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克麗珊娜來到村莊外不遠的地方後,她才發現氣氛有些不對。
如果是卡拉蒙,當他從山上往下看的時候,他立刻就會知道有問題。他會發現這個村莊沒有任何的炊煙。他會發現這個村莊不尋常的安靜,沒有母親呼喚小孩的聲音、沒有牛群從牧場回家的蹄聲、沒有鄰人打招呼的聲音。他會發現鐵匠的鋪子沒有任何的爐火,各家的窗戶中也沒有任何的燭光。如果他抬起頭,他會立刻有所警覺;因為有大群的兀鷹在天空中盤旋著……
不管是卡拉蒙、坦尼斯或是雷斯林都會注意到這點。如果他們被迫要靠近這個村莊,他們將會手握利劍,隨時準備念出攻擊的咒語。
可是,對克麗珊娜來說,她在進入這個村莊之後才開始懷疑所有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也才因此而感到不安。此時,兀鷹的鳴聲也才打斷地的思緒,讓她感到不寒而慄。慢慢的,這些兀鷹飛了開來,在漸漸聚攏的暮色中,它們無聲的悄失,或是靜靜的棲息在樹枝上等待著。
克麗珊娜在一個有著旅店招牌的建築物門前下了馬,把馬綁在柱子上。如果這是間旅店,它的規模並不大,不過麻雀雖小,五臟可是一應俱全,有家的感覺。這種溫馨的氣氛和四周詭異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窗戶中沒有任何的火光。黑暗迅速的吞噬了整座小鎮。克麗珊娜推開門,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有人在嗎?」她遲疑的喊。她的聲音一出口,外面的兀鷹就開始鼓噪起來,讓她打了個寒顫。「這裡有人嗎?我想要個房間——」
但是她的聲音變小了,她現在可以確定這個地方已經被遺棄了。也許是每個人都離開這裡,加入他們的大軍了?她曾經通過這樣的村莊。不過,她環顧四周,知道這絕不可能。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裡應該只剩傢具才對;人們會將財物隨身帶走。
但是,這張桌子上的擺設似乎正等著主人用餐……
當克麗珊娜的眼睛更適應黑暗之後,她又往裡面走了幾步,她發現還有裝滿酒的杯子,酒瓶則毫髮無傷的放在桌中央。桌上沒有食物。有些盤子的碎片掉在地上,旁邊有些被啃食過的骨頭。幾隻貓狗在四周亂跑,露出飢餓的神情,讓克麗珊娜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克麗珊娜想要上去看看,卻提不起勇氣。她想要先看看這座小鎮,一定有人還在這裡,可以告訴她確實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拿起一盞油燈,點亮它之後走回現在已經完全漆黑的街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其他人都到哪裡去了?這座小鎮看起來並沒有遭到攻擊。沒有戰鬥的痕跡,沒有被破壞的傢具、沒有屍體、沒有血跡和四散的武器。
當她走出旅店大門時,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深了。她的座騎看見她立刻發出嘶鳴。克麗珊娜強壓住自己跳上馬匹,立刻離開的衝動。馬很累了,如果不休息可能也走不了多遠。它需要食物。一想到這件事情,克麗珊娜立刻鬆開它的經繩,領著它到旅館後面的馬廄去。果不其然,裡面空蕩蕩的。這很正常,這些日子馬匹算是奢侈品。不過這裡至少有水和草料,也就是說,這裡至少是有人管理的。克麗珊娜把油燈放在一個架子上。替精疲力盡的馬兒卸下鞍具,笨拙的按摩著它的肌肉。
雖然她之前並沒有任何的經驗,不過看來馬兒並不挑剔。當她離開的時候,那匹馬已經滿意的開始嚼食馬槽中的燕麥。
克麗珊娜拿著油燈,回到空曠死寂的街道上。她窺探著那些無人的屋子,看著黑漆漆的商店櫥窗。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人。接著,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油燈在她顫抖的手中搖晃著。她停步下來凝神諦聽,告訴自己這是動物的聲音。
