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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不朽的

  那所房子刷的是玫瑰色的牆粉,因為潮濕,牆粉都剝落 了、褪色了。從陽台上望得見街道的盡頭處是大海,很藍很 藍的大海。人行道上種的是月桂樹,長得好高,把樓上的陽 台罩在一片濃蔭之中,濃蔭裡一派清涼。陽台一角的一隻柳 條籠裡養著一隻百舌鳥,鳥兒此刻沒有在唱歌,連唧唧啁啁 的叫聲都沒有,因為有個二十八九歲年紀、長得又瘦又黑、下 眼睛發青、一臉鬍子茬兒的年輕人,剛剛脫下了身上的套衫, 把鳥籠給罩住了。年輕人現在就微微掀起了嘴唇,站在那裡 用心細聽。有人想要開那上了鎖、下了閂的前門呢。
  他聽著,聽到的是緊靠陽台的月桂樹枝葉叢中吹過的風, 是街上開過的一輛出租車的喇叭聲,是孩子們在一塊空地上 玩兒的喧嚷。接著他聽見前門的鎖裡又有了個鑰匙轉動的聲 音,分明是鎖打開了,閂上的門推不開,又把鎖重新鎖上了。 同時聽見的還有個球棒擊棒球聲,伴著西班牙語的尖聲叫喊, 那都是從空地上傳來的。他站在那裡,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再 聽下去,這一回聽見又有人想要開後門進來。
  這個叫恩裡克的年輕人就脫下了鞋子,小心放下,輕輕 踩著陽台的花磚走過去,到了看得見後門的地方,向下一望。 後門口沒有人。他又悄悄回到前面,盡量縮著身子,向街上 望去。
  月桂樹下,有個頭戴狹邊平頂草帽、上穿灰色羊駝呢上 裝、下穿黑褲子的黑人正在人行道上走。恩裡克觀察了一下, 眼前並沒有第二個人。他眼看耳聽,在那兒站了好一會,然 後就把罩在鳥籠上的套衫取下來,穿在身上。
  他這一聽,早已是滿身大汗,如今在蔭頭裡,叫涼快的 東北風一吹,身上倒覺得冷了。套衫裡腋下挎著個皮槍套,皮 套上被汗水泡出了一圈圈白白的鹽霜,套子裡插著一支四五 口徑的科爾特手槍,因為經常摩擦的緣故,腋窩下面點兒的 皮膚上給磨出了一個腫塊。他當時就在靠牆的一張帆布床上 躺下了。耳朵還在那裡用心聽。
  鳥兒在籠子裡又叫又跳,那年輕人抬頭看了看。隨即就 起來解開了搭鉤,把籠子的門打開。鳥兒側著腦袋朝開著的 籠門探了一下又縮回來,稍等又斜挺著尖嘴巴,把腦袋往前 一衝。
  "來吧,"年輕人輕輕地說。"不騙你的。"
  他把手伸到籠子裡,鳥兒往後直逃,貼在柳條上起稜著 翅膀。
  "你這個小傻瓜,"那年輕人說。他把手從籠子裡抽了出 來。"我就把門開著。"
  他臉兒朝下趴在床上,雙臂合攏枕在下巴底下,耳朵還 在那裡用心聽。他聽見鳥兒飛出了籠子,後來又聽見一棵月 桂樹上有了鳥兒的歌聲。
  "裝成是空關的房子,卻養上這麼隻鳥兒,可不是太蠢了 嗎,"他心想。"蠢成了這樣,會不招來這許多麻煩才怪了。自 己都這麼糊塗,怎麼好去怪別人呢?"
