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在夜間過海而來的,海上吹的是強勁的西北風。太
陽升起以後,他見到了一艘從海灣裡南下的油船,寒氣凜冽,
陽光當頭一照,那油輪看去白晃晃的當空直立,真像大海上
聳起了一座高樓。他對那黑人說:"我們到底到了哪兒啦?"
那黑人撐起身來一看。
"邁阿密的西邊沒有這種景象啊。"
"我們的船不是朝邁阿密的方向開的,這你又不是不知
道,"他對那黑人說。
"我的意思不過就是說,在佛羅里達諸基列島是沒有這樣
的高樓的。"
"我們的行船方向是桑德基。"
"那這會兒也該看見了呀。就是看不見桑德基,美國沿海
的暗礁群也應該看見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看清那是一艘油船,不是高樓,又過了
不到一個鐘點,他看見了桑德基的燈塔,直挺挺的,細細的,
一身褐色,矗立在海中,一點不差還是在那個老地方。
"在船上掌舵總得有信心,"他對那黑人說。
"我本來倒是信心很足,"那黑人說。"可是走過了這一趟
我已經信心缺缺了。"
"你的腿怎麼樣?"
"老是痛啊。"
"不要緊,"那人說。"只要當心別沾上髒,別讓繃帶掉了,
自會好的。"
現在他就把船朝西開去,打算向沃曼基靠近,到岸邊的
紅樹叢中去躲過一個白天,什麼人也別見,就在這兒等著,到
時候該會有船來接他們的。
"你會好的,"他對那黑人說。
"誰知道哇,"那黑人說。"痛得可厲害了。"
"到了家我會好好替你治的,"他對他說。"你的槍傷不算
重。別擔心。"
"我挨了槍了,"那黑人說。"以前我可從來沒有挨過槍。
反正挨了槍就是倒了霉了。"
"你是吃了點驚嚇罷了。"
"什麼話呢。我挨了槍了。痛得可厲害了。一陣陣抽痛,
整整痛了一夜。"
那黑人一直不斷這樣唧咕,他總忍不住想要解開繃帶來
看看傷口。
"別去動,"掌舵的那人對他說。黑人躺在舵手艙裡的地
板上,四下到處堆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啤酒,就像一隻隻火腿。
他是在麻袋堆裡騰出個地方來躺下的。他只要一動,麻袋裡
就會響起破瓶碎玻璃的聲音,流出的酒酒氣四溢。這酒也流
得滿處都是。船現在是直向沃曼基駛去了。沃曼基如今已經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痛啊,"黑人說。"痛得愈來愈厲害了。"
"我也很為你難過,韋斯利,"那人說。"可是我得掌舵。"
"你待個人還不如待條狗好呢,"黑人說。他漸漸沒有好
聲氣了,不過那人還是很為他難過。
"我會想法照應你的,韋斯利,"他說。"你現在還是安靜
點兒躺著。"
"你根本不管人家是死是活,"黑人說。"你簡直沒有一點
人性。"
"我會好好替你治的,"那人說。"你還是安靜點兒躺著
吧。"
"你是治不好我的了,"黑人說。那個叫哈利的人這時不
言語了,因為他喜歡這個黑人,可眼下除了給他補一槍以外,
實在沒有一點辦法可想,他下不了這個手啊。那黑人只顧說
他的。
"他們一開槍,我們就趕快停下,不是挺好的嗎?"
那人沒答腔。
"難道一個人的性命,還不如一船酒值錢?"
那人只顧專心掌他的舵。
"我們只要趕緊停下,讓他們把酒拿去,不就行了嗎。"
"不行,"那人說。「酒和船沒收了不算,人還得要坐班房。"
"坐班房我不怕,"那黑人說。"我就是不願意挨槍子兒。"
他漸漸吵得那人有點心煩了,那人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
"到底誰的槍傷厲害?"他問他。"是你傷得厲害,還是我
傷得厲害?"
"傷是你的厲害,"那黑人說。"可我以前從來沒有挨過槍
啊。我真沒想到會挨槍子兒。我不是給雇來挨槍子兒的。我
也不願意去挨槍子兒。"
"不要激動嘛,韋斯利,"那人對他說。"這種話說得再多
也幫不了你的忙。"
這時他們已經快到沃曼基了。船已經進了島外的暗礁群,
他把船開進航道時,水面上一派陽光,照耀得東西都很難看
清。那黑人八成兒是精神錯亂了,要不就是因為受了傷,所
以就虔誠地祈求起上帝來了,總之他的嘴裡一直叨叨個不停。
"他們為什麼現在還要販私酒呢?"他說。"禁酒法已經廢
止了嘛。他們為什麼還是非要幹這樣的買賣不可呢?他們為
什麼不就用渡船把酒運進來呢?"
