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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洩秘者?

  「不行!不行!」他叫喊著,激動地、匆忙地走進為他安排的臥室,把燈放下,「不 行,這是不可能的!可是找誰求情好些呢?我還是第一次跟他的想法不同,第一次跟他的感 受不一樣,啊,父親!您要是施展隱身法來到我身邊,把我看透,就好了。您一定會相信, 我還是我,還是您忠實、聽話的愛子。對父親說『不』字!違背他的殷切期望!這怎麼好開 口?怎樣表達?就說,我不能跟尤麗婭結婚。我真怕說出這樣的話來。怎樣走到他跟前,向 他,我親愛的好心的父親說這個話呢?他聽了準會大吃一驚,連連搖頭;這位遠見卓識的 人,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真不幸!啊,我知道要向誰訴說煩惱,替我求情了。只有你, 璐琴德!首先,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麼愛你,我要把我整個心都獻給你。接著,我要懇求你 替我說情!如果你愛我,願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替我們倆說說情吧!」
  把上面這段激動的、簡短的內心獨白解釋清楚,是頗費筆墨的。原來,N省的N教授有 一個才貌雙全的獨子。八歲以前,父親把兒子交給自己妻子,一位貴夫人照管;夫人對孩子 生活和學習照顧得無微不至,教他知書達理。夫人去世了,父親感到自己一個人無力繼續管 教兒子。從前,不論做什麼,父母意見都是一致的,他們為了一個目的費心操勞,一起決定 近期要做的事,母親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現在,這鰥夫的憂慮成倍增長。他知道,而且 天天親眼見到,大學教授教育好自己的兒子,只能是奇跡而已。
  面對困境,他只好求助朋友,R省的最高行政長官,他和這位長官早已把兒女聯姻的事 情安排好了。朋友幫他出主意,要他把兒子送到德國蓬勃發展起來的眾多好學校中的一所學 校去,讓他在那裡被培養成一個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人。
  兒子安置好了,父親感到太孤單。他妻子早逝,本來在身邊的愛子走了。他對兒子期望 很大,一心盼兒子得到深造,遺憾的是自己沒法出力。這時,又是長官伸出友誼的手。既然 父親有換換地方和散散心的願望和興趣,兩家之間距離的遠近就不算回事。鰥居的學者來到 同樣沒有母親的家裡,發現朋友有兩個各具魅力的、美麗的、尚未成人的女兒。兩位父親越 來越有信心地考慮,有朝一日歡天喜地把兩家合成一家。
  他們生活在一個逍遙自在的公國,行政長官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他這個職位是終身 的,而且很有可能成為繼承人。現在,按照家庭和相府的計劃,要把路齊多爾培養出來,准 備接替他未來岳父的這個重要職位。他也一步步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人們抓緊一切機會向 他傳授各種知識,培養從事國務活動必須具備的能力:維護嚴格的法紀並掌握好寬嚴尺度, 以及執法者在這方面所應具備的聰明才智和應變能力;既安排好日常細小事物,又高瞻遠 矚,但一切都要與生活直接相聯繫,使之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可靠的、不可缺少的準則。
  路齊多爾按照這些要求完成了學業,現在,父親和恩人正準備把他送進大學深造。在一 切學科上,他都顯示了卓越的才華。這一方面要歸功於天賦,另一方面他運氣之好也是罕見 的。出於熱愛父親,對朋友的敬畏,他的能力完全朝人們所指引的方向發展;先是由於聽 話,後來是由於信念,他被送到外地一所大學學習,不論從他自己的信中還是從他的老師和 監護人寄來的成績單中,都可以看出,他一直是在通往既定目標的路上前進。只有一點人們 覺得不好,就是他有時過於激動,不能自制。父親對此頻頻搖頭,行政長官卻連連頷首。誰 能有這樣一個兒子!
  這時,長官的兩個女兒,尤麗婭和璐琴德,也都長大成人。妹妹尤麗婭頑皮,可愛,好 動,嘴特別甜。璐琴德的特徵很難描述,因為她純潔,坦率,這是人們對每個女性的希望, 兩家經常互訪,尤麗婭在教授家裡找到了無窮樂趣。
  地理是教授的專業,他善於通過對地形的描繪進行形象生動的講授。尤麗婭看過霍曼書 社出版的叢書中的一本後,就對所有城市有了大致概念,可以作出判斷,表明自己喜歡哪 個,討厭哪個;所有的港口城市她都非常喜愛;對其餘的城市,她只偶爾鼓鼓掌,而且一定 是要有許多塔樓、圓形屋頂和清真寺尖塔,引人注目。
  父親常讓她一連幾周留在這位忠誠可靠的朋友家裡,她的知識和理解能力當真得到加深 和提高,對有人居住的世界的主要特徵、重要城市和居民區頗為瞭解。她也很注意其他民族 的服裝。她的養父有時半開玩笑地問她,在這麼多來往於窗前的漂亮小伙子當中,有沒有她 看得上的人。她說,「只要他外表出眾,我就看得中!」因為我們的年輕的大學生們從不缺 少買衣服的錢,所以她常有機會饒有興趣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有一次她看到一個人身穿 外國民族服裝,她端詳了一陣,斷定那是一個希臘人。她希望去參觀萊比錫博覽會,在那裡 的大街上她會看到各式各樣的服裝。
  在枯燥的,甚至煩人的工作之餘,教授除了教她功課外,沒有別的快樂時光。他為能培 養這樣一個任何時候都喜歡交談的可愛的兒媳而暗自得意。兩位父親同意,不讓女兒猜到他 們的意圖,對璐琴德也守口如瓶。
  光陰似箭,轉眼幾年過去了。路齊多爾通過了各門考試,大學畢業了。連最高當局都為 他的成績感到高興,他們一心指望他秉公辦事,不辜負德高望重的老公務員們的期望。
  事情順理成章地向前發展著,終於達到了這樣的地步,路齊多爾擔任下屬官職幹得很出 色,政績卓著,現在如願以償,獲得一個高級職位,介乎大學教授與行政長官之間。
