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鳥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抱著裝了五個葡萄柚子的紙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層
樓階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假眼醫生正往下走。他們在樓梯中間相遇。鳥從停在上面樓梯階上
說話的假眼醫生那裡感到了深不可測的威嚴,但醫生不過問了句:「怎麼樣了?」
「還活著。」鳥答。
「那麼,動手術?」
「說是在等手術,但可能這中間就衰弱死了。」鳥感到自己向上仰著的臉一陣紅。
「那很好呀。」假眼醫生說。
鳥的臉漸漸紅成一片,嘴唇痙攣般抖動不已。鳥的極端反應,使假眼醫生的臉也紅了。
他的目光直盯著鳥頭上的半空,喋喋地說:
「嬰兒的腦病,我還沒對您夫人說,只說是內臟不好。本來腦也是內臟的,所以不是撒
謊。完全撒謊,可以應付一時之急,一旦謊言敗露,就必須再編另一個謊言了。」
鳥說:「啊。」
「那麼,再見。如果有什麼事兒,別客氣。」
鳥和假眼醫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禮,然後側肩走過。鳥回味剛才醫生的寒暄:那很
好呀!等待手術的過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說,既避免了抱回一個手術後變成植物人的孩
子,也避免了親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現代化的病房裡潔淨地衰弱死
去。並且,在這期間,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是鳥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
的羞恥感又復甦了,他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他和身旁來來往往的那些穿著各式顏色合成纖
維睡衣的孕婦和剛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們,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動著的人們和仍未脫離類似記憶
和習慣的人們一樣,錯著小步向前走著。鳥的大腦裡的子宮,仍然包孕著一個不停蠕動的羞
恥感覺的硬塊。與鳥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傲然地盯著鳥,每當這樣時刻,鳥總是懦怯地低下
頭。這就是目送鳥和奇怪的嬰兒乘急救車出發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一個荒唐的念頭突
然襲來,那以後,鳥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們都知道。也許,她們像巫婆一樣,在喉嚨裡這
樣咕噥:現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業的嬰兒屠宰工場,正安詳地衰弱下去,很快
就會死的。那很好呀!
眾多嬰兒的哭聲,旋風似地捲起,襲來,鳥慌慌張張掃視四周的眼睛,與嬰兒室並排排
列的嬰兒床上的孩子相遇。鳥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嬰兒好像都回頭盯著鳥。
在妻子病房的門前,鳥認真地聞了聞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後是胸。如果妻子在病床
上把嗅覺鍛煉得很敏稅,聞出了火見子的味道,那鳥陷入的糾紛將會多麼複雜呢?鳥回頭看
看,想要準備好逃路的樣子。而那些身著睡衣的女人,佇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裡,皺著眉,
正盯著鳥。鳥想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最終只是無力地搖搖頭,轉過身,怯怯地敲門。鳥
是在扮演突然倒霉的年輕丈夫的角色。
鳥一走進病房,背對著綠葉茂盛的窗子站著的岳母,支著的兩腿蓋著毛毯,頭抬著,黃
鼠狼似的向這邊窺視的妻子,在閃閃輝映的綠色中,都一副受到了驚嚇的神情。鳥想,這兩
個女人驚恐悲傷的時候,臉形和體形的角角落落,都明顯顯現出血統相承的關係。
「對不起,驚了你們了。我敲了門,但敲得很輕。」鳥這樣向岳母解釋著,走近妻子的
床邊,妻子歎息似的說:「啊,鳥」,漸漸溢滿淚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視著他。現在,他的妻
子一點兒妝也沒化,皮膚黑黑的,鳥覺得和數年前第一次與這位男孩打扮健壯的網球選手相
