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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決不會這樣

  部隊攻過了田野,在這低窪的公路和那一帶農舍的前方 曾遭到過機槍火力的阻擊,進了鎮子可就沒有再遇到抵抗,一 直攻到了河邊。尼古拉斯·亞當斯騎了輛自行車順著公路一 路過來(碰到路面實在坎坷難行的地方就只好下車推著走), 根據地上遺屍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戰鬥的經過情景。1
  屍體有單個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裡有,沿路也 有,口袋都給兜底翻了出來,身上叮滿了蒼蠅,無論單個的 還是成堆的,屍體的四周總是紙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莊稼地裡還丟著許多物資,有的地方連公 路上都狼藉滿地:看到有一個野外炊事場,那一定是仗打得 順利的時候從後方運上來的;還有許多小牛鋪蓋的挎包,手 榴彈,鋼盔,步槍,有時還看到有步槍槍托朝天,刺刀插在 泥土裡--看來他們最後還在這裡掘過好些壕溝;除了手榴 彈、鋼盔、步槍,還有挖壕溝用的傢伙,彈藥箱,信號槍,散 1這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1918年),地點 在意奧前線。 落一地的信號彈,藥品箱,防毒面具,裝防毒面具用的空筒, 一挺三腳架架得低低的機槍,機槍下一大堆空彈殼,子彈箱 裡還露出了夾得滿滿的子彈帶,加冷水用的水壺倒翻在地,水 都干了,後膛早已炸壞,機槍手東歪西倒,前後左右的野草 裡,照例又是紙片狼藉。
  亂紙堆裡有彌撒經;有印著合影照的明信片,照片裡正 就是這個機槍組的成員,都紅光滿面,高高興興地站好了隊, 好像一個足球隊照個像準備登上大學年刊一樣,如今他們都 歪歪扭扭的倒在野草裡,渾身腫脹;還有印著宣傳畫的明信 片,畫的是一個穿奧地利軍裝的士兵正把一個女人按倒在床 上,人物形象大有印象畫派的味道,論畫倒也畫得滿動人,只 是和現實情況完全不符,其實那些強姦婦女的都要把裙子掀 起來蒙住婦女的頭,使她喊不出聲來,有時候還有個同夥騎 在她的頭上。這種煽動性的畫起為數不少,顯然都是在進攻 前不久發出來的。如今就跟那些弄得污黑的照相明信片一起 散得到處都是。此外,還有鄉下照相館裡拍的鄉下姑娘的小 相片,偶爾還有些兒童照,還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還是家 信。總之,有屍體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亂紙,這次進攻留下 的遺跡也不例外。
  這些陣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還無人過問。 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陣亡將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認為是 我方的陣亡將士)倒是少得有點出乎意料。他們的外套也給 解開了,口袋也給兜底翻過來了,根據他們的位置,還可以 看出這次進攻採用什麼方式,什麼戰術。炎熱的天氣可是不 管你的國籍的,所以他們也都一樣烤得渾身腫脹。
  鎮上的奧軍最後顯然就是沿著這條低窪的公路設防死守 的,退下來的可說絕無僅有。街上總共只見三具屍體,看來 都是在逃跑的時候給打死的。鎮上的房屋都給炮火打壞了,街 上儘是零零落落的牆粉屑、灰泥塊,還有斷梁,碎瓦,以及 許多彈坑,有的彈坑給芥子皮熏得邊上都發了黃。地下彈片 纍纍,瓦礫堆裡到處可見開花彈的彈丸。鎮上根本沒有半個 人影。
  尼克·亞當斯自從離開福爾納普以來,還沒有看到過一 個人。不過他沿著公路一路而來,經過樹木茂盛的地帶,曾 經看到公路左側桑葉頂上騰起一陣陣熱浪,這說明密匝匝的 桑葉後面分明有大炮隱蔽在那裡,炮筒都給太陽曬得發燙了。 如今看見鎮上竟空無一人,他感到意外,於是就穿鎮而過,來 到緊靠河邊、低於堤岸的那一段公路上。鎮口有一片光禿禿 的空地,公路就從這裡順坡而下,在坡上他看到了平靜的河 面,對岸曲折的矮堤,還有奧軍戰壕前壘起的泥土,都曬得 發白了。多時未見,這一帶已是那麼鬱鬱蔥蔥,綠得刺眼,盡 管如今已成了個歷史性的地點,這一段淺淺的河可依舊是淺 淺的。
  部隊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頂上有一排坑,坑裡有些士 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著機槍,焰火信號彈也上了發射架。 堤坡上坑裡的士兵則都在睡大覺。誰也沒來向他查問口令。他 只管往前走,剛隨著土堤拐了個彎,不防閃出來一個鬍子拉 碴、眼皮紅腫、滿眼都是血絲的年輕少尉,拿手槍對住了他。
  "你是什麼人?"
