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再用六隻腳行走,六隻腳中似乎有一隻有毛病,因而不得不跛著走。他們擠
在塞得滿滿的火車裡,從埃森經過杜伊斯堡到諾伊斯去,因為一個人總得有一個目標-
-不管是博士帽還是射手銀牌,是天國還是私人住宅,都在通往魯濱遜、世界紀錄和萊
茵河畔的科隆的路途中。
這次長途跋涉雖然歷盡艱辛,但仍在繼續。儘管並不是所有的人,但不少人都在奔
波,他們隨身帶著一袋袋土豆或甜菜。因此--如果說對於甜菜盡可以放心的話--他
們並非走進春天,而是走向聖馬丁島。也就是說,由於是十一月份的緣故,雖然穿著散
發出異味的大衣顯得擁擠不堪,但在充滿了人的車廂裡面旅行,總比坐在圓圓的車廂頂
上,站在搖晃的緩衝器上,或者站在每到一站都必須重新爭奪的車廂踏板上要好受一些。
並非所有的旅客都有相同的目的地。
還在埃森時,馬特恩就已經在為普魯托操心了。在車廂裡面,它那沖人的氣味同晚
熟的土豆、帶著地裡潮氣的甜菜和旅客的臭氣混在一起。
馬特恩迎著風,只聞到機車冒出的煙味。他把帆布口袋捆在身上,在格羅森鮑姆火
車站和卡爾庫姆火車站頂著人流,堅守著車廂踏板。迎著風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看來
是毫無意義的。過去,當他用全副牙齒同圓鋸搏鬥時--人們在背後議論,說他甚至在
潛水時也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過去,他可能還迎著風高聲大叫過。這就是說,他
雖然默不作聲,但小腦袋裡卻裝滿了戲劇角色,匆匆走過蕭索淒涼的地區。在德倫多夫,
他把帆布口袋豎起來放,給一個弱不禁風、很可能還是個教授的鐘表匠讓出了踏板上的
一小塊位置。這個鐘表匠要把八塊煤磚帶到屈佩爾施特格去。在杜塞爾多夫火車總站,
他還能拯救這個人,可是在本拉特,一群暴徒卻把這位教授連同他的煤磚一道捲走了。
只是為了維護正義的緣故,馬特恩強迫那個取代了鐘表匠的位置而非要把他的廚房用磅
秤帶到科隆去不可的傢伙在勒弗庫森轉車。他抬起頭往裡瞧,證實了在車廂裡面還站著
一隻四條腿的狗,而且像一隻狗那樣忠實地望著車廂分成格的窗戶:「就是,就是。只
是還要等一會兒。譬如說這堆磚看來就是米爾海姆了。磚上面沒有刷石灰漿。可是,我
們已經從虎耳草叢中看到雙重記號,看到魔鬼的哥特式獸角,看到大教堂了。在大教堂
所在地,在離那裡不遠處,還有一座與大教堂類似的世俗建築物--火車總站。這兩者
猶如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王位與祭壇、存在與時間、主人與狗,同屬一個整體。」
現在這肯定是萊茵河了!馬特恩在維斯瓦河畔長大。在記憶中,維斯瓦河比萊茵河
還要寬。只是因為馬特恩一家子老得住在河邊--河水的川流不息賦予人們以生活感情
--於是便發生了前往科隆的「十字軍東征」。這也因為馬特恩曾經在這兒呆過,還因
為他的祖先西蒙·馬特爾納和格雷戈爾·馬特爾納兄弟,還有他的堂兄弟巴爾比爾·馬
特爾納經常回來,多數情況下是用火與劍進行報復。這樣一來,德賴爾巷和佩特西利巷
便化成了灰燼,朗加爾滕和巴爾巴拉教堂在刮東風時被燒得精光。瞧,這裡肯定已經有
別的人試過他們的打火機了。如今已經很難找到火棉。再說,馬特恩的報復也不負任何
