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俄明州的下午天氣好熱;群山在遠處,你看得見山頂
上的積雪,但山巒沒有陰影,山谷裡的莊稼地一片金黃,路
上車來車往,塵土飛揚,鎮子邊的小木屋全都在太陽下曝曬
著。方丹家後面的門廊外有一棵樹遮蔭,我就坐在樹蔭下的
桌子邊,方丹太太從地窖裡拿來涼爽的啤酒。一輛汽車從大
路拐到小路上,停在屋子邊。兩個男人下了車,穿過大門走
了進來。我把酒瓶放在桌子底下。方丹太太站起身來。
"山姆在哪兒?"其中一人在紗門門口問道。
"他不在這兒。在礦上。"
"你有啤酒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了。那是最後一瓶了。全喝光了。"
"他在喝什麼呀?"
"那是最後一瓶。全喝光了。"
"得了吧,給我們來點啤酒。你認識我的。"
"一點也沒有了。那是最後一瓶。全喝光了。"
"行了,咱們上弄得到真正啤酒的地方去吧,"其中一人
說道,他們就出去上車了。其中一人走路跌跌撞撞的。汽車
發動時晃動幾下,在路上飛快地開走了。
"把啤酒放在桌上,"方丹太太說。"怎麼回事,好了,沒
事了。怎麼回事?別放在地板上喝啊。"
"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說。
"他們喝醉了,"她說。"那才惹麻煩呢。回頭他們上別處
去,說他們是在這兒喝的。說不定他們連記也記不得了。"她1
說法語,不過只是偶爾說說,而且還夾了好多英語單詞和一
些英語句法結構。
"方丹上哪兒去了?"
"他在做葡萄酒2。哦,天哪。他真喜歡葡萄酒3。"
"可你喜歡啤酒。"
"是啊,我喜歡啤酒,但方丹,他真喜歡葡萄酒。"
她是個身材豐滿的老婦,膚色紅潤可愛,滿頭銀髮。她
渾身上下乾乾淨淨,屋子也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她
是倫斯3人。
"你在哪兒吃的?"
"在旅館裡。"
"在這兒吃。他可不喜歡在旅館或飯店吃。在這兒吃!"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再說旅館裡吃得也不錯。"
"我從來不在旅館吃飯。也許旅館裡吃得不錯。我這輩子
1在美國如果醉漢開車肇事,警方要追究他剛才喝過酒的酒店責任。
23 原文是法語。以下排仿細明體處原文均為法文。
3倫斯:法國北部地區。
在美國只上過一次飯店。你知道他們給我吃什麼?他們給我
吃生豬肉!"
"真的?"
"我不騙你。是沒煮過的豬肉。我兒子娶了個美國女人,
經常給他吃罐頭豆子。」
"他結婚多久了?"
"哦,我的天,我不知道。他老婆體重兩百二十五磅。她
不幹活。不煮飯。她給他吃罐頭豆子。"
"那她幹什麼?"
"她老是看書。光是看書。她經常躺在床上看書。她已經
不能再生孩子。她太胖了。肚子裡容不下孩子了。"
"她怎麼啦?"
"她老是看書。他是個好小子。幹活賣力。以前在礦上干
活,如今在牧場裡干。他以前從沒在牧場裡幹過。牧場主對
方丹說他從沒見過牧場裡有誰幹活比他更賣力的。他幹完活
回家,她竟沒東西給他吃。"
"他幹嗎不離婚呢?"
"他沒錢辦離婚。再說,他很愛她。"
"她美嗎?"
"他認為美。他把她帶回家來的時候,我還當自己要死了
呢。他真是個好小子,幹活始終賣力,從不到處亂跑,惹什
麼禍。當時他出門到油田去幹活,就帶回來這個印第安女人,
那會兒體重就有一百八十五磅。"
"她是印第安人?"
"她是印第安人倒沒什麼。哦,天哪。她嘴裡老是掛著狗
娘養的,該死的這種話。她不幹活。"
"眼下她在哪兒?"
"看戲。"
"什麼?"
"看戲。電影。她只會看書和看戲。"
"你還有啤酒嗎?"
"天哪,當然有啦。你今晚來我們這兒吃飯吧。"
"好吧。我應該帶什麼來呢?"
