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定正走進--康達感覺得出來就在一箭之地外--剛砍伐過的竹林內。
透過罩布,他仍能聞到剛劈過的竹子的濃郁清香。他們越走越近,味道也越來越濃。
他們來到了關卡,穿過關卡,但仍然在外頭,當然啦--那是竹籬笆。鼓聲突然停
止,行軍的人也停下來。康達和其他小孩安靜地挺立在那兒好幾分鐘。他仔細地聆
聽任何可得知何時停止且現在身置何處的聲音,可是他所能聽到的只是頭頂上空鸚
鵡的叫聲和猴子的聒噪。
突然,康達的頭罩被拿掉。他在明亮的午後太陽光下猛眨眼睛,試著讓眼睛適
應光線。他甚至很怕轉頭去看他的卡福同伴,因為嚴肅且滿臉皺紋的資深長輩西拉
·巴·迪巴就站在他們面前。康達和其他的男孩一樣,很熟悉那個人和他家人。但
西拉·巴·迪巴表現得好像他從未見到他們這批人--事實上,好像他情願現在沒
看到他們一樣。他雙眼掃瞄每個人的臉,好像在看蠕動的蛆蟲一般。康達知道他千
真萬確是他們的「金剛哥」。站在「金剛哥」兩旁的是兩個較年輕的人--阿里·
西謝和蘇魯·突那--康達對他們也相當熟,蘇魯是歐瑪若的好友。康達很慶幸他
們都不是歐瑪若,才不會看到自己兒子如此害怕的樣子。
如別人曾教過他們的那樣,全部卡福的小孩--總共二十三位--要雙手合十,
置於胸前,以傳統的方式向這些長輩問候「平安」。「金剛哥」和兩位助手則亦答
以「平安」。張眼凝視了一會兒後--小心翼翼地不移動頭--康達看到他們站在
幾間泥牆茅頂小屋的圍牆內,周圍全圍著高聳的新竹籬。他看得出泥屋已修葺過;
毫無疑問,那是由嘉福村失蹤幾天的父親們做的。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但下一刻
他幾乎驚極而跳。
「你們離開嘉福村時是小孩,」「金剛哥」突然大聲地說,「假如你們想以堂
堂的男子漢身份回去,就必須克服恐懼。因為膽小的人就是懦夫,而懦夫對他的家
庭、村子和種族都構成危害。」他瞪視著他們好像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一群,然後
轉向別處。此時他的兩位助手縱身向前跳,開始以木條抽打孩子們的肩膀和背部,
像對待羊只一般,把他們一群群地趕進不同的小泥屋內。
蜷縮在空無一物的屋內,康達和四位夥伴嚇得忘記棒棍打在身上的刺痛,而且
羞愧得抬不起頭來看對方。幾分鐘後,看來似乎要免除再遭毒打時,康達偷偷地望
了他的同伴,他希望西塔法也在同間屋內。他當然認識躲在這屋內的其他人,可是
沒人能比得上他的患難兄弟。他的一顆心一直往下沉。他自我安慰地想這一定是故
意安排的,讓他們一點慰藉也沒有。當他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叫著時,他想
也許沒有人會給他們飯吃。
就在太陽下山後,「金剛哥」的助手衝進屋內。「出來!」一根棒棍朝康達的
肩膀狠狠地打了下去,當這些亂成一團的男孩衝到屋外撞上從別屋踉蹌跑出來的男
孩時,才被吆喝聲制止。在粗暴的命令下,外加飛棒亂棍的趕打,大家才排成一排
歪七扭八的隊伍,然後抓住前面孩子的手。當每個人都各就各位後,「金剛哥」滿
臉不高興地「修理」他們,並宣佈他們將要走進周圍的森林內進行一晚的夜遊。
在「前進」的命令下達後,一長排隊伍就沿著道路漫無秩序地出發,而棍棒則
連續不斷地落在身上。「你走路跟水牛一樣慢!」康達聽到有人在他附近吼叫。一
位男孩叫了起來,因他被鞭打。那兩位助手在黑暗中大聲吼「那是誰?」他們的亂
棍又如雨般地落下來,而且更重,其後沒有人敢再發出聲響。
康達的雙腿開始疼痛--但假如在到約尼和索羅村莊的旅途中,沒有學會父親
教他放鬆腳步以減輕痛楚的方法,疼痛會來得更快更糟糕。他很高興地想著其他男
孩的腿一定比自己的更痛,因他們根本還不知如何走。但他還沒學會如何克制飢餓