縱火責任:「我來這兒是為了帶著黑狗和一個按照心、牌和腎的模式命名的名單來進行
審判。必須把這些名字說出來!」
啊,有酸味的、取掉玻璃的、有穿堂風的、神聖的、天主教的科隆火車總站啊!提
著箱子和背著背包的各國人民來到這裡,看著你,聞著你,然後又離開這裡,奔向四面
八方,再也無法忘記你和斜對面的雙層石頭怪物。誰要想理解人,誰就得在你的候車室
裡跪下身來;因為所有的人在這裡都虔誠篤信,相互之間都在喝著淡啤酒時懺悔。不管
他們幹什麼,無論是張著嘴巴睡大覺,還是摟抱著可憐巴巴的行李,或者為天上的打火
石和香煙列舉塵世的價格,不管他們遺漏和隱瞞什麼,補充和重複什麼,他們都在進行
徹底的懺悔。在窗口前,在遍地紙屑的候車室裡--兩人一夥,三人一幫,這是一次非
法集會!--甚至在下面,在鋪上地磚的衛生間裡,啤酒又在那裡暖乎乎地流著。男子
漢們解開衣扣,假裝靜悄悄的樣子,幾乎沉浸在白色搪瓷的海灣裡,低聲耳語著早就聽
到過的故事尾聲。這些尾聲很少是合乎邏輯的,大多數都有一個輕鬆愉快然而又是意料
之中的拐角。要撒尿。撒尿的牡馬們用穿在褲子裡的兩條腿站成空無一物的十字架,站
了好久。他們把右手搭在自己的贅生物上--他們大多數人都已經結婚--用左手撐在
髖關節的部位,用憂鬱的眼睛凝視著,辨認著碑文、獻詞、自白、祈禱、呼聲、詩句和
姓名,這些東西都是用藍鉛筆胡亂塗鴉畫上去的,是用指甲剪、刺或者釘子刻上去的。
馬特恩也這樣做。只是他不用左手撐在髖關節的部位,而是在身後牽著一根皮帶。
這根皮帶是在埃森用兩包駱駝牌香煙換來的,在科隆把他和狗聯結在一起。所有的男人
都要站好久,儘管馬特恩撒的尿已經不再淋在搪瓷便池上,可是他這個「好久」持續的
時間更長。他已經在用手指把一顆又一顆的紐扣--用念主禱文那樣長的時間斷斷續續
地--弄進相應的扣眼裡。他再也不是空洞無物的十字架,而是一本書的書脊。他那雙
近視眼湊得非常近地盯著印刷體和手寫體。這是求知慾,是閱覽室的氣氛。這是猶太教
學者。別妨礙正在埋頭讀書的人!知識就是力量。一個天使走過科隆火車總站那巨大的、
鋪上地磚的、暖乎乎的、發出沖人甜味的、神聖的、天主教的男衛生間。
那裡寫著:「小心!」永遠保留著:「好哇,好哇,拉拉拉拉--燒酒正好傳染虎
列拉1。」在那裡有一個路德教派的釘子胡劃著:「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魔鬼……」讀
起來很費勁的是:「覺醒吧,德意志!」大寫的字母永垂不朽:「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
貨!」在那裡有一個詩人寫著:「不管世態炎涼--我們依然是老朋友。」有一個人說
得簡明扼要:「元首活著!」可是另外一種字跡更善於表述,它補充道:「而且在阿根
廷。」有些簡短的驚呼,譬如:「不!不包括我!昂起頭來!」這些呼叫又重複了一遍。
同樣重複的還有再三把尚未壞掉的、長著輻射狀絨毛的小麵包作為主題的繪畫,還有躺
著的女人,用曼坦那2的目光注視躺著的基督,也就是說,從腳底板進行觀察。最後,
在歡呼聲一恭賀四六年新禧!」和過時的警告一小心敵人聽見!」之間,下面扣上了扣
子、上面還敞開著的馬特恩讀到一個有教名、有地址、不帶押韻的或者褻瀆神明的註釋