  尼克告訴了他。
  "有什麼證明?"
  尼克出示了通行證,證件上有他的照片,有他的姓名身 份,還蓋上了第三集團軍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裡。
  "放在我這兒吧。"
  "那可不行,"尼克說。"證件得還給我,手槍快收起來。 放到槍套裡去。"
  "我怎麼知道你是什麼人呢?"
  "證件上不寫著嗎?"
  "萬一證件是假的呢?這證件得交給我。"
  "別胡鬧啦,"尼克樂呵呵地說:"快帶我去見你們連長 吧。"
  "我得送你到營部去。"
  "行啊,"尼克說。"噯,你認識帕拉維普尼上尉嗎?就是 那個留小鬍子的高個子,以前當過建築師,會說英國話的。"
  "你認識他?"
  "有點認識。"
  "他指揮幾連?"
  "二連。"
  "現在他是營長。"
  "那可好,"尼克說。聽說帕拉安然無恙,他心裡覺得一 寬。"咱們到營部去吧。"
  剛才尼克出鏡口的時候,右邊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過 三顆開花彈,此後就一直沒有打過炮。可是這軍官的臉色卻 老像在挨排炮一樣。不但臉色那樣緊張,連聲音聽起來都不 大自然。他的手槍使尼克很不自在。
  "快把槍收起來,"他說。"敵人跟你還隔著這麼大一條河 呢。"
  "我要真當你奸細的話,這就一槍斃了你啦,"少尉說。
  "得啦,"尼克說。"咱們到營部去吧。"這個軍官弄得他 非常不自在。
  營部設在一掩蔽部裡,代營長帕拉維普尼上尉坐在桌子 後邊,比從前更消瘦了,那英國旗派也更足了。尼克一個敬 禮,他馬上從桌子後邊站了起來。
  "好哇,"他說。"乍一看,簡直認不出你了。你穿了這身 軍裝在幹什麼呀?"
  "是他們叫我穿的。"
  "見到你太高興了,尼古洛。"
  "真太高興了。你面色不錯呢。仗打得怎麼樣啊?"
  "我們這場進攻戰打得漂亮極了。真的,漂亮極了。我給 你講講,你來看。"
  他就在地圖上比劃著,講了進攻的過程。
  "我是從福爾納普來的,"尼克說。"一路上也看得出一些 情況。的確打得很不錯。"
  "了不起。實在了不起。你現在調在團部?"
  "不。我的任務就是到處走走,讓大家看看我這一身軍 裝。"
  "有這樣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這麼一個身穿美軍制服的人,大家就會相信 美國軍隊快要大批開到了。"
  "可怎麼讓他們知道這是美國軍隊的制服呢?"