  空地上孩子們還在打棒球,這時候天氣已經相當涼爽了。 年輕人解下了腋下的皮槍套,把那把大手槍取出來擱在腿邊, 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他醒來,天已經黑了,月桂樹的枝葉叢中透出了轉角 上街燈的亮光。他爬起來走到前邊,藉著牆的掩護,躲在陰 影裡把街上左右一打量。轉角上的一棵樹下站著一個頭戴狹 邊平頂草帽的人。恩裡克看不出他的上裝和褲子是什麼顏色 的,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個黑人。
  恩裡克飛快趕到陽台的後面,但是那裡除了隔壁兩戶人 家的後窗裡有些燈光映在野草地上以外,四下便是一漆黑暗 了。後面有多少人都可能。真的有這個可能,因為這可不比 下午了,他現在什麼都聽不真切了,隔壁第二戶人家正開著 收音機呢。
  突然,傳來了一聲警報器的呼嘯,照例是愈來愈響,年 輕人頓時覺得頭皮上一陣有如針刺。這種針刺感來得突然,就 如難為情時哄的一陣感到臉紅一樣,感覺跟身上發痱子差不 多,去得可也一樣突然。原來這警報器的呼嘯聲是收音機裡 放出來的,是一則廣告裡的,緊接著便是播音員的聲音:"蓋 維世牙膏。氣質最優,當世無敵,永保第一。"
  恩裡克在黑暗裡微微一笑。這會兒該有人來了。
  錄音的商品廣告裡,警報器的呼嘯聲之後是個娃娃的哭 聲,播音員說瑪爾塔-瑪爾塔巧克力一到,娃娃馬上破涕為 笑。然後是一聲汽車喇叭,顧客要加油站給加綠色汽油。"用 不著跟我多說。我就要綠色汽油。綠色汽油經濟實惠,同樣 一加侖汽油可以多跑好幾里路。最好的汽油!"
  這些廣告,恩裡克早就熟得都背得出來了。他去打了十 五個月的仗回來,這些廣告還是一無變化;廣播電台裡想必 還是在使用當初的錄音,那警報器的呼嘯聲還是照樣叫他上 了當,害得他頭皮上頓時這樣有如針刺一般,好不難受,這 種針刺感無疑是意識到危險才有的反應,好比捕鳥的獵狗嗅 到新鮮的鵪鶉臭跡就會渾身繃緊一樣。
  他這種針刺感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起初,遇上危險,心 中害怕,他只覺得肚子裡發空。只覺得身子軟弱得像發了燒 一樣,只覺得渾身難以動彈,要往前挪動一下身子的話只覺 得兩腿像麻木了一樣僵硬。如今這種感覺都沒有了,他該干 什麼就可以幹什麼,爽爽利利的。有些勇敢的人就是這樣,一 開始往往很容易害怕,但是後來就只剩下了這針刺一般的感 覺。他現在臨到危險,就還剩下這麼一個反應(不算出汗這 一條,他知道這一條是永遠免不了的),而且現在這種反應也 不過是起了個報警的作用,如此而已。
  他向那邊的樹下望去,那個戴草帽的人現已坐在人行道 邊上了。恩裡克正站在那兒窺望,忽然陽台的磚地上落下了 一顆石子。他在牆腳邊找了一陣,沒有找到。伸手到床下去 探了探,還是沒有。正跪在那兒,又是一顆小石子落在磚地 上,彈起來滾到了陽台邊上的角落裡,蹦到了街上。恩裡克 終於把前一顆石子撿到了。那是一顆普通的小卵石,摸上去 很光滑,他就放進了口袋,走進屋裡,下樓到後門去。
  他閃在門的一邊,從槍套子裡拔出那把科爾特槍來,沉 甸甸攥在右手裡。
  "勝利,"他很輕很輕地用西班牙話說,好像嘴巴很不屑 於說這兩個字似的,隨即光著腳板悄悄溜到了門的另一邊。
  "屬於應該得到勝利的人,"門外有個人說。這回答暗號 的是個女聲,話說得很快,嗓音帶些顫抖。
  恩裡克拔去了兩道門閂,用左手開了門,右手依然緊握 著科爾特槍。
  門外烏黑一片裡有個姑娘,提著只籃子。頭上還裹著一 方頭巾。
  "你好,"他招呼過一聲,就關了門,上了閂。黑暗裡他 聽得見她在喘氣。他接過她的籃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恩裡克,"她也喚了一聲,他看不見她兩眼都發出了光 芒,也看不見她臉上是怎麼個表情。
  "來,上樓去,"他說。"前面有人監視。你被他看見了沒 有?"
