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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一塊小石頭落到了庫喬的鼻子上,又啪嗒一聲掉在其它小石頭上,然後靜靜地停下了。
  庫喬微微抽動了一下,把舌頭伸了出來,它像是在咧著嘴笑。第二塊石頭落在它身側。第三塊石頭打到它的肩膀上。
  它沒有動。
  那個女人還在試圖把它引出去。
  多娜站在車旁邊,她皺起了眉頭。
  她聽見第一塊石頭啪喀一聲落在礫石地上,第二塊也一樣,但第三塊……好像它一直沒有落下來。沒有一絲最輕微的啪喀聲,這說明了什麼?
  突然她決定在跑向門廊門之前,先要確信品托車的前面沒有潛伏著什麼東西。然後,是的,就行了。
  但……就去看一看。
  她走了一步,兩步,三步。
  庫喬準備好了,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燒著。
  離開車門四步。她的心是胸中的一面鼓。
  現在庫喬可以看見這個女人的臀部和大腿:瞬間之後她就可以看見它,好,它希望她看見它。
  離開車門五步。
  七十
  多娜轉過頭。她的頸像一個舊紗門上的彈簧那樣吱吱嘎嘎地啊著。
  她有一種預感,一種沉沉的確信。她轉過頭,看向庫喬。庫喬在那兒。它一直就在那兒,低低地蹲著,躲著她,等她,要在高灌木叢中把她放回去。
  他們的眼睛相互凝視了一會兒——多娜藍色的寬眼睛,庫喬紅色、混濁的眼睛。
  有一刻她從它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看見了那個女人——它在她的眼睛中看見了它自己嗎?
  這時它撲向了她。
  這次她沒有麻痺。
  她迅速轉身,摸索著身後的門把手。
  它咧著嘴,嗥叫著,口水成粘稠的串從它的牙間流出來。
  它撲落到她剛才在的那個地方,它的腿僵硬地在地上滑了一下,給了她額外寶貴的一秒。
  她的拇指找到了把手下的按鈕,按下去。
  她拉門。
  門像釘住了,沒有開。
  庫喬向她撲了過來。
  好像有人把一個藥球正好扔到她乳房柔軟、易受傷害的肉上。她感覺它們伸向了她的助——疼——這時庫喬已經在她的喉前,她的手指拖進它粗糙的毛,試圖把它從身上推開。她能聽見她正在加速的呼吸聲。
  星光穿過庫喬陰暗的半月形眼睛。
  它的牙在她面前幾英吋的地方猛咬了一口,她可以從它的呼吸中聞到一個死亡的世界,聞到終極的疾病和毫無意義的兇殺。她瘋狂地想到她母親那次聚會前的那些反上來的污物,那些粘乎乎的噴滿了天花板的綠東西。
  不知怎地,當庫喬的後腿離開地面又一次躍向她的喉嚨時,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它甩開。她的手無助地在身後亂打著想找到門按鈕,她找到了,但沒等她按它,庫喬又撲到了。她向它踢去,她涼鞋的底踢中了它的鼻吻,它的鼻內在它剛才向車門發起自殺式的衝鋒時已經決撞爛了。庫喬在痛苦和狂暴中仰面倒了下去。
  她又找到嵌在門把手裡的按鈕,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泰德的最後機會。她把它按進去,用盡全身的氣力拉它,就在這時,庫喬又來了,某個來自地獄的生物來了,來了,來了,直到她死去,或它死去。
  她的手臂正處在某個用不上勁的姿勢,肌肉向不同的方向錯著位,她感到肩腫骨上突然有一種難忍的劇痛,有什麼扭傷了。然而門開了,她正好有時間坐進隔間的座位上,這時庫喬到了。
  泰德醒了。
  他看見母親被推向品托的中央控制台;他母親的大腿上有一個東西,一個可怕的、毛髮蓬亂的、長著紅眼睛的東西,他知道它是什麼。
  噢,是的,它是他衣櫥裡的那個東西,它斷言過要一點點地靠近,一點點地靠近,直至它最後就到了你床前,泰德。
  是的,它在這兒,是的,它在這兒。「惡魔的話」失效了,惡魔就在這兒,現在它正在謀殺他的螞咪。他開始尖叫,他的手啪地蓋住了他的眼睛。
  它猛咬的顎離她的中腹只有幾英吋。
  她盡力把它推走,只隱約感到身後兒子在尖叫。
  庫喬的眼睛正緊緊盯著她。
  它的尾巴在搖,真是不可置信。
  它的後腿在後面的礫石上動著,試圖找到一個堅實的立足點,這樣它可以徑直跳進來,但礫石在它後爪的踩動下總在不斷地松滑著。
  它頂進來,她的手滑了,突然間,它在咬她,在咬緊靠她白色乳罩下的裸露的肉,它要挖出她的內臟——
  多娜低低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痛苦的嗥叫,她用兩隻手拚命地推它。
  現在她又坐了下來,血從她褲腰帶上滴了下來。
  她的左手抓著庫喬,右手摸索著找門把手,她找到了它。
  她開始用門重重地撞它,每一次她用它掃向庫喬的肋骨,擾會有一聲重響,那台音就像有一個拍毯器打中了掛在曬衣繩上的毯子。
  每一次被門打,庫喬都會呼嚕地叫,對她噴出霧一般的熱乎乎的鼻息。
  它縮回了一點,又準備跳過來,她抓住時機用盡所有力氣,又把門打到它身上。
  這一次門打在它的頭和頸上,她聽見一種喳喳的壓碎聲。
  庫喬痛苦地爆叫起來,她想,它現在肯定會縮回去,它肯定會,它肯定會,但庫喬卻向前衝過來,它的顎伸向她膝的上面,一個快速的撕咬動作,它拉下了一塊。
  多娜尖叫了。
  她一遍遍把門打到庫喬的頭上,她的尖叫聲和泰德的尖叫聲匯到了一起,匯入庫喬在她隨上撕咬時出現的一個灰色的休完世界,把它變成了另外的一個東西,它紅色、混濁,其中的一切都攪混在一起。
  庫喬的頭是厚厚的粘粘的血,黑得像閃爍的星光下的昆蟲的血。它一點點地突破進來,她的力氣在不斷地減弱。
  她最後一次拉門,她的頭倒向身後,嘴拉成一個顫抖的圈,她的臉是黑暗中移動著的一個鐵青色的模糊的影子。這確實就是最後一次,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但突然間庫喬已經受夠了。
  它縮了回去,嗚嗚叫著、搖晃著離開了品托車,突然倒在礫石上,顫抖了起來,腿虛弱地空抓著。它開始用右前爪抓向它受傷的頭。
  多娜把門砰地關上,她癱倒在自己的座應上,虛弱地啜泣起來。
  「媽咪——媽咪——媽咪——」
  「泰德……好了……」
  「媽咪!」
  「……好了……」
  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像鳥一樣拍動著;她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撫哼著,試圖要確信這是真的,然後落了下來。
  「媽咪……回家吧……螞咪……要爸爸和家……要爸爸和家……」
  「當然,泰德,我們會……我們會,我向上帝起誓,我會把你帶回去……我們會……」
  這些話都沒有意義。沒事了,她能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地變得模糊,一點點地模糊地匯入那個休克世界,那些迷霧,她從未想過自己心中會有的迷霧,還有泰德的話,它們正變成遠方一串串的聲音,像一間回音室裡的聲音。但沒事了。沒——
  不,不是沒事。
  因為狗咬了她——
  ——狗有狂犬病。
  霍莉告訴姐姐別犯傻,只要直撥就行了,但沙綠蒂堅持要接線員轉並由自己家裡付帳。她不喜歡花別人給的錢,哪怕只是六點以後的長途電話一類的小事。
  沙綠蒂請接線員查一下羅克堡阿爾瓦·桑頓家的電話號碼。不一會兒,阿爾瓦家的電話響了。
  「你好,桑頓蛋場。」
  「你好,貝茜?」
  「喔,是我。」
  「我是沙綠蒂·坎伯。我從康涅狄克打過來。阿爾瓦也在家嗎?」
  布萊特坐在沙發上,假裝在看一本書。
  「哇,沙綠蒂,他不在。他今晚保齡球聯盟有些事。他們都在市裡奇頓的龐迪徹利球道,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沙綠蒂已經仔細。清楚地準備好了該怎麼說。情況有些微妙,和羅克堡的所有其他已婚婦女甘巴單身排除在外也沒有必要)一樣,貝蒂愛聊天,如果她發現沙綠茶和布萊特剛去康涅狄克走訪妹妹的時候,喬偷偷跑出去打獵了……噢,在聚會場上就會有議論,不是嗎?