不對,它又出現了。又一次。那是個非常奇怪的聲音。先是劈趴聲,然後是撲通一聲。接著又是這樣。這個聲音聽起來是沒有什麼威脅性。但克麗珊娜還是呆呆的站在街道中央,不願意去找出這個聲音的來源。
「才沒這麼嚴重!」她嚴厲的告訴自己。因為原先計劃的失敗,她對自己感到十分生氣,她下定決心要找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克麗珊娜勇敢的走向前,手卻不由自主的模向脖子上的那枚護身符。
那聲音越來越大。街道兩旁的建築物都到了盡頭。她轉過一個街角,輕手輕腳的走著,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先將油燈熄滅掉。不過已經太晚了。一看到光線,原先發出聲音的那人影突然轉過身,用手遮擋住眼,定定的看著她。
「你是誰?」那男人的聲音問。「你想要幹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害怕,只是非常的疲倦,彷彿她的出現對他來說一個極為沉重的負擔。
克麗珊娜並沒有回答,只是更走近了些。現在她可以認出那是什麼聲音了,他在挖土!他手中握著鏟子,卻沒有任何的光源。他工作非常的努力,很明顯的連夜幕降臨都不知道。
克麗珊娜高舉起油燈,照亮兩個人,好奇的看著眼前的那個男人。他很年輕,比她還要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到二十一歲。他是人類,有一張嚴肅、蒼白的面孔;身上穿著繡著某種奇怪記號的袍子。如果不是因為那記號和諸神沒有任何關係,克麗珊娜會認為這是牧師的聖飽。當她靠近的時候,克麗珊娜發現年輕人雙腿發抖,如果不是因為鏟子插在土裡,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倒了下來。年輕人現在倚著鏟子,似乎再也搾不出一絲一毫的氣力。
克麗珊娜忘卻了自己的恐懼,立刻衝向前幫忙。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用手勢阻止了她。
「不要靠近!」他大喊。
「什麼?」克麗珊娜大吃一驚。
「不要靠近!」他這次的口氣更為急迫。但是鏟子已經支持不住他的身體,他跪倒下來,痛苦的抓住胸口。
「不可能,」克麗珊娜明白年輕人可能生病或是受傷了,於是堅定的說。她急忙走向前,正準備要扶起年輕人,目光卻落在他之前的工作上。
她停了下來,感到驚恐莫名。
他剛剛正在挖墳,一座百人塚。
她低頭看去,底下是一個巨大的坑洞,裡面有各種各樣的屍體,男人、女人、小孩。他們身上都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任何血跡。但是所有的人都死了,整個小鎮的人全死光了,克麗珊娜腦中一片混亂。
然後,她轉過身,注意到那個男子的臉。她看見對方汗如雨下,也發現對方眼神渙散。她明白了。
「我試著要警告你,」他疲倦的說。「熱病!」
「過來,」克麗珊娜的聲音因為哀傷而顫抖著。她轉過身背對著這恐怖的景象,扶著年輕人。他虛弱的掙扎著。
「不行,不可以。」他懇求道。「你會被傳染的!一兩個小時之內……咳咳……就會死……」
「你生病了,你需要休息,」她說。她不顧他的抗議,逕自將他帶開。
「可是那座墳,」他低聲道,驚怖的目光轉向天空中盤旋的兀鷹。「我們不能夠把屍體就這樣留在這裡——」
「他們的靈魂已經依歸到帕拉丁的身邊,」克麗珊娜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慘狀,強忍住自己的噁心,安慰他道。她似乎已經可以聽見那些食腐生物歡樂的笑聲。「躺在這邊的只有他們的軀殼,他們會明白生者優先的。」
