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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國王和王后到邊境巡行——作者隨侍——敘述作者離開這個國家的情形——他 又回到英國。
  我一直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終有一天我會恢復自由,雖然我想不出用什麼方法, 也設計不出任何有一點點成功希望的計劃來。我乘坐的那艘船據說是第一艘被刮到 這一帶海岸附近的船隻。國王發佈嚴令,什麼時候再有這樣的一艘船出現,就一定 得將它押上岸,所有水手和乘客裝進囚車帶到洛布魯格魯德。他一心要替我找一個 身材與我一樣大的女人,那樣就有為我傳種接代的人了。可是我想我死也不會受那 樣的恥辱,留下後代被人像溫順的金絲雀那樣在籠子裡養著,到後來說不定還會被 當稀罕玩物在王國的貴人們中間賣來賣去。說心裡話我的確是受到了優惠的待遇: 我是一位偉大的國王和王后的寵兒,全朝廷的人也都喜歡我;但我處的地位卻有辱 我們人類的尊嚴,我也永遠忘不了我給家人立下的那些誓言。我想跟可以與之平等 交談的人們在一起,在街上或田野走著,我不用擔心會像小狗或青蛙那樣被人一腳 踩死。但是,我沒有想到,我竟很快就獲救了,獲救的方式也不同尋常。這件事的 全部經過在後面我將詳盡的講出來。
  我至此在這個國家已經有兩個年頭了。大約在第三年開始的時候,格蘭姆達爾 克立契和我陪同國王和王后到王國的南海岸巡行。和平時一樣,他們把我放在旅行 箱裡帶著;這箱子我以前描寫過,有十二英尺寬,是個十分方便舒適的小房間。我 吩咐他們用四根絲繩給我安一張吊床,在我的屋裡有時候我讓騎馬的僕人把我擱在 他前面,這樣顛簸就可以減輕一點。一路上我就常常在吊床裡睡覺。在屋頂稍稍偏 離吊床正中的位置,我讓細木匠開了一個一英尺見方的孔,這樣我熱天睡覺時也可 以呼吸新鮮空氣。孔上有一塊木板,順著一條槽可以前後拉,這樣我可以隨時把它 關上。
  我們的行程結束時,國王認為應該再到他在弗蘭弗拉斯尼克的一座行宮去住幾 天;弗蘭弗拉斯尼克是離海邊不到十八英里的一座城市。格蘭姆達爾克立契和我由 於長途旅行都感到萬分勞累。我有點受涼,而可憐的姑娘病得門都不能出了。我非 常希望見一見大海,如果有機會,這也是我唯一可以逃生的地方了。我把病情表現 得要比實際重得多,希望帶一位我很喜歡的僕人離開城市到海邊去呼吸一下海上的 新鮮空氣。他們有時也把我托付給這個僕人。我永遠也忘不了格蘭姆達爾克立契是 多麼不情願地答應的,也永遠忘不了她一再叮囑僕人要小心照看我;她當時哭成了 一個淚人兒,好像對將要發生的事有某種預感。僕人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行宮,走 了約半個小時,來到了海邊的岩石上。我吩咐他把我放下。我將一扇窗子推上去, 不住地對著大海鬱鬱地。充滿渴求地張望。我感到很難受,就對僕人說我想上吊床 小睡一會兒,希望那樣會好一點。我爬進吊床,僕人怕我受涼將窗子又.放下了。 我很快就睡著了,所能猜測到的只是:我睡著了,僕人想不會有什麼危險事發生, 就去岩石間找鳥蛋,因為我在前面曾從窗口看到他在那裡四處尋找,並且還就在巖 縫間揀著了一兩個鳥蛋。就算是這樣吧,我卻忽然被驚醒了,箱子頂上為了攜帶方 便安裝的一個鐵環被猛地扯了一下,我感覺箱子被高高地舉到空中,然後以極快的 速度向前飛馳。開頭那一下震動差點兒把我從吊床上掀下來,不過隨後倒還很平穩。 我盡量提高嗓門大喊了幾下,卻一點也不管用。我朝窗口看去,但除了雲和天,什 麼也看不見。我聽到頭頂上有一種像是翅膀在扇動的聲音,這才開始意識到我此時 的悲慘處境。原來是一隻鷹用它的嘴叼起了我箱子上的鐵環,打算像對付縮在殼裡 的烏龜一樣,把箱子摔到岩石上,再把我的肉身啄出來吞吃掉。這種鳥非常機靈, 嗅覺也十分敏銳,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發現獵物,就是獵物躲在比我這兩英吋厚的木 板更安全的地方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一會兒功夫,我感覺到翅膀扇動的聲音越來越快,我那箱子就像颳風天氣的 路標牌一樣上下搖晃。