  父親與兒子談起了尤麗婭,從前只是給兒子一些暗示,現在肯定地說他就是他的未婚妻 和未來的夫人,父親不讓兒子有半點懷疑,也不要講條件,說能得到這樣一個活寶貝兒,就 是幸福。在父親的想像中,她早已是自己的兒媳,她不時到家裡來,欣賞地圖、鳥瞰圖和城 市景觀圖。兒子記得那是一個大家都喜愛的活潑的女孩子,小時候既調皮又友好,總是給他 帶來快樂。現在路齊多爾要騎馬前往行政長官官邸,仔細看看那個長大成人的美人,住上幾 個星期,以便瞭解和熟悉整個家庭。如果兩個青年人的心願能夠了卻,情投意合,就讓人給 父親捎個信,他會立刻前來給他們舉行隆重的訂婚儀式,永結良緣。
  路齊多爾受到格外親切友好的接待。主人給他安排了一個房間,他進去換了換衣服,就 出來拜見主人。在他們中間,除見到我們熟悉的家庭成員外,他還結識了長官家半成年的小 兒子。這少年雖然嬌生慣養,但是直率、聰明、和善,還很幽默,與全家相處得不賴。家裡 還有一位年事雖高但健康快活的老人,安詳,溫和,聰明,風燭殘年仍樂於助人。緊隨路齊 多爾之後,來了個生人,不年輕了。他儀表堂堂,自命不凡,閱歷豐富,瞭解天南地北,因 而總是談笑風生。他們都管叫他安東尼。
  尤麗婭對她的未婚夫周到,但很有禮貌;璐琴德則盡力使客人喜歡全家,而尤麗婭只盼 客人喜歡自己。白天,大家都過得非常愉快,唯獨路齊多爾悶悶不樂:他一向沉默寡言,為 了不致顯得過分沉默,他不得不偶爾提些問題,但並沒有突出某個人。
  他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從第一眼開始,他對尤麗婭的印象就是既不喜歡也無反 感,但感到有點疏遠。璐琴德反而引起他的注意,當她張開她那對充實、純潔、安詳的眼睛 望著他時,他的心就突突地跳。
  頭天晚上,他就這樣悶悶不樂地走回臥室,一口氣說出了故事開頭的那段獨白。但是, 為了說明這段獨白,說明這些言詞所表達的激情與我們所熟悉的人的性格多麼相符,還必須 作些簡單交代。
  路齊多爾是個感情深沉的人,思路往往與一般人的有所不同。因此,談話和說笑時,總 是顯得很呆笨;他對此有所察覺,只要話題不涉及他曾鑽研過、正用於工作的學科,他總是 默不作聲。加之,他先後在中學和大學讀書時,受過同學欺騙,他因向他們傾吐衷腸而遭到 過不幸。因此,在他看來,任何談心都是可疑的;猜疑反過來又妨礙談心。他早已習慣於對 父親唯唯諾諾,只有在獨處時,才把全部心裡話傾訴在獨白之中。
  第二天早上,他振作精神,但當尤麗婭更加愉快活潑,更加無拘無束地迎面走來時,他 還是差一點失去自制力。她接二連三問他作過哪些水陸旅行,在大學時代怎樣背著背包遍游 瑞士全境,甚至翻越阿爾卑斯山。她還想多知道一些南方大湖裡那座美麗小島的情況;而在 歸途中,肯定經過萊茵河源頭和荒無人煙的地帶,沿江而下,最後自然來到美因茨與科不倫 茨之間那片氣象萬千的地區,而萊茵河水則通過最後障礙,榮耀地流向廣闊的世界,注入浩 瀚的大海。
  路齊多爾感到很輕鬆,便興致勃勃,娓娓動聽地講述起來,尤麗婭聽了拍案叫絕:要是 兩個人在一起看到這一切該多麼好!這話使路齊多爾又吃了一驚,他感到這話簡直是暗示他 們倆未來要過共同漫遊的生活。
  他很快就從故事講述人的義務中解脫出來,那個稱為安東尼的陌生人很快接上了嘴,大 談起千姿百態的山泉、懸崖、時而受阻時而直瀉的江河,馬上又到了熱那亞觀光,從那裡走 不多遠,便到了裡窩那,這樣就毫不費力地看到了這個國家最有意思的景致;當然,不見那 不勒斯是不會死心的。剩下的還有君士坦丁堡,那也不應錯過。安東尼對遙遠世界的描述, 使聽眾無不心馳神往,儘管他在講述時並不怎麼熱情洋溢。尤麗婭激動得不得了,還不滿 足。她覺得還有興趣去一趟亞歷山大、開羅,特別是金字塔。關於金字塔,她已經從她意想 中的公公的講課中獲得了相當充足的知識。
  第二天晚上,路齊多爾(剛拉上門,燈還沒放下)就大聲說:「你要頭腦清醒!這是嚴 肅的事情。你學習過,也懂得怎樣對待嚴肅事情。既然你不能像法學家那樣行動,那你研究 的法學又有什麼用呢?你要把自己看成全權代表,忘掉你自己,就像為別人辦事一樣!事情 真是複雜得很!那個陌生人明明是為璐琴德而來的,她向他表示的神情,是最美好、最高 尚、社交和家庭式的;而那個小傻瓜只要能周遊世界,跟誰去都行,傻得不能再傻了。另 外,她還是一個小滑頭,她對各個城市各個國家都很感興趣,那只不過是故弄玄虛,逼得我 們不得不沉默。我為什麼要把這件事看得那麼錯綜複雜呢?難道行政長官本人不是最理智、 最明達、最可親的調停人嗎?你要把你的感覺和想法告訴他,他不一定有同感,但可以一同 思考。他可以與父親商量。一個是他女兒,另一個就不是嗎?璐琴德憑什麼要歸這個安 東·賴澤爾所有?要知道,她生在這個家庭,本身就是為了追求幸福和創造幸福。讓那個好 動的水銀珠緊貼著永遠流動的猶太人吧,她才是他最匹配的伴侶哪!」
  一早,路齊多爾下樓,決定跟她們的父親談一談,趁大家都有空的時候去找。他聽說長 官因公出差,後天才能回來,心裡好難受,很不安。尤麗婭好像正準備出去野遊一整天,因 此她一刻也不離開那位世界漫遊者;她把路齊多爾讓給璐琴德,而且笑她只配呆在家裡。我 們的朋友先前只遠遠地望了望,就對這少女十分鍾情;現在,他在她身邊,發現她的魅力比 以往大兩三倍。
  那位好心的老友現在頂替外出的父親,當初他也享受過生活,體驗過愛情,遇到一些挫 折,現在終於在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身邊找到了安身之處,重新振作起來。有他在場,談話 氣氛很活躍,他特別談到女孩子在選擇丈夫時進入的誤區,列舉了一些對誤會解釋得及時或 太晚的妙趣橫生的例子。璐琴德光彩照人,她認為,在生活中,包括在戀愛婚姻中,最美好 的結局往往由某一偶然事件決定。如果一個人可以說,他的幸福全靠自己,全靠自己一顆心 的堅定不移,全靠意向的高尚和決定的及時,那就更美好,更振奮人心。路齊多爾熱淚盈 眶,對她的話連聲表示贊同。兩個姑娘隨後走了,老當家很想換個話題,講講別的故事;在 談話中提到的一些有趣事例觸動了男主人公的心,只有他這樣有高度教養的人才能克制住自 己沒有發洩;但當他獨處時,就爆發了。
  「我是控制住自己了!」他嚷道,「我不願意讓我的慈父捲入這混亂不堪的局面,叫他 為此傷心。我所以能克制,是因為我把這位尊敬的老者看成兩位父親的代表;我可以跟他 談,他肯定會把我的話轉達過去,剛才他不是幾乎說出了我的願望嗎?他一般表示贊成的 事,難道在個別場合會加以譴責嗎?