掌舵的那人卻目不轉睛地瞅著航道。
"大家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做個正派人,正正派派地干個
老實營生呢?"
儘管太陽耀眼,看不清岸上,那人還是看得出哪兒有來
自岸邊的平靜的漣漪,他就把船轉了個向。他是單臂轉動舵
輪,把這個彎拐過來的,這一下航道就開闊了,於是他就把
船緩緩靠到紅樹叢的邊上。他打起了倒車,把兩個離合器都
脫開了。
"下錨我拋下一隻還可以,"他說。"可是要起錨我就沒法
起了。"
"我是根本就動彈不得了,"黑人說。
"看你這光景確實是夠嗆的,"那人對他說。
他在十分艱苦的情況下,把小錨搬出來,再提起投下,不
過錨好歹算是拋下了。他放出了好長一段錨纜,船馬上打了
個轉,撞到了紅樹叢上,樹枝都直戳到舵手艙裡。他於是就
又下了甲板,回到舵手艙。心想:沒錯兒,舵手艙裡果然弄
得一塌糊塗。
昨天晚上他替黑人包紮了傷口,黑人也給他的胳膊上了
繃帶,弄好以後他就一直在那裡看著羅盤把舵,整整一夜沒
有停過,到天亮時,只見黑人就躺在舵手艙當中的麻袋堆裡,
可是那時他又要看海上,又要看羅盤,還要尋找桑德基的燈
塔,所以對面前的這一攤子始終沒有細細看過一眼。如今一
看,這個爛攤子!
那黑人抬起了腿,躺在滿裝啤酒的麻袋堆當中。舵手艙
給打了八個彈孔,都裂開了好大的口子。擋風玻璃也打碎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貨色給打爛了,凡是那黑人的血沒有淌到的
地方,就准有他自己的血跡。可是根據他此刻的感覺,最叫
人受不了的還數那酒瓶。酒瓶簡直淹沒了一切。如今船雖然
靜靜地停泊在紅樹叢下,他卻依然感覺到腳下似乎有波濤在
洶湧,海灣裡風高浪大,他們的船昨晚顛簸了整整一夜。
"我去煮一點咖啡,"他對那黑人說。"煮好咖啡我再來照
應你。"
"我不想喝咖啡。"
"我可想哩,"那人對他說。可是一到船艙裡他就感到頭
發暈,因此又來到了甲板上。
"算了,就不喝咖啡了,"他說。
"我要喝點水。"
"好。"
他從一個水壺裡倒了一杯水給黑人。
"他們都開了槍了,你為什麼還要一個勁兒逃呢?"
"他們幹嗎要開槍呢?"那人答道。
"我得找個醫生看看,"那黑人對他說。
"醫生能夠做的我還有什麼沒有替你做到呢?"
"醫生能治好我的傷。"
"等今兒晚上接應的船來了,你就有醫生了。"
"我可不想就這樣一直等到船來。"
"好吧,"那人說。"那我們先來把這些酒處理掉吧。"
他就把酒往水裡扔,可是其他單手獨臂那是夠艱巨的。一
袋啤酒雖說只有四十來磅重,可是他扔了才不多幾袋,就又
感到頭暈了。他在舵手艙裡坐下,後來乾脆躺下了。
"你這是自己不要命了,"那黑人說。
那人頭枕著麻袋,不作一聲地躺在舵手艙裡。
舵手艙裡有紅樹的枝椏伸進來,把影子撒在他身上。他
聽得見樹梢頂上的風聲,抬眼朝高高的寒天望去,看得見那
北風推來的淡淡的褐雲。
"風這麼大,不會有人來了,"他心想。"他們料不到我們
會冒著這麼大的風出來。"
"你看他們會來嗎?"那黑人問。
"會來啊,"那人說。"為什麼不來?"
"風太大了。"
"他們就等著我們來呢。"
"這麼大的風,哪兒能呢。你何必還要拿假話來哄我呢?"