的名字:「約亨·薩瓦茨基--弗利斯特登--貝格海姆大街三十二號。」 1虎列拉即霍亂的音譯。前半句為青年男女在跳豐收舞時發出的歡呼聲。
2曼坦那(1431∼1506),又譯文特尼亞,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巴杜亞派畫家。
馬特恩立即--在前往弗利斯特登的路上他已經帶著心、牌和腎--拿出口袋裡的
一顆釘子,他要寫字。這顆釘子在獻詞、自白和祈禱上面,在長著滑稽可笑的絨毛的小
麵包和躺著的曼坦那女人上面,重重地、十字交叉地刻下了這首童謠:「你們別轉身,
咬牙人正在轉悠。」
這是一個沿街村莊,位於科隆與埃爾夫特之間。從郵政總局經過明格爾斯多夫、勒
維裡希、布勞魏勒開往格雷文布羅伊希的公共汽車先要在那裡停一下,在比斯多夫後面
拐向施托梅爾恩。馬特恩用不著問路就找到了。薩瓦茨基穿著膠靴打開門:「哎呀,瓦
爾特,你還活著呀!這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快進來,要不然,你就根本不想到
我們這兒來?」
室內散發出一股煮甜菜的味道。從地下室上來一個裹著頭巾的妞兒,她身上的味道
也並不使人感到好聞一些。「你知道,我們正好在用甜菜熬糖漿,然後我們把它賣掉。
雖說這要費好多工夫,可是每年都可以帶來一些收益。這是我女人,她叫英格,是本地
人,是個小滑頭。到英格這邊來,在這兒。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一個同事。我們有好長
一段時間呆在一個中隊。我的老天爺,你到我們這個倒霉地方來幹什麼。哎,真糟糕,
棒棒要舉高!你設想一下吧,咱們倆在小錘公園裡,關燈--走出餐廳!上,別推三阻
四的。你還記不記得古斯塔夫·道和洛塔爾·布德齊斯基?記不記得弗蘭茨興·沃爾施
萊格爾和杜萊克兄弟?記不記得維利·埃格爾斯?啊,還有奧托·瓦恩克、霍佩和戴克
爾特,還有那個小個子布布利茨?不過,所有這些患難朋友都像約爾德一樣忠實,只是
你們都喝得爛醉如泥,這種事已經好多次啦--那時候你也喝得醉醺醺的。哎呀,我真
有點怕吉賽爾特。我可以請你進另一個房間嗎?--好啦,已經到啦,應當呆在這兒。
現在你講一講,你從哪兒回來,而且來得正是時候?後來,你不在我們中隊的時候,我
們中隊就散伙了。然後誰都可以講:我們當時是盲目的,我們曾經聽從你的口哨聲出去
站崗,一次又一次地出去。這些事都不足掛齒。不過他們願意這樣,尤其是杜萊克兄弟
和沃爾施萊格爾。名譽法庭!衝鋒隊員不偷東西!同志的盜竊行為!--我大哭了一場
--你可以相信我,英格--就在他不得不走的時候。瞧,你現在到底又回來了。先休
息一下,要不就到下面的洗衣間去,在那兒煮甜菜。你可以躺在躺椅上看。哎呀,真是
老笨蛋!我老對英格講:野草除不盡1。英格,是不是?我簡直高興得像個女人。」 1諺語,意指:我們這種人是不會遭殃的。
在舒適的洗衣間裡煮著甜菜,散發出一股甜味。馬特恩懶洋洋地半躺半坐在躺椅上,
嘴裡咬著某種無法吐出來的東西,因為那兩個人非常高興,在旁邊用四隻手熬製糖漿。
她用一個鐵鏟在洗衣間的大圓木桶內攪動,使勁,使勁,這時,只有一隻小手在忙碌;
他負責把火燒得均勻。他們的煤磚成堆地垛著,這是黑色金子。她是一個地道的萊茵河
地區的人,一個有一雙稚氣的大眼睛的妞兒,老是不停地左顧右盼。他幾乎沒什麼變化,