  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他,我必須把我的強烈願望告訴他。」
  吃早點時,老人不在,據說,昨天晚上,他話說得太多,坐的時間太長,又比往常多喝 了幾口酒,大家講了很多讚揚他的話。正是聽了這些話,知道了這些事,路齊多爾才為不能 立刻找到他而失望。他聽人說,老人這麼一犯病,7天不能見人,他的不快心情就更加重了。
  鄉間的生活對社交活動大有好處,如果東道主是有思想、有感受、多年來孜孜不倦致力 於改善周圍自然環境的人,更是如此。幸運的是,這裡的人正是這樣做的。長官開始任職時 是單身,隨後過了多年幸福的家庭生活,很富有,高官厚祿。大大小小的園林設施,都是按 自己的想法、夫人的愛好以及孩子們的願望和奇想設計和修建的。經過逐步改進,樹木花草 與縱橫交錯的道路結合成一個整體。現在,遊覽者可以看到,這裡處處是獨具一格的、賞心 悅目的景色。正如我們喜歡把我們建造的東西展示給陌生人看一樣,這個家庭的年輕人也請 客人在這裡周遊一番,希望我們司空見慣的東西能引起他們的注意,給他們留下難以磨滅的 好印象。
  無論在遠處還是在近處,家庭的樸素設施和鄉村特有的景色都極為協調。富饒的山崗和 有良好灌溉設備的草場縱橫交錯,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整個地區的風光,決不會感到平淡無 奇。雖然大部分土地已開墾,此處卻依舊不失令人心曠神怡的風貌。
  在主要建築物和經營性建築物旁邊,修建了樂園,果園和花園。客人走出這些園子,就 進入小樹林,一條能走馬車的大道蜿蜒曲折地從這裡穿過。中央,在最重要的高地上,蓋一 個大廳,裡邊有一個起居室。走進大門,就會在一面鏡子裡看到反映在裡面的最開闊的視 野,這時人們準會急速轉身觀賞這種意想不到的實際景象。大廳前的路完全是人工鋪設的, 非常精巧,令人讚歎不已。走進大廳的人,都會看看鏡子裡的大自然景色,又轉身看看實際 的大自然景色。
  這一天,風和日麗,白晝漫長,他們踏上了旅途,圍繞和穿過整個地區作了一次安排周 到的野遊。人們指給他看已故慈母傍晚休息的場所,那裡長著一棵挺拔秀麗的山毛櫸,四周 是空地。走不多久,尤麗婭指著白楊和赤楊之間、小溪附近的梯田,半開玩笑地說,璐琴德 就喜歡在這兒作早禱。這裡真美,簡直無法形容。這樣的風景也許到處都可以看到,但就質 樸而言,別處可不會這樣叫人開心,這樣意味深長。然而,不管尤麗婭願意不願意,小弟弟 就指給他看那些小涼亭和兒童樂園:這一切都緊挨著鮮為人知的磨坊,不易被發現。這些園 亭與以往的歲月緊密相連,那時尤麗婭才十歲左右,她滿腦子想著有朝一日當上磨坊女主 人,兩位老人去世後,親自上場,挑選一個好樣的磨工學徒。
  「那是以前的事,」尤麗婭大聲說,「那時我對河邊和海邊的城市一無所知,也不知道 熱那亞。路齊多爾,是您好心的父親使我改變了主意,從那時起我就輕易不到這裡來了。」 在形成篷蓋的接骨木樹叢下,她頑皮地坐在一個剛能容下身子的小木凳上。「嘿,這麼蹲坐 著!」她大喊一聲,騰身而起,跟喜氣洋洋的弟弟一起跑到前邊去了。
  落在後面的一對男女謹慎地談著話,在這種場合,他們越談越投機,越談越親密。他們 漫步前行,眼前變換著純自然景物,使人可以冷靜地觀察問題,體會聰明的人類多麼善於利 用它們,對現存世界的認識與自己的需要結合得多麼好,人類創造著奇跡,首先使世界能夠 居住,然後使居住的人增加,最後人滿為患。這一切都是二人的話題。璐琴德對所有的問題 都作了解釋,她很拘謹,但並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她認為:把遠隔兩地的一對男女愉快地, 舒服地結合在一起,也是天意,是可敬的聖母引點、促成或提供方便的結果。
  最長的一個白晝終於漸漸向晚,人們不得不考慮回家。大家打算繞道走平坦大路,快活 的小弟弟卻提出走坎坷甚至難走的近路。他說:「你們已經誇耀過你們的園林妙景,誇耀你 們怎樣美化和改善了這片地區,供藝術家的眼光欣賞,迎合溫柔心靈的喜好。現在該我來誇 口了!」
  現在大家只好穿過農田,走上羊腸小路,踩著偶然被拋下的石塊,跨過星星點點的沼 澤。他們看到遠處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各式機具。來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 整個佈置不可謂沒有用心,也富有民間風味。按適當間距排列著一個大轉輪,不論上下,總 是處於相同的水平而上,還有鞦韆、吊索、蹺板、保齡球道等。真沒有想到,在一個大草坪 上,有可供這麼多人運動和遊戲的各式各樣整齊如一的器械和場地。「這是我的發明,」他 高聲說,「這是我的園地。雖然是父親出錢,還有一個能幹的小伙子動腦筋想辦法,要是沒 有我,智慧和金錢不會結合在一起,可是你們還老說我笨呢。」
  一行4人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隨著落日回到了家。安東尼在那裡等候。然而,妹妹活動了 一整天還嫌不夠,又讓人備車,乘車穿過田野訪問女友去了,她已經兩天沒看見她,想得要 命。霎時間,剩下來的四個人都覺得十分無聊,甚至有人說,父親不在家,家裡的人感到很 不安。談話正要中斷,快活的少爺一躍而起,走了出去,不大工夫他帶著一本書轉回,並自 告奮勇為大家朗讀一段。璐琴德忍不住問,他是怎麼想起要朗讀的,他一年沒這樣做過了; 弟弟活潑地回答說:「我做事都講究及時,到時候我自然會想起來。別自傲,你們可沒有這 個本事!」於是,他朗誦了一個系列的童話,這些童話教導人們掌握自己的命運,實現自己 的願望,要求人們即使在最幸福的時刻也不要重視約束我們的清規戒律。
  「我可怎麼辦呢?」剛剩下一個人,路齊多爾就大聲說:「時間緊迫,我不信任安東 尼;他是外路人。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是怎樣進來的,還想幹什麼。看來,他是在追求璐 琴德,要是這樣,我對他還抱什麼希望?我只有一條路:去找璐琴德,她應該知道。第一個 知道。對,就這麼辦。為什麼一定要轉彎抹角?現在看來,第一印象就是最後印象,我希望 能達到目的。」
  星期六早上,路齊多爾天亮就穿好衣服,在室內走來走去,反覆思考怎樣跟璐琴德談 話;突然從門外傳來玩笑般的口角聲,緊接著門就開了。只見快活的小少爺把一個為客人送 咖啡和烤麵包的男孩推到前面;他自己端著冷菜和葡萄酒。