  "你告訴他們嘛。"
  "啊,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長給你帶路, 陪你到各處部隊裡去轉一轉。"
  "像個臭政客似的,"尼克說。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這兒穿了便 服才真叫萬眾矚目呢。"
  "還要戴一頂洪堡帽,"尼克說。
  "或者戴一頂毛茸茸的費陀拉1也行。"
  "照規矩呢,我口袋裡應該裝滿了香煙啦,明信片啦這一 類的東西,"尼克說。"還應該背上一滿袋巧克力。逢人分發, 捎帶著慰問幾句,還要拍拍背脊。可現在一沒有香煙、明信 片,二沒有巧克力。所以他們叫我隨便走上一圈就行。"
  "不過我相信你這一來對部隊總是個很大的鼓勵。"
  "你可別那麼想才好,"尼克說。"老實說我心裡實在覺得 膩味透了。其實按我的一貫宗旨,我倒巴不得給你帶一瓶白 蘭地來。"
  "按你的一貫宗旨,"帕拉說著,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 出了發黃的牙齒。"這話真說得妙極了。你要不要喝點土白蘭 地?"
  "不喝了,謝謝,"尼克說。
  "酒裡沒有乙醚呢。"
  "我至今還覺得嘴裡有股乙醚味兒。"尼克一下子全想起 1費陀拉,一種軟呢淺頂帽,首次出現在法國戲劇家薩爾杜 (1831-1908)的戲劇《費陀拉》(1888)中, 故名。 來了。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車回來,在路上聽你胡說 一氣,我還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進攻前都要灌個醉,"尼克說。
  "我就受不了,"帕拉說。"我第一次打仗嘗過這個滋味, 那是我生氣打的第一仗,一喝醉反而覺得難過極了,到後來 又渴得要命。"
  "這麼說你用不到靠酒來幫忙。"
  "可你打起仗來比我勇敢多了。"
  "哪裡喲,"尼克說。"我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還是喝醉 為好。我倒不覺得這有什麼難為情的。"
  "我可從來沒有看見你喝醉過。"
  "沒見過?"尼克說。"會沒見過?你難道不記得了,那天 晚上我們從梅斯特雷乘卡車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覺, 把自行車當作了毯子,打算拉過來起胸蓋好?"
  "那可不是在火線上。"
  "我這個人是好是孬,咱們也別談了,"尼克說。"這個問 題我自己心裡太清楚了,我都不願意再想了。"
  "那你還是先在這兒待會兒吧,"帕拉維普尼說。"要打盹 只管請便。這個洞子打幾炮也還經得起。這會兒天還熱,出 去走走還早。"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體真的好了嗎?"
  "滿好。完全正常。"
  "不,要實事求是說。"
  "是完全正常。不過沒有個燈睡不著覺。就是還有這麼點 小毛病。"
  "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動個開顱手術。別看我不是個醫生, 我看得可准了。"
  "不過,醫生認為還是讓它自己吸收的好,那也只好如此。 怎麼啦?難道你看我的神經不大正常?"
  "哪裡,絕對正常。"
  "誰只要一旦給醫生下了個神經失常的診斷,那就夠你受 的,"尼克說。"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相信你了。"
  "我說還是打個盹好,尼古洛,"帕拉維普尼說。"不過這 個地方跟我們以前見慣的營部可不能比。我們就等著轉移呢。 這會兒天氣還熱,你不要出去--犯不上的。還是在床鋪上 躺一會兒。"
  "那我就躺一會兒吧,"尼克說。
  尼克躺在床鋪上。他身上不大對勁,心裡本來就很不痛 快,何況這都叫帕拉維普尼上尉一眼看出來了,所以越發感 到灰心喪氣。這個地下掩蔽部可不及從前的那一個大,記得 當初他帶的那一個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剛上前線, 碰上進攻前的炮轟,在掩蔽部裡嚇得發起歇斯底里來,帕拉 命令他帶他們每兩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們明白不會 有什麼危險,他呢,拿鋼盔皮帶緊緊的扣住了下巴,不讓嘴 唇動一動。心裡明知道這種毛病一發作就別想止得住。明知 道這種辦法根本是胡說八道。--他要是哭鬧個沒完,那就 揍他個鼻子開花,看他還有心思哭鬧。我倒想槍斃一個,可 現在來不及了。怕他們會愈鬧愈凶。