只是肩膀變得更寬了一點。她只是一個勁兒地瞧,一句話也不說。他蝶碟不休地閒扯著
陳年舊事:「你還記得,可能還想得起,由於衝鋒隊的緣故開始進軍,以及哎,真糟糕,
棒棒要舉高吧?」她終於該停止繼續瞧了,因為我還得同他,而不是同英格太太算筆老
賬。因為要熬製糖漿,大家都在發愁。夜裡,笨蛋們跑到地裡去,偷甜菜,把它去皮,
切成小塊,等等,等等。你們不能這麼快就擺脫瓦爾特·馬特恩,因為馬特恩來到這裡,
是為了帶著黑狗和一個按照心、牌和腎的模式命名的名單進行審判。在這些名字當中,
有一個名字可以在科隆火車總站看到。在那裡,地上鋪著瓷磚,像尿一樣熱,它躺在平
靜的搪瓷海灣裡。衝鋒隊中隊長約亨·薩瓦茨基領導著同甘共苦的、既備受歡迎又聲名
狼藉的衝鋒隊朗富爾-諾爾德第八十四中隊。他那些講話既簡明扼要,又充滿感情。每
當他談到元首和德國的未來時,他便充滿了男孩一般的魅力。他最喜愛的歌曲和最喜愛
的燒酒是:《半夜的阿爾貢森林》和總是斷斷續續、沒完沒了喝著的杜松子酒。此外,
他還是個能幹的小伙子。他身體健壯,對人真誠,對共產黨感到徹底失望。正因為如此,
所以就更為堅定不移地相信一種新的思想。他那些針對社會民主黨人布裡爾和維希曼的
行動,發生在波蘭大學生飯店「沃依克咖啡店」的騷動,在斯特芬路曾有八個人緊急出
動……
「你說說看,」馬特恩從躺椅上邁過橫躺著的狗,對著甜菜蒸汽說,「阿姆澤爾到
底怎麼樣啦?喂,你肯定知道。這個人搞一些滑稽可笑的假人。你們在斯特芬路把他叫
來教訓了一頓,就因為他住在那裡。」
在狗看來,這毫無意思。不過,熬甜菜的活兒卻停了一小會兒。感到驚奇的薩瓦茨
基拿著爐子通條說:「呵,這種事真不該來問我。那可是你的主意,在那兒呆一會兒。
我簡直弄不明白,更何況這個人同你交情很不錯--是不是?」
躺椅對著蒸汽回答道:「這有某些原因,私人的原因,我不想進一步探討這些原因。
可我很想知道的是:你們後來是怎樣處置他的。我指的是,你們八個人在斯特芬路抓到
他之後……」
英格太太在瞧著,忙活著。薩瓦茨基並未忘記放煤磚:「怎麼?還有啊。你到底問
到了這件事,我們那時不是八個人,而是九個人,包括你在內一共九個人。你親手去收
拾他,把那裡搶得精光。另外,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可惜我們再也抓不到齊特龍博士了。
他跑到瑞典去了。但是,『可惜』在這兒是什麼意思呢?走運的是,連同最後決定和最
後勝利的全部魔術已經過去了。別來這一套啦。游過去,只是別責怪別人。那時候我非
常生氣。因為咱們倆,我的老兄,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咱們倆誰也不比誰幹淨,是
不是?」
這時,躺椅在嘀咕。普魯托這條狗像一條狗那樣忠實地瞧著。切成小塊的甜菜在漫
不經心地熬著。別煮甜菜,要不然,你身上就要發出甜菜味。太遲了,他們身上已經發
出了同樣的氣味,他們是:火夫薩瓦茨基,頭上長著眼睛的英格太太,無所事事的馬特
恩,甚至還有不只是散發出狗氣味的這條狗。洗衣間裡的鍋爐已經在咕嚕咕嚕地冒泡:
漿熬上幾小時,蒼蠅死於糖尿病。為了克服阻力,英格太太用鐵鏟柄在四周攪來攪去。
誰也不應該在攪動糖漿時攪起過去的事情。薩瓦茨基往爐裡放上最後一些煤磚。必須把
甜菜撈起來--上帝的小便裡有糖!
