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列納多面帶微笑地說:「您給我介紹
了這麼多情況,我不勝感激。不過我還要提一個問題,我的姑媽最後沒有讓您向我轉告一個
看來不很重要的情況嗎?」威廉想了想,說:「有的,我想起來了。她提到過一個叫瓦勒麗
妮的女子。她讓我告訴您,這個女子嫁了一個好丈夫,現在生活得很不錯。」
「您使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列納多接口說:「我現在要回家了,回憶起這個姑娘
時,就不致觸景生情而感到內疚了。」
「也許我不該問,您與她是什麼關係,」威廉說,「只要您能用某種方式關心這個姑娘
的命運,就不必於心不安了。」
「這是世界上最微妙的關係,」列納多說,「它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愛情關係。我完全
信賴您,可以講給您聽,其實這並不是故事。如果我對您說,我遲遲不歸,害怕回到我的莊
園,剛才所說的奇怪做法,對瞭解家裡情況的詢問,所有這一切全是為了順便弄清這個孩子
的處境,您會怎麼想呢?」
「請您相信我,」他繼續說,「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些熟人,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再看
見他們時發現他們沒有什麼變化,我估計我家裡的人也差不多是這樣,很快就會和過去一
樣,相處得很好。我唯一掛念的是那個孩子,她的情況肯定發生了變化,上帝保佑,但願變
得更好了。」
「您這麼一說,倒引起我的好奇,」威廉說,「您是要我等著聽一個不尋常的故事。」
「至少對我說來,這是不尋常的。」列納多答道,接著便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在我的青年時代,按傳統周遊全歐洲的文明國家,是我的不可動搖的決心,我很小就
有這種決心,只可惜這個打算一拖再拖,總沒有實現。久而久之,我只對近處的景色感興
趣,遠處的讀得越多,聽得越多,對我的吸引力就越小。最後,由於叔父的鼓勵和見過世面
的朋友們的催促,我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下了決心遠遊,而且比我們預料的快。
「我的叔叔本來就一定要促成這次旅行,也提不出反對意見。您是瞭解他和他的個性
的,他總是單打一,手上的一件事不完成,其餘一切都談不上。儘管這樣,他還是做了很多
事,而且似乎超過了他個人的力量。這次旅行在他看來也是相當突然的,但他馬上想通了。
他把計劃修建,甚至已經動工的幾項建築工程停下來了,因為他從來不想動用儲蓄。他是一
個聰明的理財人,想的是另外的辦法。最簡單的辦法是收取逾期貸款,特別是欠交的租金,
他對債務人很寬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決不索債,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名單總是交給管
家,事情由管家全權處理。詳細情況我們不大清楚。我只是偶然聽說,我們莊園有一個佃
農,我叔叔對他欠租寬容了很長時間,最後才把他趕走,扣了他的保證金作為這次損失的微
不足道的賠償,把這塊田地轉租給了別人。這個人屬於『田間勞動不慌不忙』那類人,而且
不怎麼精明能幹,但由於虔誠、善良而受人愛戴,又由於有愛管閒事的弱點而被人辱罵。妻
子死後,身邊有一個女兒,大家管叫她褐姑娘。這姑娘雖然決心長成一個精力充沛的、堅強
勇敢的女子,終歸太年輕,難以成大氣候。一句話,這個人是每況愈下,連叔叔的寬容態度
也挽救不了他的命運。
「我旅行的主意已定,必須趕緊採取措施。一切都要準備,有的要包起來,有的要拆
開,動身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天傍晚,我又到花園散步,向熟悉的樹木花草辭行,劈頭遇上
了瓦勒麗妮,這是姑娘的芳名,另一個名字則是綽號,那是人們根據她的淡褐臉色叫起來