  「你在前面帶路。」小少爺說,「應該先侍候客人,我習慣於自己照料自己。親愛的朋 友!我今天來得早一點,闖到您這兒來,讓您受驚了。咱們一起安心地享受早餐,然後再看 看做點什麼,對別人未必能存什麼指望了。小姑娘去看女友還沒有回來;正常情況下,她們 每兩個禮拜就要談一次心。星期六,你休想去找璐琴德,她要按時向父親報告家庭開支情 況;我本來也應該參與,但上帝保佑了我!一種食物,我要是知道是多少錢買的,就一口也 嚥不下去。有一批客人明天來,老人還沒有恢復平衡,安東尼打獵去了;我們也馬上去打 獵。」
  他們走進院子時,獵槍、袋囊和獵犬都已備齊,於是他們便出發到田野裡去。在那裡, 他們只勉強獵獲了一隻小兔和一隻可憐的小鳥。路上,他們談起了客人、家裡人以及他們之 間的種種關係,也談到了安東尼。路齊多爾不失時機地仔細探問了他的情況。快活的小少爺 無不自負地擔保說,這個怪人儘管做事詭秘,他還是把他看透了。「是的,」他接著說, 「安東尼是一個富商之子,他剛成年,正打算幹一番大事業,準備盡情享受伸手可得的生 活,他家就破產了。他從希望的頂峰跌落下來,但並沒有氣餒,他去為別的單位服務,終於 為自己和家人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績。他就這樣周遊並極其深刻地認識了世界上錯綜複雜的關 系,同時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利益。他做事勤懇,為人老實可靠,一直受到很多人的絕對信 任。因此,他的朋友和熟人也就遍天下了。不難看出,他的財產和他的熟人一樣遍佈世界各 地。因此,他經常需要在世界四大洲逗留。」
  小少爺的敘述詳細而又天真爛漫,其中穿插不少戲弄性的解說,彷彿是故意推長他編出 來的童話故事。
  「他已經這麼久沒有跟我父親聯繫了!他們以為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我什麼也不 管;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才看得更清楚,因為一切都跟我毫無關係。他把很多錢存在父親 手裡。父親呢,又很有把握地把錢用在有利可圖的事業上。就在昨天,他還交給那位老人一 個裝滿珠寶的小匣;我還沒見過比這更純粹、更美麗、更珍貴的東西。我只瞥了一眼,因為 這是要保密的。大概這是送給新娘的禮物,既可以討新娘歡心,也表示未來有了保障。安東 尼看中了璐琴德!但是,我每次看到他們倆在一起,都不覺得是合適的一對。那個厲害的小 姑娘也許更合適於他;照我看,她比姐姐更願意嫁給他,有時他仔細地打量那個愛發牢騷的 老頭,眼神是那麼熱情,那麼興奮,好像她已經準備跟他一起坐馬車,立刻遠走高飛似 的。」路齊多爾極力克制自己,又不知道怎樣回答,雖然他打心眼裡同意他所聽到的每句 話。小少爺繼續說,「總之,那個小姑娘對老年人有一種反常的好感。我看,她寧願嫁給令 尊大人,也不嫁給他的兒子您。」
  路齊多爾跟著他的同伴走,這同伴領著他在坎坷不平的地段上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 兩個人都忘記了打獵,反正獵獲不到什麼東西。他們來到一家佃農院子,受到慇勤的招待。 一個朋友又吃又喝,廢話連篇;另一個埋頭沉思,考慮怎樣利用新發現,使自己得到好處。
  根據所聽到的情況和秘密,路齊多爾對安東尼產生了莫大的信任。他一進庭院就打聽安 東尼的去向,並立刻跑到花園,以為能在那裡找到他。在歡快的夕陽中,他踏遍了花園裡每 一條路,但一無所獲!人影也沒有見到。最後他走進大廳,吃驚不小,落日反映在鏡面上光 芒四射,在耀眼的光線中,他看到兩個人坐在長椅上,雖然認不出是誰,卻能分辨出:一個 男人正在熱烈地吻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人的手。定睛看,眼前坐著的竟是璐琴德和安東尼, 他不禁大吃一驚,差點沒昏到,但兩腳卻像紮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這時,璐琴德 非常友好地、神態自若地對他表示歡迎,向裡邊挪動了一下身子,請他坐在她的右邊,他木 然坐下。她跟他攀談,問他今天白天都幹了些什麼,並且說因家務纏身沒能陪同,還要請他 原諒。他覺得她的聲調幾乎叫人難以忍受。安東尼站起身來,向璐琴德告辭;這時,她也站 了起來,邀請這個留下來的人去散步。他走在她身邊,一聲不吭,感到很尷尬;她也顯得拘 束不安;哪怕稍微細心一點,他就會從她的一聲長歎中猜想到她是在努力隱藏自己內心的痛 苦。他們一直走到大樓附近,她才向他告辭。他轉過身,先是緩慢地,然後飛快地向外跑。 他覺得花園太窄,於是快步穿過田野,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無心欣賞盛夏黃昏特美的景 色。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靜靜地流著淚,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大聲發洩出來:
  「我在生活中受過不少苦,可從來沒經過這種斷腸之痛!最大的幸福手拉手,肩並肩地 向我們走來,同時又宣告永遠分別。我曾坐在她身邊,走在她身邊,漂動的長裙碰過我的身 體,可是我已經失去她!別叨念了,別老想這個了,沉默吧,下決心吧!」
  他不讓自己再張口說話,默默地思考著,沒有走慣常行走的小路,而是穿過田野、草地 和灌木叢大踏步向前。他深夜回到房間,抑制不住感情,高聲說:「明天清早我就走,這樣 的日子我一天也不再忍受了!」
  他和衣倒在床上。真是幸福而健康的青年!他馬上睡著了。白天的活動累得他筋疲力 竭,酬謝給他的是甜蜜的夢鄉。然而曙光把他從快慰的晨夢中喚醒;這正是一年中最長的一 天,他覺得這一天格外長。他對夜晚星空的幽靜毫無覺察,對令人激動的良晨美景雖有感 觸,但這種感觸卻是絕望。他看到,世界永遠是如此美麗;在他眼裡,世界沒有絲毫變化。 但他內心的感覺恰恰相反,沒有一樣東西再屬於他,他已經失去璐琴德。