  「不,只是布萊特和我有點擔心那隻狗。」
  「你們的聖·伯奈特狗?」
  「是的,庫喬。現在布萊特和我在妹妹家,喬在波次茅斯忙生意。」睜眼說瞎話,但這是一句安全的話,喬確實偶爾去波次茅斯買一些零件(那兒不交銷售稅),或參加汽車拍賣會。「我只確定他找過什麼人餵我們的狗,你知道那些男人是怎麼做事的。」
  「嗯,我想喬昨天,也許是前天來過。」貝苗疑惑地說。
  實際是上個星期四。貝茜不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的阿姨,已故的埃維伊·查爾梅爾斯,喜歡對每一個聽她大聲說話的人說「也許貝苗通不過任何一個智力測驗,但她的心腸很好」)。她在阿爾瓦的雞場的生活很艱難,她最充實的生活只是在她的「故事」裡——當《世界旋轉》、《醫生》、《我所有的孩子》(她曾經試讀過《年輕和躁動的一群》,但覺得「太下流」)。她更喜歡生活中那些模糊的部分,而不是給雞餵食、喝水。調整通過管道傳進雞捨的音樂,不是用蠟燭照雞蛋、分雞蛋,或擦地板。洗衣服、洗盤子、賣雞蛋、照顧花園。她也不喜歡冬天,冬天她不得不告訴某個提問的人羅克堡雪魔下一次碰頭會的確切日期,雪魔是她和阿爾瓦從屬的雪地汽車俱樂部。
  喬星期四去桑頓家,是送一隻他給阿爾瓦修的拖拉機輪胎。喬做這活是免費的,因為炊伯家所有的雞蛋都是從阿爾瓦家半價買的,另外阿爾瓦每年四月給喬耙地那塊小花園,所以喬很樂意修他們的輪胎。鄉村裡的人就是這麼一起生活的。
  沙綠蒂很清楚喬上星期四給阿爾瓦家送過輪胎,她也知道貝前總把日子弄混,這讓她進退兩難。
  她可以問貝著昨天或前天喬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一隻輪.胎,如果貝茜說「喔,當然是,你一提到我就想起來了,他是帶來了」,那就意味著喬上星期四以後就再沒找過阿爾瓦,那就意味著喬沒有讓阿爾瓦喂庫喬,那也就意味著阿爾瓦對庫喬的健康安寧一無所知。
  或者她也可以現在就希里糊塗地結束談話,然後回頭安慰布萊特。
  他們就可以在這裡安。已享受剩下的時光,不用總掛念家裡……唉,她現在有點嫉妒庫喬,說真的就是這樣,想起來真無地自容。
  在這次可能是布萊特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裡,一直分散著他的注意力的,是庫喬。
  她想要這個孩子來看看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系列全新的可能,這樣幾年以後,在他要決定該走過哪些門,該把哪些門關上的時候,他就可以有所準備。
  也許她覺得可以引導他的自以為是的想法是錯的,但至少可以讓他有一個機會自己做決定。
  是不是就聽任他對那只該死的狗的焦慮妨礙他該做的最重要的事?
  「沙綠蒂?你聽著嗎,我是說我想——」
  「喂,我聽著呢,貝茜,他可能確實是找阿爾瓦喂一下拘。」
  「這樣吧,他回家時我會問問他,沙綠蒂。我也會讓你知道。」
  「太好了,真謝謝你,貝茜。」
  「別這麼說。」
  「好的,再見。」沙綠蒂把電話掛了,立即意識到貝茜忘了問吉姆和霍莉家的電話號碼。這很好。她掛起一副臉轉向布萊特,她不會對兒子撒謊。
  「貝茜說你爸爸星期天晚上找過阿爾瓦。」沙綠蒂說,「肯定是去請他照看一下庫喬。」
  「噢。」布萊特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她,這讓她有一點不舒服,「但你沒有和阿爾瓦本人談過。」
  「是沒有,他出去打保齡球了,但貝苗說她會告訴我們結果——」
  「她沒有這兒的電話號碼。」布萊特的語調中是不是有一點非難?還只是她的良心在自責?