  "沒有,"她說。"我是穿過空地過來的。"
  "我領你去看。跟我到陽台上去。"
  恩裡克提著籃子,他們一起上了樓。他把籃子在床邊一 放,走到陽台口上一望。那個頭戴狹邊平頂草帽的黑人已經 不在了。
  "原來是這樣,"恩裡克輕聲說。
  "原來怎麼樣?"那姑娘問,過來抓住他的胳膊,也朝街 上望去。
  "原來他已經不在了。有些什麼可吃的?"
  "真對不起,讓你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兒待了一天,"她說。 「真是莫名片妙,非得讓我等天黑了再來。我是巴不得就來, 整整捱了一天。"
  "讓我待在這兒本身就是莫名片妙。天還沒亮他們就把我 從船上帶來,丟在這所有人監視的房子裡,只告訴我一個聯 絡的暗號,一點吃的東西也沒給。我總不能拿暗號當飯吃吧。 反正這所房子有其他原因受到監視了,把我丟在這裡實在是 不應該。還要叫我嘗這種十足的古巴風味!可當年我們至少 飯還有得吃吧。你好嗎,瑪麗亞?"
  她在黑暗裡親了親他的嘴,親得那麼熱烈。他感覺到她 豐滿的嘴唇緊緊貼著自己的嘴唇,感覺到她的身子偎在自己 身上哆嗦,這時他背上的後腰處卻起了一陣劇烈的刺痛。
  "哎喲!小心點兒。"
  "怎麼啦?"
  "小心我的背上。"
  "背上怎麼啦?受了傷啦?"
  "真應該讓你看看,"他說。
  "現在就看好嗎?"
  "回頭再看吧。我們得先吃點東西,離開這兒。這兒是存 放什麼東西的?"
  "東西多啦。四月失敗以後留下的東西都存放在這兒。以 備將來再用。"
  "遙遠的將來,"他說。"他們知道這兒受到監視了嗎?"
  "肯定不知道。"
  "都有些什麼呢?"
  "有一些原籍的步槍。還有成箱成箱的彈藥。"
  "應該在今天晚上就把東西全部轉移出去。"他嘴裡塞得 滿滿的。"我們得要做好幾年的工作,才會再需要這些東西。"
  "你喜歡這醋漬油炸魚嗎?"
  "真好吃,來坐近點兒。"
  她挺起腰來偎在他懷裡,一隻手擱在他的腿上,一隻手 撫著他的脖頸兒,邊喚:"恩裡克呀,我的恩裡克呀。"
  "碰我得小心哪,"他連吃帶說。"我的背可碰不起。"
  "你不打仗回來了,心裡高興嗎?"
  "這我還沒有想過,"他說。
  "恩裡克,楚丘怎麼樣了?"
  "犧牲在勒黎達1了。"
  "菲利佩呢?"
  "犧牲了。也是在勒黎達。"
  "那阿爾圖羅呢?"
  "犧牲在特魯埃爾。"
  "那維森特呢?"她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雙手這時也 已經握在一起擱在他腿上了。
  "犧牲了。是在塞拉達斯一仗中攻過公路的時候犧牲的。"
  "維森特是我的兄弟啊。"她如今已是直僵僵獨自坐著了, 手也從他身上抽回來了。
  "我知道,"恩裡克說。他還是吃他的。 1勒黎達和下文的特魯埃爾都是西班牙的地名。
  "我就這麼一個兄弟啊。"
  "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恩裡克說。
  "我一直不知道,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我真抱歉,瑪麗亞。我不應該這樣直嘴快口的。"
  "他犧牲了?你肯定他犧牲了?不會是傳聞吧?"
  "我可以告訴你:活著的只有羅赫略,巴西利奧,埃斯特 萬,費洛,加上我五個人。其餘的都犧牲了。"
  "都犧牲了?"
  "都犧牲了,"恩裡克說。
  "叫我怎麼受得了呢,"瑪麗亞說。"你想想,這叫我怎麼 受得了呢?"
