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個星期,當洛普霍夫坐在他的工廠辦公室的時候,韋拉·巴夫洛夫娜卻在異
常激動的心情中度過了整整一上午。她先是撲到床上,雙手摀住臉,過了一刻鐘霍地跳
了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繼而又倒人扶手椅中,坐下了。然後又邁著急促的步子,
踉蹌不穩地走動起來,接著重又撲到床上,重又下地走動。她幾次三番走近寫字檯,可
是站一會便跑開了。最後她坐下寫了幾句話,封上信封,過了半個小時,她卻拿起那封
信,撕碎燒燬了。她又慌亂地轉來轉去好半天,重新寫了一封信,又把它撕碎燒燬了。
她又亂轉了一陣,重又寫了一封,剛剛封上,還顧不得寫地址,就急急慌慌地飛快地跑
進丈夫房裡,把信扔在桌子上面,跑回自己的房裡,倒在扶手椅上,一動不動地坐著,
雙手摀住臉。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以後,門鈴響了。這是他。她馬上奔往書房去拿信,
想要撕毀燒掉它。可是信在哪兒?信沒有了,到底跑哪兒去了呢?她急忙在各種文件中
翻找:信到底在哪兒?這時瑪莎已經開了門,洛普霍夫在房門口看見韋拉·巴夫洛夫娜
神情恍惚,臉色蒼白,正打他的書房出來一閃身朝她自己屋裡跑去。
他沒有去追她,直接進了書房。他冷漠地、慢悠悠地察看了一下桌子和桌子近旁的
地方。是的,他已有好幾天都在盼望著類似的情況發生--一次談話或一封信。現在信就
在眼前,沒寫地址,可是蓋著她的印章。當然,她也許來找過這封信,想把它銷毀,也
許是剛剛扔下。不,她找過:文件都給翻亂了。可是她怎麼能找得到呢?她扔下信的時
候那樣慌亂不安,彷彿猛然甩掉一塊燙手的煤塊,那封信掠過整個桌面,掉到桌子後邊
的窗台上了。他幾乎無需來讀它,便知道其中的內容了。但他還是不能不讀:
我親愛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眷戀你。我就
是為你而死也心甘!啊,如果我的死能使你生活得更幸福,我
會含笑去死的!可是我沒有他卻活不下去。我傷透了你的
心,我親愛的,我折磨壞了你,我的朋友,而我並不願意這樣。
我違反了自己的初衷。原諒我吧,原諒我。
洛普霍夫站在桌前,俯身瞧著椅子的扶手,大約有一刻鐘或一刻鐘以上。雖然這打
擊是預料到的,他還是感到痛苦。雖然他事先已經想好並且決定了在接到這種信件或聽
到這種內心吶喊以後他該做什麼和怎麼做,他還是不能夠一下子把思想集中起來。不過
他最終還是把思想集中了起來。他走進廚房對瑪莎說:
「瑪莎,請等一等再開飯,一會我通知您,我不大舒服,必須在午飯以前吃藥。您
不要等我,自己先吃吧。不用著急,耽誤不了,我過一會才能吃飯呢。到時候我通知您。」
他從廚房走到妻子屋裡。她躺著,臉埋在枕頭裡,他進來時她全身猛然哆嗦了一下:
「你找到那信啦,讀過啦!我的天,我真是瘋了!我寫的什麼呀,這全是假話,我
熱昏頭啦!」
「當然,我的朋友,對那些話不必當真,因為當時你過於激動。這類事情不能隨隨
便便做決定。你我還來得及對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平心靜氣地多考慮考慮,多談它幾次。
現在我只想對你講講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在工作中進行了不少改革,我很滿意。你
聽著嗎?」不用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在聽,她只能說無論她是否在聽,但她總還
是聽到了一些什麼,可是她聽到了什麼呢,卻顧不上搞清楚。不過她畢竟還是聽到並且
聽清楚了一點:即他談的是跟信件毫不相干的另一碼事,她慢慢地開始傾聽起來了,因