還是去揍他個鼻子開花 吧。進攻的時間改在五點二十分了。咱們只剩下四分鐘了。還 有那一個窩囊廢,也得把他揍個鼻子開花,揍完就屁股上一 腳把他踢出去。你看這樣一來他們會去了嗎?要是再不肯去, 就槍斃兩個,把餘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轟出去。班長,你要在 後面押隊哪。你自己走在頭裡,後面沒有一個人跟上來,那 有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們也帶出去啊。真是胡鬧一氣。 好了。這就對了。於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靜的口氣--才 以那種極有份量的平靜的口氣,說了聲:"真是薩伏依人。"他 沒有酒喝也只好去了,來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子的 一頭整個兒坍了,他自己的酒哪還找得到呢。一切都是由此 而起的。他沒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只這一回他沒有喝 醉就去了。回來以後,好像那做了醫院的架空索道站就著了 火,過了四天,有些傷員就往後方撤了,也有一些卻沒撤,可 我們還是攻上去又退回來,退到山下--總是退到山下。呵, 蓋蓓·台裡斯來了,奇怪,怎麼滿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 還叫我好寶貝呢......噠噠噠......你還說你挺喜歡我呢......噠 噠噠......有羽毛也好,沒羽毛也好,那可永遠是我的好蓋蓓, 我呢,我就叫哈利·皮爾塞,我們倆上山一到陡坡,總要從 右手裡跳下出租汽車。他每天晚上總會夢見這麼一座山,還 會夢見聖心堂,晶瑩透亮,像個肥皂泡一樣。他的女朋友有1 時跟他在一起,有時卻跟別人作了伴,他也不明白是什麼道 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漲得異樣的高,水面 也一定異樣的平靜。他總還夢見福薩爾塔鎮外有一所黃皮矮 1聖心堂:巴黎的一座教堂。 屋,四周柳樹環繞,旁邊還有一間矮矮的馬棚,屋前還有一 條運河。這個地方他到過千兒八百次了,可從來沒見過有那 麼一所屋子,但是現在每天一到夜裡,這所矮屋就會像那座 山一樣清清楚楚出現在眼前,只是見了這屋子他就害怕。那 好像比什麼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會見到。他倒也巴不得每 天能看一看,只是他見了就要害怕,特別是有時見到屋前柳 下運河岸邊還靜靜的停著一條船,那就怕得更厲害了。不過 那運河的河岸跟這裡的河岸不一樣。運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 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帶差不多,記得當初他們就是在波托格朗 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舉著步槍,在水裡一步一掙扎,爬 上淹沒的河灘而來,最後卻都連人帶槍紛紛倒在水裡。那個 命令是誰下的?要不是腦子裡亂得像一鍋粥,他本來是可以 想得起來的。他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凡事總要看個周詳, 弄個清楚,心裡有了准,臨事就可以應付自如,可是偏偏 這腦子會無緣無故說糊塗就糊塗,比如現在他就糊塗了-- 他躺在營部的一張床鋪上,帕拉當了個營長,他呢,卻穿著 一套倒霉的美軍制服。他仰起身來四下望望;只見大家都瞅 著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來。
  巴黎的一段經歷論時間還要早些,對這一段事他倒不是 怎麼害怕,就算偶爾有些害怕吧,那也無非是因為她跟著別 人走了,要不就是擔心他們還會碰上早先照過面的車伕。他 所害怕的無非就是這些。對前線的事倒是一點也不怕。他的 眼前也不再出現前線的景象了,現在使他心驚膽戰、怎麼也 擺脫不開的,倒是那所長長的黃平矮屋,以及那闊得異乎尋 常的河面。他今天又重來這裡,到了河邊,也去過了鎮上,卻 看到並沒有那麼一所屋子。看到這裡的河也並非如夢中那樣。 那麼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兒呢?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為 什麼他一醒過來就要遍體冷汗,為了一所屋子、一間長長的 馬棚、一條運河,竟會比受到炮轟還嚇得厲害呢?