  路齊多爾很快打好了背包,但他並不打算把它帶走。他沒寫信,只留幾句話讓馬伕轉告 主人,就說他不回來吃午飯,也許連晚飯都不吃了,反正那馬伕他是非喊醒不可的。但他一 下樓,就發現馬伕在馬廄前大步走來走去。「您真的不打算騎馬去嗎?」一向溫和的馬伕懊 惱地說,「我得告訴您,小主人沒有一天不使性子。昨天他出去逛了一大圈,大家想,感謝 上帝,他這個星期日早上可以休息了。不料今天天沒亮他就跑到馬廄裡來叫喊,我起來時, 他已經給您的馬備好了鞍,上了嚼,我怎麼擋也擋不住他。他飛身上馬,大聲說:『瞧我干 一件了不起的事吧!都說這匹馬只能慢騰騰地小跑,我要看看我能不能讓它活蹦亂跳地飛 奔。』他大概說了這麼一些,另外還說了一些別的怪話。」
  路齊多爾感到兩倍、三倍的震驚,他愛這匹馬,因為這匹馬能適應他的性格和生活方 式。他聽說這匹有靈性的好馬落到一個冒失鬼手裡,火冒三丈。他的計劃破產了。他本想到 大學時代的一個知心朋友那裡去避一避,度過這困難時刻。昔日的親密友誼在召喚他,路程 的遠近就無所謂了。他相信這位善良明智的朋友一定會給他勸告和安慰。然而,這個願望現 在已經破滅;不過,如果他有膽量,邁開青年人聽使喚的強勁腳步,也是可以到達目的地的。
  首先要設法離開公園,進入曠野,走上通往朋友的路。他對方向不很清楚,只見左邊小 樹林聳立一座奇特的木屋,知道那是他以前聽說的神秘地方。然而使他最為驚奇的,卻是在 那中國式的屋頂的長廊上,看見那位被以為臥床多日的善良老人,正神采奕奕地張望。老人 極親切地打招呼,熱情地邀請他上去。他開始找借口,打手勢,表示拒絕。只見老人急忙從 很陡的樓梯上搖搖晃晃往下走,險些栽下來,善良的老人待他這樣好,他過意不去,只好迎 上去,讓他拉上樓。他帶著驚訝的神情走進一間舒適的小客廳。室內只有三扇窗,從窗口望 去,是一派宜人的田園風光。其餘的牆上懸掛著或者說覆蓋著數以百計的銅版雕刻像和畫 像,都按順序排列,各個像之間都有一定的間隔,還鑲著彩色花邊。
  「我的朋友,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您這樣受到我的歡迎的;這是一座聖殿,我要在這裡安 度晚年,對社會迫使我做過的所有錯事進行懺悔。我一向飲食失調,我要在這裡加以調理。」
  路齊多爾觀賞了所有的像,他很懂歷史,一下就清楚地看出,這裡的一切都表現出居住 者對歷史的偏愛。
  「在這上面的裝飾貼面上,」老人說,「您可以看到古代傑出人物的名字,下面是近代 人的名字,之所以寫上名字,是因為他們的相貌不易辨認。但在主要位置上寫著的名字,卻 與我的生活有直接關係,這些人的名字我在童年時就聽過。傑出人物的名字一般是在人民的 記憶中留存五十年左右,然後這些名字就銷聲匿跡或變成傳奇材料。雖然我的父母都是德國 人,但我生在荷蘭,在我看來,威廉·馮·奧蘭寧這位尼德蘭的執政者和英格蘭的國王是一 切傑出人物和一切英雄的始祖。
  「在他的旁邊,您看到的是路易十四,他是……」如果不是怕對我們的講述人不夠禮 貌,路齊多爾真想打斷老人的話!他斜視了一眼腓特烈大帝及其將軍們的像,立刻意識到現 在不得不洗耳恭聽那些新奇的歷史故事。
  這個好小伙子很敬重老人對上一代和同代人的濃厚興趣,但覺得老人個人的特點和看法 並不怎麼有趣,在大學裡聽到的還是新近的和最新的故事。人都是這樣,只要聽過一次,就 覺得不要再聽了。他的思緒飛到了遠方,聽不見,幾乎也看不見,正想毫不禮貌地衝出門, 從高高的、已經腐朽的樓梯上跑下去。這時,突然從下邊傳來響亮的擊掌聲。
  路齊多爾這時已克制住自己。老人把頭探出窗外,下面傳來十分熟悉的聲音:「老先 生,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您快從您的歷史畫廊裡下來吧!停止您的齋戒吧!如果我們的朋友 什麼都知道了,那您就幫我安慰安慰他吧。我騎路齊多爾的馬太不經心,馬蹄鐵掉了一個, 我只好把它留在那邊了。他會說什麼呢?我這個人真蠢,盡干蠢事。」
  「您上來吧!」老人說,然後轉過身對室內的路齊多爾說:「喂,您想說點什麼?」路 齊多爾沒有吭聲,那個任性的少爺走了進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長時間,最後決定 立刻派馬伕去解決馬的問題。兩個年輕人告別老人,趕快往家裡跑。被拉回來,路齊多爾並 不是完全不願意。事情總還是會有做的,至少在這高牆之內有他唯一傾心的對象。在絕望的 境地,總是身不由己的,只要有人出主意,甚至強迫做點事情,都會感到輕鬆一些。儘管如 此,路齊多爾回到房間後,還是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一個人剛離開旅店房間,就車軸斷 裂,不得不返回似的。
  快活的小少爺立即動手解背包,把裡邊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把便於攜帶的節日服裝堆 在一起;然後,他讓路齊多爾穿上鞋襪,幫他梳理蓬亂不堪的褐色發卷,把他打扮得煥然一 新。然後,他要他後退幾步,從頭到腳打量我們的朋友和在他幫助下完成的梳妝打扮,說: 「小朋友,你簡直像一個故意招惹漂亮女孩子的人,就是去會未婚妻也綽綽有餘。再等一小 會兒!你會看見,到時候,我也善於炫耀自己。我是從軍官們那兒學來的,女孩子老是斜著 眼睛瞧他們;我已經有了軍官姿態,所以現在她們對我也要看個沒完。還有一個女孩子說 過,我對她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你會看到,在人們觀望、驚歎和注意力集中時,一般會突然 出現一些奇特的神情,儘管它不持久,但為它消磨一點時間還是值得的。
  「朋友,現在您就跟我來,幫我去體驗一下這種生活!等您看見我一點一點地顯出我的 本色時,您就不會否認這個輕浮的孩子既有理智又有才幹了。」
  他拉著朋友穿過古老城堡裡那又長又寬的甬道朝前走。
  「我在那,」他說,「我在那最後邊住過。不瞞您說,我寧可一個人孤單地呆著,因為 跟別人相處實在太難。」
  他們經過文書室時,一個僕人立即走出來,給他們送來一套祖先留下的又大又黑,完好 無損的文具,紙張也沒有忘記。
  「我知道,他們又要在紙上亂塗什麼了,」小少爺說,「到那邊去吧,把鑰匙給我!您 到裡邊瞧瞧,路齊多爾!我去穿衣服,這兒會使您很開心的。一個法律顧問是不會像馬廄的 常客那樣討厭這種地方的。」他隨手把路齊多爾推進了審判廳。