的。她堵住我的路。」
列納多若有所思地停頓了片刻。「我怎麼認不出她是誰?」他說,「她不是叫瓦勒麗妮
嗎?是的,沒錯。」他接著說,「還是綽號叫起來順口。總之,褐姑娘擋住了我的路,懇求
我在叔叔面前為她和她父親說情。因為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而且清楚地看到當時為她說
情很難,甚至可以說不可能,就把這一切跟她直說了,還把她父親個人的過錯數落了一通。
「她回答的態度非常鮮明,同時又非常天真可愛,使我感到她完全把我當做知己,使我
感到如果錢在我自己的銀庫裡,我定會立刻答應她的請求,使她幸福。但這牽涉叔叔的收
益,他已經採取措施,下了命令;根據他那種思想方式和他過去一貫的做法,是毫無希望
的。自從知道他的這一個性以來,我再也沒有答應過誰。因此,不論誰提出請求,我都會狼
狽不堪。我已經養成一種習慣,拒絕一切求情,不管被拒絕的是什麼。這一次也不例外。她
的請求出於個性和感情,我的拒絕則是受義務和理智約束。不瞞您說,到了後來我自己都覺
得這樣做太殘酷了。我們你來我往,都說服不了對方,她被逼上了絕路,眼淚禁不住奪眶而
出。她仍然鎮定自若,但她說話時很興奮,而且很激動,我卻一直裝成冷若冰霜,無動於
衷,她的情緒便一股腦兒發洩了出來。我正想結束這個局面,她突然跪倒在我腳下,抓住我
的手吻起來,抬起頭來用可愛和感人的眼神望著我,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趕快把她扶起來,
說:『你儘管放心,孩子,我會盡可能辦!』說完便拐入一條小路。『請您盡一切可能
辦!』她在後面大聲對我說。我不知說什麼好,但還是說了聲『我打算』,底下的就說不下
去了。『請您辦成!』她突然快活地喊了一聲,對我的話充滿無限的希望。我向她點了點
頭,就匆匆走開了。
「我不想馬上去找叔叔,因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只要投身於大事,就不會分心管小
事。我只有找管家,但他騎馬出去了。晚上來了客人,都是給我送行的朋友。我們吃喝玩
樂,直到深夜。第二天他們沒有走,由於精力不集中,那個苦苦懇求者的形象從我的腦海裡
抹掉了。管家回來後,忙得不可開交。每個人都找他問事,他沒有時間聽我說話。但我還是
試著把他攔住了,我剛提到那個忠厚的佃戶的名字,他就斬釘截鐵地駁回我的話:『上帝保
佑,您千萬別向您叔叔談這件事,免得自尋煩惱。』我動身的日子已定,需要寫信,會客,
拜訪左鄰右舍,手下的人雖然花費了不少力氣,但手腳都不大靈活,不能減輕準備工作的負
擔,什麼事都得我親自動手。當管家終於在夜裡拿出一個鐘頭來安排我的財務時,我又一次
壯著膽子為瓦勒麗妮的父親求了一次情。
「『親愛的男爵,』機智的管家說,『這麼點小事,您怎麼老掛在心上?今天我在您叔
父面前好難堪的,您這次出行所需要的費用遠遠超過了我們的估計。儘管這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辦起來難得很。事情看來已成定局,再要下去就會後患無窮,老主人特別不高興。這種
事常常有,後果肯定是由我們這些人承擔。為收回拖欠債務而採取的嚴厲措施,是他自己制
定的法規,他自己也得遵守,很難勸他讓步。請您不要幹這種事了,我求您了!那完全是白
費力氣。』
「我想收回我求情的念頭,但並沒有完全死心。我只催促他,因為事情都是他辦理的。
我要他辦事溫和些,公道些,他都答應照辦,這種人的特點是,先答應下來,求得眼前的安
靜。答應後他就走了,我的時間越來越緊迫,思想越來越不集中!我坐在車裡,便把我在家
中管的一切都拋到腦後去了。
「一個生動的印象,就像一道傷痕。受傷時沒有感覺,後來才疼痛,化膿。我覺得花園
裡發生的事跟這一樣。每當我空閒下來,孤身一人的時候,那個求情姑娘的身影、整個環
境、每一棵樹、每一棵草、她下跪的地點、我進去和離開她時走的路,匯合成一個整體,出
現在我的靈魂面前。
「這是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它可能被別的形象和事物蒙上陰影,完全遮住,但決不會
