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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個炎熱、陽光刺目的下午,三點半,斯蒂夫的車經過了多娜·特倫頓的家門口。出於一種潛意識裡的謹慎,他開過房子時沒有放慢速度。他把車停在約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個拐角處,自己走了回來。
  汽車道上沒有車,他感到一陣刺痛,那是一種坎坷後的失望。
  他不會承認——現在她好像不在——他本想給她整個春天她都一直都在渴望的那種滋味。不管怎麼說,一路從西布魯克升到羅克堡的路上,他都處在半刻起的狀態,直到現在才懈下去。
  她走了。
  不,車走了。
  一件事並不一定就證明另一件事,不是嗎?
  斯蒂夫仔細考慮著。
  我們這兒有的,女士們,先生們,是夏日裡一條寧靜的街,大多數孩子在午睡,大多數小妻子們或者做著同樣的事,或者泡在電視機前,她們在看《生活的愛》,或《搜索明天》。所有英俊的老公們在忙著衝去一條路奔向更高的稅級,或很可能是東緬因醫療中心特別護理病房裡的一張床。兩個小孩在一個已經被踩得很模糊了的粉筆線格子上玩踢石遊戲;他們穿著浴衣,一身是汗。一個正歇頂的老婦推著一輛金屬網購物小推車從鎮上回來,遠遠看上去,她和小推車都像是最好的骨瓷做的。她小心地和玩遊戲的小孩隔開了相當的距離。
  一句話,沒有發生什麼事。
  街道在炎熱中打著瞌睡。
  斯蒂夫走上傾斜的汽車道,好像他有各種理由該呆在那兒。他首先看了看那個只能放一輛車的小車庫。
  他從來沒見多娜用過它,有一次她告訴他她很害怕把車開到那兒去,因為門那麼窄。如果她把車弄出個坑,英俊的老公會狠狠罵她一頓。
  車庫裡沒有汽車。品托車不在裡面,上了歲數的「美洲豹」也不在——多娜英俊的老公正處在所謂的賽車更年期,她不喜歡他這麼叫,但斯蒂夫從沒發現過更顯著的例子。
  斯蒂夫離開車庫。他上了三級台階後,就進了後門廊。他試著推了一下門,它沒有鎖。他若無其事地四下看了看,肯定周圍中沒有人,然後沒有敲門就進去了。
  他把門關上,屋裡靜悄悄的,他的心又一次在胸膛裡重重地跳了起來,他的整個胸廓好像都在搖動。他又一次沒有承認一些事,他不必承認,反正都一樣。
  「你好?屋裡有人嗎?」他的聲音高亮、誠實、愉快,他在詢問。
  「你好?」他已經走到廳的中間了。
  顯然屋裡沒人,整座住宅安靜、悶熱、缺乏感覺。如果一幢滿是傢具的空房子不是你的家,不知什麼原因它總會讓你覺得毛骨驚然,你會感覺正被人監視著。
  「你好?屋裡有人嗎?」最後一聲。
  那麼給她留點東西,讓她知道你來過了,然後溜走。
  他走進起居室,站在那兒四處望了望,他的袖子捲著,前臂上有些滑膩膩的汗。他不會承認什麼。她叫他狗娘養的時候,他多麼想殺了她,當時她的唾沫都噴到了他臉上。她讓他覺得自己老了,覺得驚恐,覺得無法再保持最佳狀態,這讓他多麼想來了她。信算是一樣東西,但只有信還不夠。
  他右邊的玻璃架上有許多小飾物。
  他轉過身去,對準架子的底突然狠狠端了一腳。它散了,它的框搖晃著,然後倒了,玻璃碴子撒了一地,各種小瓷像——貓、牧羊犬和所有這些中產階級的混帳東西——都撒了一地。他前額中央突然跳起了一陣衝動。他的臉在扭曲,自己卻不知道。他仔細地找到還沒有碎的小瓷像,狠狠把它們踩成粉末。他把一幅家庭肖像從牆上扯了下來,好奇地看向維克的笑臉好一會兒(泰德坐在他腿上,他的手臂摟著多娜的腰),然後他讓這張照片落到地上,又狠狠地向玻璃踩下去。
  他看向四周,喘著粗氣,好像剛跑完步。
  突然他在屋裡跑了起來,好像它是什麼活的東西,重重傷害過他,他要懲罰它,好像是這屋引起了他的痛苦。
  他推翻了維克的臥椅。把沙發掀了個底朝天,它的底豎立了短短一會兒,然後它慢慢傾斜,嘩地倒了下去,把前面的咖啡桌砸開了。
  他把書架裡所有的書都扔了出來,邊扔邊詛咒說它們都帶上了買它們的那個人的糞臭味。他撿起捲筒紙臂架,從肩上扔出去,砸中了壁爐上的一面鏡子。
  鏡子碎了,大塊的黑底玻璃落到地上。他鼻子噴著氣,像是一頭得了熱病的餓牛,他的面頰幾乎已經變成了紫色。
  他穿過小餐廳進了廚房。他走過一張小餐桌,那是多娜的父母送給她喬遷之喜的禮物。
  他直直地伸出手臂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地上——懶蘇珊和附帶的調味品,去年夏天多娜從布裡奇頓的加洛林商場花一塊兩毛五買來的一個雕花玻璃瓶,維克的刻度啤酒壺,裝鹽和胡椒的細孔陶瓶,細孔瓶像炸彈一樣在地上裂開了。他又開始勃起,他的激情在洶湧澎湃。擔心被發現的謹慎念頭已經不在他腦子裡了。他已經在某個地方的深處,他是在一個漆黑的洞的深處。
  他把火爐底下的抽屜猛地拉了出來,把瓶瓶罐罐扔得到處都是。
  它們發出一陣可怕的嘩啦聲,但僅僅是嘩啦聲從來不會讓人滿足。一排碗櫃已經摔開,它們已經堆滿了屋間四角中的三個了,他是把它們一個一個拽出來扔出去的。他雙手齊出抓住那些碟子盤子扔到地上。這些陶瓷發出叮噹的樂聲。他把玻璃杯也一起掃到地上,一邊咕噥著一邊看著它們摔得粉碎。他掃下去的玻璃杯中有一套八件套的精緻長柄葡萄酒杯,它們是多娜十二歲時得到的。
  多娜小時候曾在某個雜誌上讀到過「希望之櫃」,這以後她立志自己也要有這麼一個櫃子。結果是,她只在她的櫃子裡擺上了這一套葡萄酒杯,然後就失去了興趣(她最初的偉大構想是要擺滿她的洞房或整個住宅),她把它們藏了大半輩子,視作寶物。
  滷汁碟飛出去了,大上菜盤也飛出去了。西爾斯錄放機在一聲重響中落到地板上,斯蒂夫·坎普在它上面跳舞,跳吉布舞。他的陰莖,硬得像石頭,在褲子裡抽動著,他前額中間的血管也合著拍子抽動著。他在屋角的鉻水槽下發現了一些烈性酒。他把這些半滿的瓶子猛拉出來,一個接一個扔到旁邊的櫥櫃門上;第二天他會發生自己的右臂那麼硬那麼疼,他都沒法把它抬到肩高。很快,藍色的櫃門上流淌起吉爾貝杜松子酒。傑克·丹尼爾杜松子酒、J&B威士忌和粘乎乎的薄荷酒,那是羅格和奧爾西亞·布瑞克斯通的聖誕禮物。炎熱的下午,陽光從水槽上的窗中照進來,陽光照耀下,玻璃親切地眨著眼。
  斯蒂夫奔進洗衣間,他在那兒看見一盒盒的漂白劑、「斯比克和斯班」洗滌劑、裝在一個藍色塑料大瓶裡的多尼織物柔軟劑、萊斯托、「最好的活」,還有三種粉劑。他在廚房裡來來回回地跑,就像一個瘋狂的紐約之夜狂歡者,把這些清洗劑倒得到處都是。
  他剛倒空最後一個紙盒——一個幾乎全滿的經濟容量泰得盒——他看見留言指示器L多娜草草的手跡: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車庫,馬上回來。
  這像一聲重響又把他帶回現實。他在特倫頓家至少已經有半個小時,時間在不知不覺地過去,他再不能久留了。他送來時她已經離開了多少時間?這個留言是給誰的?隨便哪一個正好順訪的人,還是某個特別的人?他必須要離開……但他離開前他還要再做一件事。
  他把袖子揮了一下就把留言給擦了,然後他寫上了一行正體大字:
  我在樓上給你留了一些東西,親愛的。
  他一步兩級地飛奔上樓進了他們的臥室,臥室在二樓樓梯平台的左邊。他感到時間非常緊,門鈴可能馬上就要響,或什麼人——大概是另一個幸福的妻子——會從後門探頭進來喊道(就像他那樣),「你好,屋裡有人嗎?」
  但這種想法只是讓他更覺刺激。
  他解開皮帶扣,踢掉自己的鞋,讓牛仔褲落到膝下,他沒有穿內褲,他很少穿。
  他的陰莖從一團金紅色的陰毛中硬硬地挺出來。這不會太長,他太激動了。他握緊拳頭抽動了兩、三次,高潮就到了,就立即粗野地到了。一陣抽動中他把精液噴上床單。
  他迅速把牛仔褲拉上來,拉緊拉鏈(拉鏈的小金牙幾乎咬上了他陰莖的頭——那會是一場大笑,好了),他跑向門,邊跑邊重新繫緊皮帶扣。
  他出去的時候會碰上什麼人。是的,他肯定會,就像已經預先安排好的那樣。某個快樂的妻子會看到他漲紅的臉,瞪出的眼睛和胡穿一氣的牛仔褲,她會嚇得大驚失色。
  他打開後門出去時試圖為這種情況做準備。回想起來他造出的噪音已經足夠把死人吵醒……那些盤子!他為什麼要把那些盤子扔得四處都是?