  「好了,我明天早上再打電話問問。」沙綠蒂說,她希望結束對話,同時給自己的良心上點膏藥。
  「爸爸上星期拿過一隻拖拉機輪胎去他們家,」布萊特思索著說,「可能桑頓夫人把時間弄混了。」
  「我想貝茜·桑頓的腦子還不至於這麼糟。」沙綠蒂說,但她壓根兒就沒那麼想,「而且,她也沒有向我提到過輪胎。」
  「是的,但你也沒有問。」
  「那麼你去,再給她訂個電話!」沙綠蒂突然間怒氣沖沖。
  一種突然而無助的憤怒掃向她,這種感覺在布萊特淘氣地對霍莉和她的信用卡做出準確判斷後她就經歷過,它們是同樣醜陋的感覺。當他父親的語調時不時在他身上再現出來,甚至當他父親說話的模式爬進他的聲音時,在她看來,這次旅行惟一的結果,就是一勞水逸地向她證明布萊特究竟屬於誰——他屬於那個和搶機。槍托、槍膛為伍的人。
  「媽」
  「不,你去,再給她打個電話,電話號碼就在這本便箋簿上。你告訴接線員用我們家的電話號碼付帳,不要用占霍莉家的話費。你把你所有的問題都向貝茜提出來!我已經盡到了我最大的能力。」
  瞧,她帶著一種沮喪而痛苦的自嘲想著,就在五分鐘前我想不對他撒謊。
  昨天下午,她的怒火激起了他的怒火,但今天他只是說:「不,算了。」
  「如果你想,我們可以打電話問問其他人,請他們上山查看一下。」沙綠蒂說,她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激怒向他道歉了。
  「我們找誰?」布萊特問。
  「嗯,密粒根兄弟怎麼樣?」
  布萊特只是看著她。
  「可能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沙綠蒂同意。
  密粒根兄弟有一輛老切維貝爾埃爾車,去年晚冬,喬·坎伯和約翰·密粒報曾為喬修這輛車的報酬激烈地吵過一次。
  自那以後,坎伯家和密粒根家的人就很少說話。沙綠蒂上一次在洛朗口玩賓果遊戲時,曾試著對弗萊迪的女兒金·密粒根說一句友好的話,但金沒有答理她,只是仰著頭走開了,好像她從來不曾在羅克堡中學半數的男孩面前表現得像個小娼力日。
  她現在想到他們3號鎮道的盡頭的家是多麼偏遠。這讓她覺得孤單,甚至有些寒心。她無法找到一個人並說服他或她拿著手電上山,搜出庫喬,並確定它沒事。
  「沒關係。」布萊特冷漠地說,「也許我的想法很愚蠢,但它確實有可能就會去吃牛分之類的東西了。」
  「聽著。」沙綠蒂說,她用一隻手臂摟著他,「你一點都不愚蠢,布萊特。明天早上我會打電話給阿爾瓦本人,請他上山去看看,我們一起床我就打電話,行嗎?」
  「你會嗎,媽?」
  「是的。」
  「那太好了。很抱歉我用激將法讓你說出這句話,但我實在是放不下心。」
  吉姆探頭進來:「我找到一塊拼字遊戲板,誰想玩玩?」
  「我想,」布萊待說,他站了起來,「不過你要告訴我該怎麼玩。」
  「你呢,沙綠蒂?」
  沙綠蒂笑了:「我現在不想,我想去吃一些爆米花。」
  布萊特和他的叔叔出去了。她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話機,想起布萊特的夢遊,想起他在她妹妹的廚房裡用虛幻的狗食喂虛幻的狗。
  庫喬不再餓了,不再,不再。
  她的雙臂突然縮緊,地顫抖了起來。
  明天早上我們就去做這件事,她向自己許諾。或這樣,或那樣,或我們自己回去照看庫喬。這是一個許諾,布萊特。
  晚上十點,維克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沒有人接。
  十一點他又打了一次,電話鈴響了二十幾次,仍然沒有人接。十點的時候他開始恐懼,到了十一點,他就真的驚恐萬狀了——害怕什麼?他無法確切地說出來。
  羅格在睡覺。維克是在黑暗中撥號,在黑暗中聽遠方的鈴響,也是在黑暗中把電話掛掉的。他覺得孤獨、失落,像個孩子。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或想什麼。他的思想中只有一句簡單的話在一遍遍重複著:她和坎普出去了,和坎普出去了,和坎普出去了。
  所有的邏輯推理都告訴他這是錯的。
  他一遍遍回憶著他和多娜之間說過的每一句話——他一遍遍地回憶,他在腦海中聽著那些話,細細琢磨著話中的每一絲細微差別。
  她和坎普已經崩了,她叫他滾到別處去,這激怒了坎普,他就發出那封抱復的短信。今天的情況不像是兩個瘋狂的情人私奔了。
  一次崩了,並不意味著以後就不會再和好。他的思想在陰沉和執拗的鎮靜中反駁。
  但泰德呢?她不會帶上泰德,是嗎?從多娜的描述中,儘管她沒有直接說,但聽起來坎普像是某種病病癲癲的人。維克有一種感覺,她把地轟出去的那天差一點發生可怕的暴力。
  陷入愛河的人總是做一些奇怪的事。
  他思想中那個奇怪而嫉妒的影子——他去迪林橡樹公園的那個下午之前,他一直就沒有意識過自己心靈深處有這樣一個影子——對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回答,雖然大多數回答都毫無理智,但在黑暗中,這一點好像根本不重要。
  他的思想在兩個鋒利的點之間慢慢地跳著舞:坎普在一個點上(你有什麼問題嗎);一幅他們羅克堡的空蕩蕩的屋子裡電話鈴在一遍遍地響著的幻象在另一個點上。
  她可能出事了,她和泰德可能在醫院。
  什麼人可能破門而入,他們可能在自己的床上被謀殺了。當然如果她出事了,總會有什麼公務人員被告知情況——公司和多娜都知道他和羅洛在波士頓下榻的旅館,但沒有人被告知發生了什麼事.本來這應該是一個安慰,但黑暗中這讓他更容易想到謀殺。
  搶劫和謀殺,他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時,他的思想低語著。然後它又慢慢跳向另一個鋒利的點,又開始重複著那句話:和坎普出去了。
  在兩點之間,他的思想看到一個理智一些的解釋,這讓他感到一種無助的憤怒。可能她和泰德決定和什麼人一起過一個晚上,只是忘了打電話告訴他了。現在已經太遲,不能再打電話四處詢問了,那樣只會把別人驚醒。他想,也許可以打電話給長官辦公室,請他們派個人去看看,這個要求是不是巨應過度了?
