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達已年屆十歲,且卡福第二代的孩子也即將完成自五歲起的學校教育。畢業
典禮那天來到時,康達的雙親和卡福的同伴則坐在教師學園內的最最前排,甚至在
村中年老的長輩之前,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當康達和其他的孩子盤腿坐在教師面
前時,祭師就開始祈禱。然後教師站起來,開始環顧著這些學生,學生們則爭相揮
手要求被問問題。康達是第一位被選中的人。
「康達·金特,你祖先的職業為何?」他問道。
「數百年前在『馬利』這地方,」康達很有信心地回答,「金特家族的男人是
鐵匠,女人專門製造鍋壺和編織衣布。」每個學生都回答正確後,他們就聚在一起,
大喊出愉快的歡呼聲。
然後教師問了一個數學問題:「假如一隻狒狒有七個妻子,每個妻子都有七個
小孩,每個小孩七天內吃七顆落花生,那麼狒拂要從農田上偷多少落花生?」在用
草莖筆於木板上計算後,最先喊出正確答案的是西塔法·西拉,群眾的讚美聲淹沒
了其他男孩不悅的嘟囔聲。
接下來的是男孩子們用阿拉伯文寫下自己的名宇,然後教師舉起一個個的寫字
板給所有的父母和觀眾看教育達到了何等境界。康達也像其他的小孩一樣,發現能
夠講出來的語言符號寫時比讀時還要難。多少個清晨與黃昏,教師敲打他們的手指
關節,大家都希望那些字能和傳達消息的鼓聲一樣容易瞭解。假如有人說出那些字
的話,連和拉明同年紀的小孩都聽得懂。
現在,教師把一個個的畢業生叫起來,輪到康達時,「康達·金特!」使所有
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覺到坐在前排的家人覺得很驕傲,甚至埋在村外
地底下的祖先也驕傲--特別是他最敬愛的愛莎祖母。他站起來,大聲地朗讀可蘭
經最後一頁的經文,他把可蘭經接到額頭上說,「阿們!」在讀完經文後,教師握
了每位孩童的手,並大聲地宣佈他們的教育已完成,現在是卡福第三代的人了。此
時,每個人興奮地高聲歡呼。嬪塔和其他的母親們趕緊掀開她們帶來的鍋碗,端上
美味可口的食物,畢業典禮就在此宴會中結束。
翌日清早當康達過來要帶羊群去吃草時,歐瑪若正在等他。歐瑪若指著一對上
等的小公羊和小母羊說:「這兩隻是你完成學業的禮物。」在康達結結巴巴地要說
謝謝時,歐瑪若早就一言不發地走掉了--好似他每天都送走一對羊般地稀鬆平常。
康達盡量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得太興奮,可是一當父親走離視線外,他「呀呼」地大
叫,嚇得他的「新禮物」開始亂竄亂跑。當他追上那兩隻羊,把它們趕到草原上吃
草時,其他的小孩也都已在那兒炫耀自己的羊只了。他們把這些羊看成「聖羊」,
而且只帶它們去吃最嫩的草。他們可想像出這些羊會生下最強健的小羊,而且小羊
變成大羊後,也會再生小羊,直到最後每個小孩的羊群和自己父親的一樣大,一樣
值錢。
在下個新月來到前,歐瑪若與嬪塔和其他的父母一樣送出了第三隻羊--這只
是送給教師作為教誨自己孩子的謝禮。假如他們經濟能力再好一些的話,他們甚至
會很樂意送一頭牛。但他們知道教師會瞭解他們無法負擔那麼貴重的謝禮,那也超
出嘉福村人的經濟能力範圍--這只是個貧窮的村子。事實上,有些家長--一些
一無所有的奴隸--除了勞力外幾乎拿不出獻禮,所以他們自願到農田上為教師工
作一個月,而教師也會欣然接受。
一年又過去了,與康達同代的人已教會拉明的同輩卡福夥伴如何牧羊。長期等
待的日子終於慢慢地挨近了。每過一天,康達和夥伴就越興奮下個豐年祭的到來。
豐年祭結束後,卡福第三代的人就會被送走--年齡介於十至十五歲的男孩--到
一個遠離嘉福村的地方。在四個月的訓練後,他們將以男人的身份歸來。
康達和其他男孩極力裝出對此事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他們幾乎不想別的,只