  當時他在想什麼?每個鄰居都會聽見。
  但院子裡和汽車道上都沒有人,下午依然寧靜。草坪噴水器漫不經心地轉著,一個小孩踩著旱冰鞋從他面前經過。
  正前有一道高高的樹籬,把特倫頓家和遠處相鄰的一家隔開。斯蒂夫的視線可以穿過左邊的後門廊看見山腳下的小鎮,他可以清楚地看見117道和高街的交叉口,共同城就座落在路口的一角上。他走到那個門廊裡,站了一會兒,試圖控制住自己。他的呼吸一點點地慢了下來,回到正常的一呼一吸的模式。他找到一張愉快的下午的臉,把它掛了出來。這一切所發生的時間正好和路口的燈從紅變綠,再從綠變紅一樣長。
  如果她現在正把車開上汽車道怎麼辦?
  這讓他又思考起來。他會給她一張名片,然後他不想再和她爭什麼了。
  而且她也做不出什麼,除非叫警察,他想她也不會這麼做。有太多的事他可以講了:幸福的美國家庭主婦在天然棲息地的性生活,會是一個瘋狂的場景。現在他最好遠離羅克堡幾英里。也許一段時間後他會給她去個電話,問她對他今天干的活感覺怎麼樣。那大概很有趣。
  他順著汽車道走,向左拐,走回他的貨車。他沒有停。沒有人會奇怪地看他。一個溜旱冰的小孩繞著之字經過他時喊道:「你好!」他也立即對他說「你好」。
  他進了貨車,汽車開動了。
  他順著117道北上開向302道,然後一路開到它和波特蘭95號州際公路的交叉口,他在那裡買了一張通行稅票,又向南駛去。他開始對自己做的感到不安了——看到屋裡沒有人時,他在那裡發起了一場毀滅性的紅色風暴。他的這種報復是不是太重,會不會構成了犯罪?她會不會接受不了,那麼她會怎麼樣?他快把那個該死的房子砸爛了,這是不是他的本意?
  他開始∼點一點地想這些問題,就像平常人那樣,讓一組客觀的事實穿過一個由各種化學藥品積成的浴池,這些化學藥品混合在一起時,形成一種複雜的人類感覺機制,叫做主觀。就像一個學童先用鉛筆寫出東西,然後用橡皮擦掉一些,然後再用鉛筆繼續寫,他可能把做出的東西整個撕掉,然後重來——在他的腦子裡重寫——直到事實和他對事實的感覺一直到他終於可以接受為止。
  他到了495道後,向西拐,開向紐約和更遠的地方,他要一路開向寧靜的愛達荷州,海明威爸爸最後就去了那個地方,海明威在那裡老了,自殺了。
  他感到心中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要割斷舊的束縛,然後向前走——這種奇妙的東西被海明威稱為「衝出恐怖的閃電」。每當這種時刻他就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強烈地感到自己擁有一切自由中最大的自由——可以重建自己的自由。這時即使有人向他指出一些事實,他難以理解其中的意義:無論在緬因還是在愛達荷,他都會在輸掉一場網球後,在激怒的挫折中扔掉拍子;他都會拒絕和對手握手,他輸球時總是這樣,只有贏球時他才會握手。
  他在一家叫忒根漢的小鎮過夜。
  他睡得很好。
  他已經讓自己確信,在特倫頓家的打砸不是一種半瘋的嫉妒的憤怒的行為,而是一場無政府革命——他擺脫了一對中產階級肥豬,正是這類肥豬讓法西斯霸權者只要胡亂交一點稅和電話費就得以輕易地繼續當權。這是一次勇敢的行動,完全是出於正義的憤怒。這是他說「權力屬於人民」的方式,在他所有的詩作中,他都一直試圖把這種思想體現出來。
  躺在汽車旅館的窄床上時他仍在沉思,他想知道多娜和那個小孩回家時,她會對它怎麼想。沉思中,他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入睡了。
  下午三點三十以後,多娜已經不再想郵遞員了。
  她坐著,一隻手輕輕摟著泰德,泰德正迷迷糊糊地打著盹,他的嘴唇在酷熱的折磨下殘忍地腫著,臉色漲紅。還有一點牛奶,不久她就會讓他喝了它。
  在最近的三個半小時內——自從家裡的午飯時間到現在——太陽一直毒辣辣地照耀著,雖然她和泰德的窗子都已經打開了四分之一,車裡的溫度仍然高達100度。這就是你把車停在大太陽裡會出現的情況。平時,當你的車變成這樣的時候,你所做的,只是搖起所有的窗玻璃,拉下能打開通風扎的把手,然後開著車兜風。讓我們去兜風——這些話聽起來多麼甜蜜!
  她在舔嘴唇。
  有一段時間,她把窗戶打開到底,那時有了一陣微風。但她不敢讓它們一直那樣,她怕她會睡過去。
  酷熱驚嚇著她——因為她自己,更因為泰德,持續的高溫真不知道會把泰德變成什麼樣——但更讓她恐懼的是那只惡狗的臉,它淌著泡沫.用那雙陰沉的紅眼睛盯著她。
  她最後一次把窗開到底是庫喬消失在修車庫的陰影裡的時候,但現在它回來了。
  它坐在穀倉前長長的陰影裡,頭低著,眼睛盯著藍色的品托車。它兩隻前爪之間的地面已經被它的唾液浸成了泥漿。它時不時地會嗥叫,向空中猛咬,好像正經歷著什麼幻覺。
  多長時間?多長時間之後它才會死?