  他坐了起來,小心地把腿放下;這雙腿伸直的時間一長, 就要發僵;看到副官、信號兵和門口的兩個傳令兵都盯著他, 他也盯了他們一眼,然後就把他那頂蒙著布罩的鋼盔戴上。
  "很抱歉,我沒帶巧克力來,也沒帶明信片和香煙,"他 說。"不過我還是穿著這身軍裝來了。"
  "營長馬上就回來了,"那副官說。在他們部隊裡副官不 過是個軍士,不是個官。
  "這身軍裝還不完全符合規格,"尼克對他們說。"不過也 可以讓大家心裡有個數。幾百萬美國大軍不久就到。"
  "你說美國人會派到我們這兒來?"那副官問。
  "可不。這些美國人呀,個兒都有我兩個那麼大,身體健 壯,心地純潔,晚上睡得著覺,從來沒有受過傷,挨過炸,也 從來沒有碰上過地洞倒塌,從來不知道害怕,也不愛喝酒,對 家鄉的姑娘不會變心,多數從來沒有長過虱子--都是些出 色的小伙子,回頭你們就會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那副官問。
  "不,美洲人。你們看這身軍裝。是斯帕諾裡尼服裝公司 特地裁製的,不過縫得還不完全合乎規格。"
  "北美,還是南美?"
  "北美,"尼克說。他覺得那股氣又上來了。不行,得沉 住點氣。
  "可你會說意大利話。"
  "那又有什麼?難道我說意大利話不好嗎?難道我連意大 利話都不可以說嗎?"
  "你得了意大利勳章呢。"
  "不過拿到了些勳表和證書罷了。勳章是後來補發的。不 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還是連同行李一起都遺失了。反 正那在米蘭還買得到。要緊的是證書。你們也不要覺得不高 興。你們在前線待久了,也會得幾個勳章的。"
  "我是厄立特裡亞戰役的老兵,"副官口平生硬地說。"我 在的黎波里打過仗。"1
  "這真是幸會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一仗一定打得挺苦 吧。我剛才就注意到你的勳表了。你也許還去過了卡索2吧?"
  "我是最近才應徵入伍參加這次戰爭的。本來論年紀我已 經超齡了。"
  "我原先倒是適齡的,"尼克說。"可現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還來幹什麼呢?"
  "我是來讓大家看看這一身美軍制服的,"尼克說。"挺有 意思的,可不是?領口是稍微緊了點,不過不消多久你們就 可以看到,穿這種軍裝的要來好幾百萬,像蝗蟲那樣一大片。 你們要知道,我們平日所說的蟻蜢--我們美國人平日所說 的蟻蜢,其實也就是蝗蟲一類。真正的蟻蜢身個小,皮色綠, 1指1911-1912年的意土戰爭。 2卡索,即喀斯特,是伊斯的利亞半島東北一高地。1917 年在此發生過激戰。 蹦跳的勁頭也沒有那麼大。不過你們千萬不能弄錯,我說的 是蝗蟲,不是蟬--不是知了。蟬會連續不斷的發出一種獨1 特的叫聲,可惜那種聲音我現在一時記不起來了。怎麼想也 想不起來了。剛剛要想起來,一下子又逃得無影無蹤了。對 不起,請讓我歇一口氣。"
  "去把營長找來,"副官對一個傳令兵說。"你受過傷了, 我看得出來的,"他又回頭對尼克說。
  "受過好幾處傷啦,"尼克說。"要是你們對傷疤有興趣, 我倒有幾個非常有趣的傷疤可以給你們看看,不過,我還是 喜歡談談蟻蜢。就是我們所說的蟻蜢,其實也就是蝗蟲一類 啦。這種昆蟲,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經起過不小的作用。說起 來你們也許會感到興趣,你們不妨一邊聽我說,一邊就看我 的軍裝。"