黑人這話幾乎是嘴巴直對著麻袋說的。
"不要激動嘛,韋斯利,"那人說。
"老大說得輕巧,不要激動,"黑人又接下去說。"不要激
動。什麼事不要激動?死得這麼慘還不要激動?我還有條命
在這兒,你來呀。來把我往船外扔呀。"
"不要激動嘛,"那人還是和和氣氣地說。
"他們不會來了,"黑人說。"我知道他們不會來了。我冷
你難道不知道?你難道不知道,這又痛又冷的,我實在受不
了啦。"
那人坐起身來,只感覺到心窩兒裡像掏空了,坐也坐不
穩。黑人目不轉睛地看他晃蕩著右臂,拿一個膝頭抵著地往
上挺了挺,左手抓住右臂下吊著的手,把它給按在兩個膝頭
的中間,然後扶住船舷邊上釘著的木板,使勁地站起身來。他
站在那兒,望著黑人,右手依然夾在兩條大腿中間,心裡在
想:什麼叫做痛,他這才算真正嘗到滋味了。
"我只要硬是挺住,不去想它,倒也不是痛得那麼厲害
了,"他說。
"我給你用吊帶綁起來吧,"黑人說。
"我這胳膊肘兒彎不過來了,"那人說。"就那樣直僵僵的
動不得了。"
"我們怎麼辦呢?"
"扔酒啊,"那人對他說。"手夠得到的,就提起來往船外
扔,你不能來一下嗎,韋斯利?"
那黑人剛挪了挪身子,想去抓住一個麻袋,卻又哼了一
聲,重新躺了下去。
"你痛得那麼厲害,韋斯利?"
"哎呀,天哪,"那黑人說。
"一動反倒不是痛得那麼厲害了,你就沒有這種感覺?"
"我挨了槍了,"那黑人說。"我不能動了。我挨了槍老大
還要我去扔酒。"
"不要激動嘛。"
"你再說一句不要激動我可要發瘋啦。"
"不要激動嘛,"那人還是口氣平靜地說。
黑人吼叫一聲,手在甲板上一陣亂摸,在艙口圍板下摸
到了那塊磨刀石,便抓了起來。
"我要殺了你,"他說。"我要挖出你的心肝。"
"就憑這麼塊磨刀石你能挖?"那人說。"不要激動嘛,韋
斯利。"
黑人臉貼著麻袋哇哇直哭。那人依舊慢慢地提起一麻袋
一麻袋的啤酒,往船外扔去。
正在這樣把酒往船外扔時,他聽見了一陣引擎聲,一看,
見有一條船繞過了小島的端頭,正沿著航道在向他們駛來。那
條船船身是白色的,艙面室漆成了淺黃色,有擋風玻璃。
"有船來了,"他說。"快來幹吧,韋斯利。"
"我動不了。"
"從現在起我可要記你的帳啦,"那人說。"先前的事就不
跟你計較了。"
"你去記吧,"那黑人對他說。"我也不是什麼都不記在心
上的。"
那人還是用他那只好手提起一袋袋啤酒來往船外扔,如
今他幹得可快了,幹得臉上汗水直流,也根本顧不上去看看
順著航道緩緩而來的那條船。
"翻過身去。"他一伸手抓住黑人頭下的那個麻袋,手一
甩扔到了船外。黑人撐起身來看了看。
"他們來了,"他說。來船的方向幾乎就直對著他們船的
船舷。
"是威利船長,"黑人說。"船上還有遊客。"
那條白船的船梢有兩個穿法蘭絨、戴白布帽的人坐在釣
魚椅裡,在那裡釣魚,另外有個身穿防風茄克衫、頭戴氈帽
的老頭在那裡掌舵,船就在酒船所在的這片紅樹叢跟前開了
過去。
"你好啊,哈利?"船過的時候那老頭招呼了一聲。那個
叫哈利的人舉起沒壞的胳膊揮了揮作為回答。船開了過去,那
兩個釣魚人把目光向酒船投來,還對那老頭說了些話。哈利
聽不見他們講的是什麼。
"他開到口子上要掉過船頭開回來的,"哈利對那黑人說。
他到船艙裡拿來了一條毯子。"我來替你遮起來。"
"是快到你替我裹起來的時候了。可這酒他們不會看不1
到呀。我們怎麼辦呢?"
"威利可是個好人,"那人說。"他會去告訴鎮上的人我們
在這兒。那兩個釣魚的傢伙礙不了我們的事。他們何必要來
管我們的閒事呢?"