  不,他的思想說。
  是的,他的思想說:絕對是。
  她和泰德都死了,脖子上插著刀。他的思想說,你終日都可以在報紙上看多到這類消息,在我們搬到羅克堡之前這兒就剛發生過這種事。那個瘋警察,那個弗蘭克·杜德。
  和坎普出去了,他的思想說。
  半夜他又試了一次,鈴聲持續響了很長時間,沒人接,他呆呆地坐在那兒,已經確信無疑,家裡出麻煩了。坎普,搶劫,謀殺,各種麻煩,家裡的麻煩。
  他把話筒放回去,打開了床頭燈。「羅格,」他說,「醒一醒。」
  「嗯,嗯,嗯——」羅格把手臂伸到眼睛上,想擋住亮光。他正穿著那件滿是黃色學院小旗的睡衣。
  「羅格,羅格!」
  羅格睜開眼睛,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小旅行鐘。
  「嗨,維克,現在是半夜。」
  「羅格……」他像在吞嚥著什麼,有什麼東西在他喉嚨中啪喀響著,「羅格,半夜了,泰德和多娜還不在家。我很害怕。」
  羅格坐起來,把鐘抓到面前想證實一下維克所說的,現在是十二點過四分。
  「咂,大概他們倆孤零零地呆了這麼長時間,最後變得反常了。維克,有時我離開家,奧爾西亞會帶著兩個女孩去薩莉·比待裡家。她說夜裡湖風吹起來的時候,她就會緊張。」
  「她應該打個電話。」燈開著,羅格就坐在面前,多娜和坎普逃走的想法顯得很荒謬了——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曾長時間這麼想過。忘了邏輯。她告訴過他一切都結束了,他已經相信她了。他現在也相信她。
  「打過來?」羅格說。他的腦子還沒開始轉起來。
  「她知道我外出時幾乎每天都會向家裡打電話。如果她出去過夜,她會打電話給旅館留個話。奧爾西亞不是這樣嗎?」
  羅格點點頭:「是的,她會。」
  「她會留個話,這樣你就不會擔心了。」
  「是的,但她可能只不過是忘了,維克。」然而,羅格褐色的眼睛已經開始焦慮了。
  「當然。」維克說,「另一方面,也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她帶了身份證,是嗎?如果她和泰德出事了,當然上帝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但警方會首先給家裡打電話,然後給辦公室,回話裝置會——」
  「我還沒想到會出事。」維克說,「我是在想……」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哦在想她和泰德在那兒會很孤獨,而且……狗屎,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驚恐,就是這樣。」
  「給長官辦公室打個電話。」羅格果斷說。
  「好是好,但——」
  「好,但沒有什麼事。你不想驚嚇多娜,當然是這樣。她也不在那兒。但管它呢,就徹底把問題解決了。我們用不著拉響警報,或讓鎂光燈四處閃爍,只要問他們能不能派一個警察去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她可能有一千個地方可以去。可能她正在參加某個聚會。」
  「多娜不喜歡參加聚會。」
  「也可能和女孩們玩什麼小賭注遊戲時忘了時間,泰德就在某個空房間裡睡了。」
  維克想起來曾說過如何想避開,不願意和那些「女孩們」深交——我不願意做那些烘烤食品聚餐會上的一張臉,她曾說過。但他不準備告訴羅格;它和坎普的話題太近了。
  「是的。可能是類似的東西。」維克說。
  「你有沒有額外把一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
  「前門廊上屋簷下的一個鉤子上有一把。」
  「告訴警方。這樣他們派去的人就可以進去四處看看……除非你有大麻或可卡因之類的東西,不願意讓他們絆一下。」
  「沒有那類東西。」
  「那就來吧,」羅格熱切地說,「也許他們正在那地檢查,你正感覺像個呆子的時候,她就打電話過來了。不過有時感覺像個呆子也挺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羅格說,微微咧了咧嘴,「是的,我知道。」
  他又抓起電話,猶豫了一下,先撥了家裡,沒人接。
  他從羅洛那兒剛得來的安慰在消失。
  然後地撥通了緬因州的查號服務台,記下縣行政司法長官部的電話號碼。這時差不多是星期三凌晨十二點十五分了。
  多娜·特倫頓坐著,雙手輕輕地搭在品拓的方向盤上。泰德終於又睡了,他睡得很不安寧;地扭動,輾轉,有時還會呻吟。他夢中是不是正再現著剛才的那一幕?
  她摸向他的前額,他喃喃地說著什麼,從她的手下縮開。他的眼皮翻了翻,又閉上了。
  他換上去有些發燒——幾乎可以肯定是持續的緊張和驚嚇的結果。她覺得自己也在發燒,她還非常痛疼。她的肚子受了傷,只傷在表皮上,比刮傷稍重些。庫喬在她腿上造成的傷就重多了,傷口(咬傷,她的思想堅持說,好像這能減輕其中的恐懼)深,傷得也很重,流了很多血之後才凝結,儘管車後的手套箱裡有急救箱,但她沒有試圖立即上繃帶,迷糊中她指望流血能洗淨傷口……真洗淨了嗎,是不是這只是個老婦女的故事?她不知道。有這麼多她不知道的東西,這麼多。
  被撕開的傷口終於凝結的時候,她的大腿上和駕駛員隔間的座位上已經都是她粘乎乎的血。她從急救箱裡拿了三張紗布才把傷口都蓋住,那是箱裡的最後三張、該換了,她想,這讓她短短地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咯咯笑。
  在微暗的星光下,緊靠近她膝蓋的肉看起來像犁出的黑土。自從被狗咬了之後,那兒一直有一種持續的抽動的疼痛。她從藥箱裡找到兩片阿司匹林干吞下去,但它們對劇烈的疼痛幾乎沒起什麼作用。她的頭也痛得很厲害,好像每一個太陽穴裡都有一束鐵絲正慢慢地越纏越緊,越纏越緊。
  伸腿縮腿使疼痛加劇,讓抽動的疼痛變成一種猛烈的、摧枯拉朽般的重擊。
  她已經不知道能不能用腿走路,更別說能不能跑向那扇門了。但這真的很重要嗎?那條狗正坐在她的車門到門廊門之間的礫石地上,它醜惡。已經破爛不堪的頭低垂著……但它的眼睛始終盯著車,盯著她。
  不知什麼原因,她覺得庫喬不會再動了,至少今晚不會再動了。
  明天,如果太陽仍像昨天那樣火熱,它就會被趕回穀倉裡。
  「它要抓我。」她喃喃地說著,她的嘴唇上已經起了水泡。這是真的。這是命運頒布的邏輯,或是這條狗自己具有的不可知的邏輯,它想抓她。
  當它癱倒在礫石地上的時候,她已經肯定它就要死了。沒有什麼活物能承受得了她用門給它的重擊,即使是它的毛也不能緩衝那些致命的重擊,她可以看到聖·伯奈特狗的一隻耳朵掛著,頂多只靠一串肉連到它的腦袋上。
  但它開始一點一點站了起來。她幾乎不能相信她的眼睛……她不願意相信她的眼睛。
  「不!」她尖叫起來,完全失去了控制,「不,躺下,假設中你已經死了,躺下,躺下死去,你這可惡的狗!」
  「媽咪,別!」泰德低低地說,抱著他的頭,「刺痛……它刺痛了我……」
  這以後,局勢中再沒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時間又恢復了它慢慢的爬動。
  有幾次她把手錶放到耳朵邊,想確信它還在嘀嘀嗒嗒地走,因為她的手好像一直就沒有移動過位置。
  十二點二十。
  我們對狂犬病知道什麼?
