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蓓爾告訴濟茜:「你快要七歲了!農奴的小孩早就在田裡工作了--
像那個諾亞--所以在大房子內你要開始給我幫忙!」到目前已相當清楚父親對諸
事感受的濟茜不太敢確定地望著康達。「照你母親的話去做。」康達不是很堅決地
說。事實上蓓爾已和他討論過,而他也不得不同意:為了慎重起見,濟茜必須開始
做一些華勒主人看得見的事情,而不能一味只當安小姐的玩伴。康達暗自竊喜能使
濟茜變得更有用更能幹的這個主意,因為在嘉福村,像她這種年紀,母親們就開始
教女兒一些手藝,這樣,將來才能使她們的父親能夠從她們未來的丈夫那裡要求到
好的妝奩。但他知道蓓爾曉得他不會熱衷於讓濟茜親近土霸,甚至把濟茜從他身邊
帶走,也離開了他仍決定要灌輸給濟茜的尊嚴和傳統的觀念。幾天後,當蓓爾向康
達訴說濟茜已學會擦餐具、抹地板、上蠟,甚至整理主人的床時,康達發現自己實
難分享蓓爾對濟茜這些成就的驕傲。但當他看見自己的女兒在倒掉、清洗主人夜晚
排泄用的白瓷釉夜壺時,他氣得不能言語,內心肯定他最擔心的事已經開始了。
他也很憤怒聽到蓓爾給濟茜一些如何當個家僕的指導。「你這女孩,現在好好
地給我聽著!並不是每個黑奴都有機會能為像主人這樣高尚的白人工作,所以要把
自己的地位放在其他小孩之上。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學會主人不用告訴你你就知道他
要什麼的技巧。你現在必須開始和我一樣早起,一起出門,一定要比主人早。那是
我為何受他重視的主要優點--一定要相信這些話。首先,我要教你如何把晾在曬
衣架上那些主人的外套和長褲上的灰塵撣掉。一定要確定不可打落或刮掉紐扣--」
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會一連講上好幾個鐘頭。
對康達而言,似乎每過一晚,就會有更多的教誨出現,有時小至荒謬可笑的細
節。有天晚上蓓爾告訴濟茜:「若要把主人的鞋子擦得黑亮,先要把放有啤酒、煤
灰加橄欖油和冰糖的罐子搖一搖,讓它過一夜後再搖勻,這樣就可使主人的黑鞋子
亮得像玻璃一般。」往往在康達無法再忍受,想暫時走避到提琴手的屋內鬆口氣之
前,他的耳邊又傳來一些對家事的建議,諸如:「假如你把一茶匙的黑胡椒和紅糖
攪成糊狀物再加人牛奶,然後放在房間裡,蒼蠅就不會飛來!」而「弄髒了的壁紙
最好用放兩天的餅乾屑來磨洗。」
即使康達沒有注意聽,但濟茜似乎很專心在學習。因為幾個星期後,蓓爾據實
以報地說主人向她提及他很滿意自從濟茜開始擦洗壁爐上的柴架時,柴架變得那樣
光亮無比。
但每當安小姐來拜訪時,當然啦,主人不需說,濟茜就可以放下工作陪安小姐
玩。而這兩個女孩子總是到處亂跑、蹦跳、跳繩,玩捉迷藏和一些她們自己發明的
遊戲。有天下午,她倆劈開一個熟透的西瓜,然後把整個臉栽進多汁的西瓜裡,結
果兩人都把衣服搞得骯髒不堪,使得憤怒的蓓爾不停地訓斥濟茜「你這愛玩的黑鬼!」
還反手給她一個耳光,甚至也賞安小姐一記。「你知道你的教養應該比較好,而且
也已十歲,要上學了,你將來是要當個上流社會的小姐的!」
雖然康達不願再費心去抱怨這件事,但在安小姐來訪的期間和至少她走的幾天
內蓓爾覺得他變得相當難應付。但每當主人要康達把濟茜載到約翰主人家時,他都
盡量避免顯露出他急於想和女兒單獨駕車的渴望。現在濟茜已漸漸瞭解他在馬車上
的一言一語對他們而言都是件關係重大的事,因此康達認為趁蓓爾不在場時,教濟
茜更多有關他家鄉的情景會比較安全。
當馬車駛過灰塵滾滾的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道路時,康達會告訴濟茜沿途事物
的曼丁喀名字。他指著一棵樹說「意羅」,然後向下指著道路說「希羅」。當他們
駛過一隻正在吃草的牛時,他會說「明瑟目索」,走上一座小橋時會說「沙羅」。
有一次當他們遇到突來的陣雨時,康達伸手探到雨中大叫「先意歐」,當太陽再出
現時,他指著太陽說「提羅」。而濟茜會專心地聽著他說的每個字,然後開始用嘴
唇模仿她所聽到的,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練習,直到發音正確為止。很快地,
她也開始指著每件事物,問康達它們的曼丁喀名字。有天當他們一走出大房子的陰
影外時,濟茜戮著康達的肋骨,輕輕地用手指拍著耳朵上方,前南問道:「我的頭
怎麼說?」康達也低語回答「康果」。她扭著頭髮,康達說「康丁又」,她捏著鼻
子,康達告訴她「那果」,她擰著耳朵,康達說是「土羅」。濟茜又咯咯笑地把腳
抬起來輕輕拍打她的腳趾頭,康達大聲叫喊「新康巴」。康達抓住濟茜到處探查的
食指搖一搖說「布羅空丁」,摸她的嘴,又說「達」。然後濟茜抓住康達的食指指
著他大叫說:「爸!」他對濟茜感到一股無法抵抗的疼愛。
一會兒之後,康達指著他們正通過的一條潺潺小河說:「那是波隆河。」他告
訴濟茜他的家鄉附近有條叫做「肯必·波隆河」的河流。當晚,當他們在回家的路