"什麼也別帶。一點也別帶。也許方丹會弄到點葡萄酒。"
那天晚上我到方丹家吃晚飯。我們在餐室裡吃,桌上鋪
著乾淨的桌布。我們嘗了一下新釀的葡萄酒。酒味清淡可口,
還有葡萄的味兒。餐桌上有方丹和他太太,還有小兒子安德
烈。
"你今天幹了些什麼。"方丹問。他是個老頭兒,矮小的
身軀給礦裡的活兒拖累壞了,一部低垂的灰白鬍子,明亮的
眼睛,是聖艾蒂安1附近的中部人。
"我埋頭搞我的書呢。"
"你的書都沒問題吧?"方丹太太問。
"他意思是說他像個作家那樣寫書。一本小說,"方丹解
釋說。
"爸,我能去看戲嗎?"安德烈問。
"當然,"方丹說。安德烈回過頭來問我。
1聖艾蒂安:一譯聖太田,法國東南部城市,盧瓦爾省首府。
"你看我有幾歲?你看我這樣子有十四歲嗎?"他是個瘦
小子,但他的臉看上去有十六歲了。
"是啊。你這樣子有十四歲了。"
"我到戲院時就這麼樣低頭哈腰,拚命裝得小一點。"他
嗓音很尖,又在變聲。"要是我給他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他
們就收下了,可我要是只給他們一毛五,他們照樣也讓我進
去。"
"那我就只給你一毛五了,"方丹說。
"不,給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我會在路上把錢兌開的。"
"他看完戲馬上就會回來,」方丹太太說。
"我一會兒就回來。"安德烈走出門去。晚上外面很涼快。
他讓門開著,一陣涼風吹了進來。
"吃啊!"方丹太太說。"你還沒吃過什麼東西呢。"我已
經吃了兩份雞和法式炸土豆條,三個甜玉米,一些黃瓜片和
兩份涼拌蔬菜。
"也許他要點兒蛋糕,"方丹說。
"我應該給他來點兒蛋糕,"方丹太太說。"吃點乾酪。吃
點奶酪。你還沒吃過什麼東西呢。我應該弄點蛋糕來。美國
人就老愛吃蛋糕。"
"我吃了好多啦。"
"吃啊!你還沒吃過什麼東西呢。全吃下去。我們什麼也
不剩。全吃光。"
"再來點兒涼拌蔬菜,"方丹說。
"我再去拿點兒啤酒來,"方丹太太說。"如果你整天在書
廠裡幹活,肚子會餓的。"
"他不瞭解你是個作家,」方丹說。他是個心細體貼的老
頭,說話用俚語,對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在軍隊服役時的一些
流行歌曲也熟悉。"他自己寫書,"他對太太解釋說。
"你自己寫書?"方丹太太問。
"有時寫。"
"哦!"她說。"哦!你自己寫書啊。哦!好極了。要是你
自己寫書的話肚子會餓的。吃啊!我去找點啤酒。"
我們聽見她走在通向地窖的梯級上。方丹對我笑笑。他
對沒有他那種經歷和世故的人十分寬容。
安德烈看完戲回來時我們還坐在廚房裡討論打獵。
"勞動節那天我們都到清水河去了,"方丹太太說。"哦,
天哪,你實在應該到那兒去去。我們大家坐卡車去的。大家
都坐卡車,我們星期天動身。坐的是查理的卡車。"
"我們吃啊,喝葡萄酒,啤酒,還有一個法國人帶來一AE縗f2
苦艾酒,"方丹說。"加利福尼亞一個法國人!"
"天哪,我們還唱歌。有個莊稼漢跑來看看怎麼回事,我
們請他喝些酒,他跟我們待了一會兒。還來了幾個意大利人,
他們也要跟我們一起玩。我們唱了一首關於意大利人的歌,他
們聽不懂。他們不知道我們並不歡迎他們,我們同他們沒什
麼交道好打,過了一會兒他們就走了。"
"你們釣到幾條魚?"
"不多。我們去釣了一會兒魚,可我們又回來唱歌。你知
道,我們唱了歌。"
"晚上,"方丹太太說,"女人都睡在卡車上。男人就圍在
火邊。晚上我聽見方丹來再拿些酒,我就跟他說,天哪,方
丹,留些明天喝吧。明天可什麼也沒得喝的了,那時大家就
要後悔了。"
"但他們都喝了,」方丹說。"而且第二天他們一點也沒有
剩。"
"你們都幹了些什麼?"