我聽到了幾聲撞擊的聲音,我想那是鷹遭到了襲擊(我現在 已完全肯定用嘴銜住我那箱子上的鐵環的一定是只鷹)。接著,我猛然感覺到自己 在直往下掉,有一分多鐘的樣子,可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我差點兒接不上氣來。 忽然啪的一聲巨響,我不再往下掉了;那聲音我聽起來比尼亞加拉大瀑布[注]還要 響。隨後又是一分鐘我眼前一片漆黑。接著箱子高高地漂起來,使我從最上面的窗 子裡看到了光亮。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是掉進海裡了。我那箱子,由於我身體的重量 和裡邊的東西,再加上為了加固而在箱子頂部及底部四角釘上去的寬鐵板,浸在水 中大約有五英尺。我那時就猜想,現在還是這麼認為,那只叼著我箱子往前飛的鷹 大概正被另外兩三隻鷹追趕著,它們想分享我這一份活點心;那只鷹為了自衛,不 得不扔下我去同它們搏鬥。釘在箱子底部的鐵板最堅固,所以箱子往下掉時得以保 持平衡,也避免了在水面上砸得粉碎。所有的接縫處槽縫都做得很嚴,門也不是靠 鉸鏈來開關的,而是像窗戶那樣是上下拉動式,所以我這小屋關得嚴嚴實實,幾乎 沒有一點水滲進來。因為缺乏空氣,我都感到快要給悶死了,所以就先冒險拉開前 面已提到的屋頂上那塊透空氣用的活板,這才好不容易從吊床上爬了下來。
  那時我多麼希望我能和我親愛的格蘭姆達爾克立契在一起啊!其實我們分開不 過才一個鐘頭!說句心裡話,雖然我自己正遭遇著不幸,但還是禁不住要替我那可 憐的保姆傷心。丟了我,她該有多痛苦,而王后一生氣,她這一輩子也就完了。許 多旅行家大概還不曾遭遇過我這麼大的艱難和痛苦;在這危險關頭,我時刻擔心我 那箱子會被撞成粉碎,一陣狂風一個巨浪也至少可以將它掀翻。只要一塊窗玻璃上 來一道裂口,我馬上就送命;也幸虧當初為防止旅行時出意外在窗子外安上了結實 的鐵絲格,此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保護措施了,要不然窗戶哪還能保得住。我看到我 的房子有幾處縫隙已經開始滲水,雖然漏不很大,但我還是盡全力將漏堵住。我實 在沒有辦法推開我那小屋的屋頂,要不然我肯定要那麼做;坐到箱子頂上去,至少 可以讓我把生命多維持幾個小時,總比這麼關禁閉要強(我說這是關禁閉)。可是, 就算我一兩天裡躲過了這許多危險,到頭來除了飢寒交迫悲慘地死去外,我還能有 什麼期望呢?我在這處境下已呆了有四個小時,時時刻刻都在想我已死到臨頭;我 也確實希望自己死掉算了。
  我已經告訴過讀者,我那箱子沒有開窗的一面安有兩個結實的鎖環,經常帶我 騎馬出去的僕人總是從這鎖環裡穿一根皮帶,把箱子綁在腰間。我正在發愁,突然 聽到,至少我以為我聽到了,箱子安著鎖環的一面發出一種摩擦聲;我馬上就開始 想像是什麼東西在海水裡拖著箱子前進,因為我時時感覺到有一種拖拉的力量,激 起的浪花幾乎高到窗戶的頂部,差不多使我陷入一片漆黑。這給了我一線獲救的希 望,儘管我想像不出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冒著危險將一直釘在地板上的一張椅子 的螺絲旋開,又費不少勁把它搬到正對著我剛才打開的活動木板的下面,重新用螺 絲固定在地上。我爬上椅子,將嘴盡可能地湊近洞口,用我掌握的各種語言大聲呼 救。接著我又將手帕系到我平時一直隨身攜帶的一根手杖上,伸出洞去,在空中搖 動了好幾下;要是附近有什麼大小船隻,水手們見了就會猜到這箱子裡關著一個倒 霉鬼。