  她是個理智的女人。
  她不相信衣櫥裡的惡魔,她相信她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一堆坐在穀倉前陰影裡淌著口水的聖·伯奈特殘骸決不是什麼超自然的東西,它只不過是被帶狂犬病病毒的狐狸、或臭融,或其它什麼東西咬了一口的一隻病了的動物。它也並不是專門要抓她。它不是什麼復仇的惡魔,不是什麼大白鯨狗,不是什麼四足的厄運之神。
  但是……她正要跑向坎伯家門廊的後門時,庫喬翻滾跌爬著從穀倉的黑暗中出來了。
  泰德,泰德是個問題。
  她必須把他帶走,不能再呆在這裡了。他已經不能很連貫地回答問題了。她向他說話時他眼睛呆呆地翻著,那樣子就像一個拳擊手被猛擊,猛擊,猛擊後,被打掉了護齒,打掉了方向感,只等著最後一陣暴風驟雨般的重擊把他打暈到帆布上去——這些念頭驚駭著她,也激起了她所有的母性。泰德是個問題,如果只有她一個,她早就會衝向那扇門了。是因為泰德她才留在這裡,因為她腦子在一遍遍地想著狗把她咬倒,只剩泰德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車裡的情景。
  庫喬是十五分鐘以前回來了,在那以前,她一直在準備著要衝向門。
  她像放家庭電影那樣一遍遍地腦海中過著,直到她的思想已經隱隱覺得這事已經發生了。她會把泰德完全搖醒,如果需要她甚至會扇他的臉,她要告訴他不要出去跟著她—一任何情況下,不管發生了什麼。她會跑出車子衝向後門廊的門,試試門把手,如果沒有鎖,那麼就結束了;但是她也準備到了最現實的情況,即門鎖了。她已經脫掉了襯衫,只戴著白色棉胸罩坐在方向盤前,襯衫現在在她的腿上。她出去的時候,會用襯衫包住手,這遠遠談不上完善的防護,但比什麼都沒有要強。她會砸碎距門把手最近的窗玻璃,把手伸進去,這樣她就可以進入那個小後門廊。如果內門也關著,她再同樣處理。
  但庫喬出來了,她沒有機會了。
  沒關係,它會回去的,它原來就這樣。
  但它會嗎?她的思想反覆問。一切都太完美的,不是嗎?坎伯一家出去了。他們像好公民那樣記得要求停送郵件;維克出去了,他明天以前打電話回來的機會看來很渺茫,因為我們確實負擔不起每天一個長途電話,即使他真的打來了,他會早些時候打來,如果沒有等到任何回答,他會想我們可能是到瑪利歐吃東西,或到好味冰吃冰淇淋去了。他不會晚些時候打過來,因為他會想我們睡了。體貼的維克。是的,一切都太完美的。在那個關於沙龍河上的船夫的故事裡,在船頭上不是站著一隻狗嗎?是那隻船夫的狗,就叫我庫喬,一起去死亡之谷。
  進去,她用意念無聲地催著那隻狗。回到穀倉裡去,你這該死的。
  庫喬沒有動。
  她把泰德額前的頭髮理到一邊,輕柔地問,「你怎麼樣,泰德地?』」
  「噓——」泰德心煩意亂地說,「鴨子……」
  她搖了他一下,「泰德?寶貝?你好嗎?對我說話!」
  他的眼睛一點點睜開,他向周圍張望著,這個小孩迷惑、發熱、可怕地精疲力竭了,「媽咪?我們能回家嗎?我這麼熱……」
  「我們會回家的。」她安慰道。
  「什麼時候,媽?什麼時候?」他開始無助地哭了。
  噢,泰德,省一點水分,她想,你可能需要它。這已經成了不得不要考慮的瘋狂的東西。
  整個局面已經可笑到快瘋了的程度了,不是嗎?一個小男孩因為脫水而即將死去
  (停下來,他不是即將死去!)
  而最近的設施完備的小鎮離出事地點只有不到七英里,這真是瘋狂。
  但局面就是這樣,她粗暴地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其它事了,姐妹。這就像一次小型戰爭,所以現在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小,只有放大看才正確。穿過打開四分之一的窗玻璃的最小風流就是一陣微風;從這兒到後門廊之前是四分之一英里的無人區。如果你想相信狗是命運之神,或記憶中的罪惡的鬼魂,或貓王的化身,那就相信吧。在這種離奇的縮小了的局勢——這種生或死的局勢——下,即使是上衛生間也成了一場小規模戰鬥。
  找們要解決它,不能讓什麼狗把我兒子怎麼樣。
  「我們什麼時候走,媽咪?」他抬起頭看她,他的眼睛濕潤,臉白得像奶酪。
  「很快。」她堅決地說,「很快。」
  她把他的頭髮理回去,把他接向自己。她從泰德的窗口望出去,她的視線又一次集中到躺在高草中的那個東西,那個綁著摩擦帶的舊棒球棒。
  我要用它把你的頭狠狠地打進去。
  屋裡,電話鈴又開始響了。
  「是給我們的嗎,螞咪,電話是給我們的嗎?」
  她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是給誰的。但是只要他們幸運——一他們的運氣很快就要變好了,不是嗎?打電話的人可能已經開始懷疑坎伯家為什麼沒有人接電話,那個人會出來,會到這兒來看看。
  庫喬的頭抬了起來,伸向一邊,有一刻,它就像病態的尼波兒,那只美國無線電公司的愛把耳朵伸向留聲機喇叭的狗。它搖晃著站起來,開始向那幢房子.向電話鈴聲跑過去。
  「大概狗子要去接電話。」泰德說,「大概——」
  突然那條大狗以一種令人恐懼的迅猛和機警改變了方向,跑向品托,它搖晃的步態已經完全消失,它好像什麼事部沒發生過,只是一直在詭秘地演戲。它不是在輕吠,它是在嗥叫,在咆哮,它的紅眼睛在燃燒。它重重地、鈍鈍地撞在汽車上,又彈了回去——滿眼驚愕,多娜看出門已經凹下去了一點。
  它必須死,她歇斯底里地想,要是把它的病腦子狠狠打進脊椎骨裡,讓它深度腦震盪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
  庫喬爬了起來。它的鼻吻上滿是血,眼睛又變得迷惑、空蕩。屋裡,電話一遍一遍地響著。
  狗好像在走開,突然間它邪惡地猛咬向自己的身側,好像被什麼叮了一下,但它已經轉過了身來,向多娜的窗子撲過來。又一聲鈍鈍的重響,它徑直撞到多娜的面前,血濺滿了玻璃,一道長長的銀色的裂縫出現了。
  泰德尖叫起來,他的手拍到臉上,把雙頓拉了下來,手指在上面劃出了幾道痕。
  狗又猛撲過來。泡沫像線一樣順著它流血的鼻吻向後飛去,她可以看見它的牙,粗得像黃色的老長青籐。它的爪子啪路一聲打在玻璃上。它兩眼的中間有一道正在流血的傷口,它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麻木、遲鈍,但並不是——多娜可以發誓——並不是沒有一點知識,邪惡的知識。
  「滾出去!」多娜對它尖叫。
  庫喬又撞在她窗下的車板上,又撞上去,又撞上去。現在她的門已經向裡凹得很厲害了。這條狗兩百磅的重量每向品托車撞一次,車子就跟著搖一下;每一次她聽見那種重重的、沉悶的撞擊聲,她都確信它已經撞死了自己,至少把自己撞暈了過去,但每一次它都起來,向房子小跑過去,轉身,又向車子猛衝過來。庫喬的臉已經是一張血和纏結的毛做成的面具,它的眼睛,那雙曾經是善良、溫和的褐色眼睛,現在只是帶著愚蠢的憤怒盯著她。
  她看向泰德,他出現了休克反應,在自己的座位上像胎兒一樣躇成一個緊縮的球,他的手抱在脖子邊裸露的地方,胸緊拉著。
  也許這樣最好,也許——
  屋裡的電話鈴聲停了。
  庫喬本來正在轉身,也停下了。它伸出頭,又做著那種古怪、呼喚著什麼似的姿態。
