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樓梯爬上行刑台。我低下頭,雙手反綁在背後。即使在登上樓梯的過程中,我還是試圖掙脫,雖然我知道這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已經花了幾周、幾個月的時間,卻徒勞無功。
黑袍不停的讓我絆倒。有人抓住我,沒讓我摔倒,卻繼續將我推向前。我已經到了頂端。染著暗黑色血液的平台就在我面前。我慌張的試圖掙脫!只要我能鬆開手!我就可以使用魔法!我就可逃出去!逃出去!
「你逃不出去的!」我的劊子手笑道,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是我自己的笑聲!「跪下,可悲的巫師!把你的頭放在這染血的、冰冷的枕頭上吧!」
不要!我恐懼、憤怒的尖叫,絕望的抵抗,但是後面有手抓住了我。他們粗暴的強迫我跪下來。我的肌膚碰觸到了那冰冷、粘稠的刑台!我依然不停的掙扎,但他們還是讓我跪了下來。
我被套上了一個黑色的頭罩……不過我還是可以聽見劊子手越走越近,我可以聽見黑袍摩擦他腳踝的聲音,我可以聽見刀鋒破空的聲音……落下……落下……
「小雷!雷斯林!快醒來!」
雷斯林睜開眼。有片刻的時間,他因為過度恐懼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是什麼人將他叫醒的。
「雷斯林,怎麼了?」那聲音重複道。
強而有力的手抓住他,那個熟悉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將那個惡夢的景象給驅趕開來……
「卡拉蒙!」雷斯林大喊著抓住哥哥。「救救我!阻止他們!不要讓他們殺了我!阻止他們!阻止他們!」
「噓!我不會讓你有任何意外的,小雷,」卡拉蒙喃喃道,邊將弟弟摟近,撫摸著他的頭髮。
「噓,你沒事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雷斯林躺在哥哥的胸口,傾聽著他穩定、緩慢的心跳聲,深深的呼了一口氣。然後他閉上眼,像個孩子般的哭了起來。
「真諷刺,對吧?」雷斯林稍後咕噥道。此時他哥哥正在火堆上放了一個鐵鍋,讓水開始滾了。「史上最強大的法師,我,竟然因為一個夢而害怕得哭了起來!」
「你也是有人性的嘛,」卡拉蒙低頭看著鍋子,彷彿想用意志力讓水盡快沸騰。他聳聳肩,「這也是你自己說的。」
「沒錯……人性!」雷斯林復誦道,瑟縮在黑色的袍子和斗篷裡。
卡拉蒙不安的看著他,腦中浮現了帕薩理安在大法師之塔裡面告訴他的話。
你的弟弟想要向諸神挑戰!他想要自己變成神!
可是,當卡拉蒙看著弟弟時,卻只看見他抱著雙膝,疲倦的把頭靠在上面。剛才弟弟尋求他保護的溫暖感覺讓他的喉嚨彷彿卡住了什麼東西,卡拉蒙為了避免尷尬,趕快把注意力轉回到那鍋水。
雷斯林的頭突然抬了起來。
「怎麼搞的?」雷斯林問。卡拉蒙也聽到了同樣的聲音,迅速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卡拉蒙專注的傾聽著。大漢輕手輕腳的走到被捲旁,飛快的將劍從劍鞘拔了出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雷斯林的手也握住了身旁的馬濟斯法杖。他像隻貓一般的輕巧轉過身,把桶子倒在火堆上,立即將火熄滅。木柴嘶的一聲熄滅了,黑暗也跟著降臨。
為了要讓眼睛有時間適應黑暗,兩兄弟都靜止不動,完全倚靠聽力來判斷四周的狀況。
營地附近的小溪依舊潺潺的流著,一陣風吹過,樹枝和樹葉搖動著發出佛哨的聲音。但,剛剛他們所聽到的既不是風聲,也不是水聲。
「又來了,」雷斯林對悄悄站到旁邊的哥哥說。「在越過小溪的樹林裡。」