  我發現我所能做的一切全都沒有什麼效果,不過我倒明顯感覺到我這小屋在往 前移動。過了一個小時,或者還要久一點,箱子安著鎖環而沒有開窗的一面撞到什 麼硬東西上。我擔心那是塊礁石。這時我感到比以前頗得更厲害了。我清清楚楚地 聽到箱子頂上有響聲,像是纜繩穿過那鐵環發出的摩擦聲。接著我發現自己在一點 點地往上升,至少比原先升高了三英尺。我於是再次將手杖連手帕伸出去,大聲呼 救,直喊到嗓子都快嘶啞了。我的呼救得到了反應,我聽到外面大叫了三聲,這真 叫我欣喜若狂;沒有親身體會的人哪會感受到這樣的狂喜!這時我聽到頭頂有腳步 聲,有人對著洞口用英語大喊:「下面有人嗎?快說話!」我回話說我是英國人, 命運不好,遭遇了任何人不曾遭遇的最大的災難;我說盡好話,求他們快把我從這 暗牢裡救出來。那聲音回答說,我已經安全了,因為我的箱子已經拴到了他們的船 上,木匠馬上就到,在箱子頂上鋸一個大洞,就可以把我拉出來。我回答說用不著, 那樣做也太費時間,只需讓一名水手用手指頭鉤住鐵環,將箱子從海裡提到船上, 再放到船長室去就行了。有人聽到我這麼胡說,以為我是瘋了,還有人則大笑起來。 我確實一點也沒有想到,這時候我是和一幫身材和力氣都跟我一樣的人在一起了。 木匠來了,幾分鐘就鋸了一個四英尺見方的通道口。接著放下來一個小梯子,我爬 上去,就這樣被他們弄到了船上。此時我已虛弱至極。
  水手們一個個都非常驚奇,問了我無數的問題,我卻無心回答。我見到這麼多 矮子,一下子也糊塗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的眼睛已看慣了我剛剛離開的那些龐然 大物,所以就把這些人看成是矮子了。可是船長托馬斯·威爾柯克斯先生是個誠實 又可敬的什羅普郡[注]人,他見我快要暈倒了,就帶我到他的艙裡,讓我服了一種 強心藥使我安定下來,又叫我上他自己的床,勸我稍稍休息一會兒,這我真是太需 要了。我在睡去之前告訴他,我那箱子裡有幾件珍貴的傢具,丟了未免可惜:一張 很好的吊床、一張漂亮的行軍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還有一個櫥;小屋的四壁 都掛著,也可以說是墊著綢緞和棉絮。如果他叫一名水手去把我那小屋弄到他艙裡 來,我可以當面打開,把我那些物件拿給他看。船長聽我說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斷定我是在說胡話了;不過(我猜想他當時是想我讓安頓下來)他還是答應按照我 的要求吩咐人去辦這件事。他來到甲板上,派幾個人到我的小屋裡把我所有的東西 都搬了出來,墊襯在牆壁上的東西也都扯了下來(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不 過椅子、櫥還有床架都是用螺絲釘在地板上的,水手們不知道,硬使勁往上扯,結 果大多毀壞了。他們又敲下了幾塊木板拿到船上來用,想要的東西全拿光後,就把 空箱子扔進了海裡;因為箱底和四壁有不少裂縫,箱子當即就沉了下去。說真的, 我很高興沒有親眼看著他們將東西毀壞,因為我相信,讓一件件往事重新在腦海中 經過,我一定會感觸萬端的,而這些事我寧願忘掉。
  我睡了幾個小時,但不斷地為夢所擾;我夢見了我離開的那個地方,夢見了我 剛剛躲過的種種危險。不過一覺醒來,我覺得自己精力已大為恢復。這時大約已是 晚上八點鐘了,船長想我也是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就立即吩咐開晚飯。他見我 已不再是瘋樣,說話也前後連貫,就十分友好地招待我。當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人 的時候,他要我把旅行的情況告訴他,我是怎麼乘坐那隻大得嚇人的木頭箱子在海 上漂流的。他說,中午十二點鐘的樣子,他正拿著望遠鏡在瞭望,忽然在遠處發現 了那東西,還以為是一艘帆船,心想離他的航線不太遠,自己船上的餅乾又快吃完 了,就想趕上去從那船上買一些過來。船靠近了才發現他錯了,就派人坐長舢板去 探探我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的水手們回來都十分害怕,發誓說他們看到了一座漂流 著的房屋。他笑他們說傻話,就親自坐小船去看,同時吩咐水手們隨身帶一根結實 的纜繩。當時風平浪靜,但繞著我劃了幾圈,發現了我箱子上的窗戶和保護窗戶的 鐵線框格,又發現一面全是木板,沒有一點透光的地方,卻安著兩個鎖環。他於是 命令水手把船划到那一面去,將纜繩拴上其中的一隻鎖環後,就叫他們把我那櫃子 (這是他的話)向大船拖去。箱子到船邊後,他又下令再掛一根纜繩到安在箱頂的 鐵環上,然後用滑車把箱子吊起來。