然後,是時候了,薩瓦茨基作出決定,把兩升大的凸肚瓶排成兩行。馬特恩想幫忙,
可是不讓他幫。「不,我親愛的。不過,要是你不喜歡糖漿,那咱們就上去,喝一杯酒。
要喝上幾杯慶祝我們的重逢,英格小寶貝,怎麼樣?」
他們用馬鈴薯酒慶祝重逢。那裡給英格小寶貝備有蛋黃利口酒。薩瓦茨基一家於為
自己的種種社會關係已經作好了充分準備。一幅巨型油畫《山羊》、兩個落地大座鐘、
三把安樂椅、一張放在腳下的純毛地毯、一台音量調得很低的大眾收音機和一個裝上了
玻璃的椴木書櫥。書櫥裡裝著一套三十二卷本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百科全書。A猶如
「abblasen」(吹掉)--蒸汽鍋爐馬特恩已把汽排空。B猶如「Bacchanal」(狂飲的
鬧宴)--現在讓我們盡情快樂吧。C猶如「Cato」(加圖)--此外,我認為,咱們
還是打開一瓶酒喝個精光吧。D猶如「Danzfg」(但澤)--東邊更美,可是西邊更好。
E猶如「Eau de Cologne」(科隆香水)--我給你講,俄國喝起這種香水來,就像喝
小花上面的露水一樣。F猶如「Fadenkreuz」(光學儀器上的十字線)--那時候我把
子彈壓上膛,直射,瞄上了,瞄上了,子彈飛出去了。G猶如「Galle」(膽囊)--現
在別去翻那些陳年老賬。H猶如「Hahnrei」(戴綠帽子的丈夫)--這就是說,在我們
這兒沒有嫉妒。I猶如「Inge」(英格)--現在給我們跳個舞吧,不過要東方情調的。
I猶如「Jackett」(西裝上衣)--老兄,你倒是脫下你這身獵裝呀。K猶如「Kabale」
(陰謀)--你曾經當過演員,現在就當一次吧。L猶如「Lachgas」(笑氣)--英格
小寶貝,別咯咯地笑了,這個人在扮演弗蘭茨·莫爾。M猶如「Maas」(馬斯河)--
直至梅曼河。N猶如「Nachgeburt」(胞衣)--現在不用哭了,你很可能又會得到一
樣東西。O猶如「Oase」(寧靜的地方)--讓我們在這裡建造一座茅屋吧。P猶如
「Palastina」(巴勒斯坦)--人們應當把那些人弄到那兒去,要不就弄到馬達加斯
加1去。Q猶如「Quadrat」(正方形)--那我就給你講吧,三人一道走比四人一起走
要好得多。R猶如「Rabbiner」(猶太教經師)--此人很可能在一張紙條上給我寫,
我對他很不錯。他名叫魏斯博士2,住在馬滕布登二十五號。S猶如「Saalschlacht」
(廳堂大戰)--我也許參與過十五次廳堂大戰,有十次為共產黨,至少有二十次為納
粹,但是在多數情況下,我今天還能分得清的只不過是那些場所罷了。它們是:奧拉跑
馬廳、德拉咖啡店、比格爾草地和小錘公園。T猶如「Tabak」(煙葉)--我們用十二
件有缺陷的針織品換來全套餐具,另外還有那些杯子。U猶如「Uhr」(表)--這是一