上又經過那條河時,濟茜指著大叫道:「肯必·波隆河!」當然,當康達向她解釋
那是馬塔波尼河而不是岡比亞河時,她並不瞭解,但康達卻相當欣賞濟茜竟然還記
得這似乎不太起眼的名詞。他說肯必·波隆河比這條微不足道的小河流要大得多,
而且更湍急、氣勢更澎湃。他想要告訴濟茜那條生生相息的河流被他的人民尊為富
饒的象徵,但卻不知如何解釋,所以他告訴她有關河中富產的魚類--包括項壯多
肉的古加羅魚,它們有時會逕自跳往獨木舟內--和成群像一片會活動的地毯棲息
於河上的鳥類。往往一些像他那樣的小男孩會從河岸邊的樹叢裡大聲喊叫著跳出來,
那樣他可以看到它們振翅飛起,使像雪片般的羽毛飄在空中。康達說那使他想起他
的愛莎祖母曾告訴過他:有一年阿拉神在岡比亞降臨了一次可怕的蝗蟲天災,成群
的蝗蟲遮天蔽日,吞沒所有未成熟的作物,直到大風轉變方向才把它們吹至大海裡,
最後都被魚吃掉。
「我有祖母嗎?」濟茜問道。
「你有兩個--我媽咪和你媽咪的媽咪。」
「她們為何沒跟我們住一起?」
「她們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康達說道,過後一會兒他問道,「你知道我
們現在在哪兒嗎?」
「在馬車上啊!」濟茜答道。
「我意思是說我們住在哪裡。」
「在華勒主人的農莊裡。」
「那是哪裡呢?」
「在那裡。」她邊說邊指著遠方。對此話題並不感興趣的濟茜說:「再多告訴
我些有關你家鄉的蟲類和事物。」
「嗯,那裡有種很大的紅螞蟻知道如何用葉子過河,而且像支軍隊一樣會挑起
戰爭,建造比人還要高的土丘。」
「聽起來好嚇人!你踩過它們嗎?」
「除非有必要。每樣生物都有權利活下去。甚至連草都有生命,像人類一樣具
有靈魂。」
「那麼我以後不要走在草地上,就待在馬車上好了!」
康達微笑地說:「我的家鄉沒有馬車。無論我們到哪兒都是用腳走的。有一次
我和我爸爸從『嘉福村』走了四天四夜到我伯父的村落去。」
「什麼是『甲--糊--川?」
「我已經告訴你許多遍了,那是我的故鄉。」
「我以為你是來自非洲,你所說的岡比亞是在非洲嗎?」
「岡比亞是非洲的一個國家,而嘉福村是岡比亞的一個村落。」
「那麼,爸爸,那在哪兒呢?」
「在大海的那一邊。」
「大海有多大?」
「大得需要大約四個圓月才能橫過去。」
「四個什麼?」
「圓月,就是你說的『月』。」
「為什麼你不說月呢?」
「因為圓月是我們用的字眼。」
「那你們怎麼說『年』?」
「一個雨季。
濟茜靜思了一會兒,又說:
「你如何橫過那個大海呢?」
「坐一艘大船。」
「比人們捕魚時所劃的船還大嗎?」
「大得可以容納一百個人。」
「那它為什麼不會沉下去?」
「我曾經希望如此。」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病得快死去。」
「你為什麼生病呢?」
「因為我們都彼此把自己的穢物吐在或排泄在對方的身上。」
「你們為何不去廁所呢?」
「因為土霸把我們鏈起來。」
「誰是『土霸』?」
「就是白人。」
「為什麼你會被鏈起來?你做錯事了嗎?」
「我當時正在我故鄉--嘉福村--附近的樹林裡尋找一塊木頭準備做個鼓,
然後他們就把我抓走。」
「你當時多大?」
「十七歲。」
「他們有沒有問過你爹地和媽咪你是否可以走?」
康達猶疑地望著她:「假如白人能夠的話,也會把他們帶走。直到今天,我家
人還不知道我在哪裡。」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三個弟弟。現在也許更多,不管如何,他們現在都已長大,也許也有像你
這樣的小孩了。」
「我們以後能去看他們嗎?」
「我們哪兒也不能去。」
「我現在正在去某地啊!」
「只是華勒主人的農場而已。假如日落前我們沒有抵達,他們就會派狗來追我
們。」
「因為他們擔心我們嗎?」
「因為我們屬於他們,就像這些正在拖我們的馬也屬於他的一樣。」
「就像我屬於你和媽咪一樣?」
「你是我們的孩子,那不能相提並論。」
「安小姐說她要我變成她的。」
「你不是讓她玩的娃娃。」
「我也玩她啊!她曾告訴過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不能同時身兼朋友和奴隸。」
「爸爸,為什麼呢?」
「因為朋友不是互相擁有的。」
「你和媽咪不是屬於彼此的嗎?你們不是朋友嗎?」
「那不同。我們屬於彼此是因為我們願意,因為我們彼此相愛。」
「嗯,就是因為我愛安小姐,所以我要屬於她。」
「不可能的。」
「那是什麼意思呢?」
「當你長大後,你會痛苦的。」
「我會的。但我打賭你也不太快樂。」
「你說得對!」
「喔,爸爸,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和媽咪。」
「孩子,我們也不會讓你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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