"我們一本正經地釣魚唄。"
"沒錯,都是好鱒魚。哦,天哪。都一模一樣。半磅一盎
司。"
"多大個兒?"
"半磅一盎司。吃起來正合適。都一樣大小,半磅一盎司。"
"你覺得美國怎麼樣?"方丹問我。
"你也知道,美國是我的祖國,所以我愛美國。但吃得並
不很好。過去還行。但現在不行。"
"對,"方丹太太說。「吃得並不好。"她搖搖頭。「而且,
波蘭人吃得太多。我小時候我媽跟我說,'你吃得像波蘭人一
樣多。'我根本不明白波蘭人是什麼。但現在我明白美國人了。
波蘭人吃得太多。再說,天哪,波蘭人還愛吃鹹的。"
"這地方打獵釣魚倒不錯,"我說。
"對。打獵和釣魚最好。」方丹說。「你喜歡什麼槍?"
"十二口徑的氣槍。"
"氣槍很好,」方丹點點頭。
"我要自己一個人去打獵,"安德烈扯著小男孩的尖嗓門
說。
"你不能去,"方丹說。他回過頭來跟我說了。
"你要知道,男孩子都是蠻子。他們都是蠻子。他們要互
相開槍打來打去的。"
"我要一個人去,」安德烈說,嗓門又尖利又激動。
"你去不得,"方丹太太說。"你還太小。"
"我要一個人去,」安德烈尖聲說。「我要打水老鼠。"
"水老鼠是什麼?"
"你不知道水老鼠?你一定知道的。人家叫做麝鼠的。"
安德烈從碗櫃裡拿出那支二十二口徑的來復槍,雙手在
燈光下握住槍。
"他們都是蠻子,」方丹解釋說。「他們要互相開槍打來打
去的。"
"我要一個人去。」安德烈尖聲說。他拚命朝槍筒一頭看
著。「我要打水老鼠。我非常瞭解水老鼠。"
"把槍給我,"方丹說。他又對我解釋。"他們都是蠻子,
他們要互相開槍打來打去的。"
安德烈緊緊握住槍。
"看看倒可以。看看倒不妨,看看倒可以。"
"他就愛開槍,」方丹太太說。「但他還太小。"
安德烈把那支二十二口徑的來復槍放回碗櫃裡。
"等我長大了,我要打麝鼠,還要打野兔子,"他用英語
說。"有一回我跟爸爸出去,他開槍打一隻野兔子,只打到一
點皮毛,我開了槍才打中了。"
"不錯,」方丹點點頭。「他打中一隻野兔子。"
"不過是他先打中的,"安德烈說。"我要自個兒去,自個
兒打。明年我就能去打了。"他在一個角落裡看了看,就坐下
來看書了。吃過晚飯,我們走進廚房去坐坐,我拿起這本書,
一看原來是本叢書--《弗蘭克在炮艦上》。
"他喜歡書,"方丹太太說。"不過這總比夜裡跟別的孩子
亂跑,去偷東西強。"
"書倒不是壞事,"方丹說。"先生也寫書的。"
"對,是這樣,沒錯。但書太多就壞事了,"方丹太太說,
「這就是書的一個毛病。這就同教堂一樣。教堂太多了。法國
只有天主教和新教,而且新教徒很少。但是這裡到處是教堂。
我到這裡來一看哪,我的天啊,這麼多教堂幹什麼啊?"
"一點不錯,"方丹說。"教堂太多了。"
"前幾天,"方丹太太說。"有個法國小姑娘跟她母親,方
丹的表妹來這裡,她對我說,'美國不需要天主教徒。做個天
主教徒沒好處。美國人不喜歡你做個天主教徒。這就同禁酒
法一樣。'我跟她說,'你要做個什麼?嗨,如果你是個天主
教徒的話,還是做個天主教徒好。'可她說,'不,在美國做
個天主教徒沒好處。'可我認為如果你是個天主教徒的話,還
是做個天主教徒的好。改信別的教沒好處。天哪,沒好處。"
"你在美國望彌撒?"
"不。我在美國不望彌撒,只是難得去一回。可我還是個
天主教徒。改信別的教沒好處。"
"據說那個史密特是天主教徒。」方丹說。
"據說,但根本不知是不是,"方丹太太說,「我可不信史
密特是天主教徒。美國的天主教徒並不多。"
"我們可是天主教徒,"我說。
"可不是,但你住在法國啊,"方丹太太說。"我可不信那
個史密特是天主教徒。他在法國住過嗎?"