塊瑞士表,這表有十六鑽。V猶如「Vater」(父親)--據說我父親同古斯塔夫一道淹
死了,你父親呢?W猶如「Walter」(瓦爾特)--現在你已坐在他懷裡,只是一個勁
兒地瞧,使人感到無聊。X猶如「Xanthippe」(潑婦)--費爾德本是一個少婦,有可
能同她一道去偷東西。Y猶如「Yankee」(美國佬)--那時候並非沒有輪到美國佬,
也並非沒有輪到湯姆大叔。Z猶如「Zapfenstreich」(晚點名號)--現在我們大家一
起睡覺去。舉起酒杯!夜晚還長。我睡左邊,你睡右邊,咱們已經把英格小寶貝夾在中
間了。可是狗不能上床。這個吉賽爾特就呆在廚房吧。然後咱們去吃點東西,東西已經
準備好了。要是你還想洗一洗的話,小瓦爾特,那裡有肥皂。 11938年納粹黨首腦們曾討論過一個計劃,準備將歐洲所有的猶太人轉移到馬達加斯加。
2魏斯博士是胡富爾猶太教堂的經師,大約在1939年流亡國外。
三個人躺下了。在這之前,他們喝完了咖啡杯裡的馬鈴薯酒和蛋黃利口酒,英格小
寶貝跳完了獨舞,馬特恩演完了獨角戲,薩瓦茨基給自己和那兩個人講完了過去和現在
的故事。他們在廚房裡給狗準備了一個舖位,自己也趕快用肥皂洗了洗,爬上了適用於
航海的雙人床。薩瓦茨基一家於把這張床稱為婚姻城堡,他們用七瓶兩升大的瓶裝甜菜
糖漿才買下它。從來沒有三個人一起睡--要不然,你們三個人都醒著。
馬特恩寧願睡左邊。薩瓦茨基作為主人有右邊的位子也就心滿意足了。中間屬於英
格小寶貝。啊,昔日的友情在經歷三十二次廳堂大戰變得冷淡之後,現在又重新在搖搖
晃晃的婚姻城堡中得以重溫。帶著黑狗來到這裡進行審判的馬特恩用體貼入微的手指量
出英格空隙。這時,他碰到了朋友那好心好意的丈夫手指。兩人的手指就像當年在比格
爾草地,在奧拉的跑馬廳,或者在小錘公園餐廳的櫃台旁那樣,親親熱熱,體貼入微,
好心好意地合在一起,感覺到舒舒服服,然後又慢慢分開。這樣做使她很開心,居然有
這麼多名堂和花樣。這使朋友們受到鼓舞,馬鈴薯酒使人昏昏欲睡。要舉行一場速度上
的比賽,頭挨著頭比一比。哦,敞開大門的夜晚啊,這時候英格小寶貝必須睡到英格一
側,好讓這位朋友從頭開始測量她,好讓丈夫能夠彬彬有禮地從船尾跟上來。儘管她身
材嬌小,具有萊茵河地區人那種身段優美的特點,但是英格空隙卻提供了非常寬敞的居
住權和住處。要是不感到惶恐不安就好啦。哦,友情,錯綜複雜的友情啊!每個人都換
上了另一副面孔。種種意圖,主導動機,殺人動機,千差萬別的求學之路,對複雜和諧
的渴求,有如此多的環節!在這兒是誰在吻誰呢?是你還是我?誰還想吹噓自己的財產?
誰在擰自己,好川對立面也大叫大喊?誰想帶著這些按照心、牌和腎的模式命名的名字
來這裡進行審判?讓我們都公平合理吧!每個人都想在朝陽的一面趴一下。每個人都想
在美好的一面躺一下。每一張三個人睡的床都需要一個裁判。啊,生活多麼豐富多彩啊!