  年輕人馬上覺得到了一個自己十分熟悉的愜意的環境裡。他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他 懷著強烈的事業心,坐在這樣的桌子旁邊練習聽和寫。不難看出,這原來是為改變宗教信仰 的人修建的、供奉特密斯女神的、古老而莊嚴的家庭禮拜堂。在文件櫃裡,他發現了他熟知 的文件和備忘錄。以前他在京都曾管過這類事情。偶然打開一個檔案櫃,一份他親自謄寫的 通告落到了他的手裡;他所起草的通告則保存在另一個檔案櫃裡。寫滿字的紙張、公章和首 席法官的簽字,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回憶起他那孜孜不倦鑽研法律的青年時代。他環顧四周, 發現那把當初決定供他使用的行政長官的坐椅。他想到,現在他竟敢蔑視這個美好位置,不 怕得罪值得尊敬的人,他心裡真是加倍痛苦,而璐琴德的形象也彷彿離他更遠了。
  他很想到戶外去,但發覺被禁閉了。那位奇特的朋友,不知是輕率,還是想開玩笑,竟 把他反鎖在屋裡。好在我們的朋友被痛苦拘禁的時間不長,那位朋友又回來了,請他原諒, 甚至以罕見的裝束逗得他笑個不停。他的服裝顏色和式樣都很別緻,透露著自然美。我們喜 歡這種美,就像我們看到文身的印度人不得不報之掌聲一樣。「今天,」他大聲說,「要把 我們往日的枯燥煩悶一掃而光,來了好些朋友,都是些好朋友,活潑的朋友,有漂亮的姑 娘,也有令人喜愛的淘氣的女孩子,另外就是我的父親,您說希奇不希奇,還有您的父親。
  現在就像過節一樣,吃早飯時,大家都聚集在大廳裡。」
  路齊多爾好像在透過濃濃的迷霧觀察世界,所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客人的形象在他眼中 彷彿都是幽靈;多虧意志堅強和心地純潔,他才沒有失去自制力,幾秒鐘後,他又感到自己 勝過所有的人。他邁開堅定的步伐,緊緊跟著匆匆走在前面的好友,決心靜候,一切任其自 然,決心找出產生這一切的原因。
  然而,剛跨進大廳門檻,他便驚呆了。他看到,在窗前那個很大的半圓形圈子裡,他的 父親正坐在行政長官的身邊,兩人都穿著節日盛裝。他以模糊的視線一個個地觀察那兩姊 妹、安東尼以及其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客人。他搖搖晃晃地走近父親,父親極為和藹可親, 但多少有點拘束,不能不說有點妨礙談話時的相互信任。路齊多爾站在這麼多人的面前,恨 不得馬上為自己找到合適位置,本想坐在璐琴德身邊,但尤麗婭很大方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為他騰出一個座位,他只好朝她走去,安東尼一直留在璐琴德身邊。
  在這關鍵時刻,路齊多爾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律師,憑借所掌握的全面的法律知識,為了 證實精神力量而重複著下面的格言:「既然我們應該像處理自己事情一樣處理陌生人所委託 的事,為什麼不可以按照這個精神處理我們自己的事呢?」由於在訴訟報告方面受到過良好 訓練,他想說的話很快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客人構成了一個平展的半圓形,好像把他圍在 裡面。對於自己要說的話他已成竹在胸,就是不知道怎樣開頭。他發現桌子上的一角放著一 個大墨水瓶,旁邊坐著一個記錄員;行政長官做了一個準備說話的動作。路齊多爾想搶先發 言,但在這一霎時間,尤麗婭按住了他的手。路齊多爾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知道生米煮成了 熟飯,一切都完了。
  現在用不著再顧及整個生活環境、家庭關係、社會習俗和禮節了;他兩眼直視前方,從 尤麗婭手心抽出手來,急速衝出了大門,他的動作太快,在場的人沒有注意他的出走,連他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突然到外面的。
  強烈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向前走著,躲避著別人的目光,一直走到花園高處的 大廳。一到門口,他的雙膝就不聽使喚了,他衝進去,絕望地一頭栽倒在大鏡子下的沙發 上。在這些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當中,唯獨他心潮起伏,慌亂不安。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展 開了搏鬥,這正是難以忍受的可怕時刻。
  他這樣躺了一陣子,臉緊緊貼著坐墊,璐琴德的手昨天就是放在這個坐墊上的。他完全 陷入了痛苦之中,根本沒有聽見走近來的腳步聲,只感到什麼東西觸了他一下。他霍然坐 起,看見璐琴德正站在他身邊。
  他猜想她是別人打發來叫他回去的,她的使命無非是以姐姐般的柔情蜜語勸他回到聚會 上去,接受違心的命運。想到這裡,他高聲說:「您不該受他們派遣來,璐琴德,因為正是 您把我從那兒趕出來的,我不回去!如果您還有一點同情心,就給我一個機會,為我創造一 個逃跑的機會和條件。為了向您證明您是無法把我拉回去的,我給您一把鑰匙,讓您打開我 的心靈,看看我這樣行事的秘密原因;您也好,別人也好,肯定都以為我是精神錯亂。請您 聽聽我的誓言吧,這誓言我早在心中暗暗發過,現在要原原本本地大聲說出來:我只願意跟 您一起生活,跟您共度青春,共享年華,我永遠以忠誠的愛慕之心與您白頭借老。我是個最 不幸的人,就是離開您了,但我現在的誓言就像在聖壇前發出的誓言一樣,是堅不可摧的。」