和口渴,他覺得自己的胃糾絞成一團。正開始感到頭昏眼花時,他們在一條小溪旁
被叫暫停。男孩們跪下去,猛用手捧水喝,反映在水面上的皎潔月光立刻形成層層
的漣漪。一會兒後,「金剛哥」的助手就指揮他們遠離溪流,並下令不准一下子喝
大多。然後他們打開頭頂上的包袱,傳下去幾塊乾肉。男孩們像土狼般地把肉撕成
好幾塊,康達吞得太快,以至於無法感受出食物的味道。
每個男孩的腳都起了大水泡,康達的情況和其他人一樣糟糕。但有了食物和水
後,他覺得神清氣爽,因此也沒注意到其他的事。當他們坐在溪邊時,他和卡福同
伴們開始在月光下環顧四周,這次是累得而不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康達和西塔法彼
此互祝許久,但在朦朧的月光下,兩人都看不出自己的朋友是否和自己一樣悲慘。
在「金剛哥」的助手命令大家退後排成隊走回「裘裘魯」時,康達幾乎找不到
機會讓發燙的雙腳在溪中涼快一下。當他們終於在黎明曙光將出現前看到了竹籬笆
時,他的雙腿和頭都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在勉強地拖著沉重
的步伐走到自己的屋內時,他撞上了另一位已在裡面的男孩,一時失去重心,踉蹌
地跌倒在地上--然後就原地躺著呼呼大睡。
往後的六天,每晚都要行軍,而且一次比一次長。腳上的水泡痛得很難受,但
到了第四晚,康達就發覺到他不再那麼在意那種痛了,反而開始有另一種新的感覺:
驕傲。在第六次行軍前,他和其他的男孩就發現:縱使當晚很漆黑,他們已不需牽
手便能保持行進隊伍的整齊了。
第七晚,「金剛哥」第一次親自教導示範讓他們知道密林內的人如何用星星來
導向,才不會迷路。頭半個月內,每個男孩輪流學習如何靠墾星來領隊。有晚康達
當領隊時,幾乎踩到一隻來不及躲藏的叢鼠。他既驚喜又驕傲,因那意味著行軍者
步伐輕得連動物都聽不到。可是「金剛哥」告訴他們,動物是獵術的最佳老師--
那是曼丁喀族人必須要學的重要技能之一。當「金剛哥」對他們導引行軍的技巧滿
意後,在下半個月裡,他帶領這些卡福男孩深人遠離「裘裘魯」的叢林內。在那兒,
他們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宿營處,不斷地練習打獵。每天「金剛哥」的助手把他們叫
醒來操練時,康達覺得似乎還未闔上雙眼。
「金剛哥」的助手指出獅子最近潛伏的地方,它們等著跳出來吃掉路過的麋鹿;
還指出獅子飽餐後和夜晚睡覺的去處。他們循著麋鹿的足跡追蹤回去,為男孩們刻
劃出一幅畫,看糜鹿在遇到獅子前當天做了何事。卡福男孩也檢視狐狸和土狼藏身
的巖洞,於是他們開始學習許多以前從未想過的獵術。例如,他們從不知道成為一
名高級獵師的秘密就是不要輕舉妄動。「金剛哥」親自告訴他們一個笨獵人的故事
--他餓死在一個有著豐富獵物的地區。因他笨手笨腳,每每弄出很大的聲響,而
且又喜歡到處亂射,所有在他周圍的動物都偷偷地溜掉,而他竟不知那些獵物曾經
就在他附近。
在學習模仿動物叫聲和鳥叫聲的課程時,男孩子們都覺得自己像那個笨手笨腳
的獵人。在任何鳥獸出現之前,空中已充滿了他們的咕噥聲和低語聲。他們要學習
靜靜地躺在隱蔽處,學「金剛哥」和兩位助手發出和鳥獸相同的聲音,那麼獵物就
會出現,翹首找尋呼喚它們的「夥伴」。
有天下午當男孩們在練習鳥叫時,突然有只體積碩大,嘴寬喙闊的鳥,呱呱鳴
叫著停靠在附近的樹叢裡。「看哪!」一位男孩大聲笑著說--其他每個男孩的心
幾乎快跳到喉頭,知道這下又要因那男孩子的大嘴巴而遭懲罰。有好幾次他總是不
三思而行,但這次「金剛哥」要給他好看。他走向那位男孩子,很嚴厲地對他說:
「把那隻鳥抓來--要活的!」康達和夥伴屏住氣息看著這男孩爬向那只左顧右盼
的大鳥所呆站的樹叢去。但當男孩子縱身撲向它時,那隻鳥奮力地掙離他的手,狂