天堂擬訂了六十九個位置,地獄提供給我們結節,金屬小圓圈,平行四邊形,香煙頭,
鐵砧,希奇古怪的迴旋曲,天平,三級跳遠,僻靜的住處,還有在英格空隙冒出來的名
字:英格膝蓋--吃糖英格--英格叫喊--咬食英格,英格魚,是的英格,分腳跳英
格,呼吸英格,啃食英格--英格疲勞,英格停工,英格休息--醒來英格,睜眼英格,
有客來訪英格,拿鱈魚肝來英格,兩朋友英格,你的腿我的胳臂英格,他的胳臂你的腿
英格--英格三重唱--三位一體英格,請別睡著英格,轉過身去英格--如此漂亮英
格,已經遲了英格,今天干了很多活兒英格,甜菜英格--糖漿英格--狗困了英格-
-晚安英格--親愛的上帝在瞧英格!
現在,他們躺在黑洞洞的、過去是四方形的屋子裡,不均勻地呼吸著。誰也沒有輸,
所有的人都贏了。三個勝利者在一張床上。英格抱著她的枕頭。兩個男人在張開嘴巴睡
大覺。聽起來好像是他們在鋸木頭似的。他們在砍伐古滕貝格紀念碑四周整片漂亮的耶
施肯塔爾森林,砍倒一根又一根山毛櫸。埃爾布斯山已經光禿禿的了。很快就可以看到
斯特芬路了,可以看到一個挨著一個的別墅。在斯特芬路的這樣一個別墅中,埃迪·阿
姆澤爾住在一些裝上椴木護牆板的房間裡,製作真人大小的稻草人。這一個稻草人表現
的是一個睡大覺的衝鋒隊隊員;另一個稻草人表現的是一個睡大覺的衝鋒隊中隊長;第
三個稻草人表現的是一個女孩,她從上到下,全身沾滿了吸引螞蟻的甜菜糖漿。當這個
普通的衝鋒隊隊員在睡夢中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時,那位衝鋒隊中隊長通常都在打呼嚕。
只有那個糖漿女未發出絲毫聲響,可四肢卻在動個不停,因為身上到處都是螞蟻。在外
面,耶施肯塔爾森林的漂亮、光滑的山毛櫸一根接一根被砍掉--再說,這很可能還是
一個山毛櫸果實的豐年呢--就在這裡,埃迪·阿姆澤爾正在他那斯特芬路的別墅裡制
作第四個真人大小的稻草人,一隻活動的、十二條腿的黑狗。為了讓這隻狗能夠汪汪大
叫,埃迪·阿姆澤爾給它安上了一個發聲的機械裝置。現在它正汪汪大叫,叫醒打鼾者、
咬牙人和身上螞蟻橫行的糖漿人。
這是廚房裡的普魯托。它想要人家聽到它的吠聲。三個人都從一張床上翻身爬起來,
相互之間也不道一聲早安。「千萬別三個人一起睡--要不然,你們三個人都睡不著。」
吃早飯時,有牛奶咖啡和糖漿麵包。每個人都在啃自己的麵包。每個人,每個人,
每個人。每種糖漿都太甜。每團烏雲都已經下過雨。每個房間都過於四四方方。每張臉
上都露出反對的神情。每個孩子都有兩個父親。每個腦袋都在想著別的事情。每個巫婆
都更會釀製。有三個星期之久的早餐復早餐。每個人都在啃自己的麵包。這出三人劇早
已列在上演節目表上。秘密的和半公開的意圖就是:將喜劇分為一出獨角戲:約亨·薩
瓦茨基獨自一人熬甜菜。分成一出兩人竊竊私語的戲劇:小瓦爾特與英格小寶貝賣一條
狗,變得富有和幸福;可是馬特恩不想賣,於是兩人竊竊私語。他寧肯單獨同這條狗在
一起,再也不肩並肩地同她呆在一起。
這當兒,在四方形的起居室兼臥室外面,也就是在弗利斯特登與比斯多夫之間,甚
至也在英根多夫與格萊森之間,同樣地,在羅默爾斯基爾興、普爾海姆與克瓦德拉特-
伊興多夫之間,是戰後的寒冬。出於非納粹化的原因而下著雪。每個人都把物品和事實
放到寒冬地區去,好讓它們被雪蓋住。
馬特恩和薩瓦茨基為那些對此毫無過錯的生物做了一個小小的鳥籠。他們想把鳥籠