  多娜屏住了呼吸。這段安靜看起來非常長。庫喬坐下,把它可怕、滿是傷口的鼻子始向天空,淒厲地嗥叫了一聲——這洋一種黑暗、孤獨的聲音!她禁不住哆嗦起來,她再也不熱了,她冷得像呆在地窖裡。這一刻她知道——一她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思考——她知道這條狗不只是一條狗。
  這個瞬間過去了。
  庫喬站了起來,非常慢,非常疲倦,它去了品托車的前面。她想它在那兒躺下了——一她再也看不見它的尾巴了。儘管這樣她還是緊張了好一會兒,她的思想已經在想像狗會像以前一樣跳上發動機罩。它沒有。什麼都沒發生,只有寂靜。
  她把泰德抱在懷裡,對他低聲哼起了歌。
  布萊特終於放棄了,從電話間裡出來。沙綠蒂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卡爾多爾商店的咖啡間。他們到卡爾多爾上來看配得很好的桌布和窗簾的。
  霍莉在等他們。她啜完了最後一點冰淇淋汽水.「沒有問題,是吧?」她問。
  「沒有什麼嚴重問題。」沙綠蒂回答,她撫摩著布萊情的頭髮,「他在擔心他的狗,是不是,布萊特?」
  市萊特聳了聳肩——又痛苦地點點頭。
  「如果你想走的話,可以先走,」沙綠蒂對她說,「我們會趕上你的。」
  「好,我在接下。」
  霍莉喝完了汽水,說,「我打賭你們的狗一定很棒,布萊待。」
  布萊特盡力對她微笑。但沒有回答。他們看著霍莉走了,她穿著黑色的勃報第女服,腳下是雙軟水底的涼鞋,顯得非常漂亮,那是一種沙綠蒂知道自己永遠學不會的漂亮,也許她以前能學會,但現在已經學不會了。
  霍莉請了個人在家裡照看小孩,他們三個則出來了。
  中午,他們去了布裡奇波特。霍莉掏錢請他們吃了一頓很好的午餐——她用丁那斯俱樂部信用卡付了帳——然後他們就出來逛商店。但布萊特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他在為庫喬憂慮。沙綠蒂也對買東西缺乏興趣,天很熱,她仍然對布萊特早上的夢遊感到煩躁不安。最後她建議他在小吃店旁的一個電話間裡給家裡打個電話……但結果正好是沙綠蒂害怕看到的。
  女服務員來了。沙綠蒂要了咖啡、牛奶和兩份丹麥餡餅皮。
  「布萊特。」她說,「我和你父親談及這次旅行時,他一開始並沒有同意——」
  「是嗎?我猜到了。」
  「後來他改變了主意。他突然變了。我想也許……也許他看出這是一次機會,他可以自己去做一次小旅行。有時男人們希望自己出去,你知道,幹一些——」
  「比如說打獵?」
  (還有嫖女人、還有喝酒、還有天知道其它什麼事和天知道什麼原因。)
  「是的,比如說打獵。」
  「或看電影。」布萊特說。他們的快餐到了,他開始大聲咀嚼他的丹麥餡餅皮。
  (是的,在他們稱之為戰鬥地帶的華盛頓大街上看那種X級影片。)
  「可能,不管怎麼說,你父親可能花一、兩天去波士頓——」
  「噢,我不這麼想,」布萊特急切地說,「他有許多活要忙,許多活,他告訴過我。」
  「可能沒有他說得那麼多,」她說,她希望自己的嘲諷不要在聲音中表現出來,「不管怎麼說,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想這就是他昨天和今天都沒有接電話的原因。把牛奶喝了,它能幫助你長骨骼。」
  他把牛奶喝了一半,像老人那樣長出一圈鬍子來,然後放下杯子,「也許他會,他可能會帶上加利一起去,他非常喜歡加利。」
  「是的,可能他確實帶上了加利。」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想過類似的事。但實際上,今天一早布萊特和小吉姆在後院一起玩的時候,她就給加利家去過電話,沒有人接。不管他們在什麼地方,她毫不懷疑他們倆就在一起。「你沒有吃多少餡餅皮。」
  他把它拿起來,吃了一小口,又放下:「媽,我想庫喬病了。昨天我碰到它時,它看起來病得很厲害,我絕對沒有撒謊。」
  「布萊特——」
  『』它確實病了,媽。你沒有看見它,它看起來……嗯,很粗野。」
  「如果你知道庫喬沒事,是不是就放心了?」
  布萊特點點頭。
  「那麼今晚我們給楓糖路南的阿爾瓦·桑頓去個電話,」她說,「請他上山看看,你看行嗎?我猜你父親出去的時候已經給他打過電話,請他喂一下庫喬。」
  「你真這麼想?」
  「是的,我這麼想。」阿爾瓦之類的人並不真是喬的朋友。據她所知,加利是喬惟一的真朋友,但人們有時樂於幫忙,他們指望日後什麼時候會有回報。
  布萊特的表情奇跡般地明朗了。成人又一次做出了正確的回答,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拿出了一隻兔子。
  她並沒有高興起來,有一瞬間她的臉色反而陰沉了。如果她打電話給阿爾瓦,他回答說雨季以來他一直就沒見過喬,她該怎麼向布萊特說?好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但她確實不相信喬會把庫喬扔在家不管不間,這不像喬做的事。
  「現在去找你的阿姨好嗎?」
  「當然,等我把這吃完。」
  他只三大口就吃完了剩下的餡餅皮,緊接著咕嗜咕嘻地喝完了牛奶,然後他把椅子拉開,站了起來。她看著他,既覺開心,又感到驚駭。
  沙綠蒂付了帳,然後他們一起下了扶梯。
  「哇,真是一個大店。」布萊特好奇地說,「像一個大城,你說是嗎,媽?」
  「到了紐約,這兒就像羅克堡,」她說,「另外,不要說哇,布萊特,這就像詛咒一樣。」
  「是。」他扶著移動的扶手,四下張望。右邊有一個迷宮,裡面滿是嘰嘰喳喳叫嚷著的鸚鵡,左邊是一家日雜品店,裡面到處閃著鉻的光芒。布萊特看見一台洗碗機,它前面的一整塊都用玻璃做的,肥皂水在洗碗機裡的運動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出扶梯時,他抬起頭看向母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嗎,媽媽?」
  「我正想告訴你、是這樣的。」沙綠蒂笑著告訴他。
  「她真好。」布萊特說。
  「唉、我真高興你這麼想,我自己一直就非常喜歡她。」
  「她是怎麼富起來的?」
  沙綠蒂停了下來:「這就是你對霍莉和吉姆的看法?富?」
  「他們住的那幢房子不便宜。」他說。她又一次看見他父親那張無形的臉從某個街角向他們窺視著,看見喬·坎伯腦後斜戴著那頂無形的綠帽子,眼睛睜得大大的,閃到了一邊。「那個點唱機,也那麼高價,她的錢包裡塞滿了信用卡,我們卻只有得克薩考卡———」
  她轉向他:「你覺得別人請你吃一頓很好的午餐,你在他們付帳時窺視他們的錢包很聰明嗎、』
  他的臉色看起來刺痛、驚訝,但這種臉色很快就收了起來,平緩下來,這又是喬·坎帕的伎倆。「我只是注意到,很難不看見,她那樣炫耀那些信—一」
  「她不是在炫耀它們!」沙綠蒂說,她震驚了。她又停下了,他們已經到了那家布料店的門口。
  「是的,她是在炫耀,」布萊特說,「如果她的錢包是∼把手風琴,她就會用它拉起『西班牙女郎』了。』」
  她突然對他憤怒起來——一部分原因是他可能是對的。
  「她希望你能看見所有的東西,」布萊特說,「我就是這麼樣的。」
  「我對你的這個話題不是特別有興趣,布萊特·坎伯。」她的臉發熱,手很癢,想按他。就在剛才,在自助餐廳,她還愛著他……同樣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像是他的朋友。這些好感覺都到哪兒去了?