顧抓住每個機會觀察和聆聽大人們講到有關成人訓練的跡象或字眼。干季初期時,
在一些父親悄悄離開嘉福村兩三天後又悄悄地回來時,男孩們彼此交頭接耳談論,
特別是在卡裡夫·康特偷聽到他伯父說自從五年前在「裘裘魯」的成人訓練村結束
訓練後,所有風吹日曬雨淋後破損的東西都已修茸完畢。他們甚至更興奮地低語有
關父親談論長老會可能會挑選哪位長者來當「金剛哥」--負責成人訓練的輔導長。
康達和他的夥伴已聽過父親、伯叔和哥哥們很崇敬地談及「金剛哥」許多次--他
已監督成人訓練好多年了。
就在收割季節前,所有卡福第三代的男孩都很熱烈地彼此報告母親已靜靜地量
了自己的頭圍和肩圍。康達盡可能地隱藏一個栩栩如生的記憶--就在五年前的一
個清早,當他還是一位新任的牧羊童時,他和夥伴看到一群嘶叫的男孩被一隊帶著
猙獰面具,拿著長矛的舞者又踢又打地套到白布套內,當時他們幾乎嚇得屁滾尿流。
鼓聲很快又擊出收穫季開始的消息,康達也加人其他的村民在田裡工作。他喜
歡成天很辛勤地工作,如此就可使他又忙又累地無法分出心思去想將要臨頭的事。
當收割完畢,豐年祭開始時,他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和其他人一樣融人音樂、舞蹈
和盛宴中--如他以前所做的一樣。事實上,歡慶聲越大,他就覺得越不自在。直
到豐年祭的最後兩天,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坐在波隆河旁玩打水漂兒。
豐年祭的最後一天晚上,康達在嬪塔的屋子裡默默地吃完米飯燉花生的晚餐後,
歐瑪若走到他身後。從眼角,康達可瞄到父親拿起一個白色的東西,在他抓住機會
要轉身時,歐瑪若已把一個長套布紮實地罩上他的頭。貫穿全身的恐懼使得康達全
身僵麻。他感覺到父親的手抓住他的上臂,推他站起來,然後推他向後坐到一個矮
板凳上。康達很高興能夠坐下,因他的雙腿已疲軟,頭部輕飄飄的。他傾聽自己短
而急促的喘息聲,知道假如自己一移動,就會從板凳上摔下來,所以他坐得很端正,
試著讓自己習慣於黑暗。他很恐懼,罩布內幾乎是雙重黑暗,他的上嘴唇可以感覺
到自己呼氣的濕溫。康達腦際立刻間過一個念頭,父親以前也以同樣的方式被罩上
頭套。歐瑪若當時有這麼害怕嗎?康達無法想像。他現在覺得很羞愧,自己竟然是
金特家庭的一個恥辱。
屋內一片寂靜,康達一直與內心糾結的恐懼格鬥。他闔上雙眼,試著用全身的
每個毛孔仔細傾聽每件事。他想他聽到嬪塔在屋內走動,但並不太確定。他納悶著
拉明到底上哪兒去了?還有小弟蘇瓦杜呢?他一定會弄出聲響、製造噪音的。他只
能確定一件事:沒有人要對他說話,更不用說會拿走他頭上的布罩了。康達又想:
假如他的頭罩真的被抓掉,會是多麼糟糕的事。因為每個人都會看出他害怕的程度,
也許也會因此而被認為不配接受成人訓練。
即使和拉明一樣大的小孩都知道,假如有人表現得太怯懦,而無法忍受這項把
男孩鍛練成獵人、戰士、男人的訓練時,那個人會有何下場--所有的訓練都在四
個月內完成。假設他無法達到呢?他開始把恐懼往肚裡吞,他記得別人曾告訴過他,
無法完成成人訓練的人縱使看起來像大人,可是一輩子也都會被看成小孩。他會處
處碰釘子,而且村民也不會允許他結婚。康達聽說這些傷心的人遲早都會逃離自己
的村子,永不再回來。甚至他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也絕口不再提他。康達腦中
浮出自己像被人人喊打的污穢土狼,偷偷地逃離嘉福村的影像,事情恐怖得讓他無
法再想下去。
過了一會兒,康達朦朧地聽到遠方的擊鼓聲和舞者的叫喊。又過了一會兒,他
想著這時是幾點,猜想可能是凌晨時分,可是不久後,他就聽到祭師尖聲哭號地祈
禱--那應該是午夜前兩個小時。音樂終於止住了,康達知道村民已結束了慶祝盛
宴,男人們紛紛趕到清真寺。