"波蘭人都是天主教徒,」方丹說。
"一點不錯,"方丹太太說。"他們上教堂去,回家時一路
動刀子打架,禮拜天互相殘殺一天。可是他們不是真正的天
主教徒。他們是波蘭天主教徒。"
"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一樣,"方丹說。"天主教徒都沒兩
樣。"
"我不信史密特是天主教徒,"方丹太太說。"他要是天主
教徒那才怪吶。我呀,我可不信。"
"他是天主教徒,"我說。
"史密特是天主教徒,"方丹太太沉吟說。「我決不會相信,
天哪,他是天主教徒。"
"瑪麗,去拿啤酒,」方丹說,"先生渴了,我也渴了。」
"好的,就去,"方丹太太在隔壁屋子裡說。她下樓去了,
我們聽見樓梯吱吱嘎嘎響。安德烈在角落裡看書。我跟方丹
坐在桌邊,他把最後一瓶啤酒倒進我們兩個玻璃杯裡,起底
裡只剩下一點兒。
"這是打獵的好地方,"方丹說,「我很喜歡打鴨子。"
"不過在法國打獵也非常好,」我說。
"是啊,"方丹說。「我們那邊野味很多。"
方丹太太手裡拿著幾瓶啤酒從樓梯上來。"他是天主教
徒,"她說,"天哪,史密特是天主教徒。"
「你看他當得上總統嗎?"方丹問。
"不,"我說。
第二天下午我開車到方丹家去,穿過鎮上的陰涼處,沿
著塵土飛揚的路,拐到小路上,把車停在籬笆旁邊。這一天
又很熱。方丹太太來到後門口。她看上去真像聖誕老婆婆,干
乾淨淨,臉色紅潤,頭髮雪白,走路搖搖擺擺。
"啊呀,你好,"她說。"天真熱,天哪。"她進屋去拿啤
酒。我坐在後面的門廊裡,透過紗窗和暑氣下的葉叢,看著
遠處的群山。從樹叢間看得見道道溝痕的褐色群山,山上還
有三座山峰和一條積雪的冰川。山上的雪看上去很白很純,不
象真的。方丹太太出來,把幾啤酒放在桌上。
"你看見外面什麼了?"
"雪。"
"這雪很美。"
"你也來一杯。"
"行啊。"
她在我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史密特,"她說,"要是
他當上總統,你看我們總不愁沒有葡萄酒和啤酒吧?"
"沒問題,"我說。"相信史密特好了。"
"他們逮捕方丹的時候,我們已經付了七百五十五塊罰
金。警察抓了我們兩回,政府抓了一回。我們掙到的錢,多
年來方丹在礦上幹活掙到的錢,加上我給人洗衣服掙到的錢,
統統都付給他們了。他們把方丹關進監獄。他從來沒有幹過
壞事。"
"他是個好人,"我說。"這麼做真造孽。"
"我們可沒多收人家錢。葡萄酒賣一塊錢一升。啤酒一毛
錢一瓶。我們從來不賣沒釀好的啤酒。有好多地方剛釀好啤
酒馬上就賣,喝過的人個個都頭痛。那又怎麼樣呢?他們把
方丹關進監獄,還拿了七百五十五塊錢。"
"真可惡,"我說。"方丹在哪兒?"