  儘管璐琴德緊挨著站在他前面,他還是做了一個要溜走的動作,但她溫柔地把他摟到了 懷裡。「您要做什麼!」他大聲說。「路齊多爾!」她喊道,「不要把自己想像得這麼可 憐!您是我的,我是您的;我現在擁抱著您,您不要遲疑了,也擁抱我吧。您父親對一切都 表示滿意了,安東尼娶我妹妹。」他驚訝地推推她,向後縮縮身子。「這是真的?」璐琴德 微笑著點頭。他從她的雙臂裡脫出身來。「讓我再遠遠地看看,離我這麼近的對我這麼親密 的究竟是誰。」他抓起她的雙手,兩隻眼睛對著兩隻眼睛,「璐琴德,您是我的?」「那還 用說,」她答道,最誠實的眼睛裡含著最甜蜜的淚水。他把璐琴德摟在懷裡,把頭倒在她的 頭後面,就像一個水上遇難者緊靠岸邊懸崖一樣;大地依然在他腳下震顫。再睜開眼睛時, 他驚訝的目光落在那面大鏡子裡,他看到她在自己懷裡,自己也被她摟抱著。他垂下眼睛, 又朝鏡子裡看了一眼。這種感覺終生難忘。他在鏡中也看到湖光山色,這些景色昨天還是那 麼可惡,那麼不祥,現在它比任何時候都秀麗,比任何時候都宜人。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地 方,在這樣的背景下,緊緊擁抱著!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我們並不孤立。」璐琴德說。他還沒有完全從驚訝中擺脫出來,就看見來了很多花團 錦簇的女孩和男孩,手捧花環堵住了大門。「一切完全變了樣,」璐琴德大聲說,「你瞧, 安排得多麼好,多麼熱鬧!」遠處傳來歡快的進行曲,一大群人從寬廣的街道興高采烈地走 過來。他猶豫不決,不敢迎上前去,好像沒有璐琴德拉著他的手,他的雙腳就不聽使喚似 地;現在,璐琴德站在他身旁,他們等待著與親友重新會面的莊嚴時刻,準備對家人的寬恕 表示感謝。
  但任性的諸神做出另外的決定:從對面傳來的喜氣洋洋的郵車號角聲,突然打亂了全盤 莊重的安排。「誰來了?」璐琴德問。路齊多爾見來的是一個陌生人,不禁打了個寒噤,那 輛馬車好像也從未見過。那是一輛新的,簡直可以說是嶄新的雙座輕便旅行馬車!馬車一直 駛到大廳門口,但並沒有人從車裡出來;車是空的,一個男孩爬進車裡熟練地用手擰了幾 下,把車篷推了回去,在所有走過來的客人眼裡,這低矮的篷車真是一個良好的愉快的兜風 工具。安東尼搶在擁擠過來的人群前頭,把尤麗婭領到車邊。「您來試試,」他說,「看這 輛小馬車合不合您的心意,您將跟我一起坐這輛車沿最好的道路周遊世界;我不會把您帶到 別的道路上去,必要時,我們會同心協力想辦法。翻山時我們騎馬,人家把車運過去。」
  「您真太好了!」尤麗婭說。那男孩走過來,以魔術師的手法向他們展示這輛車的種種 舒適輕便的優點。
  「在地上我不能感謝您。」尤麗婭提高聲音說,「只有從這小小的、運動的天空,從您 把我托進去的雲層裡,我才能向您表示衷心的謝意。」說話間,她已經跳上車,從車裡朝他 親暱地瞥了一眼,用手給了他一個飛吻。「您現在別進來,我要請另一個人陪我試車,他還 要經受一次考驗。」她喊了一聲路齊多爾;路齊多爾正在跟父親和未來的岳父面面相觀,無 聲地進行交談,自然樂意被叫進這輛輕便馬車,因為他迫切需要離開片刻時間,稍微散散 心。他坐在她身邊,她高聲告訴馬伕怎麼走。他們向遠方飛馳,淹沒在揚起的塵土裡,從觀 望者們的視野裡消失。
  尤麗婭把身子往角落裡挪了挪,坐得穩一些,舒服一些。
  「請您背靠那個角落,姐夫先生,這樣咱們才能舒服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路齊多爾:「您看得出我的迷惘,我的狼狽相。我還是覺得好像在夢中,請您幫我脫離 夢境吧。」
  尤麗婭:「您看看那些可愛的農民,他們是那麼親熱地向我們致意。您在這兒恐怕還沒 有到過山村。那裡,所有人都富裕,大家對我都很友好。也沒有一個特別富的人,因為沒有 人發善心,為他們做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我們行駛的這條平坦的路,是我父親出錢修的,這 個莊園也是他捐助建成的。」
  路齊多爾:「這個我相信,也同意。但這些話怎麼能消除我內心的混亂?」
  尤麗婭:「不要急嘛。我想讓您看一看世界的富饒和壯麗。現在我們在山上!與高山相 比,這片平地顯得多麼開闊!所有村莊都非常感謝父親,當然也感謝母親和女兒們。那後面 的小鎮才是地界。」
  路齊多爾:「我發現您的脾氣很怪。您好像偏偏不說您想說的話。」
  尤麗婭:「您朝左下邊看,那兒的一切都那麼美!高大菩提樹旁邊的教堂、村後楊樹下 面的鄉公所。還有我們前面的花園和那個公園。」
  車伕更起勁地趕著馬車。
  尤麗婭:「山上的那個大廳,您是熟悉的。從這兒望過去,從那兒望過來,風景一樣 美。我們就在這棵樹下停車;現在我們的形象恰好反映在上面的那面大鏡子裡,他們在那裡 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們,我們自己卻不能看清自己。往前走吧!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久前 有那麼一對男女就是在那兒清清楚楚地反映在那面大鏡子裡,雙方對他們的親密關係都感到 很滿意哩。」
  路齊多爾惆悵滿懷,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們默默地乘車行駛了一程。車速很快。「從 這兒開始,」尤麗婭說,「就是難走的路了,但願您什麼時候也在這兒做件好事。下山前您 再朝下邊看看:媽媽的那棵山毛櫸的枝頭比所有的樹都高。你把車向前趕,」接著她對車伕 說,「趕過這條難走的路。我們徒步抄小路穿過山谷,我們會比你先到那邊的。」下車時, 她提高嗓門說:「您可得承認,那個永遠流浪的猶太人,那個永不停息的安東尼·賴澤爾, 也懂得為自己和同伴安排舒舒服服的遠遊,這是一輛挺漂亮挺舒適的車子。」
  她已經沿山坡跑了下去;路齊多爾心事重重地尾隨於後,發現她坐在一個完好的長凳 上,那是以前璐琴德坐過的。尤麗婭請他坐在自己身旁。
  尤麗婭:「現在我們坐在這裡,彼此毫不相干。本來就該這樣。小水銀珠與您根本不相 配。您不能愛這樣一個造物,您覺得它可恨。」
  路齊多爾越來越驚訝。
  尤麗婭:「您愛的當然是璐琴德!她是十全十美的典型,可愛的妹妹自然要是被宰掉的 了!我看得出,您已經忍不住要問,是誰跟我們講得這麼詳細。」路齊多爾:「背後肯定有 告密者。」
  尤麗婭:「說得對!一個告密者已經牽涉進去了。」
  路齊多爾:「請說出他的名字。」
  尤麗婭:「這個人馬上就會被揭露出來,他就是您自己!您有一個習慣,我說不清是好 是壞,就是您總喜歡自言自語;我願意以全家人的名義向您承認,我們輪番偷聽過您的話。」
  路齊多爾(跳了起來):「竟然用這種方式讓外來人上圈套,原來你們就是這樣慇勤好 客!」
  尤麗婭:「決不是圈套。我們原來並沒有想到要竊聽您和任何別的客人的話。您知道, 您的床是放在牆拐角,隔壁牆也是一個拐角,通常用來當儲藏室。幾天以前,我們讓我們的 老人到那兒過夜,因為他的隱居室太偏僻,我們對他不放心。頭一天晚上,您就在那篇情緒 激昂的獨白中說了些蠢話,老人第二天早晨就把獨白的內容詳細地講給我們聽了。」