遇時的感覺很像。鳥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視線裡,簡直無處躲藏,於是,便把裝葡萄柚的
袋子放在毛毯邊,弓著腰像要躺起來似的,把鞋貼床邊放下。然後,他頗懷怨恨地想,要是
能這樣像螃蟹一樣,邊爬邊說話就好了。接下來,鳥勉強露出一絲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
出唱歌般輕鬆的調子說,「哎,疼痛已經完全止住了吧?」
「週期性疼痛還有啊,時不時的還出現痙攣性的收縮。不疼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情緒
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來。」
「最糟糕的時候呢。」
「嗯,最糟糕的時候呀,鳥。」他的妻子說,「孩子怎麼樣?」「怎麼樣,那個假眼醫
生解釋過了吧?」鳥還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語調,同時又像沒有自信而一勁兒回頭看教練員的
拳擊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對面,床和窗狹仄的空隙間,她向鳥發送秘密信號。鳥不清楚信號的
具體含義,但要他對妻子什麼也不要說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孩子究竟怎麼樣了呢?」妻子說,聲音裡滿含著自我封閉的孤獨氣氛。
鳥明白了,滿腹疑團的妻子,用同樣的調子,同樣的言詞,已經孤獨無依地喃喃自語了
數百次。
「是內臟不好啊。醫生沒有給詳細解釋。可能還在研究吧,那座大學附屬醫院,實際上
也夠官僚的了。」鳥說,同時他聞到了自己的謊言的惡臭味。
「需要那麼認真檢查,我想是心臟吧。可是,為什麼會心臟不好呢?」妻子無可奈何地
說。鳥覺得自己又想學蟹爬行。於是,鳥故意用一種少年氣盛的粗暴語氣對妻子和岳母說:
「因為是專家在調查,目前,只能相信他們。我們縱或怎麼猜測,也無濟於事。」
說完,鳥毫無自信的不安的視線移向床的方向,原來妻子一直閉著眼睛。鳥俯望著妻子
的臉,只見她眼瞼肌肉鬆弛,鼻翼隆起,還有大得不勻稱的嘴唇。他不安地想,還能夠重新
恢復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閉著眼睛,身子一動也不動,像是睡過去了。然後,突然從緊
閉的眼瞼湧出了一汪淚水。「孩子生出來的那一瞬間,我聽到護士啊地叫了一聲喲。因此,
當時我想,可能出現了什麼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來那院長先生好像很高興地笑了起
來,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麻醉劑效力過後,我睜開眼睛時,孩子已經坐
上急救車出發了。」妻眼睛閉著,說。
那個毛烘烘的院長!鳥的怒火直衝喉嚨。這傢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竊笑騷擾,如果
這是他吃驚時的習慣動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裡等著,想法讓他發出更尖更高的笑聲。但
是,鳥不過是一時逞孩子氣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麼棍捧也沒有,也不會在任何暗影裡埋
伏。鳥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喪失了糾彈別人的必要依憑,為了求得妻子諒解,鳥說:「我帶
來了葡萄柚子。」
「為什麼要帶葡萄柚子?」妻子尋釁吵架般地說。鳥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討厭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鳥自我譴責說:「為什麼我要故意去買柚子
呢?」
「我,孩子,你從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鳥。你最上心考慮的,不就只是你自己麼?
在商量我們結婚儀式的甜點、水果時,為了這個柚子,我們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嗎?」
鳥無力地搖了搖頭,然後,他漸漸逃離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邊狹窄的
角落裡,注視著仍在準備發送秘密信號的岳母。鳥可憐兮兮地懇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選水果的時候,我覺得葡萄柚子什麼地方有些特別。而它怎麼特別,卻沒
細想,就買了。這柚子怎麼處理呢?」
鳥是和火見子一塊走進食品店的。他所感覺到的柚子的特別之處,無疑投下了火見子的
影子。他想:從現在開始,我的生活細部裡,火見子的影子將越來越濃吧?