  "這事多說也沒有用。人都已經死了。"
  "倒不單單因為維森特是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犧牲我倒 還捨得。可他是黨的優秀分子啊。"
  "是的。他是黨的優秀分子。"
  "真不值得。把精華都毀於一旦。"
  "不。值得的。"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這簡直不像話嘛。"
  "不。是值得的。"
  這時候她哭了,恩裡克還是吃他的。"別哭,"他說。"當 前重要的是得考慮一下,我們該怎樣工作,好頂他們的缺。"
  "可他是我的兄弟啊。你還不理解嗎?是我的兄弟啊。"
  "我們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犧牲了,有的還活著。他們現 在派我們回國,好保存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點 兒都不剩了。不過工作我們還是得繼續做。"
  "可他們怎麼會都犧牲了呢?"
  "我們編在一個突擊師裡。所有的人非死即傷。我們這幾 個沒死的人也都掛了彩。"
  "維森特是怎麼犧牲的?"
  "他是在越過公路的時候,被右邊一座農莊房子裡的機槍 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裡的火力點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當時也在那裡?"
  "在。我帶領一連。我們在他的右側。我們雖然還是把那 座房子拿了下來,可花了相當時間。那裡的敵人有三挺機槍。 兩挺在宅子裡,一挺在馬棚裡。很難逼近。我們只好調一輛 坦克上去,朝窗子裡開火,這才把最後一挺機槍打了下來。我 損失了八個弟兄。代價太大了。"
  "那是在哪兒的事?"
  "塞拉達斯。"
  "這個地方我怎麼沒聽說過呀。"
  "你不會聽說的,"恩裡克說。"這一仗沒打勝。將來誰也 不會知道的。維森特和伊格納曉就都是在那裡犧牲的。"
  "你說這種事值得嗎?那樣的人才,特地到外國去打敗仗, 犧牲性命,這值得嗎?"
  "瑪麗亞,說西班牙話的地方怎麼好算是外國呢。只要是 為自由而死,死在哪裡都一樣。當然,我們應該盡量避免犧 牲,爭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犧牲了什麼樣的人才呵--到老遠的地方 —-又都打的是敗仗。"
  "他們不是特地去犧牲的。他們是去鬥爭的。犧牲,不過 是個偶然的現象。"
  "可都是打的敗仗。我的兄弟是打敗仗犧牲的。楚丘是打 敗仗犧牲的。伊格納曉也是打敗仗犧牲的。"
  "這些都只是個局部。我們的任務,有些其實是辦不到的。 也有不少雖然看似辦不到,結果卻完成了任務。可是,有時 候側翼部隊沒有及時配合出擊。有時候又缺少火炮。有時候 接受了任務卻沒有足夠的兵力--比如在塞拉達斯就是這 樣。由於這種種原因,就打了敗仗。但是歸根結底這可不是 什麼失敗。"
  她沒有答茬兒,他也吃好了。
  這時樹梢頭的風已經很大,陽台上覺得冷了。他把碗碟 在籃子裡放好,拿餐巾揩了揩嘴。他擦乾淨了手,伸過去摟 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別哭,瑪麗亞,"他說。"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還 是正視現實吧。我們應該考慮一下有些什麼事情要做。要做 的事情很多呢。"
  她沒有吭聲。藉著街燈的光,他看得見她的臉色:兩眼 直瞪瞪瞅著前方。
  "我們的那一套空想主義必須收起。這個地方,就是那種 空想主義的一個典型例子。我們的恐怖主義行動必須停止。我 們的行動必須保證今後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險主義的錯誤。"
  姑娘還是沒有吭聲,他望著她的臉,這多少個月來他一 直想著這張臉,除了工作以外要是還能想點兒什麼的話,就 總是想著這張臉。
  "你的話就像本本上說的,"她終於說了。"不像人話。"
  "對不起,"他說。"我得到的教訓就是這麼幾條。我就知 道這幾條是當今的要務。對我來說那是最迫切的現實。"
  "對我來說只有犧牲了許多同志才是最現實的事,"她說。
  "我們向犧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們並不重要。"
  "你這話又像是本本上說的了,"她生氣地說。"你的心都 成了本本啦。"
  "真對不起,瑪麗亞。我還以為你會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犧牲了的同志,"她說。
  他知道她這話並不符合實際,因為她沒有看見他們犧牲, 他才是親眼看見的:在哈拉馬橄欖樹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 在基霍爾納給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熱天,在特魯埃爾 的那一回正飛著雪。不過他也知道她話裡有責怪他的意思:維 森特死了,他卻還活著。這使他忽然感到無限痛心--他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原來還剩有這麼個順乎本能、通乎人情 的小小角落會感到這樣悲痛呢。
  "這裡原先有隻鳥兒,"他說。"有只百舌鳥養在籠子裡。"
  "是嗎。"
  "我把鳥兒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說。"戰士都這麼講感情嗎?"