消失。一到寂靜的時刻,它就重現,時間越久,我用原則和慣例換來的罪過使我越痛苦。雖
然當時態度曖昧,吞吞吐吐,而且是第一次陷入狼狽境地。
「在頭幾封信裡,我就沒少向管家詢問這件事的情況。他的答覆總是很遲。後來,他回
避答覆這個要點,再後來他的信寫得含混不清,最後乾脆不吭聲了。我離家鄉越來越遠,我
與家鄉的隔閡越來越大。我有很多東西要觀察,有很多活動要參加。那個姑娘的形象就消失
了,她的名字也給忘記了。想起她的時候越來越少。我跟家裡人聯繫不是通過信,而是通過
一些標記。這些怪癖促使我把早年的處境及其一切條件幾乎忘光。現在,我離家很近了,想
以此補償家裡在此期間的損失,這種莫名其妙的懊悔(我只能說這懊悔是莫名其妙的),才
又猛烈地向我襲來。那少女的形象連同家裡人的形象,都在我心中復活了。我害怕聽到,她
在被我推入的不幸中被毀滅。我總覺得,我的疏忽加速了她的毀滅,導致了她的悲慘命運。
我千百次對自己說,這種感情,說到底,是一個弱點。我過去堅持的決不答應幫忙的原則,
完全是出於怕萬一造成悔恨,而不是出於高尚的感情。現在看來,對我進行報復的恰恰是我
想避免的這種悔恨,它偏要利用這個萬一的機會折磨我一次,而不是折磨一千次。說起來奇
怪,那種形象,那種使我感到痛苦的回憶,總是給我以一種舒服感、迷戀感,使我樂意留在
它們之中。而且我一想到那個情景,她在我手上留下的那個親吻,就使我熱血沸騰。」
列納多說完了,威廉趕忙高高興興地說:「原來我以為,除了補充我的匯報以外,我是
不能為您更多地效勞了,補充匯報有如又及,其中往往包含信的最有意思的內容。我對瓦勒
麗妮的情況雖然知之不多,因為關於她的情況都是道聽途說。但她肯定是一個富有的地主的
夫人,日子過得很美滿,這是您的姑媽在我辭行時向我保證了的。」
「好極了,」列納多說,「現在沒有障礙了。您使我知道我是無罪的,我們馬上回家
去,家裡人已經等得太久了。」威廉答道:「可惜我不能陪您了,因為有一條特殊的規定,
我必須遵守,那就是我在任何地方不得停留三天以上,我離開的地方在一年內不准再去。我
無權向您說明這個特殊規定的原因,請您原諒。」
「太遺憾了,」列納多說,「我們這麼快就要失去您,我又不能和您一起做點事情。您
反而開始為我做好事了。您去看看瓦勒麗妮,詳細瞭解一下她的真實情況,然後書面或口頭
把詳細情況告訴我,我會十分愉快的。如果是口述,就要到第三個地點會面。」
他們進一步討論了這個建議。瓦勒麗妮的住址威廉已知道。他同意去探望她;第三地點
也定下來了,男爵到那兒去時,要帶著費利克斯,這孩子此刻還留在兩位女子的身邊。
列納多和威廉並排騎馬繼續趕路,時而說說話,在舒服的卓地上走了一段路程,快要上
了大路的時候,才追上男爵的馬車,這輛馬車要載著它的主人重返家園了。兩個朋友要在這
裡分手。威廉告辭時親切地說了幾句話,再次答應很快向男爵報告瓦勒麗妮的消息。
「我想,」列納多說,「假如我陪您去,也只要繞一小段彎路。為什麼我不親自去探望
瓦勒麗妮呢?不親眼看一看她幸福的生活呢?您既然願做好事,充當信使,那為什麼不當我
的陪同呢?您知道,我必須有一個陪同,一種道義上的支持,正如人們在法庭上不相信自己
的能力,需要律師幫助一樣。」
威廉說,家裡人正在盼望久別的親人回來,要是回來的是輛空車,會給人留下可怕的印
象,還可能產生別的想法。列納多對這些反對意見不以為然,最後威廉只好決定充當列納多
的陪同,儘管他擔心這次拜訪會產生不良後果,並不很情願。
他向僕人作了些交代,告訴僕人到家時說什麼話,之後,兩個朋友便踏上通往瓦勒麗妮
住地的那條路,這個地區看來很富,土地肥沃,是耕田的好地方。瓦勒麗妮丈夫所在的地區
也富,農田全部是精耕細作。威廉有時間仔細觀賞周圍風光,列納多始終一言不發地與他並
行。列納多終於開口說:「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恐怕接近瓦勒麗妮也要裝出不相識的樣子,
因為站在被自己傷害過的人跟前,總會感到很痛苦。但我願負荊請罪,我擔心她的第一束目
光就是責備,但我決不為了保全面子而偽裝和說謊。謊言和真話一樣,都會使我們不安。如
果我們權衡一下哪一種的益處持續的時間長些,那麼我們會看到,永遠講真話總是好些。我