支在園子裡,從廚房的窗戶往外觀察。薩瓦茨基回憶道:「我只有一次看到這麼多雪堆
成一堆。那是三七年到三八年的事,那時我們去拜訪斯特芬路的那個胖墩兒。當時就像
今天這樣下著雪,一個勁兒、一個勁兒地下。」
後來,他在洗衣間裡給那些兩升大的瓶子塞上軟木塞。這當兒,這一對深居簡出的
年輕人已經數過露天裡的所有麻雀。因此,他們的愛情必然有發揮作用的場所。他們同
狗一起從從容容地走過著名的三角形地區,即費利斯特登一比斯多夫一施托梅爾恩地區,
卻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值得一提的地方,因為周圍雪花飄舞,紛紛揚揚。只有那些在比斯
多夫一施托梅爾恩公路沿線--這條公路從貝格海姆一埃爾夫特出發,伸向萊茵河畔的
沃林根--矗立著的電報桿使小瓦爾特和英格小寶貝想起,這個冬天就要結束,這場雪
即將過去。從前在積雪下面長著甜菜,他們今天仍以這些甜菜所提供的物質為生;他說
的是四張嘴全在內,因為狗也得好好飼養;當她說,必須把它賣掉,這條野狗該攆走時,
她愛的只是他,他、他、他:「要是不這麼冷的話,我真想乾脆呆在這兒,在野外,站
著,躺著,在藍天下,在大自然之中--可是這條狗必須走,聽見嗎?它讓我心煩!」
普魯托仍然一身黑色。白雪與它相配,巧奪天工。英格小寶貝想哭,可是太冷了。
馬特恩寬大為懷,他在公路一邊積滿白雪的電報杯之間說著吉利的事--人們往往只有
在告別之前或者即將告別時才這樣講。他甚至對他特別喜愛的詩人1也要發洩一通--
中學畢業生在談論自我--蠟菊和玫瑰花的殘枝敗葉。但是他並未沉醉於因果論遺傳學,
而是及時地轉上了存在論的軌道。英格小寶貝喜歡這樣。這時,他一面伸手抓住雪片,
一面大喊大叫,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發出噓聲,從嘴裡擠出幾句希奇古怪的話來:
「我為自己而存在!決不存在世界,而只有世界化。自由是通向自我的自由。自我實存
著。這個正在構思中的自我就是在構思中的其中。自我,正處於某種狀態的、有傾向性
的自我。自我,世界藍圖!自我,創立的本源!自我,可能性--土壤--憑證!自我,
基礎,建立在墮落的基礎上!」 1指德國詩人員思(1886∼1956),後面的詞句摘自他的詩歌《遲來的我》。
在聖誕節前不久,英格小寶貝體會到了這番莫名其妙的談話的含義。雖然她已為禮
品桌準備了好多既可愛、又實用的小禮物,但他還是走了。他走了--「把我帶走吧!」
--他要自我、自我、自我獨自一人同狗一道過聖誕節。「把我帶走吧!」--因此,
她在離施托梅爾恩不遠處的積雪中大聲哀求:「帶我走吧!」雖然她是如此微弱地把自
己的聲音灌進男人毛茸茸的耳朵,但是每一個字卻都在往裡灌。每一個音都在逐漸減弱。
英格小寶貝停下步來。
此人到這裡來,是為了帶著黑狗和按照心、牌和腎的模式命名的名字進行審判。現
在,在他說出了約亨·薩瓦茨基連同他妻子的名字之後,他便離開這個熬製甜菜的廚房,
乘火車到萊茵河畔的科隆去了。在神聖的火車總站,憑著兩根發誓報仇的手指,主人和
狗一共六條腿,再一次站到了車站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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