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妻子坐在他的膝頭睡著了,當他把她放到她的小沙發上以後,洛普霍夫卻
苦苦思索她的那個夢。他認為關鍵不在於她是否愛他。這是她的事,她還主宰不了自己,
他,正像他看到的,也主宰不了。這本來是不言而喻的,沒必要去想它,除非閒得沒事。
現在他並不空閒,現在他該做的是弄清為什麼她會產生「不愛他」的預感。
他不是頭一回長久地陷入到對這問題的沉思默想之中了,好幾天以來他就看出他是
留不住她的愛了。損失慘重,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他能夠改變自己的性格,像她的
天性所要求的那樣總是情不自禁地對她體貼溫存,那自然另當別論了。可他看出這種嘗
試是徒勞的。如果一個人不是天生就有某種愛好,或者現實生活也並未違反他本人的意
願而給他養成那種愛好,那麼他是不可能憑著意志力硬把它創造出來的。要是他沒有愛
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到位。這樣洛普霍夫的問題業已解決。其實關於這一點他從前也考
慮過。現在自己這方面既已考慮完畢(作為一個利己主義者,他總是首先想到自己,只
有無需再想自己時才想想別的人),他可以開始考慮別人,也就是替她來考慮考慮了。
他能夠為她做些什麼呢?她還不明白自己心中發生的事情,她內心的體驗不如他豐富。
對,這本來也挺自然:她比他小四歲,在青春初期,「四歲」之差可事關重大。他經驗
更豐富,難道還弄不清她無法弄清的問題嗎?到底該怎樣解釋她的夢呢?
洛普霍夫很快作出了推測:她這思想來源於她做夢的背景。做夢的原因該是跟夢的
內容有某種關聯。她說她煩悶是因為沒能去看歌劇。洛普霍夫開始反覆考慮自己的以及
她的生活方式,於是對他來說一切都漸漸明晰了。原先她也像他一樣,大部分的空閒時
間都是在孤獨中度過的。隨後發生了一個變化,她經常去娛樂消遣。如今又恢復了原先
的孤獨。而她卻已經不能無所謂地來忍受這份孤獨了,那違背她的天性,恐怕也違背絕
大多數人的天性。這兒沒有什麼特別不好理解的。這與他的推測已然很接近了。全部問
題的謎底就在於她跟基爾薩諾夫的親近,以及後來基爾薩諾夫的疏遠。基爾薩諾夫為什
麼疏遠呢?原因不言自明:時間不夠,工作太多。不過,一個誠實而有修養的、生活經
驗豐富的、尤其是善於運用洛普霍夫所信奉的理論的人,決不會被任何花言巧語所欺騙。
他可能由於疏忽大意而上當,可能不注意事實:當基爾薩諾夫頭一次迴避時,洛普霍夫
就是因此而沒看對,但是,說句老實話,當時熱心探求基爾薩諾夫疏遠的原因,對他並
無好處,因此他也沒有那份閒情逸致。他覺得重要的只是檢查一下是不是他的過錯導致
了友誼的破裂,那顯然不是,所以他盡可不必多想。他又不是基爾薩諾夫的叔叔,也不
是教育家,他不負有引導人走正路的重任。何況那人理解事情的能力不低於他。其實他
何需探求這疏遠的原因呢?難道在他跟基爾薩諾夫的關係中,有什麼對他特別重要的東
西嗎?假如你是好樣的,而且希望我敬愛你,我是很樂意的。否則的話,十分遺憾,你
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都無所謂。世上多一個傻子或者少一個傻子,區別並不大。我誤
把一個傻子當成了好人,固然很難過,但也僅只是難過而已。假如一個人的行為與我們
的利益無關,而我們為人也還認真嚴肅的話,他的行為實際上是不大會引起我們注意的,
只有兩種情況除外。況且也是只有那些習慣於在極端狹隘的「日常計算」的考慮中來理
解「利益」一詞的人才會視之為例外。第一種情況,如果從理論方面看,這些行為,作
為能夠說明人的性格的心理學現象,對於我們是饒有興味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中
得到啟迪智慧的滿足。第二種情況,如果一個人的命運取決於我們,我們對他的行為毫
不在意的話,自然會感到內疚,也就是說,我們若關心這些行為,就可以從中得到良心
上的慰藉。然而在基爾薩諾夫當時的愚蠢言行中,沒有一點是洛普霍夫不瞭解的,他了
解那都是常見的、對時髦風習的附庸風雅。具有正派信念的人遷就於庸俗的時髦風習的
現象也並不鮮見。至於說洛普霍夫能在基爾薩諾夫的命運中起什麼重大作用,洛普霍夫
是不能夠想像的:為什麼基爾薩諾夫需要他來關心?因此:去吧,我的朋友,你愛上哪
兒就上哪兒,我幹嗎需要關心你的事?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一樣了:基爾薩諾夫的舉動
涉及到洛普霍夫心愛的女性的利益,看來具有重大關係。他不能不對其舉動仔細地加以
考慮。而在一個具有洛普霍夫那種思想方法的人看來,對事實加以仔細考慮跟搞清它的
原因,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洛普霍夫認為他的理論提供了一個分析人的內心活動的正確
無誤的方法,老實說,在這一點上我也同意他。在我一直視此理論為真理的漫長的歲月
中,它從未引我走入迷途,並且總是順利而輕易地為我揭示出真相,無論人間世態是多
麼諱莫如深。固然,這個理論本身不大容易掌握,必須既有一定的閱歷,又進行過一番
思考,才能夠理解它。
經過半個鐘頭左右的沉思默想,洛普霍夫便把基爾薩諾夫與韋拉·巴夫洛夫娜的關
系中的一切全弄明白了。但是他還久久地坐在那兒,想來想去總是那件事。事情已經無
需解釋了,卻仍然頗具興味。儘管這個發現已經被揭示得詳盡無遺,可是它還那麼具有
誘惑力,使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不過他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神經搞亂,而忍受失眠之苦呢?已經三點鐘了。如果
還是睡不著,就該吃一點嗎啡。他吃了兩顆嗎啡丸藥,「我只要再看一眼韋羅奇卡。」
但他不是走近跟前去看,而是把自己的扶手椅移到她的小沙發旁邊,然後坐了下來,拿
起她的手來吻了一吻。「我親愛的,你工作得太累了,這都是為了我。你真好,我真愛
你。」她在夢中說道。精神上受到的任何打擊都抵擋不住足夠數量的嗎啡,這一次兩顆
丸藥足夠了,瞌睡已經把他征服了。於是,按照洛普霍夫的唯物主義觀點,心靈所受的
打擊,論強度約莫等於四杯濃咖啡,因為洛普霍夫要消除四杯濃咖啡的效力也是一顆丸
藥嫌少,三顆丸藥卻又嫌多。他嘲笑著這種類比,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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