那是種相當吵雜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試圖穿越不熟悉的地形。
它持續了幾分鐘,停了下來,然後又再度開始。如果不是對此地不熟悉的人,就是對此地不熟悉,腳步笨拙的某種生物。
「地精!」卡拉蒙嘶聲道。
他抓住劍,和弟弟彼此交換著眼神。幾年來的恩怨糾纏、妒忌仇恨,都在那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一旦面對到同樣的危險,兩人之間的默契立刻有如回到母親子宮一樣的重新連結起來。
卡拉蒙小心的踏入溪水中。紅月努林塔瑞的光芒穿越過樹梢。
不過今天月齡只是新月,月光如同即將熄滅的蠟燭一樣微弱。由於擔心自己不小心被石頭絆倒,卡拉蒙每一步都小心的先試踏看看。
雷斯林握著熄滅的法杖緊跟在後,另一隻手輕扶著哥哥,以便保持平衡。
他們和輕風一樣寂靜的越過小溪,到達了對岸。兩人現在依舊可以聽見那個噪音。毫無疑問的,這是某種生物所發出來的聲音。
因為當風停息之後,他們還是可以聽見那聲音。
「掠奪隊的後衛!」卡拉蒙半轉過身,用口形對弟弟說。
雷斯林點點頭。地精經常會組成掠奪小組,並且預先派遣哨兵來守衛入侵的小徑。因為這是個相當無聊的任務,而且擔任這個職務也代表著無法在稍後的掠奪中分一杯羹。所以通常是由團體中地位最低、技巧最不熟練(也就是最可以犧牲)的傢伙來擔任這個職務。
雷斯林的手突然握緊卡拉蒙的肩頭,示意他暫時停下來。
「克麗珊娜!」法師耳語道。「那座村莊!我們一定要知道掠奪隊的隊伍在哪裡!」
卡拉蒙皺起眉。「我活捉它好了!」他用手勢比劃著捏住地精的脖子,示意勒昏它。
雷斯林露出嚴肅的笑容,表示瞭解他的意思。「由我來問話,」他比出自己的手勢。
兩人一起靜默的走上小徑,小心的躲在陰影中,避免任何一絲月光照射在劍柄上,發出不必要的反光。他們仍然可以聽見那個聲音。
雖然它有時會突然消失,但總是會重新開始。它一直留在原來的位置。不管那是人是怪物,總之它根本沒有意識到兩人的靠近。他們慢慢的靠近,直到根據兩人的判斷,此時的位置已經是在對方的背後才停了下來。
現在他們已經可以確定,那聲音是從樹林裡傳出來的,大約距離小徑二十尺左右。雷斯林銳利的目光發現了地上有一條不明顯的小徑。在微弱的月光下,這條小徑從大路旁分支出來,很明顯的是動物走出來的小徑,多半是通往溪邊喝水的小徑。這是是讓哨兵躲藏的好位置,因為如果他們決定要攻擊,可以很快的踏上大路;但如果對方的實力太強,要逃跑也很快。
「在這邊等!」卡拉蒙比了個手勢。
雷斯林點點頭作為回答。卡拉蒙伸手撥開一個低垂的樹枝,悄悄的進入森林。他緩緩的在距離小徑大約兩尺的地方悄悄的移動。
雷斯林站在樹勞,他纖細的手指伸人身上眾多的秘密口袋之一,小心的將一團編幅糞和硫磺混合在一起。法術的咒語就在他的腦海中。他在心中復誦著。同時間他也還意識到哥哥的行動。
雖然卡拉蒙試著不發出任何的聲音,但是雷斯林依舊可以聽見他皮甲的摩擦聲、金屬扣環的撞擊聲,以及他腳底下枯枝斷裂的聲音。很幸運的,他們的目標依然在不停發出聲音,如此一來,大漢很有可能不被發現的靠近……
駭人的尖叫聲劃破夜空,伴隨著另一個害怕的叫喊聲和轟然巨響,彷彿有一百個人同時通過這座森林。
雷斯林吃了一驚。
然後一個聲音大喊,「小雷!救救我!啊啊!」
更多的掙扎聲,樹枝折斷的聲音,撲通一聲……
雷斯林收攏袍子,匆忙走上那條小徑,現在可不是小心翼翼的時刻。他依然可以聽見哥哥的呼救聲。不過那聲音似乎被什麼東西遮擋住,聽起來不像是很痛的樣子。
法師穿過森林,對於在他臉頰上拍打的樹枝和勾住他衣角的雜草視若無睹。突然間他闖入了一片空地,他猛然停下來,彎腰藏在一棵樹後面。在他眼前的景像是一團混亂,一個巨大的陰影似乎漂浮在空中,跟地面有一段距離。抓住那個陰影大聲咒罵的傢伙,從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卡拉蒙!