  寶貴的一點。大概是從星期天附加讀物裡讀到過的模糊的片段。還有一本懶散地翻過的小冊子。她在紐約時,曾養過一隻家貓——丁娜,多娜帶它去獸醫那兒打過大瘟熱預防針,對不起,大瘟熱和狂犬病預防針。
  狂犬病,一種攻擊中央神經系統——過去的好中央神經系統——的疾病。它會導致中央神經系統慢慢地毀滅——但怎麼毀滅?她對此一無所知,也許醫生也不知道,否則這種疾病就不會被認為是非常危險的了。當然,她抱著一絲希望想著,我甚至不知道這條狗是不是真得了狂犬病。我看見過惟一的一隻狂犬,是在《殺死一隻模仿鳥》裡被格裡高利·帕克用步槍射死的那隻狗,只是那隻狗並不是真的得了狂犬病。它可能只是他們從當地牲畜欄裡找到的一隻醜陋的雜種狗,然後他們在它身上塗滿了吉利泡沫膏……
  她清理了一下思緒。最好做一次維克所說的最糟情況分析,至少分析一下現在的情況。
  另外,在多娜的心中,她也確信這條狗得了狂犬病——一否則它怎麼會表現得這麼瘋狂?它真是一條病病癲癲的狗。
  而且它咬了她,咬得很厲害,這意味著什麼?
  她知道也入會得狂犬病,會叮怕地死去。
  可能這是最糟的。有一種疫苗是針對它,治療過程是一連串的注射。這種注射相當痛苦,當然,它很可能沒有眼前這隻狗現在這麼痛苦。但……
  她記得只有兩個狂犬病病人在病情發展到後期還生存了下來——第一個病人是個小孩,他在表現出病症後才被發現,後來他被完全治癒了。另一個病人是個動物研究人員,他留下了永久的腦損傷,過去的好中央神經系統崩潰了。
  狂犬病留著不治的時間越長,生還的機會就越少。
  她的手滑過自己的前額,滑過一層薄薄的冷汗。
  多長時間算太長?幾小時?幾天?幾星期?也許一個月?她不清楚。
  突然汽車好像在收縮。它現在只有一輛本田那麼大,然後只有一輛英國殘疾人乘坐的那種奇怪的小三輪汽車那麼大,然後只有一個封閉的摩托車邊車那麼大,最後只有一個骨灰盒大。一個給她和泰德的雙人骨灰盒。
  他們必須出去,出去——一
  她的手摸索著伸向門把手,但最後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心在奔跑,在加劇她頭上的重擊。
  拜託了,她想,沒有得幽閉恐懼症時就已經夠糟了,所以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
  她又開始口渴,非常渴。
  她看出來,庫喬正不依不饒地瞪著她,它的身體好像被窗玻璃上的裂縫劈成了兩半。
  幫幫我們,來人哪,她在想,拜託了,拜託了,幫幫我們。
  呼叫到的時候,羅斯科·菲什爾正把車停在吉裡·西特格店旁的隱蔽處。他裝著在監察超速行駛者,實際上在打瞌睡。
  星期三凌晨十二點三十,三門道上一片死寂。他的腦殼中有一隻小鬧鐘,他相信它一點鐘會把他叫醒,那時挪威露天影院放場,就可能有行動了。
  「三號,回話,三號,完畢。」
  羅斯科跳了一下,醒了過來,把斯太洛塑料杯裡的冷咖啡潑到了他的膀上。
  「噢,混蛋,」羅斯科悲哀地說,「可真是時候,混蛋!」
  「三號,你回話?完畢?」
  他抓過麥克風,按了一下一側的按鈕。「我回話,總部。」地差一點就要加上一句,說他坐在那兒,蛋浸在一汪冷咖啡裡,感覺很好,但你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正坐在他或她性能良好的熊狸掃瞄儀前,監視著警察的呼叫。
  「想要你去一趟拉切大街八十三號,」比利說,「維克托·特倫頓家,去察看一下,完畢。」
  「察看什麼,總部?完畢。」
  「特倫頓在波士頓,沒有人接他的電話。他覺得家中應該有人,完畢。」
  好,真妙,不是嗎?羅斯科·菲什爾酸酸地想。我干一個晚上賺到四美元的巨款,如果我真的要去抓一個超速的傢伙,那傢伙肯定會想我急不可耐地想抓一個,都急出尿來了。
  「收到信號,暫停通話。」羅斯科說,他開動了巡邏車,「完畢。
  「我估計你十二點三十四分可以到那兒,」比利說,「前門廊的屋簷下有一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把鑰匙,三號,特倫頓先生希望你進到屋子裡面,看看是不是沒人。完畢。」
  「明白,總部,完畢,暫停通話。」
  「暫停通話。」
  羅斯科打開車前燈,開上羅克堡空曠的曼恩大街。他開過共同城和音樂台,音樂台圓錐形的屋頂在夜色中靜靜地高聳著。車開上山坡,向右駛進拉切大街,過拐角後的第二幢房子就是特倫頓家。
  他看得出來,白天天亮的時候,從這裡可以把羅克堡迷人的景致盡收眼底。羅斯科把長官部憤怒三號停在邊石前,他鑽了出來,輕輕關上門。
  黑暗中,街道還在沉睡。
  他站了一會兒,把制服褲子上的濕塊從胯下向一邊拉了拉,進技邊做了一個鬼臉,然後走上了汽車道。汽車道上沒有車,它盡頭的那間單車小車庫裡也沒有車,裡面只有一輛大輪牌兒童三輪車,正好和他兒子的那輛一樣。
  羅斯科關上車庫門,向前門廊繞過去。他看見這個星期的《呼喚》報靠在門上。
  他把報紙撿起來,伸手試了試門。門沒有鎖,他走了進去,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闖入者。
  他把報紙扔到擺動沙發椅上,按下內門旁的門鈴。屋裡的鈴響了,但沒有人聲。他又按了兩次,每次隔了三分鐘。如果裡面有個女士,她就有時間起來,穿上飽子,下樓來。
  但仍沒有人聲。他推了推門,門鎖著。
  他想,丈夫不在,她大概是出去和朋友一起過夜了——但她沒有通知自己的丈夫,這讓羅斯科·菲什爾略微有些奇怪。
  他在上屋簷下換了摸,手指碰到一個東西,沒等他反應過來,它已經叮噹一聲掉到了地上,這就是特倫頓家搬進來不久後,維克掛在那兒的那把額外的鑰匙。
  他把它撿起來,打開了前門——如果他像坎普那樣先試試廚房門,他就可以直接走進去了。多娜蒙羅克堡的大多數人一樣,在關門問題上總是很馬虎。
  羅斯科走了進去。他帶了手電,但他現在不想用它,這會讓他感覺自己像個非法闖入老——一個胯下沾著一大塊咖啡污跡的小偷。他摸索著找開關屏,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上面有兩個開關。上面的開關打開的時候,門廊的燈亮了,他迅速把它關了。底下的開關打開了起居室的燈。