  副官對另一個傳令兵做了個手勢,那傳令兵也出去了。
  "好好的看著這套軍裝。要知道,這是斯帕諾裡尼服裝公 司裁製的。你們也請來看一看吧,"這句話尼克是衝著那幾個 信號兵說的。"我真沒有軍銜,不騙你們。我們是歸美國領事 管的。只管請看,不要有什麼不好意思。睜大了眼睛看也不 要緊。我這就來給你們講美國的蝗蟲。根據我們一向的經驗, 有一種叫做'茶色中個兒'的,那最好了。浸在水裡不容易 泡爛,魚也最喜歡吃。還有一種個兒大些的,飛起來會發出 響聲,很有點像響尾蛇甩響了尾巴似的,刺耳得很,翅膀的 色彩都很鮮艷,有一色鮮紅的,有黃底黑條的,但是這種蟲 1在英文中,蝗蟲和蟬是一個字(locust)。 子翅膀著水就糊,做魚餌嫌太爛,而'茶色中個兒'卻肉頭 肥,汁水足,又結實,儘管各位也許永遠也不會跟這種玩意 兒打交道,不過假如可以冒昧推薦一下的話,我倒覺得這是 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薦的。只是有一點我還應該著重說一下,就 是這種蟲子你要是平空手去捉,或者拿個網拍去撲,那是捉 上一輩子也不夠你做一天魚餌的。那種捉法簡直是胡鬧,是 白白的浪費時間。我再說一遍,各位,那種捉法是絕對行不 通的。正確的辦法,是使用捕魚用的拉網,或者拿普通的蚊 帳紗做一張網。假如我可以發表點意見的話(說不定有一天 我真會提個建議呢),我認為軍校裡上輕武器課,應該把這個 辦法也都教給每個青年軍官。兩個軍官把這樣長短的一張網 子對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頭,躬著身子,一手捏住 網的上端,一手捏住網的下端,就這樣迎著風快跑。蟻蜢順 風飛來,一頭紮在網上,就都兜住了,逃不掉了。這樣不費 多少工夫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說,每個軍官都應 該隨身帶上一大塊蚊帳紗,需要時就可以做上這麼一隻捕蟻 蜢的拉網。各位大概都聽懂我的意思了吧。有什麼問題嗎?如 果對這一課還有什麼不明瞭的地方,請提出來。請只管提出 來。沒有問題嗎?那麼臨了我還想附帶講個意見。我要借用 那位偉大的軍人兼紳士亨利·威爾遜爵士1的一句話:各位, 你們不做統治者,那就得被統治。讓我再說一遍。各位,有 1亨利·休士·威爾遜爵士(1864-1922):英國 陸軍將領,曾在海外殖民軍隊中任要職。後任陸軍參謀學院 院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任西線的英國派遣軍參謀長。 1918年任英軍總參謀長。 一句話我想請你們記住。希望你們走出本講堂的時候都能牢 牢的記在心上。各位,你們不做統治者--那就得被統治。我 的話完了,各位。再見。"
  他脫下了那蒙著布罩的鋼盔,隨即又重新戴上,一彎腰 從掩蔽部的矮門裡走了出去。帕拉維普尼跟著那兩個傳令兵, 正從低窪的公路上遠遠的走來。陽光下熱極了,尼克把鋼盔 脫了下來。
  "這裡真應該搞個冷水設備,也好讓人家把這勞什子用水 沖沖,"他說。"我就到河裡去浸一浸吧。"他就舉步往堤岸上 走"尼古洛,"帕拉維普尼喊道。"尼古洛,你到哪兒去呀?"
  "其實去浸一浸也沒多大意思,"尼克捧著鋼盔,又從堤 岸上走了下來。"干也罷,濕也罷,反正戴著總是討厭。難道 你們的鋼盔就從來不脫?"