  「我實在弄不懂她怎麼弄來這麼多銅板。」
  「這個詞很粗魯,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他聳聳肩,公開反對,她猜他是有意向她挑釁。
  她的思緒又回到他對信用卡那件事的看法上,但它已經走得更遠。
  他正在拿另一種生活方式和他自己的、他父親的生活方式做對比。她是不是覺得只要她希望他喜歡上霍莉和吉姆的活法————一種她自己因為運氣不濟,或因為愚蠢,或兩者因素都有,而被拒之門外的生活方式——他就會自動喜歡上它?他難道就沒有權力去批評……或分析『?
  是的,她承認他有這個權力,但她沒有預料到他的觀察會這麼讓人不安(從直覺看)、複雜、精確,或這麼讓人壓抑地消極。
  「我想錢是吉姆賺的。」她說,「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嗎?」
  「我知道,他是個筆桿子。」
  這一次她不再跟他爭了。
  「你盡可以這麼想。霍莉和他結婚的時候,他正在緬因大學波特蘭分校讀法律預科。他在丹佛法學院讀書的時候,霍莉沒日沒夜地工作來支撐他的學業。事情總是這樣。妻子們工作,這樣她們的丈夫可以安心讀書,學一些特殊的技能……」
  她的眼睛在找霍莉,最後她在左邊的某個巷子裡看見了妹妹的頭頂。
  「總之,最後吉姆從法學院畢業了,他和霍莉搬到了東部,他在布裡奇波特的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的時候,還沒有掙到多少錢。他們住在一套在三樓的公寓套間裡,夏天沒有空調,冬天沒有多少暖氣。但他最終走出一條路來,現在他是一個所謂的初級合作者。我想,就我們的標準,他確實已經賺了不少錢了。
  「也許她炫耀那些信用卡,是因為有時她內心仍覺得貧窮。」布萊特說。
  她被這種怪誕的認識驚呆了,算了。她理了理他額前的頭髮,沒有再對他生氣:「你確實說過喜歡她。」
  「是的,我說過。她在那兒,就在那兒。」
  「我看見了。」
  他們和霍莉走到了一起,霍莉已經抱了一大棒窗簾,正要去看桌布。
  太陽終於落到房子後面去了。
  品托車裡的火爐一點點地冷卻了下來。一陣時大時小,但總能感到的微風起來了,泰德高興地把頭轉過去。
  他感覺好些了,至少比一天中的其它時候都好些了,實際上,一天中的其它時間他都像是在做惡夢。
  好幾次他出去了,他真的就離開車走出去了,他還能記得很清楚。他騎上了一匹馬,他騎著馬在一段長長的場地上跑著,他的身邊有幾隻兔子在玩耍,那情景就和他媽媽、他爸爸帶他到市裡奇頓的魔燈劇院看到的一部卡通片裡的故事一樣。場地的末端有一個池塘,池塘裡有鴨子。鴨子很友好,泰德和它們一起玩。這比和媽咪在一起要好,因為惡魔和媽咪在一起,就是那個從他衣櫥裡走出來的惡魔。惡魔不在鴨子呆的地方。
  儘管泰德隱隱地知道,如果他在那個地方呆的時間太長,他可能就會忘了回來,但他還是喜歡那兒。
  這時太陽已經落到了房子後面,陰涼的陰影出現了,陰影幾乎密集到可以形成紋理,就像天鵝絨。惡魔已經不再試圖抓他們了。郵遞員沒有來。但至少他可以舒適地休息了。
  最糟的是他這麼渴,一輩子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喝水。這就是為什麼有鴨子的地方讓他這樣著迷——那是一片潮濕的綠地。
  「你在說什麼,寶貝?」媽咪的臉向他彎下來。
  「渴。」他說話的聲音很嘶啞,像一隻青蛙,「我真渴,媽咪。」
  他記得過去他總是發錯「渴」字,但夏令營的的小孩都像獎蘭地·霍夫奈格爾發錯「早餐」那樣笑他,叫他嬰兒。所以這以後他就發對了,每一次忘記「渴」字怎麼讀時,他就會在。心裡狠狠地責備自己。
  「是的,我知道,媽咪也渴。」
  「我打賭屋裡有水。」
  「寶貝,我們進不了屋,確實進不了,那條壞狗就在車庫前面。」
  「在哪兒?」泰德跪起來,他驚異地感到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正在穿過他的腦袋,就像一陣慢慢斷裂開來著的波。
  他把一隻手放在儀表板上支撐住自己,那隻手好像是在一個一英里長的手臂的末端,「我看不見他。」甚至他的聲音也很遙遠,迴盪著。
  「坐下來,泰德,你會……」
  她仍在說話,他感覺到她扶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一切都是那麼遙遠。聲音也像是從灰濛濛的遠方傳來的,他和她之間像隔著迷霧,就像今天早上……或總之那個他爸爸出門旅行去的早上。但就在前方有一塊明亮的地方,所以他離開媽媽向那個地方走去。
  那裡是鴨子呆的地方,鴨子、池塘、睡蓮葉。媽咪的聲音變成了遙遠的嗡嗡聲,她美麗的瞼,那麼大,總在那兒,那麼平靜,像有時看向他窗戶的月亮的臉,昨天晚上很晚他爬起來去窗口尿尿……那張臉也變得灰濛濛的,看不清邊界了。它融進了迷霧中。她的聲音變成了蜜蜂懶洋洋的嗡嗡聲,被那些蜜蜂葉一下很不好,它們輕拍著水面。
  泰德和鴨子一起玩耍。
  多娜打起了瞌睡,她醒來的時候,所有的陰影都已經連成了一片,坎伯家汽車道上只剩下了一片灰色。不知何時又已經到了黃昏,而他們——真不可置信——還在這兒。
  太陽坐在地平線上,圓圓的,桔紅中帶著血。它看著她,像一見曾落入血中的籃球的臉。她在嘴裡轉了一圈舌頭。結成了粘膠的口水不情願地分離了,又變成或多或少正常的唾沫。她喉嚨裡的感覺就像法蘭絨。她在想,如果她躺在家中花園裡的水龍頭下,把龍頭開到最大,讓冰涼的水像瀑布那樣衝下來,那該有多好。這幅畫面這樣清晰、強烈地出現,以至於她開始發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它是這樣強烈,她的頭已經開始痛了。
  那條狗還在車前面嗎?