他現在真有些惴惴不安了,他就在駕駛座上坐了下來,把
1表示自己快到死時了。
右臂緊緊地夾在兩條大腿之間。他的膝頭在發抖,這一抖,便
感覺到上臂的骨頭斷處擦得嘎嘎有聲。他就把兩個膝頭分開,
拉出那條手臂,由它掛在一旁。就在他這樣掛下了手臂坐在
那兒時,剛才那條船又順著原航道回來,從他們跟前經過了。
坐在釣魚椅裡的兩個人在那裡說話。他們已經收起了釣竿,其
中一個在用望遠鏡對他們瞧。隔著這樣的距離,他聽不出他
們在說些什麼。就是聽得見,他又能怎麼樣呢?
那條叫"南佛羅里達號"的包租遊船,是因為礁區外風
浪太大,才到沃曼基的航道裡來作釣魚游的。船上的威利·
亞當斯船長當時心裡在想:原來哈利昨兒晚上過海來了。這
小伙子倒真有cojones。那陣狂風他肯定碰上了。論船,他1
那一條倒是經得起海上風浪的。可你說他的擋風玻璃怎麼會
打碎了呢?換了我我才不會在昨兒那樣的晚上過海呢。我才
不會到古巴去販運私酒呢。酒現在都從馬裡埃爾運來了!進
進出出,自在得很。大概那裡是根本不查不禁的吧。"你說什
麼,老闆?"
"那條船是條什麼船?"坐在釣魚椅裡的兩個人中有一個
問。
"那條船?"
"是啊,那條船。"
"喔,那是一條基韋斯特的船。"
"我問你的是,船是誰的?"
"這我也不知道啊,老闆。"
1西班牙語:膽量。
"船主是個打魚人嗎?"
"這個嘛,有人說他是。"
"什麼意思?"
"他什麼行業都干一點。"
"你不知道他姓什麼嗎?"
"不知道。"
"你不是叫他哈利嗎?"
"我沒呀。"
"我明明聽見你叫他哈利。"
威利·亞當斯船長對跟他說話的這個人仔細看了一眼。
此人高高顴骨,薄薄嘴唇,臉兒有點胖鼓鼓的,灰眼睛眶得
好深,嘴角帶著輕蔑的表情,帆布帽下射出兩道目光正瞅著
他。威利·亞當斯船長哪裡會知道,正是此人,在華盛頓許
許多多女人的眼裡可是個招人心愛的美男子咧。
"那一定是我亂叫的,"威利船長說。
"你看看吧,那個人身上有傷,博士,"那另一個人說著,1
把望遠鏡遞給了同伴。
"我不用望遠鏡就看得出來,"被稱為博士的那個人說。
「這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威利船長說。
"哼,會讓你知道的,"嘴角帶著輕蔑表情的那個人說。
「把船頭的號碼抄下來。"
1英文中"博士"跟"醫生"是同一個詞,所以下文威利船長以
為他是醫生。
"我抄下了,博士。"
"我們過去看看,"博士說。
"你這位博士是做醫生的?"威利船長問。
"不是做醫生的,"那個灰眼睛的人對他說。
"如果你不是個醫生,那我就不開過去。"
"為什麼?」
"他要是需要我們幫忙,他早就招呼我們了。他要是不需
要我們幫忙,我們也用不到管他的閒事。我們這裡的人都抱
定了一個宗旨,就是莫管他人的閒事。"
"好吧。你不管你就甭管好了。那就把我們送到那條船上
去吧。"
威利船長還是把船繼續順著航道駛去,那台雙缸帕爾默
老是不停地噗噗亂響。
"你沒聽見我的話嗎?"
"聽見了。"
"那你為什麼不服從我的命令?"
"你到底算是什麼人,這樣神氣活現?"威利船長問。
"是什麼人這沒關係。我讓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
"你到底算是什麼人?"威利船長又問。
"好吧。可以告訴你,我是當今美國三個最重要的人物之
一。"
"那你又到基韋斯特幹什麼來了?"
那另一個傢伙探出了身子。"他就是×××,"他煞有介
事地說。
"我可從沒聽說過這麼個人,"威利船長說。
"哼,我會讓你聽說的,"那個叫博士的人說。"我會讓你
們鎮上人人都聽說的--旮旯裡小小的破鎮一個,就是得連
根鏟掉我也絕不會手軟!"
"你真不簡單,"威利船長說。"你怎麼會這樣重要的?"
"他是×××最親密的朋友、最親信的顧問,"那另一個
傢伙說。
"胡扯,"威利船長說。"他要真是這麼個人,又到基韋斯
特幹什麼來了?"