亂地振翼而飛--男孩跳起直追,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康達和其他人都嚇壞了。很明顯的,「金剛哥」會命令他們去做任何可能的事。
往後的三天兩夜,當男孩們在附近出操時,他們總彼此拋個眼神,然後望著附近的
樹叢,所有的男孩都很狐疑也很擔心他們這位失蹤的夥伴是否發生事情了。以前大
家很惱怒他的所作所為常害大家遭連累;他現在一走,似乎已不再是他們其中的一
分子了。
第四天清晨當大家正準備起床時,「裘裘魯」的守衛以信號通知說有人走向村
子。一會兒後,傳來鼓聲的訊息:他回來了。大家急忙衝出去見他,高聲地歡呼,
好像自己的親兄弟已從長途跋涉的旅程中歸來。他又瘦又髒,全身佈滿了傷痕和瘀
青。當他們衝過去,拍打他的背時,他有點搖晃。但他還是勉強地咧嘴露出了一個
無力的微笑--事實上,他也該如此。就在他的手臂下夾著一隻鳥,翅膀、腳和嘴
巴被用籐索綁住。那隻鳥看起來比那男孩還悲慘,但仍是活的。
「金剛哥」走了出來,雖然是對著那男孩說,但他說明他實際上是對每個人說:
「此次教訓教你兩件重要的事--服從命令和閉上嘴巴。這些是教你成為真正男人
的道理。」康達和夥伴們第一次看到「金剛哥」露出嘉許的眼光,他知道那位男孩
遲早會學會捕捉這種笨重的鳥--一種只會在樹叢裡蹦跳的鳥。
這隻大鳥很快就被宰來烤,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除了捕捉這隻鳥的那位男孩外
--他累得等不及烤熟就睡著了。他被允許睡一天一夜的覺,而康達和其他的男孩
則必需出外到樹叢裡練習打獵。隔天,在第一次休息的時候,這位男孩告訴那些安
靜聆聽的夥伴他如何辛苦地追逐那隻鳥。終於在兩天一夜後,這隻鳥掉進他所佈的
陷阱內。把它拖上來後,他必須要再保持清醒一天一夜,以便循著「金剛哥」所教
的星象位置找到回「裘裘魯」的路。他講完後,其他小孩幾乎沒有話要對他說。康
達告訴自己他不是在嫉妒:只是那位小孩經過這次功勳後--而且也得到「金剛哥」
的嘉許--他顯然比其他的卡福同伴更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接下來,「金剛哥」的
助手下令下午要練習摔角,康達終於抓到機會狠狠地把那男孩摔到地上了。
成人訓練的第二個月裡,卡福的男孩在森林內謀生的技能已和在村中時一樣好,
即使沒有任何跡像他們也已能偵測和追蹤動物的去向。他們現在正在學習祖先們秘
密的儀式和祈禱--那可使動物看不見獵人本身。現在他們所吃的肉不是男孩們設
陷阱所捕獵的就是彈弓和箭所射的。他們現在剝獸皮已可剝得比以前快兩倍,而且
也能以幾乎無煙的火勢來燒烤--他們已學會在干樹枝下的乾泥炭旁擊石取火。每
餐的烤肉上--有時是叢鼠--通常會點綴些在炭木裡烤得香脆的昆蟲。
有些重要的課程尚未安排出來。有天,當大家休息時,一位男孩在測試他的弓
箭,一個不小心,正好射中樹梢上的胡蜂窩。一團憤怒的胡蜂群飛下來--所有的
小孩又再次吃到犯錯的苦頭,即使是跑得最快的小孩也難倖免於胡蜂兇猛的刺螫。
「偉大的獵人是不會任意放箭的。」「金剛哥」後來告訴他們。他命令男孩們
彼此用樹脂擦拭對方身上浮腫刺痛的地方,他說:「今晚,你們就會學到如何正確
地處理這些蜜蜂。」傍晚天際的黑幕落下前,男孩們就已在藏有蜂窩的那棵樹下堆
起乾泥炭。在「金剛哥」的一位助手點了火後,另一位則丟一堆樹葉在火焰上。濃
密嗆鼻的燻煙升到樹梢上,成千上萬的死蜂則如下雨般地掉落在男孩子的周圍--
一點傷害性也沒有。隔日早上,他們示範給卡福的男孩看如何把蜂壁剝出來,取下
剩餘的死蜂,那樣他們就可吃到蜂蜜。康達吃後覺得精神抖擻,據說蜂蜜能供給密
林內極需補充營養的獵人以精力。
可是無論他們經歷多少事,增加多少智慧和能力,「金剛哥」從不滿意。他的
要求和訓練一直很嚴格。因此男孩們的情緒時時刻刻都介於恐懼和憤怒之間--當
他們還不會累得沒精力去思考時。任何男孩在接受命令後若沒立即且完美地做好,