  她看了看,但實際上她當然看不見。
  她只知道它不在穀倉前。她按了一下喇叭,但喇叭只是嘶啞地響了一聲,什麼都沒發生。它可能在任何地方。她的手沿著銀白色的玻璃縫滑過去,她不知道如果狗再向玻璃上撞幾次,會發生什麼結果。它會衝破玻璃進來嗎?二十四小時以前她不會相信,但現在她已經不能確定了。
  她又看向通進坎伯家門廊的那扇門。它好像比以前要遠一些。這讓她想起上大學時心理學課上曾討論過的一個概念。成見,她的任課老師——一個謹小慎微,留著一撮牙刷似的鬍子的小男人——這麼叫它。如果你走上一個並不在動的下行電動扶梯,你突然會發現移步非常困難。
  這讓她覺得非常好笑,以至於她終於在布魯明戴爾找到了一個向下的電動扶梯,扶梯旁標著:已出故障。她沿著它向下走。
  讓她覺得更好笑的是她發現那個謹小慎微的小副教授的話是對的——你的腿就是不想動。她又進一步想像著如果你正在向樓下走,樓梯突然動了起來,你會有什麼感覺。正是這個想法讓她大笑了出來。
  但它現在已經不好笑了,事實上,一點也不好笑了。
  門廊看上去確實遠了一點。
  狗想嚇破我的膽。
  這種想法一出現,她就試圖把它從腦海中扔出去,但接著她就不再試了。
  事情已經危急到不容她再欺騙自己了。不管有意無意,狗是在嚇破著她的膽。也許她是可以用她自己的「成見」來想像世界會是什麼樣。但情況變了。平滑的扶梯的運行已經停了。她已經不能再和兒子呆站在一動不動的扶梯上等什麼人來重新開動馬達了。事實是,她和泰德被狗圍困了。
  泰德在睡覺。如果狗在穀倉裡,她現在可以衝出去了。「但如果它仍在車前面?或下面?
  她記得有時她在電視裡看職業橄欖球賽時,父親常說的一些東西。
  她的父親這時候幾乎總是喝醉了酒,還經常吃一大盤從週末夜晚餐剩下來的冷豆子。結果是,每年一到第四季度,電視間裡就無法進行正常的世俗生活;就是狗也會溜出去,臉上帶著一種難看的遺棄者的笑。
  她父親的那句名言總是保留在抱球隊員被漂亮地撲倒或傳球被截住的時候,「他在高灌木叢中把那個人放回去了!」她的父親會大叫。這會讓她的母親發瘋……那時多娜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幾乎她父親的每一件事都會讓她母親發瘋。
  她眼中出現了一幅庫喬的幻象,它就在品拓前面,蹲在那兒,後腿給曲著,眼睛緊盯著她從品托車出來時的落腳的那一點。它在等她,希望她蠢到會從車裡出來。它會在高灌木叢中把她放回去。她的兩隻手在臉上擦著,那是一種迅速的緊張不安的洗臉的姿勢。天上,金星從越變越深的藍色中窺視出來。太陽已經下山了,在遠方的田野上空留下一片寧靜,但不知怎的有點瘋狂的黃光。共處有一隻鳥在歌唱,它停下了,然後又開始唱起來。
  現在,她已經遠沒有昨天下午那樣急切地想離開汽車,衝向那扇門了。部分原因是她打瞌睡迷糊過去後,再醒來就找不到了狗在哪兒,部分原因是熱已經回退——那折磨人的熱,和它把泰德變成的樣子,是刺激她出去的最大因素。泰德已經從那種半抱頭、半暈厥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完全恢復了正常的睡眠,他現在正舒服地休息著。
  但她之所以還留在這兒,上面的因素只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是——一點一點地,某個準備好要做什麼事的心理極點已經到了,又過了。
  她還記得此時在塔波溫哥營的跳水課,你第一次站在高台前時,有這麼一個瞬間,你或者不得不上去嘗試,或者可恥地退回來,這樣後面的女孩可以往下跳;在你學車的經歷中,會有這麼一天,你不得不離開空蕩蕩的鄉村公路,嘗試著把車開進城市。會有這麼一個時刻,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一個跳水的時刻,一個開車的時刻,一個衝向後門的時刻。
  遲早狗會出現。局勢很糟,當然是這樣,但還沒有糟到完全令人絕望的程度。
  合適的時刻會繞著圈子一遍一遍地出現——這不是她在心理學課上學到的,這是她本能地感知到的一種東西。你星期一從高台上縮回來,並不意味著你星期二就不能再去試。你可以
  但她的思想很不情願地告訴她,這是一種完全錯誤的邏輯。
  她今天晚上沒有昨天晚上那麼強健,明天早上她會更虛弱。但那還不是最糟的地方。
  她一直坐在這兒——多長時間了?說出來好像不太可能,但實際上已經有二十八個小時了。
  如果她已經僵得動不了怎麼辦?如果她跑到一半,卻垮了下來,大腿抽筋,重重地倒在地上怎麼辦?
  在生和死的問題上,她的思想執拗地告訴她,恰當的時間只有一次——一次,然後就過去了。
  她的呼吸和心跳在加速。
  在她的意識知道之前,她的身體已經知道她就要去嘗試了。她把襯衫更緊地包在右手上,左手停留在門把手上。她的意識中還沒有任何決定,但突然間她就去了,她現在已經出去了,泰德沉睡著,他不會跟她出去。
  她把門把手拉上去,手上是滑滑的汗。
  她屏住呼吸,聽外面有什麼動靜。
  鳥又叫了,如此而且。
  如果它把門撞得形變得太厲害,它甚至可能打不開,她想。那將是一種痛苦的解脫。她可以坐回來,重新考慮一下各種方案,看看計劃中有什麼被遺漏的……更渴了一點……更虛弱了一點……更慢了一點……
  她把自己的壓力靠到門上,重重地用左肩靠上去,逐漸把自己的重量加上去。她的右手在棉襯衫裡流汗。她的拳頭握得這樣緊,以至於手指已經開始疼廠。她隱約感到指甲的半月型噴進了手掌。她思想裡的眼睛看見她擊碎後門把手旁的窗玻璃,她聽見碎玻璃掉在屋裡地板上發出叮噹的聲音,看見她的手伸向門把手……
  但小車的門沒有開。
  她使出所有的力氣推過去,她全身都繃緊了,脖子上的血管鼓了出來。但是它不開。它——
  它開了,突然就開了。
  它在一種可怕的悶響聲中飛轉出去,幾乎讓她摔翻在地。
  她抓向門把手,沒有抓住,又去抓。她抓住了,突然間,一種地確信無疑,但又令她萬分驚恐的念頭悄悄鑽進她的腦海,它就像醫生宣告病人得了不治之症那樣冷,那樣讓人渾身麻木。她已經把門撞開了,但它不會再合上。狗就要撲進來把他們都咬死,有一瞬間泰德會醒來,迷惑著,在他最後這個瞬間裡老天會仁慈讓他相信他還是在做夢,然後庫喬的牙就會把他的喉嚨撕開。
  她喉中的氣息息促地進進出出,像在穿過∼根麥管。
  她好像能看清汽車道上的每一顆礫石,所有的礫石,但她無法思考,她的思想在狂亂地翻滾。
  她眼前的場景繞著之字穿進她思想的前景,就像正在上演一部遊行的電影,它不斷加速,直到樂隊、馬上的騎士和指揮女郎像在逃避什麼超自然的罪惡那樣向前瘋狂地浪奔家窮而去。
  垃圾粉碎機裡噴出一大團綠色的污穢東西,它們衝上廚房的天花板,濺得到處都是。
  她五歲時從後門廊上掉下來,摔斷了手腕。
  中學一年級某天的第二節課——一代數課——上,她低下頭,極度羞愧而驚恐地在她淡藍色的亞麻裙子上看到幾滴血,她開始有了月經。
  下課鈴響的時候她該怎樣站起來,才能不讓每個人都看見,不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多娜正有月經?