"他還在做酒唄。如今他得留神看著別出岔子。"她笑了。
她再也不去想那筆錢了。「你知道,他就愛葡萄酒。昨晚他帶
了一點回來,剛才你喝的,還有一點點新酒。最新的。酒還
沒釀好,可他喝了一點,今兒早上還放了一點在咖啡裡。你
知道,放在咖啡裡!他就愛葡萄酒!他就是這樣的脾氣。他
那地方的人就是這樣。我住在北方那兒,人家什麼酒都不喝。
大家只喝啤酒。我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大釀酒廠。我小時
候可不喜歡那些貨車上的啤酒花1味兒,也不喜歡地裡的啤
酒花味兒。我不喜歡啤酒花。不,天哪,一點也不喜歡。釀
酒廠老闆對我和妹妹說,到啤酒廠去喝啤酒,喝過以後我們
就喜歡上啤酒花了。果然不錯。後來我們就真的喜歡啤酒花
了。他吩咐他們給我們喝啤酒。喝了我們就喜歡上啤酒了。不
過方丹呀,他可喜歡葡萄酒呢。有一回他打死了一隻野兔子,
他要我用酒做調味汁來燒兔子,用酒、黃油、蘑菇和蔥一股
腦兒調製的黑調味汁來燒兔子。天哪,我真的做成了那種調
味汁,他全吃光了,還說,『調味汁比野兔子更好吃。'他那
地方的人就是這樣。他吃了不少野物和葡萄酒。我呀,我倒
喜歡土豆,大臘腸,還有啤酒。啤酒不錯。對健康大有好處。"
"是不錯,"我說,"葡萄酒也不錯。"
"你像方丹。不過這裡有一點我始終弄不明白。我看你也
沒弄明白過。美國人到這裡來,在啤酒裡攙威士忌。"
1啤酒花是做啤酒的原料,可以使啤酒帶苦味。
"不明白,"我說。
"是的。天哪,是真的啊。還有一個女人嘔在餐桌上。」
"怎麼?」
"真的。她嘔在餐桌上。而且後來她還嘔在鞋裡。後來他
們回來了,說他們還要再來,下星期六要再請一回客,我說,
天哪,不行!他們回來時,我把門鎖上了。"
"他們喝醉了可壞呢。"
"冬天裡小伙子們去跳舞,他們坐了汽車開到這裡,跟方
丹說,'嗨,山姆,賣給我們一瓶葡萄酒吧。'或者買了啤酒,
再從兜裡掏出一瓶走私酒,攙在啤酒裡喝下去。天哪,我平
生頭一回看到這種事。在啤酒裡攙威士忌。天哪,我真弄不
明白那種事!"
"他們要吐一場,這樣才知道自己喝醉了。"
"有一回,一個傢伙到這裡來跟我說,要我替他們做一頓
豐盛的晚飯,還喝了一兩瓶葡萄酒。他們的女朋友也來了,後
來他們就去跳舞了。我說,行啊。於是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
飯,可等他們來的時候,已經喝了不少啦。他們當下在葡萄
酒裡攙上威士忌。哦,天哪。我跟方丹說,『這下要出毛病了!'
『是啊,'他說。後來這些姑娘都吐了,好端端的姑娘,身體
挺好的姑娘。她們就在桌上吐。方丹想方設法攙著她們,指
點她們上洗手間去好好吐一吐,可是那些傢伙說不,她們在
桌上吐就行了。"
方丹進了屋。"他們再來的時候,我就鎖上門。'不成,'
我說,'給我一百五十塊也不成。'天哪,不成。"
"這些人胡來的時候,用得上一句法國話,"方丹說。他
站在那兒,熱得神色蒼老疲憊。
"怎麼說?"
"豬,」他拘泥地說,不大願意使用這麼厲害的字眼。"他
們就像豬。這個字眼很厲害,"他賠不是道,"可吐在桌上
—-"他難受地搖搖頭。
"豬,"我說。"他們就是--豬。混蛋。」
方丹不喜歡粗話。他很高興說些別的。
"有些人很親切,很通情達理,他們也來的,"他說,"要
塞裡的軍官,人都很好。好人啊。凡是到過法國的都想來喝
葡萄酒。他們確實喜歡酒。"
"有個男人,"方丹太太說,"老婆從不讓他出來。所以他
就對她說他累了,上床去睡覺,等到她去看戲,他就逕自上
這兒來,有時就穿著睡衣褲,外面套件上衣。'瑪麗亞,看在
上帝份上,來點啤酒吧,'他說。他穿著睡衣褲,喝著啤酒,
喝完就回要塞去,趁老婆還沒看完戲回家,先回到床上去。"
"這人古怪,"方丹說,"但真親切。他是個好人。"
"天哪,不錯,確實是個好人,"方丹太太說,"他老婆看
戲回家時他總是睡在床上。"
"我明天得出門了,"我說。"到烏鴉自然保護區去。獵捕
北美松雞季節開始了,我們去湊湊熱鬧。"
"是嗎?你臨走前再到這兒來一趟。你再來一趟好不好?"