為她很想把精神集中在什麼事情上,而不再考慮那封信。雖然她聽了好久還聽不明白,
但是丈夫的冷靜而躊躇滿志的嗓音畢竟還是使她平靜了下來,隨後她甚至能夠聽懂了。
「你聽一聽吧,在我看來這都是至關重要的事。」丈夫問完「你在聽嗎?」然後就不間
斷地說下去,「是的,這些改革使我感到很愉快。」於是他細緻入微地講述著。這些事
有四分之三她本來就知道,不,其實她通通都知道,可是沒關係,讓他講吧,他這人真
好!他什麼都說:他對教家館如何早就厭煩啦,為什麼厭煩,在哪一家教課或者教哪些
學生時他覺得厭煩,他對於辦公室的工作怎麼會並不厭煩(因為這個工作重要,對全廠
的人都有影響),他怎樣能在工廠做出了一些成績:他培養了一批熱心於掃盲的人員,
教會了他們如何進行掃盲,並且迫使廠方付給這些教員酬金,他證明工人經過掃盲會減
少對機器的損壞,使工作少受損失,因為經過掃盲曠工和酗酒的現象也可以減少。當然,
掃盲的酬金微不足道。他又誘導工人改掉酗酒的毛病,為此經常出人於他們就餐的小飯
館。諸如此類的事他幹得真不少。但主要的是他辦事的幹練機靈已被廠裡公認了,他漸
漸地把整個廠務統統抓到了自己手中,所以在講話的結尾,也就是洛普霍夫的興致所在,
便是:他獲得了副廠長的職位,至於廠長,那只有同事中間有聲望、薪水高的人才能擔
任。而實際管事的卻是洛普霍夫。那位同事只在這個條件下才肯接受廠長的職位,他說:
「我不行,我哪成!」--「您掛個名就行,這個職務必須由一位大家尊敬的人士來擔任,
您什麼都不用過問,由我來做好了。」--「如果這樣,那還可以,我就權且接受這個職
務。」其實洛普霍夫並不在乎權力,他看重的是能拿到三千五百盧布的薪水,這要比他
原先教家館、偶然接受的雜七雜八的文字工作、以及他在廠裡的原職所得相加的全部收
入幾乎還要多一千盧布。現在他盡可把工廠以外的兼職統統辭掉,那可真棒極了。他講
了半個多小時,等他講完的時候,韋拉·巴夫洛夫娜已經能夠開口說話了,她說這確實
挺好,她還整了整頭髮,就去吃飯了。
午飯後,瑪莎拿到八十銀戈比的車費,因為她一共得去四處地方為洛普霍夫送便條,
條子上說:今晚有空,歡迎各位光臨。沒過多長時間,可怕的拉赫梅托夫來了,隨後漸
漸地聚集了一大群年輕人,開始了一次激烈的學術性的座談,每個人的意見中種種矛盾
的觀點,幾乎都遭到了所有其他人異常尖銳的揭露,有些不願再接著進行高雅爭辯的,
就陪著韋拉·巴夫洛夫娜來打發時間,晚上的時間過了一半,她才明白過來瑪莎外出的
目的。他心腸真好!這一次韋拉·巴夫洛夫娜由衷地歡迎她的年輕朋友們,雖然她沒有
跟他們瘋玩瘋鬧,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可她非常歡喜他們,連拉赫梅托夫她也想
熱烈地吻一吻。
客人直到深夜三點鐘才散,散得這麼晚再好不過了。韋拉·巴夫洛夫娜由於白天過
於激動,已經疲憊不堪了,可是她剛剛睡下,丈夫就進來了。
「我的朋友韋羅奇卡,我剛才談工廠的時候,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就是關於我的新
職務的事,這事其實無關緊要,不值得專門提它,不過順便說說罷了。只是我有個請求:
我困了,你也困了,如果關於工廠的事還有什麼沒談完的,就讓我們明天再談,現在我
只簡單說兩句。你知道,我接受副廠長職務的時候談妥了這樣一個條件:我願意什麼時
候上任就什麼時候上任,即使再過一個月,再過兩個月也行。現在我想利用這段時間回
梁贊探親,我已經五年沒見到我的老父親和老母親了。再見,韋羅奇卡。別起來。明天
還有時間談。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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