「茲。奇拉南。所司。阿藍蘇。卡力。甲拉藍,」雷斯林念誦著咒語,將一小球硫磺高高的拋上空中,丟進濃密的樹葉中。上方立刻傳來一陣低沉的爆炸聲和閃光。樹頂燃起熊熊大火,照亮著底下的空地。
雷斯林快步向前,咒語正要流瀉而出,指尖掛著魔法的火焰,不停的劈啪作響,正要勁射而出——他停下腳步,驚訝的看著眼前。
卡拉蒙頭上腳下的,被一條繩索套住右腿,倒掛在空中。在他身邊,因為害怕火焰而不斷掙扎的是一隻無害的兔子。
雷斯林愣愣的看著哥哥。著火的樹葉紛紛落下,卡拉蒙在風中搖晃著,不停的呼救。
「小雷!」他依舊在叫喊著。「把我——喔——」
卡拉蒙下一次的轉動讓法師出現在他眼前。卡拉蒙漲紅著臉,尷尬的傻笑道,「捕獸的陷阱,」他說。
整座森林被閃亮的橘紅色光芒所照亮。卡拉蒙掉在地上的寶劍反射著火焰的光芒。當卡拉蒙緩緩轉動的時候,火光也照在他的盔甲上。兔子驚慌失措的眼中也反射著同樣的火光。
雷斯林偷偷地笑了。
現在換成卡拉蒙驚訝的看著弟弟。他試著扭轉身子,倒過來看雷斯林。他露出可憐、哀求的表情。
「拜託嘛,小雷!放我下來。」
雷斯林開始無聲的大笑,肩膀顫動著。
「該死,小雷!這又不好笑!」卡拉蒙開始揮動雙手,氣惱的說。
當然,這個動作反而讓他停止旋轉,開始左右搖晃起來。掛在陷講另外一邊的兔子也開始跟著搖晃,更為驚慌的掙扎著。很快的,一人一兔就開始往不同的方向旋轉,彼此繞圈,讓繩子纏絞在一起。
「把我放下來!」卡拉蒙大吼,兔子害怕的發出叫聲。
眼前的景象實在太誇張了。法師不由自主的回憶起自己年少輕狂的時代,一瞬間將心頭的大石和壓力全都趕跑了。他再度成為那個年輕、充滿希望和夢想的少年。再一次的,他又和最親近的哥哥踏上冒險的旅途。那也是他最親最親的親人,那個莽撞、沒大腦的哥哥……雷斯林跪倒下來,不停喘氣,瘋狂的大笑,臉頰上掛著兩行淚珠。
卡拉蒙瞪著他,但一個被倒吊的男人用哀怨的眼神看人只更增加了滑稽感。雷斯林不停的大笑,笑到後來甚至覺得自己受了內傷。
大笑感覺很好。至少它暫時將黑暗給趕走了。雷斯林躺在濕潤的草地上,就著樹梢的火光開懷大笑,感覺那歡愉如同醇酒一般流遍他全身。很快的,卡拉蒙加入了他的行列,低沉的笑聲穿越了整座森林。
不停掉落的灰燼終於讓雷斯林回到了現實。他揉著滿眶的淚水,幾乎沒力氣站起來。接著,他手中銀光一現,拔出了那柄藏在手腕上的銀色小匕首。
法師站直身,把纏著哥哥腳踝的繩子割斷了。卡拉蒙咒罵著轟然跌落地面。
法師仍然掩嘴輕笑,走過去將綁住兔子的繩子也給割斷了。小動物幾乎因為恐懼而瘋狂了,但雷斯林溫柔的撫摸著它,口中喃喃自語著,慢慢的讓它冷靜了下來,彷彿被催眠一般。
「嘿嘿,我們果然活捉了它,」雷斯林的嘴角微微上揚。他舉起兔子。「不過恐怕沒辦法從它嘴裡知道什麼消息。」
卡拉蒙漲紅著臉站起來揉弄著淤血的肩膀。
「真好笑,」他嘟囔道,尷尬的看著那隻兔子。樹梢的火焰開始熄滅了,四周還是濃煙瀰漫,有些枯草也跟著燒了起來。很幸運的,今年秋天比較潮濕多雨,所以這些小火很快的就熄滅了。