"他是來這兒休養的,"那個秘書說。"他就要出任×××
×了。"
"別說了,哈里斯,"那個叫博士的人說。"那就請你送我
們到那條船上去好不好?"他做出了笑臉說。他的笑臉就是專
為這樣的場合用的。
"不行。"
"聽著,你這個吃打魚飯的白癡。小心我叫你吃不了兜著
走......"
"好啊,"威利船長說。
"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
"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威利船長說。"你還不知道你這是
在哪兒呢。"
"那個人是個私酒販子吧?"
"你看呢?"
"拿住了他說不定還有筆賞金可得呢。"
"我看不一定。"
"他犯了法。"
"他有一家大小,他得養家活口。我們這兒基韋斯特的人
替政府幹活,一個星期才掙六塊半錢,請問你們吃掉的又是
誰的血汗?"
"他身上有傷。這說明有人在追捕他。"
"就不能是他鬧著玩兒,自己打了自己一槍?"
"這種挖苦話你給我少說。快到那條船上去是正經,讓我
們把他連人帶船一起扣下。"
"扣下來帶到哪兒去?"
"基韋斯特。"
"你是當官的?"
"我不是告訴過你他是誰了嗎,"那秘書說。
"好吧,"威利船長說。他使勁推動舵輪把手打了個轉,把
船一拐彎,駛到航道的極邊上,螺旋槳連沉泥都打了上來,飛
濺起一大片。
他的船這就帶著一片嘎嘎聲,緊靠航道邊向停泊在紅樹
叢下的那另一條船開去。
"你船上有槍沒有?"那個叫博士的人問威利船長。
"沒有。"
那兩個穿法蘭絨的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正盯住了酒般
在那裡看。
"這比釣魚要有趣吧,博士?"那秘書說。
"釣魚沒意思,"博士說。「捕到了一條破魚又能怎麼樣呢?
吃又不能吃。不比這事,那才真叫有意思。能有機會親身碰
到也算我有幸。那人已經受了傷,逃不掉了。海上風浪大得
很。他這號船肯定經不起。"
"你這真叫隻身擒賊了,"秘書以艷羨的口氣說。
"還是赤手空拳呢,"博士說。
"不像聯邦調查局的密探就老是胡來,"秘書說。
"埃德加·胡佛1搞的宣傳都是言過其實,"博士說。"我
覺得我們劉他恐怕也已經放任得夠了。"說到這裡他命令威利
船長:"並排靠上去。"
威利船長卻脫開了離合器,船就隨水漂流了。
"嗨,"威利船長向那條船上喊道。"千萬不要抬頭啊。"
"怎麼回事?"博士生氣地說。
"你給我閉嘴,"威利船長說。"嗨,"他又向那條船上喊
起來。"聽著!只管到鎮上去,用不到擔心。船就不用管了。
讓他們弄去好了。把貨扔掉了,到鎮上去。我這船上有個家
伙,是華盛頓來的,八成兒是個眼線。不是密探,只是個眼
線。是官府什麼機構的一個頭頭。他自己說是比總統還要重
要。他要跟你過不去。他說你是個販私酒的。他抄下了你船
的號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所以不知道你是誰。要我認我
也認不出你......"
船漂了開去。威利船長卻只管他接著喊:"我不知道遇見
你的這個地方是哪兒。要我再來一趟我也認不得路。"
"明白,"酒船上也喊過來一聲。
"我還要帶這個官府的大人物去釣魚,不到天黑不回,"威
利船長喊道。
"明白。"
1當時的聯邦調查局局長。
"他愛釣魚,"威利船長只顧嚷嚷,把嗓子都快喊破了。
「可這個王八蛋倒說釣到了魚不能吃。"
"多謝大哥,"傳來了哈利的聲音。
"那個傢伙是你的兄弟?"博士問道。他雖然臉漲得通紅,
愛打聽的脾氣卻依然不改。
"不是,"威利船長說。"船上人隔船相喊通常都叫大哥
的。"
"我們到基韋斯特去吧,"博士說,不過聽他的口氣已經
信心不足了。
"不行啊,"威利船長說。「兩位包我的船說好是包一天的。
我拿你們多少錢就得干多少事。你儘管罵我白癡,可我這船
還是要給你包足一天。"
"這傢伙是個老頭了,"博士對他的秘書說。"我們要不要
跟他來硬的?"