「屋裡只要有一個葡萄柚子,我就會對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緊追不捨,鳥惶
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馬上就要嗅出火見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護士們那兒去吧。」岳母說著,向鳥發出了新的信號。陽光穿過窗外
茂密的綠葉映了進來,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樑兩側,都流動著綠色的光暈。終
於,鳥讀懂子岳母的信號,是讓他給護士送柚子回來的時候,在走廊裡等著。
「我去,護士室是在樓下吧?」
「外來患者候診室的旁邊就是。」岳母凝視著鳥,說。鳥抱著裝柚子的紙袋走到昏淡的
走廊。走著走著,柚子的味道散發了出來,鳥的胸,臉,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鳥
想,肯定有一聞柚子味就上喘的傢伙。隨後,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著
綠暈,發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號的岳母,還有正在考慮柚子和喘氣關係的自己,無論誰,大
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戲。是在演戲,演戲。只有頭上長著瘤子,被用糖水換走了牛奶因而不
斷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戲。即使如此,為什麼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給牛奶,不就
越滲透出往冒牌貨裡摻點什麼調料的卑鄙策略嗎?鳥把柚子口袋遞給閒班的護士,本想寒暄
幾句,但像小學時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鳥狼狽地沉默著,點了
一下頭,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後響起了護士們響亮的笑聲。演戲,演戲。無論什麼,都像
在演戲,都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呢?鳥歪著頭,屏住呼吸,一步三階地往上走,通過嬰兒
室時,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裡張望。岳母拎著藥罐,在患者家屬和陪護人共同使用的炊事
室前,非常昂揚地挺著上身,佇立著。鳥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綠葉返照的光
暈已經褪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空虛感。鳥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說岳母昂然挺立,
不如說是她身體的自然柔軟消失過程中的疲勞和絕望。鳥和岳母一邊張望著對面僅距五米之
遠的妻子病房的房門,一邊簡略地相互問答。當岳母聽到鳥說孩子還沒死,便責怪說:「不
能早點處理嗎?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發瘋不可。」鳥被威嚇得默不做聲。
「要有親戚是醫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獨地歎息著說。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著
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著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
著,一邊報告說: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岳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錘
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說:「啊,是麼,是麼?」隨後又
補充說:「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說已經和岳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
二個的,鳥。」
鳥點頭贊同,但對岳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岳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
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
物只會背誦欺瞞人的台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才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里,鳥在妻子床邊坐
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著鳥的臉頰,說:「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裡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隻鬼鬼
祟祟想往洞裡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說。「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
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
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痺的大腦。那一連數周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裡的地
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說。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
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覆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
此,鳥既然不能說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說服妻子和岳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
陷到奇怪的夢裡,真的像隻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說。但
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著鳥:
「你常常在夢裡用斯瓦希里語喊著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
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著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
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著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說:
「你說是斯瓦希里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里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
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里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
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里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說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裡,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
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閒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說:「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
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群似的念頭糾纏著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
望孩子嗎?」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復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著擺脫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復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
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臟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鳥。」
「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瞭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
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
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
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
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裡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
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