康達一直坐到他知道禱告已完畢,可是音樂設再響起。他很努力地傾聽,可是
卻一片鴉雀無聲。他終於打了瞌睡,迷糊中醒了又睡,一切仍是寂靜無聲--罩布
內比無月光的夜晚還暗。終於,隱隱約約地,他確定他可以聽到土狼的早嗥。他知
道土狼在定下來做有規律的咆哮前總會嗥叫一陣子,然後持續至破曉。嗥叫聲從遠
處聽起來陰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在豐年祭那個星期裡,當破曉的天邊出現第一道光芒時,康達知道鼓聲會響起。
他坐著等待此刻發生--等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期待隨時都會響起的鼓聲時,
康達覺得自己的怒氣往上衝--可是啥也沒有發生。他咬緊牙關再多等一會兒,最
後猛然從抽搐中醒來幾次後,他由打盹轉為熟睡。當鼓聲終於響起時,他全身的筋
肉都在抽動。罩在布套下的他,因自己竟然睡著而尷尬得滿臉通紅。
在習慣了布罩內的黑暗後,康達只能以聲音來判斷清早時的各種活動--雞鳴、
烏僂狗的吠叫,祭師的呼號祈禱,婦女杵搗粗麥,準備早餐的碰撞聲。他知道,此
清晨對阿拉神的祈禱是在祈求即將開始的成人訓練能夠順利成功。他聽到屋內有移
動聲,而且可以感覺出那是嬪塔。無法看到她,他覺得很奇怪,但他知道那是自己
的母親。康達想到西塔法和其他的夥伴,他很驚奇竟然昨晚一晚都沒想到他們。他
告訴自己他們一定也和他一樣度過了一個漫漫的長夜。
當科拉琴和巴拉管開始在屋外奏起時,康達聽到人們走動和談話的聲音,而且
越來越大聲。此時鼓聲加人嘈雜的人聲,旋律又尖又快。隔一會兒後,他感覺到突
然有人衝進屋內時,他的心跳幾乎要停止。在努力使自己振作之前,他的手腕已被
銬住,然後被很粗暴地從板凳上拖起,穿過屋門猛拉到震耳欲聾的鼓邊和尖聲叫喊
的人群旁。
突如其來的一陣拳打腳踢,康達恨不得逃掉。就在他試著要如此做的當兒,一
只厚實但又溫和的手握住他的手,罩在布套內的他默默地喘息著。他知道他不會再
被踢被打,且群眾的叫喊聲也突然遠去了。他猜想這些人大概已移向別個男孩的屋
子去,而那只牽引著他的手一定是歐瑪若雇來的奴隸的--如同每位父親都會如此
做--來引導罩上布套的兒子走向「裘裘魯」。
每當另一位男孩從屋內被拖出,群眾的叫喊聲就升高成狂亂的尖叫。康達很慶
幸自己看不到那些「康古拉」舞者;當他們跳躍至空中,揮舞著矛戟時,就會發出
令人寒顫的怒吼。當這位奴隸帶領康達越跑越快地穿過在兩旁狂叫的人群時,大鼓
和小鼓--似乎村中的每一面鼓--都開始響起。當兩旁的人們大叫「四個月!」
和「他們會成為男人的!」時,康達好想哭。他好渴望能伸手去摸爸爸、媽媽和拉
明--甚至還在流鼻涕的蘇瓦杜。他簡直無法承受與家人分開那麼漫長的四個月,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多麼愛他們。康達的耳朵告訴他:他和他的嚮導已經加入了
一列行進的隊伍中,全部都按著鼓聲的旋律踏步。當他們通過村門時--他能辨別
出來,因為群眾的嘈雜聲已開始遠去--他覺得熱淚盈眶,於是,緊閉雙眼,想把
淚水藏起來。
就像他在屋子內感覺到嬪塔的存在一樣,現在他也感覺出--好像是種氣味一
樣--走在他前後的卡福同伴的恐懼,而且他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害怕。這多少使
他覺得不會再那麼羞愧了。當他以沉重的步伐走路時,他知道他不僅要離開自己的
父母和弟弟,而且也要遠離自己出生的村子,這份傷感與恐懼一樣深。但他知道此
事一定要做,如同他父親以前也做過一樣,而且將來他的兒子也要經歷此過程。他
會回來的,而且是以一個堂堂的男子漢身份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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