全體的男孩都會遭「修理」。假如他們沒遭挨打,就會幾乎徹夜不眠不休地行軍以
作為某位男孩做錯事的懲罰。康達和其他人不去揍那位害他們挨打的男孩子是因為
他們知道打架也會被處罰。在他們生命中所學到的第一堂課--遠在來「裘裘魯」
之前--就是曼丁喀族人從不可以有內鬨。男孩們終於開始體會到團體的利益要靠
每個分子來維持--如同族中的福拉全賴每一個人的維持。違反紀律的次數少了,
挨揍的機率也跟著下降,他們對「金剛哥」的恐懼也轉為由尊敬所替代--那種尊
敬是他們以往對祖先才有的。
可是,每日仍會不斷地發生新鮮事,讓康達和夥伴們再度覺得自己很怯懦而且
愚昧無知。例如,他們很驚訝地學到一塊破布以不同的方式折疊或懸掛在自家門口
附近,就可通知其他的曼丁喀族人自己計劃何時歸來,而且以特殊方法交叉放在門
外的草鞋暗示著許多事,只有其他的男人才知道。但康達發現一個非同小可的秘密,
「希拉坎戈」--一種男人專用的暗語。他們把曼丁喀語言以某種方式來改變音調
--婦女、小孩和非曼丁喀族人是不准學的。康達記得他曾聽過父親很快速地向另
一個男人說些自己聽不懂也不敢要求解釋的話。既然他現在已學會了,他和卡福同
伴很快地就用此種暗語來交談每件事。
每過一個月,男孩子就在碗內放塊石頭來記錄他們已離家多久了。在碗內放進
第三顆石頭後,有天下午當他們在圍牆內練習摔角時,他們突然看到「裘裘魯」的
大門口站著二十五至三十個男人。在他們認出那是自己的父親叔伯和哥哥後,男孩
們高興得歡呼大叫。康達跳了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三個月後第一
次看到歐瑪若時,臉上立即閃出一道喜悅的光芒。可是當他看到父親臉上沒有浮現
任何認得自己兒子的表情時,宛如有只無形的手把他扣住,使他制住狂喜的叫喊。
只有一位男孩向前衝,大叫父親的名字。他父親一言不發地拿起「金剛哥」助
手的棍子,開始狠狠地痛打自己的兒子,粗暴地斥責他竟然顯露自己的情感。因那
表示他仍是個孩子,他因此又知道兒子不應再期待父親的寵愛了!過後「金剛哥」
命令全體卡福男孩在地上趴成一排,所有來訪的男人則沿著隊伍走,用他們的杖鞭
打突起的背脊。康達的情緒一直在翻攪;他不在意落在身上的毆擊,因他知道這些
訪客只是成人訓練中另一波嚴厲的衝擊。可是使他痛楚的是他不能擁抱自己的父親,
也無法聽到他的聲音,但他也很羞愧自己不夠像男子漢,竟希求這種嬌寵。
鞭打結束後,「金剛哥」命令這些男孩子開始賽跑、青蛙跳、跳舞、摔角和祈
禱,如他教他們的一樣。而父親、叔伯和兄長們則在旁靜靜地觀看,然後向「金剛
哥」和兩位助手道過親切的問候和誇讚後,頭也不回地就離去。這些孩子頹喪地低
下了頭。在往後的一個小時內,因為在準備晚餐時鬧彆扭,他們又挨了另一次打。
使他們更覺得受傷害的是「金剛哥」和兩位助手表現得好像從沒有訪客來過一樣。
可是當晚當大家在上床睡覺前練習摔角時,「金剛哥」的一位助手走過康達身旁,
突然對他說:「你又添了一個新弟弟,他的名字叫『馬地』。」
康達當晚清醒地躺在床上想,四個兄弟--他父母現已有四個兒子了。他想到
未來的幾百年,當史官說到金特家族時會是怎麼個情況。他又想到,當他回到嘉福
村時,除了歐瑪若外,他就是家族內的第一位男人。他現在不僅要學著成為一位真
正的男子漢,還得學許多許多事情以後好教給拉明,如同當他們還在孩提時,他已
教過他許多事情一般。至少他要教拉明一些男孩子應該知道,而且可以知道的事;
然後拉明會教蘇瓦杜,蘇瓦杜會再教那位他尚未謀面的初生弟弟馬地。而且將來有
一天,當他年紀和歐瑪若一樣大時,他也會有自己的兒子,而且歷史又會一幕幕地
重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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