"一定來。"
"那時葡萄酒就做好了,"方丹說。"咱們一起來喝一瓶。"
"三瓶,"方丹太太說。
"我會來的,"我說。
"我們等你,"方丹說。
"明兒見,"我說。
下午前半晌兒我們就巡獵回來了。那天早晨我們五點鐘
起身。上一天我們剛痛痛快快打過獵,不過那天早晨我們一
只松雞也沒看見。我們乘坐敞篷汽車,覺得很熱,就在路邊
一棵樹下停車,背著太陽吃午餐。太陽高掛,那塊樹蔭很小。
我們吃三明治,還把三明治餡抹在餅乾上吃,我們又渴又累,
等我們終於離開樹蔭,上了大路,回城裡去時,心裡都很高
興。我們跟著一條草原犬鼠駛近城,還下車用手槍打草原犬
鼠。我們打中了兩隻,可是後來就不打了,因為沒打中的子
彈擦過石塊和泥土,噓哩哩地飛過田野,飛到田野那邊了,那
邊沿河有幾棵樹,還有一所房子,我們生怕流彈飛向房子,惹
出麻煩。所以就繼續開車,終於開到下坡路,朝鎮外的房子
開去。開過草原我們就能看見群山了。那天山巒蒼翠,高山
上的積雪象玻璃般閃亮。夏天快到頭了,不過高山上還積不
起新雪,只有被太陽曬化的陳雪和冰,老遠看去明晃晃地閃
亮。
我們要來點兒涼的,要點兒陰涼的地方。我們給太陽曬
焦了,嘴唇給太陽和鹼土燙起泡來。我們拐到小路上,到方
丹店裡,把車停在屋外,走進屋去。餐室裡邊真涼快。只有
方丹太太一個人。
"只有兩瓶啤酒了,"她說。「全喝光了。新酒還沒釀好呢。"
我給了她幾隻打到的鳥。"不壞,"她說。"行啊。謝謝。
不壞。"她走出去把鳥放在陰涼處。我們喝完啤酒我就站起身。
「我們得走了,"我說。
"你今晚再來行嗎?方丹的酒就快釀好了。"
"我們臨走前會再來的。"
"你要走?"
"是啊。我們早上就得走。"
"你要走,真太糟糕了。你今晚來啊。方丹的酒就要釀好
了。我們趁你沒走先送送你。"
"我們臨走前會來的。"
誰知那天下午要發電報,要仔細檢查汽車--一隻輪胎
給石子劃破了,需要熱補--沒有汽車,我只好徒步進城,辦
理完必辦的事才走得成。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已累得出不
了門。我們不想說外國話。我們只想趁早上床。
我躺在床上,還沒入睡,四下堆著準備打點的暑天用品,
窗子都開著,山風吹進窗來涼颼颼的,我心裡想,沒上方丹
那裡去真不好意思--可是一會兒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我們
一早上都忙著打行李,結束暑平生活。我們吃了午飯,準備
兩點鐘上路。
"咱們一定得去向方丹夫婦告別,"我說。
"是啊,咱們一定得去。"
"恐怕昨晚他們等咱們去呢。"
"我想我們本該去的。"
"咱們去就好了。"
我們跟旅館接待員告了別,跟拉裡和城裡其他的朋友告
了別,然後就開車到方丹店裡。方丹夫婦都在。他們見到我
們很高興。方丹神色蒼老疲憊。
"我們還以為你們昨晚會來呢,"方丹太太說。"方丹備了
三瓶酒,你們不來,他就都喝光了。"
"我們只能呆一會兒,"我說。"我們只是來告別的。我們
原想昨晚來的。我們打算來,可是趕了路後太累了。"
"喝點酒吧,"方丹說。
"沒酒了。你都喝光了。"
方丹神色很不安。
"我去搞一點來,"他說。"我只去一會兒工夫。我昨晚把
酒都喝光了。我們原來是準備給你們喝的。"
"我知道你們累了。我說,'天哪,他們準是太累了,來
不了,'"方丹太太說。"去搞點酒來吧,方丹。"
"我開車送你去,"我說。
"行啊,"方丹說,"那樣好快些。"
我們一路開著車,開到一英里外拐上一條小路。
"你會喜歡那種酒的,"方丹說。"釀得很好。你今晚晚飯
可以喝這酒。"
我們在一幢木板屋前停下車。方丹敲敲門。沒人應。我
們繞到屋後去。後門也上著鎖。後門四下都是空鐵皮罐。我
們朝窗子裡張望。裡面沒人。廚房又骯髒又邋遢,可是門窗
全都緊閉著。
"那狗娘養的。她到哪兒去了?"方丹說。他豁出去了。
"我知道哪兒搞得到一把鑰匙,"他說。"你呆在這兒。"我
