缸裡的煙灰還沒倒,呢 絨桌布需要鋪鋪好,這張椅子離開了原來擺放的位置。她坐在那兒想道:「不回頭,無 可選擇。新的生活開始啦。」她想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新的生活開始啦。他會多 麼驚喜,多麼幸福啊。新的生活開始啦。我們真幸福。」門鈴響了,她的臉微微紅了, 露出笑容。腳步聲響,房門開了。「韋拉·巴夫洛夫娜!」他站不住了,是的,站不住 了,他抓住門上的把手。可是她已經跑到他的身邊,擁抱他:「我親愛的,我親愛的! 他真是高尚!我真是愛你!沒有你,我不能生活!」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們是怎 樣穿過那個房間的?她不記得,她只記得她跑到他的身邊,吻了他,但他們是怎樣穿過 房間的,她不記得,他也不記得。他們只記得他們繞過扶手椅和桌子以後的情形,至於 他們又是如何離開房門口的……是啊,這一吻吻得他倆有好幾秒鐘頭暈目眩,天昏地轉, 「韋羅奇卡,我的天使!」——「我的朋友,沒有你,我不能生活。你愛了我那樣久, 卻一直藏在心中!你真是高尚!他真是高尚,薩沙!」——「告訴我,韋羅奇卡,這是 怎麼回事?」——「我對他說,我沒有你不能活。第二天,就是昨天,他就走了。我本 想追他去,昨天一天我都打算追他去,但是現在,你看,我卻已經在這兒坐了這麼久啦。」 ——「這兩個星期你可瘦多啦,韋羅奇卡,你的手好蒼白!」他吻著她的手。——「是 的,我親愛的,這是一場艱苦的較量!現在我才能估量出來,為了不擾亂我的安寧,你 經受了多少痛苦!你怎麼能有那樣大的自制力,使我竟然一點也看不出呢?你一定飽嘗 了許多痛苦!」——「是的,韋羅奇卡,這不容易。」他一直在吻她的手,一直在瞧著 這雙手,突然間,她哈哈大笑道:「啊哈,我對你真是不關心!你不是累了嗎,薩沙, 也餓了呢!」她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跑掉了。「你上哪兒,韋羅奇卡?」但她沒有回 答,逕直跑進廚房裡,急促快活地對斯捷潘說:「快點兒開飯,要兩份,快!盤子什麼 的都在哪兒?讓我拿去擺桌子,您端吃的。亞歷山大在醫院累壞了,得快點兒給他開飯。」 她捧來一摞盤子,盤裡放著的刀、叉和勺子丁丁當當碰得直響。「哈哈哈,我親愛的! 一對戀人初次會面的首要事情,就是趕快吃飯!哈哈哈!」他也笑了,他幫她擺桌於, 幫忙不少,可是添亂更多,因為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唉,韋羅奇卡,這雙手好蒼白!」 還是不停地吻著。他們相互笑著親吻。「好啦,薩沙,規規矩矩坐下吃飯吧!」斯捷潘 端上湯來。吃飯的時候,她給他講了事情的原委。「哈哈,我親愛的,你看我們這對戀 人多能吃!真的,我昨天一點東西也沒吃。」斯捷潘進來上最後一道菜。「斯捷潘!由 於我您恐怕沒飯吃了吧?」——「不錯,韋拉·巴夫洛夫娜,我得再上小鋪買點兒什麼。」 ——「沒關係,斯捷潘,往後您就知道了,除您自己的一份,還得再準備兩份。薩沙, 你的雪茄盒子在哪兒?給我。」她親自為他切雪茄,親自點上了。「抽吧,我親愛的, 我趁你抽雪茄的時候去煮咖啡,也許您想喝茶吧?不,我親愛的,我們的伙食應當改善, 你和斯捷潘對伙食也太不注意了。」過了五分鐘,她就回來了,斯捷潘緊隨著送來茶具, 但她回來時看見亞歷山大的雪茄已經熄滅。「哈哈,我親愛的,我出去的時候,你一定 又想入非非了!」他也笑了。「抽吧!」她又替他點上了雪茄。
  韋拉·巴夫洛夫娜到今天一想起這一切還不免要發笑:「我們的愛情故事真不浪漫! 初次會面的情景:先喝湯,再接吻,這初吻吻得頭直暈,然後又飽餐一頓;這就是戀愛 場面!真可笑極了!是的,當時他的眼睛亮閃閃!其實現在也同樣明亮。他掉了多少眼 淚在我的手上啊,那時這雙手是多麼蒼白啊——現在自然不蒼白了。我的手確實好看, 他說的是真話。」於是韋拉·巴夫洛夫娜又看了看她的雙手,把手放到了膝蓋上,膝蓋 的輪廓在薄薄的大罩衫下面清晰地顯露了出來。她又想到:「他說的是真話。」然後微 笑著,一隻手慢慢挪動到胸口,緊貼在胸前,韋拉心裡想:「他說的是真話。」
  「嗨,我為什麼想起這個,我這是幹什麼呢?」韋拉·巴夫洛夫娜想著想著笑了起 來,「彷彿那手跟這些回憶有什麼聯繫似的!不,這初次會面非常獨特:又是吃飯,又 是吻手,我倆笑著,他還為我蒼白的手掉淚。我坐下倒茶:『斯捷潘,你們沒有奶油嗎? 在什麼地方能買到好奶油?不,現在沒工夫去買,也未必買得到。算了吧,明天我們再 去辦。抽煙呀,我親愛的,你總是忘了抽煙。』」
  茶還沒有喝完,便響起一陣急促的門鈴聲,跑進來了兩名大學生,他們匆忙間甚至 竟沒有看見她。「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一個疑難病人!」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剛送來,是一種非常罕見的併發症。」天知道他們用了個什麼拉丁文術語來說明那人 的病症。「太特別了,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需要緊急搶救,時間寶貴,我們還是坐 馬車趕來的。」——「快點兒,我親愛的,快去!」她說。這時兩名大學生才注意到她, 向她點頭致意,隨即把他們的教授領走了。動身前他準備得很倉促,他身上還穿著制服 呢,何況她直催他。「你從醫院上我那兒去嗎?」分別的時候她問。——「去。」晚上 她等了很久,到十點鐘他還沒來,直到十一點,已經不必再等下去了。這可是怎麼回事 呢?她當然絲毫也不擔心,他不可能發生什麼意外,不過就是說他被那疑難病患者耽擱 的時間太長了!這個可憐的病人怎麼樣了?現在他還活著嗎?薩沙把他救過來了嗎?是 的,薩沙給耽擱得太久了。第二天早上九點鐘他才來,四點鐘之前他一直待在醫院: 「這個病例真是種疑難病,韋羅奇卡。」「救過來了嗎?」——「嗯。」——「你怎麼 起得這麼早?」——「我沒睡。」——「沒睡?你怕來晚了就徹夜不眠!荒唐!快回家 去,一定要睡到吃午飯才行,希望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在酣睡。」他只待了兩分鐘,就 給趕跑了。
  這便是他們頭兩次會面的情形。但第二次吃午飯時已經很正常,他們已然能夠有條 有理地互訴個人經歷,可是昨天,真不知道他們都講了些什麼。現在他們時而相視而笑, 時而默默沉思,時而互相心疼,他倆都覺得對方忍受的痛苦更大……過了一個半星期, 他們在石島租下一座不大的別墅,就搬過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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