  他四下看了相當一會兒,開始焦慮起來——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麼錯,可能是它們還沒從光線下調整過來。但眼前的景像一直沒有變,他的心跳加快了。
  絕對不能碰什麼東西,他想,木能把東西弄亂了。他已經忘了褲子上的濕斑點,忘了感覺像個闖入者。他只覺得驚恐、激動。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是的,起居室像是被人翻過,已經亂七八糟的。一個小擺飾架倒在地上,已經散了架,到處是碎玻璃;傢具被掀翻,書東一本西一本地散落在地板上;壁爐上的鏡子也破了。
  羅斯科突然發現自己在想弗蘭克·杜德,杜德過去經常和他同乘一輛警車。弗蘭克·杜德,這個友善的小鎮警察,卻也是個心理變態者,他謀殺女人和孩子。羅斯科的手臂上突然起了雞皮疙瘩。這裡不是想弗蘭克,杜德的地方。
  他穿過餐室進了廚房。
  廚房被糟蹋得更厲害,廚桌上的東西都被掃到了地上——他只能踮著腳走,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踩到地上的那些東西。他開始感到有一陣寒意爬上了脊樑。
  有什麼人在這裡完全瘋了。
  條格碗櫃的門都開著,有人把這個狹長的廚房當作了縣運動會上的「扔,直到你贏」的賽道了。地上到處是碎瓶罐,還有一些白色的東西,像雪,但肯定是肥皂粉。
  留言板上草草地寫著一行正體大字:
  我在樓上給你留了一些東西,親愛的。
  羅斯科·菲什爾突然不想上摟了,他現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上樓。
  他參與清理過弗蘭克·杜德留下的三堆東西,其中有瑪麗·凱特·漢德拉森的屍體,她是在共同城的音樂台被強姦後殺死的。
  他再也不願意看見那一類東西了……那個女人會不會在上面被槍殺,或劈死,或被勒死?羅斯科在自己的巡視中曾目睹過許多暴力事件,也已經勉強習慣了。前年夏天,他。比利還有班那曼就從土豆分級機裡抱出過一個男人的碎塊,這件事又可以告訴你的孫子孫女了。但自從那個女孩亨德拉森之後,他沒有再見到過兇殺,他也不想再見到。
  見到特倫頓夫婦床單上的東西時,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寬慰,還是噁心。
  他回到自己的車上向總部回話。
  電話鈴響的時候,維克和羅洛都不在睡覺,他們默不作聲地坐在電視機前,悶頭抽著煙。電視裡正在放原版電影《弗蘭肯斯坦》。時間是凌晨一點二十分。
  第一聲電話鈴還沒結束,維克已經把話筒抓了起來:「你好,多娜?您是——」
  「您是特倫頓先生嗎?」一個男人胸聲音。
  「是的?」
  「我是行政司法長官班那曼,特倫頓先生。我怕有一些相當沮喪的消息要告訴您,我很難—一」
  「他們死了嗎?」維克問。他突然覺得自己完全離開了現實,活在一個平面上,他再真實不過地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張屏幕上一閃而過的臉,只不過是他和羅格正在看的這類老電影背景裡的一張群眾演員的臉。問題以一種純粹的對話的口氣中提了出來。維克從眼角看見羅格的影子忽地站了起來。這沒什麼要緊,其它事也沒什麼要緊。在接電話之後的短短幾秒裡,維克有機會好好回顧一下自己的生活,他滿眼看到的只是舞台佈景,虛假的前景。
  「特倫頓先生,我們派了菲什爾警官——」
  「別打官腔,回答我的問題,他們死了嗎?」
  他轉向羅格,羅格臉色灰白,非常驚異。他身後的電視屏幕上,一座虛假的風車正在虛假的天空下轉著,「羅格,給支煙。」
  羅格遞給他一支。
  「特倫頓先生,您聽著嗎?」「是的,他們死了嗎?」
  「現在我們一點不清楚你妻子和兒子在什麼地方。」班那曼說。
  維克突然感到胸中所有的東西都落回了原位,世界恢復了一點原來的色彩。他開始打哆嗦。煙尚未點著,在他的唇間戰戰兢兢地抖著。
  「發生了什麼?你們知道了什麼?你說你是班那曼?」
  「堡縣行政司法長官班那曼,是我。請聽我慢慢說,我給你描述一個圖像。」
  「好的。」他現在很害怕,每一件事發生得太快。
  「今天凌晨十二點三十四分,應你的要求,菲什爾警官被派往拉切大街八十三號你的住所;他肯定在汽車道和車庫裡都沒有汽車;他按了若干次門鈴,沒有人出來開門;他用門廊屋簷上的那把鑰匙打開門進去了;他發現整個住宅受到嚴重破壞,傢具被掀翻,酒瓶被打破,肥皂粉被撒在地板上,廚房裡的各種設施——」
  「上帝,坎普。」維克喃喃道。
  他翻騰的思想又在凝視著那張條子:你有什麼問題嗎?他記起對這張條子的思考本身,就像一個男人心理的躁動的索引。一個被踢開的人怨毒的復仇。坎普現在又做了什麼?他除了像個暴怒、殘酷、貪婪的鳥妖那樣在他家中橫衝直撞外,還做了什麼?
  「特倫頓先生?」
  「我聽著。」
  班那曼清了清喉嚨,好像繼續下去有困難,「菲什爾警官緊接著就上了樓,樓上沒有受到明顯破壞,但他在主臥室的床單上發現了一些——嗯,發白的液體,很有可能是精液。」他像不知不覺地加了一個有喜劇效果的省略號,然後說,「看上去沒有人在床上睡過。」
  「我的妻子在哪裡?」維克向話筒裡吼道,「我的兒子在哪裡?你們有一點數嗎?」
  「不要太緊張。」羅格說,他的一隻手搭上了維克的肩頭。羅格可以有心情說不要太緊張。他的妻子在家中的床上。他的雙胞胎女兒也在那兒。維克搖了搖肩,把他的手搖開了。
  「特倫頓先生,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有一個州警察署的偵探小組正在現場,我手下的人在協助他們。看上去主臥室和你兒子的小臥室都沒有受到破壞。」
  「你的意思是,除了我們床上的精液!」維克粗魯地吼道,羅格像遭到重擊那樣縮了一下,下嘴唇掛下來,嘴張得大大的。
  「是的,嗯.是這樣。」班那曼的聲音裡有一絲尷尬,「但我的意思是沒有跡象表明——嗯,這裡發生過針對一個或多個人的暴力事件。看上去只是單純的破壞。」
  「那麼多娜或泰德在那裡?」厲聲的詰責破裂了,他的語調中只有困惑,他感到一種孩子般無助的眼淚在眼角刺痛著他。
  「現在我們還不清楚。」
  坎普……我的天,如果坎普抓走了他們怎麼辦?