可是全體水手一齊動手,也只不過吊起兩三英 尺。他說他們看到了我從洞裡伸出來的手杖和手帕,斷定一定有什麼不幸的人被關 在那洞裡了。我問他起初發現我的時候,他和水手們可曾看見天空有沒有什麼大鳥。 他回答說,我睡覺的時候,他同水手們談過這事,其中有一個說他是看到有三隻鷹 朝北方飛去,不過他並沒有說它們比普通的鷹大。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它們飛得太高 的緣故。他當時請不透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接著問船長,他估計我們離陸地 有多遠了。他說,據他最精確的計算,至少有一百里路。我告訴他,他肯定多算了 差不多一半的路程,因為我掉進海裡時,離開我來的那個國家還不到兩個小時。聽 我這麼一說,他又開始認為我的腦子有毛病了;他暗示我,我是神經錯亂,勸我到 他給我預備的一間艙房裡去睡覺。我告訴他讓他放心,他這麼友好地招待我、陪我, 我早已恢復過來了,神志也跟平時一樣完全清醒。他這時卻嚴肅起來,說想坦率地 問我一句,是不是我犯了什麼大罪,按照某個君王的命令受到懲罰,把我丟到那個 櫃子裡面,就像別的一些國家對待重罪犯那樣,不給食物,強迫他上一隻破船到海 上漂流;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我還能心神安寧嗎?他說雖然很懊惱把這麼一個壞 人搭救上船,可他還是說話算話,一到第一個港口就送我平安上岸。他又補充說, 我一開始對水手們盡說胡話,後來又對他去講,什麼小屋,櫃子,加上我吃晚飯時 神情舉止都很古怪,他就越來越懷疑了。
  我請求他耐心聽我講我的故事。我把自己最後一次離開英國到他發現我那一刻 為止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事實總是能說服懂道理的人。這位誠實而可敬 的先生有幾分學問,頭腦也很清楚,他很快就相信我是坦誠的,說的都是實話。但 為了進一步證實我所說的一切,我請求他吩咐人把我的櫥拿來,那根的鑰匙還在我 的口袋裡(他已經把水手們怎麼處理我那小屋的情形都告訴了我)。我當著他的面 把櫥打開,把我在那個國家收集到的那點珍奇玩意兒拿給他看。說來也真怪,我居 然得以從那裡被救了出來。這裡面有我用國王的鬍子茬做的一把梳子;還有一把也 是用同樣的材料做成的,不過是裝在王后剪下來的一片大拇指指甲上,我用那指甲 做了梳子的背。還有幾根縫衣針和別針,長度從一英尺到半碼不等;四根像細木匠 用的平頭釘一樣的黃蜂刺;王后梳下來的幾根頭髮;還有一枚金戒指,那是王后有 一天特別客氣送給我的;她把戒指從小指上取下,像套項因似地把戒指一下扔過來 套到我頭上。為了報答船長對我的款待,我請他收下這枚戒指,可他堅決拒絕了。 我又拿出我親手從一位皇室侍女腳趾上割下的一隻雞眼給他看;它有一隻肯特郡[注] 生產的蘋果那麼大,長得很堅硬,我回英國後把它挖空做成了一隻杯子,還用白銀 把它鑲了起來。最後我還請他看了我當時穿在身上的褲子,那是用一隻老鼠的皮做 成的。
  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接受我的任何東西,只是有一顆僕人的牙齒,我見他 十分好奇地在那兒仔細端詳,覺得他很喜歡,就硬勸他收下了。他千恩萬謝地接了, 這麼一件小東西其實不值得他這麼道謝的。那牙齒是一位技術不熟練的外科醫生從 格蘭姆達爾克立契的一個害牙痛的僕人嘴裡錯拔下來的,它其實和他嘴裡的其他牙 齒一樣是好好的,我把它洗乾淨,放到了櫥裡。牙齒有一英尺長,直徑四英吋。
  船長對我這一番簡單明瞭的描述十分滿意。他說他希望我們回英國後我能把這 一切寫下來公之於世。我的口答是:我覺得我們寫旅行的書已經太多了,現在不來 點別出新裁根本就不行。我因此很懷疑一些作家考慮的不是什麼真實性,而是他們 自身的虛榮心和利益,要麼就是為了博得無知讀者的歡心。我的故事卻只有一些普 普通通的事件,別的很少,我不會像大多數作家那樣,筆底下儘是些關於奇怪的草、 木、鳥、獸,或者野蠻民族的野蠻風俗、偶像崇拜等等華而不實的描寫。儘管如此, 我還是感謝他的好意,並答應他考慮寫書的事。