  "我是個好戰士。"
  "這我相信。你說起話來就像個好戰士。我的兄弟是個什 麼樣的戰士呢?"
  "極好的戰士。比我富有生氣。我缺乏生氣。這是個缺陷。"
  "可你會做自我批評,你會像本本上那樣說話。"
  "我要是能生氣勃勃的就好了,"他說。"我就是怎麼也學 不會。"
  "富有生氣的人都犧牲啦。"
  "不,"他說。"巴西利奧就是很富有生氣的。"
  "那他也得犧牲,"她說。
  "瑪麗亞!別這樣說話好不好。你說話有失敗主義情緒。"
  "你說話像本本,"她衝著他說。"請你別碰我。你的心是 冷的,我恨你。"
  他當下又感到一陣痛心,儘管他一向以為自己的心是冷 的,以為除了疼痛什麼也刺傷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 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來,"他說。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後襟,彎下了身子。"瑪麗亞,你看看吧," 他說。"這可不是本本上的玩意兒。"
  "我看不見,"她說。"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覺到姑娘的指頭摸到了他背上那個巨大的凹處,凹 進去好深啊,連個棒球都塞得進去呢,這是傷口留下的一個 奇形怪狀的疤,當初傷口從這邊腰窩直通到那邊腰窩,手術 醫生為了清創,把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整個兒都伸了進去呢。他 感覺到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裡立刻一揪緊。可是接著卻只 覺得被她摟得緊緊的,兩片嘴唇親了上來。先是陡的一痛,身 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滾的大海中,一個既猛且高、亮得叫人眼 花的狂濤劈頭打來,打得他完全沒了頂,但是一親到她的嘴 唇,卻又無異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個小島。那兩片嘴唇在! 還在!可是後來還是給淹沒了,不過這時他的疼痛也消失了, 他發覺自己變成了獨自坐著,身上汗水已經濕透,瑪麗亞卻 在一旁且哭且說:"啊呀,恩裡克,原諒我吧。請原諒我吧。"
  "那沒什麼,"恩裡克說。"談不上有什麼要原諒的。不過 這都是本本上沒有的。"
  "經常痛嗎?"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髓呢?"
  "受了些小小的損傷。腎臟也傷著了點,不過問題不大。 彈片打這一頭進去,從那一頭出來。下邊還有幾處傷,腿上 也有。"
  "恩裡克,請原諒我。"
  "談不上有什麼要原諒的。不過不能跟你好好親熱親熱, 真是掃興,所以我也高興不起來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親熱親熱吧。"
  "對。"
  "你會好的。"
  "對。"
  "我來照料你。"
  "不,我來照料你。這麼點傷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給 碰了撞了那個痛不好受。不過我也不怕。我們得趕快展開工 作。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存放在這兒的東西今天夜裡就得 轉移。得另找個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懷疑,二要東西放在那 兒不會壞。短時期內我們還不會需要這些東西。我們還得要 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達到這一步。有很多同志還得受 些訓練。到那時這些子彈恐怕早就不能用了。這裡的天氣是 很會壞雷管的。可我們得趕快走了。我真是個傻瓜,在這兒 待了那麼大工夫。是哪個傻瓜安排我到這兒來的,我倒要請 他向黨委說說清楚。"