"我勸你別來這一套,"威利船長說。"小心我拿這個給你
劈頭一傢伙。"
他衝他們亮了亮打鯊魚用的一節鐵管。
"兩位幹嗎不把釣線放出去,樂得玩它個痛快呢?你先生
可不是來尋煩惱的。你是來休養的。你說起魚不能吃,可你
在這種水面不寬的地方哪裡釣得到起魚呢。能釣到一條石斑
魚已經算是走運了。"
"你看怎麼辦?"博士問。
"還是由他去吧。"秘書的眼睛對著鐵管直瞅。
"你的話還有一點說得不對,"威利船長又繼續往下說。
「其實起魚的味道就跟馬鮫魚一樣好吃。往年我們都賣給裡奧
斯公司銷到哈瓦那去,賣價跟馬鮫魚一樣,一磅可以賣到一
毛。"
"哎,你就少囉嗦吧,"博士說。
"我還以為你既是官府的人,對這些事情總該會感到關心
吧。這些個吃的東西,漲價跌價可不是跟你們還有些牽連什
麼的?不是嗎?你們就專搞抬高價格什麼的。把糧價抬高,把
肉價壓低。魚價嘛,倒向來是一個勁兒往下跌的。"
"你少囉嗦,"博士說。
酒船上,哈利把最後一袋酒扔下了水。
"把魚刀拿來,"他對那黑人說。
"魚刀沒有啦。"
哈利一按自動起動器,把引擎發動了起來。他找到了輕
便斧,用左手拿著,一斧頭砍下去,把錨纜斬斷了。他心想:
沉水裡去就沉水裡去吧,回頭來撈酒的時候,抓鉤會抓得到
的。我把船開到加裡森灣去,他們要弄走就讓他們弄走吧。我
得去找個醫生。我可不願意連胳膊帶船一起丟。這一船酒的
所值也抵得上船本身了。酒其實並沒有打碎很多。碎了幾起,
就酒瓶沖天了。
他推上了左側的離合器,船離開了紅樹叢,隨著潮水轉
過頭來。引擎運轉得很平穩。威利船長的船如今正朝著格蘭
德河口的方向駛去,已經駛出兩英里遠了。哈利心想:現在
潮漲了,估計過礁湖沒問題了。他推上了右邊的離合器,加
大了油門,引擎立刻轟鳴起來。只覺得船頭往上一翹,那還
青的紅樹就飛快地從旁邊一掠而過,樹根下的海水彷彿一下
子都給船吸了去。他心裡在想:但願這船別讓他們弄走。但
願我的胳膊還能治好。在馬裡埃爾來來去去暢行無阻已經六
個月了,怎麼想得到現在會忽然對我們開槍呢?古巴人就是
這樣。某某人給某某人的錢不給了,結果害得我們就挨了槍。
對,古巴人就是這樣的。
"嗨,韋斯利,"他說著回頭對舵手艙裡邊望了一眼,那
黑人還蒙著毯子躺在那兒呢。"你這會兒覺得怎麼樣了,小黑
子?"
"乖乖,"韋斯利說。"再難受也沒有了。"
"回頭老醫生給你檢查的時候,你還有得更難受呢,"哈
利對他說。
"你簡直不是人,'那黑人說。"沒有一點人的感情。"
哈利心裡卻在想:那老威利可真是個好人。要論起好人
來,那老威利真算得上一個。當時我們實在應該一起趕到,不
應該等在那兒。等在那兒是失算了。我當時渾身無力,頭暈
得厲害,腦袋瓜兒都不聽使喚了。
如今前方望得見那白色的貝殼大旅館了,望得見無線電
天線桿和城裡的建築了。他還望見了特朗博碼頭的汽車輪渡,
他要繞過這個碼頭,向北去加裡森灣。他想:那老威利真有
意思。罵得他們夠嗆。那兩個狗東西不知道是什麼人?哎呀,
我這會兒真覺得難受死了。頭暈得厲害。我們當時要是一起
趕到這兒就對了。要是不等在那兒就對了。
"哈利先生,"那黑人說,"真對不起,我沒有能幫著你把
貨往水裡扔。"
"見你的鬼,"哈利說。"老黑挨了槍子兒就沒有一個是有
屁用的。你這個老黑還算是不錯的呢,韋斯利。"
引擎在轟鳴,船在破浪急駛,嘩嘩之聲響成一片,但是
他更聽見自己心中似乎有一個陌生而空洞的嗡嗡聲。他出外
跑了一趟回得家來,總會感到心中有這樣一種聲音。他想:但
願我這條胳膊能夠治好。我還很需要這條胳膊使使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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