  她張開嘴吻的第一個男孩,壯懷特·山普森。
  她用雙臂把新生的泰德抱在懷裡,這時護士過來把他帶走,她想要告訴護士別那樣做——把他還給我,我還沒有完成,這些話只穿過她的思想——她太虛弱,虛弱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她就發出了那種可怕的、碎裂的、但充滿勇氣的產後的聲音,她記得她在想,我要把他的生命支持系統一起吐出來,然後她昏了過去。
  她父親,他在她的婚禮上痛哭,他在後來的招待會上喝醉了。
  面孔。聲音。房間。場景。書籍。
  這一刻的恐懼,想著我就要死了——
  經過巨大的努力下,她開始控制住自己。她用雙手抓注品托的門把手,狠狠地猛拉了它一把,門飛轉回去。被庫喬撞歪了的鉸鏈輾磨著又發出那種沉悶的聲音,砰地一聲重響中,門關上了。泰德在沉睡中跳起來,喃喃地叫了一聲。
  多娜靠回座位上,無助地渾身顫抖著,她無聲地哭了。熱淚從她眼瞼下滑過,又斜流向雙耳。
  她一生中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什麼,即使小時候,她夜裡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屋裡,覺得到處都是蜘蛛時,也沒有這樣害怕過。她現在不能出去,她確告自己,這不可想像。她已經完全精疲力竭,渾身的神經幾乎都要破碎。最好等一等,等一個更好的機會……
  但她不敢等到它變為「成見」。
  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泰德沒有注意到,那條狗也沒有注意到。肯定是這樣,所有的推理都斷言是這樣。那聲沉悶的聲音,她拉門時發出的另一聲沉悶的聲音,門關上時砰地再一聲重響。如果它在車前,這些聲音會讓它發作起來。它大概在穀倉裡,但她相信它在那兒也能聽見這裡的嘈雜聲。它一定是遊蕩到什麼地方去了。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即使她嚇得不敢為自己衝出去,她也決不應該嚇得不敢為泰德衝出去。
  真是高尚得恰到好處。
  但最終說服她的,是一幅她進了坎帕家後的幻景,和那種手頭有電話的讓她放心的感覺。她能聽見自己在和班那曼長官的一個助手交談,相當鎮靜。理智,然後把電話放下。然後去廚房找一杯涼水。
  她又把門打開,這次她已經對那種沉悶的聲音做好了準備,但它真的發出來的時候她還是縮了一下。她在心裡詛咒著那條狗,希望它已經躺倒在某處,死了,身上爬滿了蒼蠅。
  她把腿轉出去,它們僵硬。發疼,這讓她縮了一下。她的網球鞋踩上了地面。她逐漸在黑暗的天空下站了起來。
  附近不知什麼地方有隻鳥在叫,它叫了三聲,停下了。
  庫喬一直昏迷不醒地臥在汽車的前面,後來它在幾聲重響中醒了過來。它聽見門開了,直覺告訴它它會開的。
  它幾乎就要繞過去抓住那個女人,她讓它的頭和身體可怕地疼痛著。它幾乎就要繞過去了,但直覺命令它們靜靜地臥在那兒,那個女人只是試圖引它出來,後來這被證明是對的。
  當疾病在它身上縮緊,滲透進它的神經系統,就像草原上貪婪的野火,在四處升起鴿灰色的煙,燃起玫瑰色的火焰,接著又開始摧毀它既成的思想和行為模式的時候,它也加深了它的狡詐。它一定要抓住那個女人和那個男孩,他們造成了它的痛苦——它身體裡的痛苦和它腦袋裡的刺痛,那是它一遍一遍撞向那輛汽車時產生的。
  庫喬今天有兩次忘了那個女人和那個男孩,它離開穀倉裡的那個狗避難所——一喬·坎泊在後屋;』河上挖出來放帳單的一個大洞——下山去了後面的沼澤,兩次立都很近地經過了那個住著編福的石灰石洞穴的大開口。
  沼澤裡有水,它也非常渴,但每次真的看到那些水時,它又都會狂暴起來。它想要喝那水,殺了那水,在那裡洗澡,在裡面拉屎撒尿,讓它蓋滿髒物,摧毀了它,讓它流血。每次這種狂亂的想法都最終又讓它離開,它會雞鳴叫著,渾身顫抖。這都是那個女人和那個男孩造成的,它不會再離開他們了。
  沒有哪個生活過的人會發現有一隻狗這樣忠於信念,這樣執著於它的計劃。它會等,直到它抓住他們。如果需要,它會等到世界的未回。它會等,它會守望。
  主要是那個女人。她看著它的樣子,好像在說,是的,是的,是我做的。我讓你生病,我讓你刺痛,我專門為你設計了痛苦,從今天起這痛苦會永遠跟著你。
  噢,殺了她!
  殺了她!
  一個聲音出現了。
  那是一種輕輕的聲音,但它沒有逃過庫喬的耳朵;它的耳朵現在已經能超自然地調向谷種聲音了,聲音世界裡最完整的譜就是庫喬的音譜了。它能聽見天堂裡的鐘聲,它能聽見從地獄裡傳上來的嘶啞的尖叫聲,瘋狂之中它可以聽見真實和不真實的聲音。
  那是一種小石頭間相互滑動、相互摩擦的輕音。
  庫喬的後腿在身後緊緊地壓著地面,只等她出來。尿,熱而痛苦,毫無顧忌地流出來。它在等那個女人出現。她出來的時候,它會殺了她。
  特倫頓家樓下的廢墟中,電話鈴開始響起來。
  它嘶啞地叫了六聲,八畝,十聲,然後沉默了。緊接著,特倫頓家訂的羅克堡《呼喚》報砰地撞到門上,比利·弗裡曼肩頭背著帆布包,吹著口哨,踩著車繼續向瑞利家騎去。
  泰德屋裡的衣櫥門開著,一種說不出的乾熱的氣味,凶暴而野蠻,迷漫在空氣中。
  在波士頓,一個接線員問維克·特倫頓要不要她繼續試試,「不,這就行了,接線員。」他說著掛斷了電話。
  羅格在38頻道發現了紅星隊和堪薩斯城隊的比賽,他穿著內衣坐在沙發裡,面前放著由服務員送進屋的一塊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正在著隊員們做熱身運動。
  「你的那些習慣中。」維克說,「大多數都具有主動的冒犯性,至少也讓人厭惡,我覺得其中最糟的大概就是穿著內褲吃東西了。」
  「聽聽這個傢伙的話。」羅格對著面前的空氣溫和地說,「他三十二歲了,還把內衣短褲稱之為內褲。」
  「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除非你還只是個夏令營裡不開化的小孩。」
  「我今天晚上會割斷你的喉嚨,羅格。」維克快意地說,「你會醒來,發現你倒在自己的血泊中,你窒息了,你會想道歉,但……太遲了!」他拿起半決羅格的熏牛肉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
  「真他媽太不正常,」羅格說,他把三明治的屑子從裸露的毛絨絨的胸前撣掉,「多娜不在家,嗯?」
  「嗯,她大概和泰德到南面的多味冰吃漢堡或什麼東西去了,我真希望我在那兒,而不是在波士頓。」
  「哦,只要想一想。」羅格說,他惡意地笑著,「我們明天晚上就會到愛波爾,然後準時到比爾特摩旅館喝雞尾酒……」
  「去你媽的比爾特摩旅館,去你媽的準時,」維克說,「無論誰不在緬因好好呆著,硬要花一個星期去波士頓或紐約進行商務旅行——我是說在夏天——他準要瘋了。」
  「好,我讓機」羅格說,電視屏幕上,鮑勃·斯坦利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球,比賽開始了,「真他媽狗屎。」
  「三明治相當棒,羅格。」維克說,他得勝地對合夥人笑著。
  羅格把盤子抓到胸前:「打電話去要你自己的,你這該死的揩油鬼。」
  「號碼是多少?」
  「六八一,它寫在撥號盤上。」
  「要不要給你再來些啤酒?」維克問,他走向了電話。
  羅格搖搖頭:「我午飯吃得太多。我的頭在疼,我的胃在疼,可能明天早上我就會得香蕉軟腐病。我很快發現就是這樣,好夥計,我沒有開玩笑。」