們放心朝前走吧,我可以自我介紹,就說您是我的朋友和旅伴。」
莊園到了,他們在園內下車。一個儀表堂堂、衣著樸素的男人出來迎接。他們都把他當
成佃戶,他卻自稱是這家的主人。列納多作了自我介紹,莊園主看來特別高興見到他和結識
他。他大聲說:「我妻子又要見到她恩人的侄兒了,她會說什麼呢!她和她父親欠男爵叔父
的情,她會說個沒完的。」
有多少奇特的想法在列納多的頭腦裡盤旋。「這個人看來能說會道,是不是把自己的苦
衷隱藏在笑臉和好話背後呢?他能給他的怨言披上好看的外衣嗎?難道叔叔沒有給這個家庭
造成不幸?要麼,」他懷著急切弄個水落石出的心情想,「事情真的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
你從來就沒得到過准信。」這些思慮在列納多心中翻來覆去,主人則忙著派人去接夫人回
來,夫人到鄰近的莊園作客去了。
「夫人回來以前,如果允許我按照我的方式接待您,同時允許我繼續干我的事,就請您
跟我一起到地裡走走,看看我是怎樣經營我的產業的。您這樣偉大的莊園主,最關心的莫過
於農業這項高尚的經濟和高尚的藝術。」列納多不反對,威廉更樂意增長見識。這個鄉下人
佔有和經營一大片土地,一切井井有條;他做每件事都有一定目的,撒種栽苗都與地力完全
相符。他把所有耕作方法及其理由講得頭頭是道,誰聽了都會明白,並且認為完全做得到,
完全可以獲得豐收,人們很容易產生一種遐想,只要得到一個專家,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兩個客人表示非常滿意,除了誇獎和表示贊同外,說不出什麼話。他感激而興奮地聽
著,補充說:「現在我必須告訴您我的弱點,每個一心撲在事業上的人都有這種弱點。」他
帶他們走進場院,讓他們看工具、工具庫、存放農具及其配件的倉庫。「人們常指責我走得
太遠了,」他說,「但我不因此怪罪自己。把自己的事業當做玩偶的人,樂於承擔環境賦予
自己的責任的人,總是幸福的。」
兩個朋友沒有少提問。威廉特別滿意他所作的一般介紹,對主人的問話也一一作答;列
納多越發陷入沉思,稍微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快,心情卻很安定,因為他認為在這種環境
裡瓦勒麗妮肯定會很幸福。
主人的妻子乘車來到門前時,大家已經回到屋裡。所有的人都立刻趕出來迎接她;但列
納多看見她走下車來,又是多麼詫異,多麼吃驚啊!原來不是她,不是那個褐姑娘,恰好相
反,雖然也是身材修長,美麗,但頭髮卻是金色,具備金髮女郎的一切優點。
她的美麗容顏和優雅舉止,使列納多大為吃驚。他的眼睛搜尋的是褐姑娘,但面前出現
的卻是另一個。這個少婦的特點他也記得。她的言談舉止很快使他深信不疑,這是在叔叔身
旁享有很高威望的那個法律顧問的女兒,所以她才會得到很多嫁妝,這新的一對夫婦才會得
到資助。所有這一切以及別的一些情況,都是見面寒暄時,這位少婦興致勃勃地對他講的,
意外的重逢使她歡喜欲狂。賓主互問是不是一見面就互相認出來了。他們談到外表都有些變
化,到了這個年紀,變化還相當明顯。瓦勒麗妮一直是可愛的,當快樂把她從日常的冷漠中
拉出來時,她變得極為可愛。大家交談起來,談話氣氛熱烈。列納多控制住自己,掩飾自己
的失落感。那位朋友趕快向威廉示意,讓他明白這裡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威廉也竭力幫助
他。瓦勒麗妮露出了一點點虛榮心,覺得男爵還沒見到家裡人,先想起到了她,先來探望
她。有了這點虛榮心,她就沒有懷疑客人有別的意圖或發生了誤解。
大家一直聚到深夜。兩個朋友早就想談談知心話,所以他們一進客房,單獨在一起時,
就開始交流心得。
「看樣子,我的痛苦是擺脫不了啦。我發現,由於把名字搞混了,我的痛苦加了一倍。
我常見這個金髮美人跟那個談不上漂亮的褐髮姑娘在一起玩,我比她們大好多歲,也跟她們
在田野上和花園裡跑來跑去。兩人都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只記得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結