  "我今天夜裡就帶你到黨委去。他們還以為你今天躲在這 座房子裡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這座房子裡簡直是胡鬧。"
  "我們這就走吧。"
  "我們早就該走了。"
  "跟我親親,恩裡克。"
  "可一定要十二萬分小心才行,"他說。
  於是,他們就那樣摸黑坐在床上,他是盡量小心翼翼,閉 上了眼睛,兩人的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他終於感受到了一 派幸福而又不覺得疼痛,他終於突然有了到家之感而又不覺 得疼痛,他終於有了生還之感而又不覺得疼痛,他終於得到 了被愛的愉快而還是不覺得疼痛。如今相愛已經不再感到空 虛,足見原先還是有豈不踏實之處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貼 得緊緊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體貼,雖然黑咕隆咚的,卻 是那麼溫暖。他正處於這種黑沉沉一無疼痛的境界裡,突然 一陣警報器的呼嘯直刺耳膜,那種切膚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間 最劇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報器,不是收音機裡放出來的。 還不止一隻呢,是兩隻。是從街道兩端分頭而來的。
  他一扭頭,馬上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歸家之感總共 也沒有享受多久。
  "快出門穿空地過去,"他說。"快去。我在樓上射擊,牽 制他們。"
  "不,你走,"她說。"聽我的,我留在這兒射擊,他們會 只當你在屋裡。"
  "來,"他說,"我們一塊兒走吧。這兒沒有什麼值得保護 的。這批東西反正都沒用了。還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說。"我要保護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槍套子裡的手槍,他撩手給 了她一個耳光。"來吧。別做蠢丫頭啦。快來!"
  他們這就趕緊下樓,他感覺到姑娘緊緊挨在他身邊。他 打開了門,兩個人一起跨出門口,來到屋外。他轉身把門鎖 上。"快跑,瑪麗亞,"他說。"朝那個方向往空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塊兒走。"
  他馬上又給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邊就鑽野草爬過 去。你原諒我,瑪麗亞。可你千萬得走。我往那一頭去。快 跑呀,"他說。"你真混蛋!還不快跑!"
  他們同時鑽進了野草裡。他又跑了二十步,聽得警報器 漸漸停止了呼嘯,警車在屋前停了下來,他就趕快臥倒,往 前爬去。
  他沾了一臉野草的花粉,不斷掙扎著往前爬,蒺藜草時 時扎得他兩手兩膝一陣陣刺痛,耳朵裡聽見有人直奔屋後而 去。他們把那座房子包圍了。
  他不斷往前爬,腦子裡在拚命思索,疼痛都給丟在了腦 後。
  "可為什麼要拉警報器呢?"他心想。"為什麼不再派一輛 車子來個兜屁股包抄呢?為什麼不弄個聚光燈或探照燈來把 這平空地照亮呢?古巴人嘛,"他又想。"他們會這麼蠢,這 麼張揚?他們一定只當房子裡沒有人。他們一定是專為查抄 那批東西而來的。可又為什麼要拉警報器呢?"
  他聽見背後的那幫人破門而入了。他們已經把那座房子 團團圍住了。他聽見就在房子近處有只哨子連吹了兩個長聲, 他還是不斷掙扎著往前爬。
  "這些笨蛋,"他心想。"不過那籃子碗碟現在一定已經被 他們發現了。這幫子傢伙!也有這種查抄法!"