「有趣的法術,」卡拉蒙悶哼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開始打量著冒煙的樹梢。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法術,」雷斯林說,「你還記得嗎?這是費資本教我的。他微笑著抬頭欣賞樹梢。」我想那個老傢伙也會喜歡這樣的景象。「
雷斯林心不在焉的摸著兔子柔順的耳朵,離開滿佈濃煙的空地。
在法師的輕撫和呢喃之下,兔子閉上了眼睛。卡拉蒙從樹叢撿回了落地的寶劍,一跛一跛的跟著。
「該死的陷階讓我腳都麻了。」他搖動著小腿,希望趕快恢復血液循環。
濃密的雲朵飄了過來,遮住星辰,也完全將努林塔瑞微弱的月光給熄滅了。在樹梢的火焰熄滅之後,整座森林重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兩人都無法看清楚眼前的小徑。
「我想現在沒有必要鬼鬼祟祟了,」雷斯林喃喃道。「拖拉克。」馬濟斯法杖頂端的水晶球開始發出魔法的光芒。
兩人沉默的回到營地,這個沉默是彼此瞭解、互相信任的沉默,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夜空裡唯一的聲音是馬兒踱步和卡拉蒙盔甲撞擊的聲音。
卡拉蒙一回到營地,就開始若有所思的攪動著營火,然後抬頭看著雷斯林懷中的白兔。
「你應該不想把它當作早餐吧?」
「我可不吃地精肉哪!」雷斯林笑著回答,邊將小生物放回地上。
兔子四隻腳一碰到地面,立刻驚醒過來。花了片刻時間打量一下四周之後,它立刻頭也不回的奔向安全的森林。
卡拉蒙歎口氣,自己也忍不住偷笑起來。他一屁股在被捲旁邊坐了下來。他脫下靴子,按摩著淤血的腳踝。
「杜拉克,」雷斯林低聲說,法杖隨即熄滅。他把它放在被捲邊,躺了下來,蓋上毯子。
當黑暗一回來之後,惡夢就在那邊悄悄的等待著。
雷斯林打了個寒顫,身體突然間感到一陣惡寒。前額上冒出冷汗。他沒辦法,也不敢閉上雙眼!但是,他好累……好想睡覺。他已經有多少日子沒有好好睡過了?
「卡拉蒙,」他柔聲說。
「怎樣?」卡拉蒙在黑暗中回答。
「卡拉蒙,」雷斯林在片刻的沉默之後說,「你……你還記得當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會做夢……做很可怕的夢嗎?……」他嘶啞了片刻,開始咳嗽。
他的哥哥沒有回答。
雷斯林清清喉嚨,耳語道,「哥哥,你會守護著我,讓那些惡夢不敢靠近……」
「我還記得,」一個含糊沙啞的聲直說。
「卡拉蒙,」雷斯林開口道,卻無法繼續下去。他太痛苦,也太疲倦了。黑暗似乎開始包圍,惡夢又開始蠢蠢欲動。
然後是一陣盔甲的敲擊聲。一個巨大的黑影出現在雷斯林旁邊。卡拉蒙在弟弟的身邊坐了下來,厚實的肩膀靠著樹幹,寶劍放在膝蓋上。
「好好睡,小雷,」卡拉蒙溫柔的說。法師感覺到一隻粗糙、笨拙的手輕拍他的肩膀。「我會熬夜保護你的……」
雷斯林蓋上毯子,閉上眼睛。恬靜的睡眠緩緩的靠近,悄悄的降臨到他身上。迷濛中他依稀記得看到惡夢張牙舞爪的接近,卻被卡拉家寶劍的光芒給趕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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