果張冠李戴了。現在我發現,一個跟我無關的女孩子過上了超出一般水平的幸福生活,天曉
得另一個被拋到世間的什麼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兩個朋友幾乎比勤勞的村民還起得早。與客人相見的喜悅使瓦勒麗妮也醒
得早。威廉大概看出了,列納多沒有得到黑髮少女的消息,非常痛苦,便把話題引向往日,
引向兒時的遊戲,引向他自己熟悉的地方,引向別的回憶,瓦勒麗妮很自然地提到那個褐髮
姑娘,說出她的名字。
還沒聽她說出納科蒂妮這個名字,列納多就完全想起來了。那個求情者的形象也隨著這
個名字回到他的腦海,強有力地攫住他的心,他不忍心聽下去:瓦勒麗妮深表同情地談到那
個忠厚佃戶的財產怎樣被強制扣押,他怎樣退佃,搬家,靠女兒過活,女兒背著一個小包
袱。列納多好像失去了知覺。瓦勒麗妮又幸運又不幸地捲入了一種複雜的境地,這種境地使
列納多心碎,但還能在旅伴的幫助下表現出一定的克制力。
分手時,夫妻誠心誠意地希望客人不久再來,兩位客人半心半意地、虛假地應允。對於
真心行善的人來說,一切都會成為他的幸福的預兆;根據這個道理,瓦勒麗妮總是從對自己
有利的方面來解釋列納多的沉默、臨別時明顯的心不在焉和離去的匆忙,雖然她是一個憨厚
村民的忠實可愛的妻子,心中卻禁不住復活或新生對前莊園主的愛慕之情並從中得到喜悅。
這次奇特的會面結束以後,列納多說:「我們本來懷著美好的希望去的,但在碼頭近處
翻了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使我感到安慰,使我可以暫且安寧地回家見親人,這就是上天把
您派到我這裡來,您為負起您的獨特使命,不計較為了什麼目的,也不計較到什麼地方去。
請您費心找一找納科蒂妮,然後捎個信給我。她要是很幸福,我就滿意了;她要是不幸,您
就用我的錢幫她一把,請您不要有顧慮,不要怕花錢。」
「我究竟應該朝哪個方向走?」威廉微笑著說,「如果您不知道,那我怎樣聰明起來?」
「您聽著,」列納多回答。「昨天夜裡,您曾看見我絕望地、一籌莫展地走來走去,我
頭昏腦脹,心亂如麻。我想起了一個老朋友,一個可尊敬的朋友,他從來沒板起面孔教訓過
我,但他對我青年時代有很大影響。他把最珍貴的藝術品和古玩收藏在住宅裡,不能長時間
離開,否則,我一定會很高興地請他作我的旅伴,至少陪我一段路。據我所知,他交際極
廣,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能通過高貴的渠道聯絡的人,他都認識;您到他那裡去,把我剛才提
出的要求講給他聽,就有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他會告訴您到什麼地方或在哪個地區能找到納
科蒂妮。我心裡正焦急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我自己眼下
也變得夠虔誠了,我面對講道德的世界秩序,懇求他破例為我發一次善心。」
「還有一個困難需要解決,」威廉答道,「我的費利克斯放在哪兒好?在路途如此不確
定的旅行中,我不想把他帶在身邊,又捨不得讓他離開我。我總覺得,兒子在成長時期最好
跟父親在一起。」
「不對!」列納多表示反對,「這是慈父的誤區。父親同兒子總保持一種專制關係,不
承認兒子的優點,對兒子的錯誤反而幸災樂禍。所以,古人常說:『老子英雄兒無用』。我
本人對世界進行過周密的觀察,可以講清這個道理。幸好我的老朋友也能就這個問題發表最
正確的意見,我馬上給他寫封短信,請您帶去。幾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對我
講過一些關於綜合教育的問題,我當時認為那不過是烏托邦。當時在我看來,在反映現實的
圖像中,這是指一系列觀念、想法、建議和計劃。它們當然是互相關聯的,但在事物的正常
發展過程中,未必能夠聚合在一起。因為我瞭解他,因為他喜歡以直觀形式,表示可以實現
的和不能實現的思想,所以我對他的話是相信的,現在要給我們帶來好處了。他肯定會給您
指出您孩子的去向,告訴您怎樣安慰和信任您的孩子,指望他在高明教師指導下受到最好的
教育。」
