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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

  一次俳句集會,出的題目是新年雜詠。那種場合的俳句是非做不可的。什麼感 懷也浮現不起來,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打開移窗看窗外的夜色,透過厚實樹葉看到 的椿樹花蕾,光澤還不滋潤,裹得又緊又硬。
  我突然想把椿樹的花蕾摘下來看看,手伸了出去,但就這麼伸著,沒摘,只是 觀賞著,後來就用這樣的調子,寫成了這樣的俳句:
初春裡,
摘下椿蕾細觀賞

  未加修改,就把俳句原封不動交了出去。可是,一揭曉,這一俳句卻得了最高 分。要是著眼於季時來考衡的話,這個俳句是根本不夠格的。當時一同交出去的另 一句俳句是這樣寫的:
繭玉[注]上,
搖曳起金風

  這個俳句也不可思議地得了和前一個俳句同樣的分,一起成了最高分。那本是 元旦的清早,攜兒子上淺草寺時摭拾到的一種很美的景致。但寫成俳句卻花去了我 兩個星期的功夫。究竟是前面寫椿樹的句子好些,還是後面寫繭玉的句子好,集會 者覺得難分伯仲,一時爭辯非常熱鬧。但對我說來,兩個俳句一起獲最高分,這還 是第一次。終於有了個可以打打趣的機會,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因而惹得眾人哄 堂大笑,連自吹自擂也能取樂於人,這種事只有在無拘無束、志同道合的俳句集會 上才會有。這次俳句集會我們取名為「十日會」。一天,會員中的一人讓警察盯上 了,進局子關了十天,到了第十天,被帶到署長那裡,受到各種各樣的盤問,末了, 他第一次提起自己是「十日會」會員的事,署長一聽,「是嗎,你也作俳句?」馬 上破顏而笑,「其實我也作俳句,怎麼樣,這個句子?」他指著掛在身後牆上自己 作的俳句道。「給我評點評點」,兩人將警署審查的事櫓在了一邊,不知不覺間把 話題落到了俳句上,這一來,那位年青人的嫌疑便得以開釋,當天就放行回家了。 俳句這東西,沒有貴上賤下的差別,它將人心引導到一種無的境界,因而可以使雙 方心靈無阻礙地溝通。俳句的微妙,便體現在這樣一種時刻,它能讓人反過來採取 一種笑臉相向的方式。俳句的精美與否,對我說來還是第二位的次要的,只要對作 俳句真正用了心,人肯定會因此而變得高貴起來,我想。紀德說過,無功利的,凡 是稱得上無功利的作品,才是尊貴的。他曾因此稱賞過普魯斯特的作品。俳句也只 有堅持無功利,方能臻達高貴。在日本,要進入無功利之境,唯有敬重自然,除此 之外,別無他法。要臻達無之境界,自古至今對於季節的敬重,既是一種技術也是 一種方法。
  對季節作一番思考的話,恐怕誰都知道,季節是自然變遷所致,但實際上再思 索一下自然、變遷究竟又是怎麼回事,就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了。這些鬧不清楚的 事卻起著這麼一種作用,那便是創造出一種更有造詣的熱情。「俳句中可以捕捉到 季節的氣息」,每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便覺得,過分在意這個實在無聊。一代新 人,是不該讓表現在《歲時記》裡的那種季節感束縛住手腳的。要是不去好好研究 季節,以之取代那種陳陳相因的季感,就絕對發現不了嶄新的無之境。在無之境中 有沒有嶄新之無與陳腐之無之區別呢?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對自我意識十分 旺盛的現代人說來,由自己來生成一種嶄新的無之境,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季 節感依然流貫在這種新的無之境裡邊,正像它同樣也流貫在舊的無之境裡邊一樣。 對我們而言,究竟是我們自身這一自然生理現象造成了季節呢,還是季節造成了我 們這種自然生理現象,這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弄明白的事。思考一下的話,我覺得有 關季節的許多饒有意味的東西都留在了這裡邊,值得探討的東西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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