  他這時已經快到空地的盡頭了,他知道這一下他就非得 起來衝過馬路朝對面的房子奔去不可了。他倒已經摸索出了 一種不致引起疼痛的爬行方法。現在不管做什麼動作,他差 不多都已有了適應的能力。就是突然的動作變化還免不了要 引起疼痛,所以他真不想站起來。
  在野草叢中他一膝頂地仰起身來,承受了疼痛的衝擊,終 於挺住了,接著又招來了再一陣的疼痛:把另一隻腳也一併 往上一提,好站起身來。
  他剛一邁腿向對街另一塊空地後邊的房子跑去,忽然卡 噠一聲亮起了探照燈,把他罩住了。他正好完全暴露在那一 道光柱下,面對著燈光。兩頭都是黑暗,界線分明。
  原來另外還有一輛警車沒有拉警報器,悄悄開來,守候 在空地後面的一個轉角上,探照燈就是從這輛警車上打出來 的。
  光柱下恩裡克那消瘦憔悴、輪廓分明的身影直起腰來,就 去從腋下的槍套裡掏他那把大手槍,也正是在這一瞬間,隱 在黑暗裡的那輛警車上幾把衝鋒鎗一起向他開了火。
  他只覺得像當胸挨了棍子,不過他能有感覺的也只有那 第一棍。隨後的幾棍就都空有其聲了。
  他撲面栽倒在野草叢中,就在他倒下時,或者可以說就 在探照燈亮起到第一顆子彈打中他的那一刻兒工夫裡,他心 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們可畢竟不是那麼蠢的。恐怕 倒還真得好好對付他們哩。"
  要是他還來得及有第二個想法的話,那就是但願另一頭 的轉角上沒有警車。可是那另一頭的轉角上偏偏也有,車上 的探照燈此刻正在空地上搜索。巨大的光柱在瑪麗亞姑娘藏 身的草叢上面掃過來掃過去。黑漆漆的警車上,幾個機槍手 手把機槍,緊跟探照燈光來回轉動著湯姆生槍那膛線密密的 醜惡卻厲害的槍口。
  隱在黑暗裡打探照燈的那輛警車背後,樹影中站著一個 黑人。他戴一頂狹邊平頂草帽,穿一件羊駝呢上裝。襯衫裡 面掛著一串藍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悄悄站在那兒,看探照燈 來回搜索。
  探照燈在野草地上照個不停,草叢裡姑娘直挺挺貼在地 上,下巴都摳進了泥裡。她自聽到那一陣槍聲以後就沒有再 動彈過一下。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頂著地面直跳。
  "你看見她啦?"警車上有個人問。
  "叫他們在草地那邊搜,"前排座上的警官說。他就喚樹 下的那個黑人:"Hola!1你到那座房子裡去,叫他們成疏開 隊形到野草地裡去搜,朝我們這邊搜過來。是總共只有兩個 1西班牙語:喂! 人嗎?"
  "是只有兩個人,"那黑人輕聲說道。"另外一個已經落在 我們手裡了。"
  "那就去說。"
  "遵命,警官,"黑人說。
  他兩手拿著草帽,就沿著草地的邊緣向那座房子奔去。如 今那座房子上上下下的窗口裡都已燈火通明瞭。
  姑娘趴在野草地裡,雙手抱住了頭頂蓋。"快幫我一把, 好歹讓我挺過去,"她衝著草叢裡說,可不是對誰說的,因為 那兒什麼人也沒有。一會兒她忽然暗暗哭了起來:"來救救我 吧,維森特。來救救我吧,菲利佩。來救救我吧,楚丘。來 救救我吧,阿爾圖羅。快來救救我吧,恩裡克。來救救我呀。"
  要是在過去的話她早就祈禱了,可是這一套她如今已經 不幹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要是我讓他們逮住了,可要幫我一把,不能讓我開口 啊,"她嘴貼著野草說。"可不能讓我開口啊,恩裡克。可千 萬不能讓我開口啊,維森特。"
  她聽得見他們從背後的草叢裡搜來了,就像打獵的哄趕 野兔子一樣。他們散得很開,仿照散兵的陣式推進,手電光 在野草中亂晃。
  "啊呀,恩裡克,"她說,"來救救我吧。"
  她把抱住腦袋的手放了下來,攥緊了拳頭擺在兩邊。"還 是這麼辦好,"她心想。"我要是一跑,他們準會開槍。倒還 是這樣乾脆。"
  她就慢慢站起身來,向警車直奔而去。探照燈劈頭蓋臉 落在她身上,她雖然在奔,眼睛卻只見到了探照燈,眼前就 只有那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她心想還是這個法子最好。
  她背後人聲吶喊。但是沒有人開槍。有個人猛力一把把 她抱住,她隨即倒了下去。那人按住了她,她聽得見那人在 直喘粗氣。
  另外有個人兩手往她腋下一夾,把她拉了起來。他們抓 住了她的雙臂,把她向警車押去。他們並沒有怎麼難為她,只 是押著她一個勁兒朝警車走。
  "住手!"她說。"住手!住手!"