  路齊多爾不想打斷她的話,拔腿就走。
  尤麗婭(站起來跟著他):「解釋這些,對我們又有什麼用!不瞞您說,即使當初您不 討厭我,等待我的命運也會根本不合我的心意。做行政官員的夫人,多麼可怕!嫁給一個剛 直不阿、精明強幹的官員,這個官員本應為人們主持公道,可是他在公正的法律面前卻不能 主持公道,無論對上層還是對下層。最糟糕的是,對他自己也做不到這點!我知道,由於父 親的正直廉潔和堅忍不拔,我母親不知受了多少磨難。後來,可惜是在母親逝世之後,他的 性情才變溫和些,好像是找到了人情味,跟它和解了,而此前他一直是徒勞地跟它鬥爭的。」
  路齊多爾(停住腳步,對所發生的怪事很不滿意,對這種輕率態度很氣憤):「這種玩 笑開一個晚上還說得過去,但不管白天黑夜都這樣不光彩地愚弄一個落落大方的客人,就是 不可饒恕的了。」
  尤麗婭:「我們大家都有過錯,我們大家都偷聽過您的獨白,但要懲罰的只應是我一個 人。」
  路齊多爾:「所有人都偷聽過!那就更不可饒恕了!你們夜裡施詭計捉弄我,既然自己 也覺得羞愧,覺得不能容忍,那麼白天你們看著我,怎麼還拿我開心呢?我現在看清了,你 們白天的活動是預謀,是為了更牢靠地把我掌握在你們手中。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家庭!您 父親的公正的愛,跑到哪裡去了?還有璐琴德!」
  尤麗婭:「還有璐琴德!這是什麼口氣!您不就是想說,您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嗎?您把 璐琴德想得太壞了,把她降到我們大家這個水平上了。」
  路齊多爾:「我對璐琴德很不理解。」
  尤麗婭:「您是想說,這樣一個純潔高尚的靈魂,這樣一個安穩溫順的少女,這樣一個 女性的模範,良知和善意的化身,也與一群輕浮的人,一個愛惡作劇的妹妹、一個沒有教養 的弟弟,還有一些神秘莫測的人物串通一氣,這是不可理解的。」
  路齊多爾:「是的,這是不可理解的。」
  尤麗婭:「原來您正是這個意思!跟我們大家一樣,璐琴德也牽連進去了。如果您能看 到她很惶惑,注意到她幾乎忍不住想把一切告訴您,您就應該成倍地愛她,不是一切愛情本 身都具有十倍百倍力量。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說,我們大家後來也都對這個玩笑感到厭煩了。」
  路齊多爾:「你們為什麼不結束這場鬧劇呢?」
  尤麗婭:「這個我現在可以向您解釋。父親得知您的第一次獨白後,很快看出所有的孩 子都不反對姐妹掉換,馬上下決心找您父親。這件事太重要了,他很擔心。只有父親才懂得 父親應有的尊嚴。『他應該盡早知道這一切,』我父親說,『我不希望他在我們取得一致意 見以後一氣之下勉強同意。我非常瞭解他,知道他一旦有了什麼看法、愛好和打算,就很難 改變,所以我很擔憂。他習慣於把他的地圖、城市景觀圖與尤麗婭聯繫在一起,只要有一天 這對年輕人在這兒定居,不再輕易遷移,他就打算把他的地圖集都放到這兒來,他本人也打 算在我們這兒度假。總之,他是一個很善良很快活的人。他應該盡早知道,老天是多麼捉弄 我們啊,簡直一切都不可思議,一切都沒有定准。』接著他嚴肅地囑咐我們好好觀察你,無 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留住你。為什麼父親遲遲不歸,您知道他費了多少口舌,多少心血,堅 持不懈地說服您父親,才得到您父親的同意。您還是聽他自己說吧。不說了,事情已經定下 來,璐琴德已經給了你。」
  路齊多爾和尤麗婭離開第一個歇腳點,慢慢地向前走,時而停一小會兒,邊走邊談。他 們越過牧場,登上高地,走上另一條修築得很好的路。馬車也很快趕到了。尤麗婭突然指給 她的同伴看一幅奇異景象:弟弟引以自豪的全部體育器械,都在熱鬧地活動著,轉輪正把很 多人拋上拋下,鞦韆蕩來蕩去,每根爬桿都有人爬,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勇敢的人飛躍在無 數觀看者的頭上!所有這一切都是少爺安排的,無非是讓客人茶餘飯後盡情地娛樂。「你趕 車讓我們穿過下面那個村子。」尤麗婭大聲說,「那兒的人很喜歡我,現在讓他們看看我的 情況是多麼好。」
  村子裡空空蕩蕩,年輕人都跑到遊樂場去了,只有老頭老太太被郵車的號角聲召喚到窗 前和門外,所有人都向他們鞠躬致意,為他們祈禱祝福,說:「真是天生的一對!」
  尤麗婭:「這是對您的稱讚!歸根結底,我們倆還是很般配的,您現在反悔還不晚。」
  路齊多爾:「但是現在,親愛的姨妹……」
  尤麗婭:「說的倒是好聽,現在您擺脫了我,就說『親愛的』了!」
  路齊多爾:「最後一句話!您現在肩負重任。既然您已經瞭解,而且體察到了我的難 處,您為什麼不跟我握握手呢?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被人這麼不友善地捉弄過。」
  尤麗婭:「謝天謝地!您已經悔罪了,現在可以饒恕了。我不願意嫁給您,這是真的, 但您壓根兒就不想娶我,這是任何女孩子都不能饒恕的。這一回握手,只是為了逗逗樂,您 要記住這一層!我承認,我不是鄭重其事,僅僅是開個玩笑罷了。只有我原諒了您,我才能 寬恕我自己。現在,大家都得到了寬恕,把一切都忘記吧!給您,我的手就在這兒!」
  他們緊緊握手,表示言歸於好。尤麗婭說:「瞧,我們回來了,回到了我們的花園!我 很快就要動身去周遊世界,以後還要回來,我們後會有期。」
  他們回到山頂那間大廳前,看來大廳已經沒有人了;大家不滿地看到午飯一再推遲,就 到外面散步去了。但安東尼和璐琴德從裡面走了出來。尤麗婭從車上跳下來,奔向她的朋 友,懷著感激之情跟他熱烈擁抱,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位高貴的旅行家臉一下子紅了,他 的表情也變開朗了,眼裡閃爍著淚花,坦蕩無遺地表現了一個青年的美好嚴肅的品質。
  兩對情侶去尋親友,他們此時的心情,即使在最美的夢境中也沒有遇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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