他們騎在馬上邊走邊談,看見一座高貴的別墅,建築格調莊重而活潑,屋前有一個庭
院,周圍環境開闊典雅,樹木繁茂;門窗都緊閉著,看上去非常寂寞,但保存完好。一個老
人好像正在門前幹活,從他口中得知,這是一個青年人從他不久前壽終正寢的老父親那裡繼
承的一部分遺產。
通過詳細詢問,才知道,在這位繼承人看來,這裡的一切可惜都是現成的,他在這裡無
事可做,坐享其成不是他的事業;因此,他在山腳找了個地方,為自己和朋友修造一個小
樓,還想蓋類似獵人歇腳的小木棚。關於講述者本人的情況,他們也問清楚了:他是隨別墅
一起留下來的管家,精心維護和清掃這份遺產,使孫子們瞭解祖父的產業和愛好,看到所有
的東西都和祖父生前的一樣。
他們默默地繼續走了一陣子,列納多頗有感觸地說,人的本性就是想從頭開始。他朋友
接過話題說,這是不難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準確地說,實際上每個人都是從頭開始
的。「要知道,」他提高聲音說,「前輩人受過的折磨不要留給後代!對不想失掉快樂的
人,怎麼能進行責備呢?」列納多就這個問題發表看法:「聽了您的話,我才敢承認,我就
是只對自己創造的東西感興趣。不是我從小培養出來的僕人,我不願意用;不是我親自馴服
的馬,我不愛騎。我還要向您承認,由於有這種思想,我強烈希望回到原始狀態去。在文明
國度和民族中的旅行,也沒有減弱我這種感覺。我的想像力驅使我到大海上去尋找歡樂,原
始林區先輩們忽略了的家產使我充滿著希望,一個經過冷靜思考,按照我的願望逐漸完善的
計劃終將實現。」
「這個我一點也不反對,」威廉回答,「這是一種開拓新的未知領域的想法,很有見
地,也很偉大。不過我還是請您再考慮考慮:這樣的事業只有依靠全體成員的共同努力才能
實現。您到了那裡,就會找到我所知道的那份家產。我的同事也有過同樣的打算,他們已經
在那裡定居。請您和他們聯合起來,他們都是有卓識遠見、聰明能幹、體格健壯的人。兩方
面的力量合起來,事業會更順利些,發展會更快些。」
兩個朋友邊談邊走,不覺到了分手的地點。二人坐下來寫信,列納多把他的朋友介紹給
上面提到的那個傑出人物;威廉向他的同事報告他的新朋友的情況,這封信自然地成了推薦
信,他在信的結尾又講了講他跟雅諾談過的事,再一次闡明瞭自己希望盡快從「永遠流浪的
猶太人」的苦惱狀態下解放出來的理由。
相互交換信件時,威廉忍不住再次勸朋友對困難要有思想準備。
「我認為,」他說,「就我而言,能使您這位高貴的人克服不安的情緒,能把一個人從
可能陷入的苦難中解救出來,這是最合心願的使命。這個目標可以看作航行時的指路明星,
儘管人們並不知道途中會遇到什麼情況和風險。我不否認,有一種危險隨時會降臨到您的頭
上。如果您肯守信諾,我就要求您答應,不再跟這個對您如此寶貴的女人見面,我給您帶來
的關於她生活美滿的消息,您會很滿意的;當然前提是我發現她確實已經很幸福,或者她有
能力創造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不能夠,也不願意給您什麼許諾。所以,我要以您的寶貴而
又神聖的事物的名義懇求您:為了您自己、您的親人,也為了我,您的新交,不管有什麼借
口,您都不要企圖與您失去了的這個女人接近。您也不能要求我明確指出或透露我找到她的
地點,和我逗留過的地區。您要相信我說的『她生活得很好』這句話,您要把日子過得舒服
些,把包袱卸下來,把心神安定下來。」
列納多微笑著回答說:「那就勞您的大駕啦,我會感謝您的。一切都拜託給您了,您只
管去辦好了。您把我交給時間、理智、智慧,讓它們對我進行處置吧!」
「請願諒,」威謙答道,「不過,誰也不能預見,感情這東西會以什麼奇妙的方式偷偷
鑽到我們心裡來。假如真正能夠預見可能產生的念頭,而在他那種情況下,在他所處的關係
中,這種念頭必然召來不幸和迷茫,那當然是必須制止的。」
「我希望,」列納多說,「等我知道這個姑娘生活得很幸福的時候,我一定擺脫對她的
思念。」
兩個朋友就此分手,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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