  "那是維森特·伊爾圖維的姐姐,"那警官說。"這倒是個 有用的人。"
  "已經審問過她了,"另一個人說。
  "就是沒有嚴加審問。"
  "住手!"她說。"住手!住手!"她大聲喊叫:"救救我呀, 維森特!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恩裡克!"
  "他們都已經死啦,"有人說。"都救不了你啦。你別死心 眼兒了。"
  "不,"她說。"他們會救我的。死了就是能救我。能,能, 就是能!我們犧牲了的同志就是能救我!"
  "那你去看看恩裡克吧,"那警官說。"看看他還能不能救 你。他就在那輛警車的後座裡哪。"
  "他這就已經向我伸出手來了,"瑪麗亞姑娘說。"你們不 看見嗎,他這就已經向我伸出手來了。謝謝你啊,恩裡克。謝 謝你啊!"
  "咱們走吧,"警官說。"這丫頭瘋了。留四個人看著屋裡 的貨,回頭派一輛貨車來運走。我們先把這個瘋丫頭帶到局 裡去。到了局裡她會招的。"
  "你休想,"瑪麗亞抓住了他的衣袖說。"你們不看見嗎, 大家都已經向我伸出手來了。"
  "胡說,"警官說。"你瘋了。"
  "他們誰也不是白白犧牲的,"瑪麗亞說。"大家都已經向 我伸出手來了。"
  "過個把鐘頭再讓他們來救你吧,"警官說。
  "他們會來救我的,"瑪麗亞說。"不勞你費心。現在就已 經有很多很多人向我伸出手來了。"
  她靠在車座的椅背上,坐在那兒簡直一動也不動。她此 時的信心看去真是堅定得出奇。五百多年前在魯昂鎮的市場 上,有個跟她一般年紀的姑娘也是懷著這樣一股信心的。1
  這一點瑪麗亞可並沒有想到。車上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兩 個姑娘一個叫貞,一個叫瑪麗亞,她們也沒有其他的共同之 處,只是在需要的時候胸中都突然湧起了這麼一份堅定得出 奇的信心。可是此刻直挺挺端坐在車中、給弧光燈照得臉上 一片光亮的瑪麗亞,卻引得車上的那幫警察個個感到心中很 不自在。
  車子開動了,打頭的那輛車上,坐在後座的警察都紛紛 1指法國民族女英雄貞德(冉·達克,約1412-1431)。 貞德於百年戰爭末期抗擊英軍,並予以重創,成為法國人民愛 國鬥爭的旗幟。後為封建主出賣,在法國北部被俘。教會法庭 秉承英人意旨,誣之為"文巫"。判以火刑。1431年5月30 日犧牲。魯昂在法國北部。 把機槍重又裝進了厚厚的帆布套,他們卸下槍托插進了斜兜, 把槍管連同把手柄裝進了大蓋袋,彈盒則裝在小網袋裡。
  那個戴平頂草帽的黑人從屋影裡走出來,向第一輛車打 了個招呼。他一頭鑽進了前座,這樣前排座上開車的旁邊就 坐了兩個人。四輛警車一轉彎駛上了大路,順著這條大路去 就是濱河大道,可以直通哈瓦那。
  擠在前排座上的那個黑人,把手伸進襯衫裡,摸到了那 串藍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手拉著念珠,坐著不作一聲。他在 投靠哈瓦那警方當上眼線之前,本是個碼頭工。今天晚上干 了這趟差使,可以領到五十塊錢。眼下在哈瓦那五十塊錢可 不是個小數目,可是那黑人的心思已經不在錢上了。車子駛 上大堤上燈光明亮的車道時,他慢慢兒把頭略略一偏,趁此 回眸一望,看見姑娘高高地昂起了頭,臉上煥發出自豪的光 彩。
  黑人吃了一驚,把那串藍色的伏都教念珠從頭到尾撥了 一遍,死死抓住不放。可是念珠也起伏不了他心中的恐懼,因 為如今叫他不得安寧的,是一種更古老的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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