  "從來不脫,"帕拉說。"我戴得都快變成禿頂啦。快進去 吧。"
  一到裡邊,帕拉就讓他坐下。
  "你也知道,這玩意兒根本起用也沒有,"尼克說。"我記 得我們剛拿到手的時候,戴在頭上倒也膽子一壯,可後來腦 漿四溢的場面也見得多了。"
  "尼古洛,"帕拉說,"我看你應該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沒 有什麼慰勞品的話,到前線來反而不好。在這裡你也幹不了 什麼事。就算你有些東西可以發發吧,你要是到前邊去一走, 弟兄們勢必都要擁到一塊兒,那不招來炮彈才怪呢。這可不 行。"
  "我也知道這都是胡鬧,"尼克說。"這本來也不是我的主 意。我聽說我們的部隊在這兒,就想趁此來看看你,看看我 的一些老相識。不然的話我也就到增宗或者聖唐那去了。我 真想再到聖唐那去看看那座橋呢。"
  "我不能讓你毫無意義的在這裡東走西走,"帕拉維普尼 上尉說。
  "好吧,"尼克說。他覺得那股氣又上來了。
  "你能諒解我吧?"
  "當然,"尼克說。他極力想把氣按下去。
  "這一類的行動是應當在晚上進行的。"
  "是啊,"尼克說。他覺得他已經按捺不住了。
  "你瞧,我現在是這裡的營長了,"帕拉說。
  "這又有什麼不該的呢?"尼克說。這一下可全爆發了。 "你不是能讀書、會寫字嗎?"
  "對,"帕拉的口氣挺溫和。
  "可惜你手下的這個營人馬少得也真可憐。等將來一旦兵 員補足了,他們還會叫你回去當你的連長。他們為什麼不把 那些屍體埋一埋呢?我剛才算是領教過了。我實在不想再看 了。他們要不忙埋那是他們的事,跟我沒什麼相干,不過早 些埋掉對你們可有好處。再這樣下去你們都要受不了的。"
  "你把自行車停在哪兒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裡。"
  "你看停在那兒妥當嗎?"
  "不要緊,"尼克說。"我一會兒就去。"
  "你還是躺一會兒吧,尼古洛。"
  "好吧。"
  他合上了眼。出現在他眼前的,並不是個大鬍子端起步 槍瞄準了他,沉住了氣,一扣槍機,一道白光,恍惚一個悶 棍打在身上,兩膝一軟跪了下去,一股又熱又甜的東西頓時 堵住在喉嚨口,嗆得他都噴在石頭上,身旁湧過千軍萬馬-- 不,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黃牆長屋,旁邊有一間矮馬棚,屋 前的河闊得異樣,也平靜得異樣。"天哪,"他說,"我還是走 吧。"
  他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帕拉,"他說。"現在天還不晚,我還是早些 汽車回去。回去看要是有什麼慰勞品到了,今兒晚上我就給 你們送來。要是還沒有,等哪天有了東西,天黑以後我就送 來。"
  "這會兒還熱得很呢,你汽車不行吧,"帕拉維普尼上尉 說。
  "你用不到擔心,"尼克說。"我這一陣子已經好多了。剛 才是有點不對勁,不過並不厲害。現在就是發作品來也比以 前輕多了。一發作我自己心裡就有數,只要看說話一嘮叨,那 就是毛病來了。"
  "我派個傳令兵送你。"
  "不用了吧。我認識路的。"
  "那麼你就來,好吧?"
  "一定。"
  "我還是派--"
  "別派了,"尼克說。"算是表示對我的信任吧。"
  "好吧,那就Ciaou1了。"
  "Ciaou,"尼克說。他就回身順著低窪的公路向他放自行 車的地方走去。下午只要過了運河,公路上就是一派濃蔭。在 那一帶,兩邊的樹木一點也沒有受到炮火的破壞。也就是在 那一段路上,記得他們有一次行軍路過,正好遇上第三薩伏 依騎兵團,舉著長矛,踏雪奔馳而過。在凜冽的空氣裡戰馬 噴出的鼻息宛如一縷縷白煙。不,不是在那兒遇到的吧。那 麼是在哪兒遇到的呢?
  "還是趕快去找我那輛鬼車子吧,"尼克自言自語說。"可 別迷了路到不了福爾納普啊。" 蔡 慧譯 1意大利語:回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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