  他說,有一件事他覺得很奇怪,就是我說話的聲音為什麼這麼大?他問我是不 是那個國家的國王和王后都耳朵有毛病?我跟他說,兩年多來我一直這麼說習慣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他和水手們說話的聲音低得像是在耳語,不過我聽還是聽得蠻清 楚的。在那個國家裡,我說話就像一個人站在大街上跟另一個從教堂的塔頂向外探 望的人說話一樣,除非他們把我放在桌上,或者托在什麼人的手上,說話聲音才不 必那麼響。我告訴他,我還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就是我剛上船那會兒,水手們全都 圍著我站著,我都以為他們是我平生見過的最不起眼的小人兒呢。真的,我在那個 君王的國土上的時候,兩眼已經看慣了龐然大物,一照鏡子就受不了,因為相形之 下,實在自慚形穢。船長說我們一道吃晚飯時,他就發覺我看什麼東西都帶一種驚 奇的目光,好像總忍不住要笑似的,他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認為我有點神經 失常。我回答說他講得很對。我看到那菜盤子只有三便士銀幣那麼大,一條豬腿幾 乎不夠一口吃的,酒杯還沒有胡桃殼大,我怎麼能忍住不笑。我接著又以同樣的方 式把他的其餘家用器具和食物形容了一番。我在為王后效命時,雖然她吩咐人給我 預備了一整套小型日用品,我卻一門心思只在我周圍看到的那些大東西上,就像人 們對待自己的錯誤一樣,我對自身的渺小故意視而不見。船長很能領會我這善意的 嘲笑話,就輕快地引用一句古老的英國諺語來回敬我,說他懷疑我的眼睛比肚子還 大,因為我雖然餓了一天了,他卻發現我的胃口並不怎麼好。他還繼續往下開玩笑, 堅決說他樂意出一百英鎊看鷹叼著我那小屋,再從極高的空中把它丟進海裡。他說 那情景一定驚心動魄,值得寫下來傳之後世;那和法厄松[注]的故事顯然可以相提 並論,不過我卻不大欣賞他這種牽強附會的說法。
  船長前面是在越南的東京,這時正在返回英國的途中。船正朝東北方向行駛, 方位北緯四十四度,東經一百四十三度。但是我上船後兩天就遇到了貿易風。我們 向南航行了很長時間,又沿新荷蘭[注]海岸航行,之後一直走西南西的航線,再改 走南南西,直到繞過了好望角。我們一路上十分順利,我就不再把每天的航行日記 拿到這裡來費讀者的神了。船長在一兩個港口停了船,派人坐長舢板前往採購食品 和淡水。不過我在到達唐茲錨地前一直沒有下過船。我們於一七○六年六月三日到 達唐茲錨地,這時離我脫險大約已有九個月了。我提出留下我那些東西作為我搭船 的費用,但船長堅決表示他分文不收。我們親切話別,同時他答應以後上瑞德裡夫 我家裡來看我。我還問船長借了五先令,雇了一匹馬和一位嚮導回家而去。
  一路上,我見到房屋、樹木、牲口和人都小得很,就開始以為自己大概是在利 立浦特。我怕踩倒我所碰到的每一個行人,常常高聲叫喊要他們給我讓路。由於我 這樣無禮,有一兩次我差點叫人打得頭破血流。
  我向別人打聽後才找到了自己的家。一位傭人開了門,因為我怕碰著頭,所以 就像鵝進窩那樣彎腰走了進去。我妻子跑出來擁抱我,可我把腰一直彎到她的膝蓋 以下,認為如果不這樣她就怎麼也夠不到我的嘴。我女兒跪下來要我給她祝福,可 是我這麼長時間以來已習慣於站著仰頭看六十英尺以上的高處,所以直到她站起身 來,我才看見她,這時才走上前一手將她攔腰抱起。我居高臨下看了看傭人和家裡 來的一兩個朋友,好像他們都是矮子,我才是巨人。我對妻子說,她太節省了,因 為我發現她把自己和女兒都快餓得沒有了。總之,我的舉動非常不可思議,大家就 同那船長初見我時一樣,斷定我是神經失常了。我提這一點,是為了證明,習慣和 偏見的力量是很大的。
  事隔不久,我和家人及朋友就趨於正常,彼此理解了,可是我妻子堅稱我再也 不能去航海了。不過我命中早已安排好是要受苦的,她也無力阻攔我,這一點讀者 以後就可以知道。我的不幸的航行的第二部分就寫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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