  有一個瞬間他前天晚上做過的夢又重現出來,在他眼前可疑地閃動了一下——多娜和泰德被某種可怕的野獸圍困著,躲在一個洞穴裡——然後夢消失了。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誰,特倫頓先生?」
  「我準備去機場,然後租一輛車。」維克說,「我準備五點到那兒。」
  班那曼耐心地說:「這很好,特倫領先生。但如果你的妻子和兒子的失蹤和這次破壞有某種聯繫,時間將是個極其寶貴的因素。你是否有最模糊的概念,實際上,或想像中,有什麼人可能對你或你妻子心懷嫉恨—一」
  「坎普。」維克的聲音很低,像是被什麼人扼住了脖子。
  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眼淚就要流了出來,然後他感到它在他的臉上流了下來,「是坎普干的。我肯定是坎普干的,噢,我的天,如果他抓住他們怎麼辦?」
  「這個坎普是誰?」班那曼問,他的聲音已經不尷尬了,它是一種嚴厲的命令。
  他的右手拿著話筒,把左手放在眼睛上,擋住羅格,擋住這間旅館的客問,電視的聲音,一切。現在他在黑暗中,那兒只有他自己的聲音,橫流的熱淚。
  「斯蒂夫·坎普。」他說,「斯蒂夫·坎普,他在鎮上開過一家叫村莊剝皮者的店。他現在已經離開了。他和我的妻子……多娜……他們……他們有過……好吧,他們有過那事。時間不長,她告訴他一切結束了。我知道這些事,是因為坎普給過我一張紙條,我想那是他的反擊。我想他不願意被刷到一邊。這件事……它聽起來像是那張條子的一個大翻版。」
  他的手重重地抹向自己的眼睛,這讓他眼前紅星四射。
  「可能我們的婚姻沒有崩潰讓他很不快,或可能地只是……精神紊亂了,多娜說他打網球輸了的時候就會精神紊亂,不肯把手伸過網和對手握手。問題是……」突然他的聲音消失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聲音才又出來。他的胸中有一根大繃帶,收緊,放鬆,然後又收緊。「我想問題是他可能走多遠。他可能抓住了他們,班那曼,從我對他的瞭解,他做得出來。」
  話筒的那一端沉默了一段時間,不,不是無聲的沉默,有鉛筆在紙上沙沙劃過的聲音。羅格又把他的手放到了維克的肩頭,這一次他讓它留在那裡,它的溫暖讓他感激。他感到很冷。
  「特倫頓先生,坎普給你的條子還在你那兒嗎?」
  「不,我把它撕碎了。很抱歉,但在那種情況下……」
  「它是否正巧是用正體字寫上去的?」
  「是的,是的;它是的。」
  「菲什爾警官發現廚房的留言板上有一句留言,寫道,『我在樓上給你留了一些東西,親愛的。』」
  維克嘴裡咕嚕了一聲,最後一絲這可能是其他什麼人——一個賊,或可能只是些孩子——干的希望,泡沫般飛散了。到樓上來看看我在床上留了些什麼,這正是坎普幹的事,家中留言指示器上的那一行字也和坎普的小紙條相吻合。
  「留言似乎顯示出他破壞的時候你妻子不在。」班那曼說,但即使仍處在震驚中,維克也已經聽出來長官的話中有錯誤。
  「有可能在他還在那裡的時候多娜走了進去,你是知道的,」維克陰沉地說,「多娜可能買東西回來,或修她車上的化油器回來,各種可能都有。」
  「坎普開什麼汽車?你知道嗎?」
  「我想他沒有汽車,他有一輛貨車。」
  「顏色?」
  「我不知道。」
  「特倫領先生,我想建議你從波士頓過來,我還想建議你,如果你租一輛車,你開的時候別緊張。如果最後發現你的家人安然無羔,你卻在州際交通線上死於車禍,就太可悲了。」
  「我接受你的建議。」然而無論快與慢,他並不想開車,他只想躲起來。
  他更想最後六天還遠遠地呆在這裡。
  「還有一件事,特倫頓先生。」
  「什麼?」
  「你過來的途中,試著在腦子中列一個你妻子在本地區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單。仍有很大可能她今晚只是找什麼人一起去過夜了。」
  「當然。」
  「最重要的是請記住,現在還沒有任何暴力的跡象。」
  「樓下整個被砸爛了。」維克說,「在我聽起來那就是十足的暴力了。」
  「是的。」班那曼很不舒服地說,「好了。」
  「我會去了。」維克說。他把電話掛了。
  「維克,我很難過。」羅格說。
  維克的眼睛無法看向他老朋友的眼睛。
  長著那些角,他想,英語中是不是這麼說的?現在羅格知道我正長著那些角。
  「沒什麼。」維克說,他開始穿衣服。
  「你腦子中都是這些事……你還是來赴這次旅行了?」
  「如果留在了家裡又有什麼好處。」維克說,「它發生了。我直到上星期四才發現。我想……一些距離……有時間想……前途……我理不清頭緒。現在又發生了這件事。」
  「不是你的錯。」羅格真誠地說。
  「羅格,這件事上我不知道什麼是我的錯,什麼不是。我很為多娜擔心,也為泰德擔心得要發瘋。我只想回到那兒。我想親手揍那個姦夫坎普。我想……」他的聲音已經升起來了,接著又突然停了下來。他的雙肩塌著。有一刻他看起來推悻。衰老,完全地精疲力竭了。然後他走到地板上的手提包前,開始翻找新衣服。「給機場的埃維斯出租汽車公司去個電話,行嗎,幫我要輛車。我的錢包在床頭几上。他們會要美國捷運信用卡的號碼。」
  「我會給我們兩個都要車,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不。
  「但是——」
  「沒有但是。」維克匆匆穿上一件深藍色襯衫。他把扣子扣上了一半,發現扣錯了,一邊高一邊低。他把它們解開又重新開始扣。他現在興奮起來了,興奮起來要好一些,但他始終擺脫不了那種非現實的感覺。他總在想那些電影佈景,佈景中的大理方實際只是些凸凹紙,所有的房屋實際風建到攝像機視線的盡頭,背景中總有鬼鬼祟祟拿著場記板的人。「第41個鏡頭,維克說服羅格繼續苦幹,拍一張。」他是一個群眾演員,這是一部瘋狂荒誕的片子。但不可否認,人興奮時會更好一些。
  「嗨,夥計——」
  「羅格,這不會引起伍爾克斯和夏普之間局勢的任何改變。在知道多娜和這個坎普有染後我之所以還是來了,,想保持工作進度只是部分原因——不會有人在發現妻子和別人通姦後還有心思做廣告——主要原因是,我知道無論我的妻子決定和誰上床,工作上依賴我們的人都還要吃飯。」
  「輕鬆點,維克,別想得那麼多。」
  「我沒有辦法輕鬆。」維克說,「直至現在我都沒有辦法放鬆。」
  「我也不能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樣去紐約。」