年輕人歎口氣,沒有力氣爭辯,將手環抱克麗珊娜,低頭不語。她注意到,這名年輕人瘦得不像樣,當他靠在身上的時候,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體重。看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兩人慢慢步行離開了墳堆。「我的屋子在那裡,」他無力的指著村莊外線的一座小屋子。
克麗珊娜點點頭。『法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試著不要去聽那些兀鷹拍擊翅膀的事音。
「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冷的全身發抖。「瘟疫來得很快,一點徵兆都沒有。昨天白天孩子們還在院子裡遊戲。晚上他們就死在母親的臂彎裡。餐桌都已經佈置好了,卻沒有人活著用餐。今天早上,還能夠走動的人合力挖了這座墳墓,大家都知道,這是自己的墳墓……」
他的聲音沙啞了,突然的疼痛讓他開不了口。
「現在一切都會沒事了,」克麗珊娜說。「我會扶你上床。喝點冷水,睡個覺。我會祈禱……」
「祈禱!」年輕人苦笑著。「我就是他們的牧師!」他對墳墓比著手勢。「你可以看得出來我的祈禱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
「噓!省點力氣,」克麗珊娜現在已經走到小屋的門前。他扶著年輕人躺在床上,升起了一堆小火。她點起蠟燭,回到病患身邊。
他渙散的目光跟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她拉了把椅子到床邊坐了下來,將水倒進碗內,將一塊布沾濕,把冰涼的布放在他的前額。
「我也是個牧師,」她輕觸著胸前的護身符,「我要向我的神祈禱,藉著它的力量來醫治你。」
克麗珊娜將碗放在床邊,把手放在他肩頭。然後她開口祈禱,「帕拉丁——」
「什嘛?」他插嘴道,用炙熱的手抓住她。「你在幹什麼?」
「我要治好你,」克麗珊娜耐心的對他微笑道。「我是帕拉丁的牧師。」
「帕拉丁!」年輕人痛得齡牙咧嘴,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我沒聽錯吧?你怎麼可能會是它的牧師?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在大災變之前就全部消失了。」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克麗珊娜將被單蓋住年輕人孱弱的身體,「我稍後再跟你說。現在,請先相信我是個真神的牧師,它將會治好你的!」
「不要!」年輕人大喊道,不知如何產生的怪力讓克麗珊娜被握住的手隱隱生痛。「我也是個牧師,我是追尋者的牧師。我試著要醫好我的子民」——他的聲音沙啞了——「但是……我什麼也辦不到。他們就死在我的面前!」他痛苦的閉上眼。「我祈禱了!諸神們……沒有回應。『」這是因為你所祈禱的神是假神,「克麗珊娜誠懇的說,伸出手撫平年輕人汗濕且雜亂的頭髮。他張開眼,仔細的看著她。他很英俊,克麗珊娜注意到他身上那種獨特的嚴肅、學者的氣質。他的眼眸是藍色的,頭髮是金黃的。
「水,」他透過乾裂的嘴唇說。克麗珊娜扶著他坐直身。他咕嘟咕嘟的從碗裡喝著水,喝完之後克麗珊娜扶著他躺回去。他依舊瞪著她,嚴肅的搖搖頭,最後疲倦的閉上雙眼。
「你知道真神帕拉丁?」克麗珊娜柔聲問。
年輕人睜開雙眼,眼中閃著一絲微弱的光芒。「是的,」他苦澀的說。「我知道他們。我知道他們擊破大地。我知道他們降下瘟疫和風暴。我知道邪惡的生物因為他們的縱容而在地面橫行。然後他們毫不眷顧的離開了。就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它們捨棄了我們廠現在輪到克麗珊娜張口結舌了。她原先預料到的反應會是否認、不相信、甚至是對真神一無所知。她知道自己可以應付這些反應。但是這種怒氣,這種仇怨?這不是她能夠反擊的指控。她本來期望會遇到一群迷信的暴民,可是,在她眼前的是一座百人家和∼個瀕死的年輕人。