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著是不是該
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
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說,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著他的朋友。鳥曾
帶著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
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著自行車在城裡轉。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討厭起來,最
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丟了。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
十分著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據說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
狗看作喬裝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群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說,如
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嚇死的吧。於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當菊比古沒完
沒了地說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他把菊比古是
美國佔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於眾。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
然騎著自行車在尋找著,便從車窗探出頭,拖著哭腔喊: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於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
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那天早上,在裝著瘋子死屍
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
別。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後來聽說,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
城市游手好閒的夥伴,都被強制征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
來怎麼樣了呢?鳥想。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裡,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
是在寒暄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說過菊比古的事都忘
記了呀。」鳥說。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說。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
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妻子說。毫無疑問,這是她支著腿躺在床上,眺
望著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適的憂鬱的丈夫過
日子吧。鳥想。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裡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這裡
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復盡了責
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只能盡他的責任。
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說:「孩子不會死的。」岳母這時端著紅茶回來了。她想掩飾剛才
和鳥在走廊裡內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
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
起了那個沒有肝臟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
為了慎重起見,鳥回頭看了看對面醫院街樹葉茂密的窗口,確認那裡已經完全被綠葉遮
掩住了,這才轉身走向那輛紅色的賽車。火見子像裹著睡袋似的,身子橫在方向盤下,頭枕
在低低的安全帶上,睡著了。鳥彎下腰搖晃火見子,同時產生了一種逃離外人的圍困、回到
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頭看了微風搖動的茂密的銀杏樹樹梢。火見子像美國女學
生似的招呼了一聲「哎,鳥,」抬起身給鳥打開車門,鳥急急地鑽了進去。
「能先開到我的家嗎?然後想去孩子住院的醫院,順路去一下銀行。」
火見子把車啟動起來後,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鳥的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樣傾在安
全帶上,向火見子說明去他們夫婦租借的房子那兒的路線。火見子的粗野開車方式,讓鳥充
分體味到了暈船似的味道。
「你還沒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夢境裡的高速公路上飛?」
「當然睡醒了!鳥,剛才在夢裡我和你性交了呀。」鳥驚訝地問:「你的腦袋裡,就一
直只想著性交嗎?」
「像昨天那麼少見的好的性交之後,就是這樣呀。那確實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樣
的緊張能持續多久,鳥。我很想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能讓那樣難得的性交長久持續下去。
鳥,我們相互之間,面對對方的裸體哈欠不止的厭倦時刻很快就會出現的呀。」
鳥想說,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但火見子開得飛快的賽車已經衝過他的家門前的籬笆,
濺起地面的碎石,駛進了院子裡。
「五分鐘後下來,這回請你別睡,五分鐘裡大概也做不成什麼重要的性交的夢吧。」鳥
說。
鳥走進自己的房問,收拾準備住在火見子那兒的必需用品,嬰兒床擺在那裡,鳥覺得像
一個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轉過身,把東西塞到手提包裡。最後,鳥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語寫
的小說也放進手提包,從牆上揭下那張非洲地圖,仔細疊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鳥重新坐到車裡向銀行趕去的時候,火見子敏銳地發現了他衣袋裡的地圖,她問:
「那是行車交通圖嗎?」
「嗯,是啊,是實用地圖。」
「你進銀行的時候,我來找找去你孩子住的醫院有什麼近路,鳥。」
「不行啊,這是非洲地圖。」鳥說,「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實用地圖,我都沒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這張實用地圖的日子到來呢。」火見子不無嘲笑地說。
在大學附屬醫院前面的廣場,鳥把鑽到方向盤底下睡覺的火見子丟在那裡,自己去給孩
子辦入院手續。圍繞鳥的孩子沒有名字的問題,鳥和窗口的女辦事員發生了糾紛,爭吵一番
後,鳥終於鄭重其事地說:「我的孩子眼看著就要死了,也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樣的孩子,
為什麼一定要取名字呢?」女辦事員狼狽不堪地表示讓步,那時,鳥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
經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辦事員打聽瞭解剖和火葬的手續。
可是,接待鳥的特兒室醫生,卻立即粉碎了鳥的幻覺。他說:「什麼?你那麼著急地盼
望自己的孩子死嗎?這裡的住院費並不貴呀,你沒有健康保險證嗎?不管怎麼說,你的孩子
雖然身體很弱,但還好好地活著呀,你好好地拿出個當父親的樣子,啊!」
鳥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寫上火見子家裡的電話號碼,交給醫生說:如果孩子出現了什
麼重要情況,請往這兒打電話。鳥感覺得到,特兒室的所有成員,包括護士們在內,都覺得
自己是個很討厭的傢伙。因此,鳥連保育室的孩子也沒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廣場上的賽車
旁。鳥雖然從醫院的背陰處跑回來,渾身的汗卻一點不比睡在車裡的火見子少。他們把生腥
的汗味和汽車排出的廢氣一起拋到身後,為了在盛暑的午後,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嬰兒的死
訊而出發了。
整個下午,他們都一直在注意電話機的動靜。傍晚出去買菜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電話
來,鳥就留了下來。晚飯後,他們一起聽收音機裡播送的蘇聯一位著名鋼琴家的音樂,但仍
神經緊張地關注電話鈴,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後,鳥也幾次在睡夢裡聽到電
話鈴響,睜開眼睛,溜下床去確認。放下話筒後,他還曾經夢見醫生通知他說孩子已經死
了。幾次醒來的時候,鳥都感到自己是處於被判緩期執行的懸空狀態。但鳥現在不是孤獨一
人,他是和火見子一起度過漫漫的夜晚,他從這一事實裡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強烈的鼓
舞力量。成年以來,鳥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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