眼看著他沿路走到鄰屋去,敲了門,同出來應門的女人說話,
最後總算回來了。他借到了鑰匙。我們試試打開前門,又試
試後門,可是都打不開。
"那狗娘養的,"方丹說。"不知她上哪兒去了。"
從窗子裡看進去,看得見放酒的地方。靠窗還聞得見屋
裡的酒味。這味兒雖香,但有點難聞,像印第安人屋裡的味
兒。忽然間方丹拿起一塊鬆動的木板,在後門邊挖起土來。
"我能進去,"他說。"狗娘養的。我能進去。"
鄰屋後院有個人正搗鼓著一輛舊福特車的一隻前輪。
"你最好別進去,"我說。「那人會看見你的。他在看著呢。"
方丹挺直身子。"咱們再試試這把鑰匙,"他說。我們試
試轉動鑰匙,就是打不開。朝哪一邊都只轉動一半。
"咱們進不去,"我說。"咱們最好還是回去吧。"
"我要挖後門,"方丹提出道。
"不。我決不讓你冒險。"
"我要挖。"
"不,"我說。「那人會看見的。這一來就會被當場抓住了。"
我們出了院子走到汽車邊,開回方丹家,順道停下車還
了鑰匙。方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用英語咒罵。他語無倫次,
弄得沒話好說了。我們進了屋。
"那狗娘養的!"他說。"我們拿不到酒。我親自釀的酒。"
方丹太太的滿臉喜色頓時一掃而光。方丹雙手抱頭在角
落裡坐下。
"我們一定得走了,"我說。"喝不喝酒無所謂。等我們走
了,你為我們喝就是了。"
"那瘋婆子上哪兒去了?"方丹太太問。
"我不知道,"方丹說。"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下子
你們一口酒也喝不到就走了。"
"那沒關係,"我說。
"那不行,"方丹太太說。她搖搖頭。
"我們得走了,"我說。"再見了,祝你們好運。我們過得
很愉快,謝謝你們了。"
方丹搖搖頭。他丟了面子。方丹太太滿臉愁容。
"別為酒的事難受了,"我說。
"他要你喝他釀的酒,"方丹太太說。"你明年能再回來
嗎?"
"不。不定要到後年。"
「你瞧瞧?"方丹對她說。
"再見,"我說。"別把酒的事放在心上。等我們走了,你
們為我們喝些就是了。"方丹搖搖頭。他沒笑。他倒霉的時候
自己有數。
"那狗娘養的,"方丹自言自語道。
"昨晚他原來有三瓶酒,"方丹太太說,想安慰他。他搖
搖頭。
"再見,"他說。
方丹太太雙眼淚水汪汪。
"再見,"她說。她替方丹難受。
"再見,"我們說。我們都感到很難受。他們站在門口,我
們上了車,我發動馬達。我們揮揮手。他們一起憂傷地站在
門廊上。方丹神色很蒼老,方丹太太愁容滿面。她跟我們揮
揮手,方丹進了屋。我們拐到大路上了。
"他們很難受。方丹難受死了。"
"咱們昨晚應當去的。"
"是啊,咱們應當去的。"
我們開過城區,開到城外平坦的大路上,兩邊莊稼地裡
一片殘茬,右邊遠處是群山。看上去象西班牙,可這裡是懷
俄明。
"我希望他們都交好運。"
"他們不會交好運,"我說,"史密特也不會當上總統。"
混凝土路面到此為止。現在路面是鋪石子的,我們離開
平地,開上兩座山麓之間;山路蜿蜒而上。山土都是紅的,長
著灰濛濛的一叢叢鼠尾草,隨著路面升高,我們看得見小山
對面和山谷平原對面的山巒。群山越來越遠了,看上去格外
象西班牙了。山路又蜿蜒向上了,前面路上有幾隻松雞在塵
土裡打滾。我們向松雞開去,它們就飛走了,急速拍打翅膀,
然後輕快地成長長的斜線飛行,落在下面山坡上。
"這些松雞真大,真可愛,比歐洲的松雞大多了。"
"方丹說這是個打獵的好地方。"
"狩獵季節過去了呢?"
"那時他們都死掉了。"
"那小伙子不會死。"
"沒什麼證明他不會死。"
"咱們昨晚應當去的。"
"是啊,"我說。"咱們應當去的。"
劉文瀾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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