  「據我們所知,還沒有發生什麼事,警方一直在向我強調這點。你可以繼續下去,你可以把它幹到底,可能最後發現噩運早就注定了。但……人們不得不去試,羅洛。沒有其它辦法。而且,除了把它幹到底,你回到緬因也做不了什麼事。」
  「天哪,錯了,好像什麼都錯了。」
  「沒有出錯。我到了比爾特摩後一有消息就打電話通知你。」維克拉上褲子上的拉鏈,穿上平底鞋,「繼續下去,另外給我向埃維斯要一輛車。我下樓後會攔輛計程車去洛根機場。我現在把我的捷運卡號碼寫給你。」
  他找了張紙匆匆寫下了那個號碼。他拿起外套向門走去的時候,羅格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
  他轉過身,羅格笨拙地擁抱了他,他手出奇地有力。維克也緊緊地擁抱著他,他的面頰靠在羅格的肩頭。
  「我會祈禱上帝一切正常的。」羅格的聲音哽咽了。
  「就這樣吧。」維克說,然後他出去了。
  電梯下降時輕微地嗡嗡響著——實際根本沒有動,他想,只是一種聲音的效果。
  他從休息室那層出來時,兩個醉漢相互支撐著進了電梯。他想,群眾演員。
  他和看門人——另一個群眾演員——說了幾句話,五分鐘後,一輛計程車開進了旅館的藍色遮陽篷。
  計程車的司機是個言語不多的黑人。他把收音機調到了一個黑人調頻台,汽車穿過空曠的大街,帶著他向洛報機場駛去,一路上「誘惑」樂隊無休無止地唱著「力量」。極好的電影佈景,他想。
  「誘惑」的歌聲漸漸地消失後,一個花言巧語的節目主持人出來預報天氣。昨天很熱,他說,但這只和前幾天一樣,兄弟們,姐妹們,明天會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可能會創記錄。大G台的天氣預報員阿爾蒂都德·樓·麥克馬利預報說,內陸地區的氣溫會達到100度,沿海地區的氣溫也低不到哪裡去。一團暖空氣已經從南方北上,目前在高氣壓的束縛下停滯在新英格蘭上空。「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要到哪兒去,你就去海灘。」饒舌的主持人最後說,「呆在城市裡會很不妙,為了證明這點,邁克爾·傑克遜來了,他要去『牆外』。」
  天氣預報對維克幾乎毫無意義。但如果多娜知道,她會更加恐懼。
  就像前一天那樣,沙綠蒂在破曉前醒了過來。她躺在床上聽著,有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要聽什麼。然後她想起來了,她在等地板的吱呀聲、腳步聲,她在聽她的兒子會不會又溜出來夢遊。
  但房子靜悄悄的。
  她下床走到門口,向廳裡看去。
  廳裡空無一人。
  想了一會兒後,她下樓去了布萊特的屋門口,向裡面看進去。他的床單下除了他的一些頭髮外,就沒有其它東西了。如果他夢遊過,他在她醒來之前就夢遊過了。
  他現在正沉睡著。
  沙綠蒂進了屋,在他床邊坐下。她看向窗外,地平線上有一絲暗淡的白線。她清楚她的決定已經做出了,當她還在睡時,秘密地做出了。現在,在一天中第一絲清涼的光裡,她能檢查一下她所做的決定,她覺得她能付得起代價。
  她想,她一直就沒能像預想的那樣不讓自己成為妹妹的負擔。如果不是昨天午飯時信用卡的事,她大概還會繼續做她的負擔。
  昨天晚上霍莉告訴她這東西,那東西,還有另外等等花了多少錢——布伊克四門貨車,索尼彩電,還有走廊裡的木條鑲花地板。在霍莉的腦海裡,這些東西都貼著看不見的價格標籤,而且會永遠貼下去。
  沙綠蒂仍然喜歡她的妹妹。霍莉平易,親切,任性,溫暖,充滿情義。但她的生活方式迫使她把自己和一些無情的事實隔離開來,這些事實就是她和沙綠蒂是在緬國鄉下的貧困裡長大的,這些事實或多或少地迫使沙綠蒂和喬·坎伯結了婚,而霍莉幸運地——這和沙綠蒂贏得彩票沒什麼區別——遇到了吉姆,永遠地從家鄉的一切中逃脫了出來。
  她害怕告訴霍莉說她為了能南下,花了幾年時間才取得喬的許可,最後只是靠她冷酷的將軍般的謀略和鬥爭她才得以成行,而這幾乎使她遭到他皮帶的毒打……她擔心如果她告訴霍莉這些事,妹妹的反應會是恐懼和憤怒,而不會有任何理智,也不會有任何幫助。可能是因為,在人類靈魂的深處,那些布伊克貨車,那些用三槍顯示器的索尼彩電,和那些木條鑲花地板永遠不會產生出讓人平靜的效果,霍莉會認識到,她也許只差最細的一根絲,才避開一場相似的婚姻,一種相似的生活。
  她沒有說,因為霍莉已經在她中上階層的郊區生活外挖出深深的壕溝,像一個散兵洞裡警覺的士兵那樣時刻守衛在那兒。她沒有說,因為恐懼和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沒有說,因為沒有人喜歡自己看起來像一個雜耍戲裡的畸形人,整日,整周,整月地和一個令人不快,不知道交流,有時甚至令人恐懼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沙綠蒂已經發現有些事你不願意說。羞恥還不是原因,有時把事情維持下去本身的確更好,更仁慈。
  她不願意說,最主要是因為這些事都是她的事。在布萊特身上發生的問題不過是她的問題……經過過去的兩天,她已經越來越相信布萊特的未來最後怎樣,只會較少地由她和喬決定,更多地,要看他自己。
  她不會離婚。
  為了孩子的心靈……為了一切對他好的,她會把對喬開展的游擊戰持續不斷地開展下去。在她對布萊特想傚法他父親的憂慮中,她可能已經忘了——或忽略了——一個事實,即終有一天,孩子們會站在宣判席上,而他們的父母——母親和父親——會站在被告席上。布萊特已經注意到霍莉賣弄地出示她的那些信用卡。沙綠蒂希望布萊特在注意到其它事時,也能注意到他父親吃飯時還戴著帽子。
  破曉了,天漸漸亮了起來。
  她從門後取下睡袍穿上。她想沖個澡,但想等宅子裡的其他人開始忙碌後再去。外人,這就是他們。甚至霍莉的臉對她也很陌生,那張臉和她帶來的家庭像集中的快照只有一點點模糊的相似……甚至霍莉自己看這些照片時也現出輕微的迷惑。
  他們會回到羅克堡,回到3號鎮道盡頭的那幢宅子,會回到喬身邊。她將沿續她的生活,所有的事都將繼續下去。這會最好。
  她提醒自己快七點的時候給阿爾瓦打個電話,他要在那時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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