「真神沒有捨棄我們,」她的聲音因為誠懇而微微發抖。「它們一直在那裡,期待再度聽到子民的禱文。降臨在克萊思上的邪惡是人們咎由自取,是他們的自大和無知所帶來的。」
金月醫治好瀕死的伊力斯坦,並且讓他皈依真神信仰的景象此刻浮現在她腦海,讓她感覺到一陣狂喜。她將會醫好這個牧師,讓他皈依……
「我先醫好你,」她說,「然後我們就有時間好好談談,讓你瞭解。」
她再度在床邊跪了下來,緊握住胸口的護身符,「帕拉丁——」
一隻手抓住了她,強迫她甩開了護身符。她驚訝的抬起頭。是那個年輕的牧師。他虛弱的半坐直身,因為高燒而不停地發著抖,看著她的眼神卻依然保持冷靜。
「不要,」他平靜的說。「你一定得理解。你不需要說服我。我相信你!」他抬頭看著屋頂的陰影,露出苦澀的笑容。「是的,帕拉丁的確與你同在。我可以感覺到它的神力。也許當死神越靠近我,我的雙眼睜得越開。」
「這太好了!」克麗珊娜狂喜的大喊。「我可以——」
「等等!」牧師掙扎著呼吸,依舊不肯放手。「聽著!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我拒絕讓你醫好我。」
「什麼?」克麗珊娜不能理解的瞪著他。接著,「你病了,神志不清了,」她堅定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你錯了,」他回答。「看著我!我說的話不合邏輯嗎?」
克麗珊娜看著他,毫無選擇的只能搖搖頭。
「你也必須承認。我並沒有神志不清。我的神智很清醒,非常清醒。」
「那麼,為什麼——?」
「因為,」他柔聲說,每次呼吸對他來說都非常的痛苦,「如果帕拉丁在這裡——我也相信他的確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讓這樣的悲劇發生!為什麼讓我的同胞死去?為什麼他忍心見到自己的子民受苦?回答我!」他憤怒的搖著她。「回答我!」
這是她自己的疑問!雷斯林的疑問!克麗珊娜覺得自己的腦中陷入一片混亂。當她自己也在找尋這些答案的時候,她要怎麼回答這個質疑?
她麻木的重複伊力斯坦的教誨:「我們必須要有信心。神的做法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我們看不見——」
年輕人躺下來,疲倦的搖搖頭,克麗珊娜自己也無法繼續說下去。她在這麼強烈的憤怒之下也感覺到無能為力。無論如何,我都會醫好他,她暗自想。他的身心都太過虛弱,不能夠期待他會理解然後她又歎了一口氣。不對,在其他狀況下,帕拉丁會聆聽她的祈禱。但是這次,神不會聽取我的祈禱,克麗珊娜絕望的想。以它的睿智,它將會把這個年輕人擁入懷中,讓他盡釋前嫌。
但不是現在。
克麗珊娜突然間意識到歷史是無法改變的,至少她的這個方法辦不到。金月能夠恢復人們的信仰是因為像這樣的仇怨已經消逝了,人們已經做好了傾聽和接受的準備。在那之前,不可能。
她的失敗讓她無法承受。她跪在床邊,雙手抱頭,祈禱上天能夠理解她為什麼不能接受,也不願理解這樣的事實。
感覺到一隻手摸著她的頭髮,她抬起頭,看見年輕人無力的對她笑著。
「真抱歉,」他溫柔的說,因為高燒而龜裂的嘴唇抽動著。「讓……讓你失望了。」
「我明白,」克麗珊娜低聲說,「我會尊重你的意願的。」
「謝…謝……」他回答。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唯一的聲音就是他努力呼吸的嘶嘶聲。克麗珊娜開始站起身,但一隻炙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幫我做一件事,」他低聲道。
「任何事都可以,」雖然她的淚光讓她視線模糊,她還是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今晚陪在我身邊,陪我……渡過最後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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