  維克打電話要了一份黑麥熏牛肉三明治和兩瓶上堡啤酒。他掛上電話,轉眼看向羅格,羅格坐在那兒,眼睛盯著電視。三明治盤正端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正在哭。
  維克起先以為他沒有看清楚,以為他產生了某種幻覺。但不是,他清楚地看見了眼淚,它們正像稜鏡那樣把彩電來的光晶瑩地映進他的眼睛。
  有一刻維克站在那兒,不知道他是該走向羅格,還是要走到屋的另一側拿起一張報紙,假裝什麼都沒看到。這時羅格已經在看他,他的臉抽泣著畢露無遺,它脆弱、毫無戒備,就像泰德從鞦韆上掉下來擦破了膝蓋,或在人行道上滑了一跤時的樣子。
  「我該怎麼做,維克?」他聲音嘶啞地問。
  「羅格,你在說什——」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說。電視中波士頓人在雙殺中結束了第一局,芬威體育場中的觀眾歡騰了起來。
  「別緊張,羅格,你——」
  「我們會完全失敗,我們都知道,」羅格說,「它聞起來就像一箱整周整周地放在太陽底下暴曬的雞蛋。這是我們玩的一場小遊戲,我們爭取到了羅布·馬丁,毫無疑問我們也可以爭取到夏天市場調研公司,因為我們給他們錢。多好!除了真正說話算數的,我們已經爭取到了每一個人。」
  「還沒有產生任何決定,羅格,還沒有。」
  「奧爾西亞還不太清楚利害關係。」羅格說,「是我的錯,好,所以我是只小雞,咯咯地叫。但她愛在布裡奇頓的生活。維克,她愛那兒。那兩個女孩,她們在學校裡已經有了朋友……但她們一點不都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麼。」
  「是的,它是一場恐怖。我已經不需要再和你透徹地討論了,羅格。」
  「多娜知道問題會有多糟嗎?」
  「她起先只是認為這是一個開在我們身上的相當棒的玩笑,但現在她已經受到衝擊了。」
  「但她不會像我們這樣看緬因的生活。」
  「原來可能不是,如果我現在再提起把泰德帶回紐約,她會恐懼得舉起手來。」
  「我該怎麼做產羅格又在問,「我早不是個孩子了,你三十二,維克,但我下個月就要四十了一。我該怎麼做?帶著我的簡歷到處跑?J·沃爾特·湯姆遜會不會張開雙臂歡迎我?』你好,親愛的羅格,我還留著你的老位子,你從三十五加五歲開始』,那就是他要說的?」
  維克只是搖著他的手,但他心中的那個影子已經開始被羅格攪煩了。
  「過去我一定會瘋的。好了,我還是會瘋,但現在我更多的是驚恐,晚上我躺在床上,試圖想像以後會怎麼樣。究竟會怎麼樣?我不能想像。你看著我,你對自己說『羅格在演戲』,你——」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維克說,是望聲音裡沒有自責。
  「我不會說你在撒謊,」羅格說,「但我已經和你共事了這麼多年,很清楚你在怎麼想。可能比你自己還清楚。不管怎麼說,你這麼想我不會責備你——但三十二和四十有很大的區別,維克,從三十二到四十你失去了許多血性。」
  「羅格,我想我們還有很多為這個提議戰鬥的機會。」
  「我想做的只是帶上二十箱紅漿果活力谷和我們一起去克利夫蘭,」羅格說,「回來的時候我可以把它們綁在我的尾巴上,我的尾巴會足夠長,你知道!」
  維克拍在羅格的肩上:「是的,我知道。」
  「如果他們收回帳單你會怎麼做?」羅格問。
  維克想過。他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想過,公正地說,羅格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前相當久,他就已經被它困擾了。
  「如果他們收回去,我會比我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刻苦地工作,」維克說,「如果必要,我會每天工作三十小時,如果我要串起六十個新英格蘭小帳單才夠夏普帳單的話,我也會去拚命。」
  「我們只會無謂地自殺。」
  「可能,」維克說,「但我們會開足火力向前進,不是嗎?」
  「我想,」羅格晃晃蕩蕩地說,「如果奧爾西亞去工作,我們還可以把那幢房子維持一年,那剛夠我們把它賣掉,現在的稅這樣高。」
  維克突然感到嘴唇後有一陣顫抖:那是多娜需要假裝她還只是個十九到二十歲的姑娘,終於鑽進的那一攤黑乎乎的屎一樣的東西。
  他對羅格產生某種壓抑的憤怒,羅格有可愛、不裝腔作勢的奧爾西亞熱他的床(如果奧爾西亞竟然會有計劃周密的不忠,維克會很驚訝),羅格一點都不知道有多少事會同時出錯。
  「聽著。」他說,「星期四晚些時候我從郵件中收到一張紙條——」
  外面響起一陣很重的敲門聲。
  「一定是送東西的來了。」羅格說,他拿起襯衫,用它擦了擦臉……看不到了眼淚,把那事告訴羅格對維克突然變得難以想像。可能羅格畢竟是對的,可能從三十二到四十確實有很大的不同。
  維克去門口拿他的啤酒和三明治。他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送食物的服務員就到了,羅格也沒問。他又回去看他的球賽,想他自己的問題。
  維克坐下來吃三明治,他對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了胃口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他的眼睛落在電話上,嘴仍在咀嚼著,他又想給家裡打個電話了。電話響了十二次,他一直在等著,然後他掛了。他輕輕皺起了眉頭。已經八點五分,過了泰德睡覺時間五分鐘了。可能多娜遇到了什麼人,或可能他們覺得空蕩蕩的房子太壓抑,出去走家串戶了。
  當然,很可能就是這樣。他們可能去山下的共同城打發時間,直到冷得想睡覺了再回來。就是這樣。
  (也可能她正和坎普在一起。)
  真是荒唐的想法。她說過都結束了,他也相信了。他確實相信了。多娜沒有撒謊。
  (也沒有四處鬼混,是不是,氣得人直咬牙!)
  他試圖趕走這種想法,但做不到。老鼠放出去了,它就會在什麼時候忙著咬他。如果她突然想起來要去找坎普,她會怎麼處置泰德?他們三個現在是不是在一家汽車旅館,在一家羅克堡和巴爾的摩之間的汽車旅館?別做個木頭人,特倫頓。他們可能——
  音樂會,是的,當然是。
  共同城的音樂台每星期二晚上都有一次音樂會。有的星期二會有一個中學的樂隊演奏,有時是某個室內音樂小組,有時則是一個當地的爵士樂隊,他們自稱「破碎的邊緣」。
  他們會在那兒,當然會——享受著陰涼,聽「破碎的邊緣」發瘋地抽打出約翰·哈爾特的「冰糖人」或可能「安息地」。
  (除非她是和坎普在一起。)
  他喝光了啤酒,開始想下一種可能。
  多娜在車外已經有三十秒了,她只是站著,偶爾微微在礫石上移動一下腳,她在等那種針扎似的感覺消退。她注視著車庫的前面,仍然覺得如果庫喬出來,它會從那個方向來——可能是從穀倉的開口,可能從它的一側,也可能從那輛農場卡車的後面出來,在星光下,那輛車本身就很像狗牙——有一隻灰濛濛的黑色大雜種狗正在沉睡。
  她站在那兒,心頭有一絲猶豫。
  夜色在她鼻前呼吸著,她聞一些淡淡的香氣,這讓她想起如果現在的一切都只是被縮小了,那麼聞到它們正常濃度的氣味,會是什麼樣?
  她聽見了什麼:音樂。很輕,幾乎什麼都沒有,但她的耳朵幾乎和夜神秘地調和了,它們聽見了這種聲音。有什麼人在放收音機,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在一陣破曉般的驚訝中,她意識到那是共同城的音樂會。
  她聽見的是新奧爾良城爵士樂,她甚至可以聽出曲調來,那是「擺脫布法羅」。七英里,她想,我過去從來不會相信——夜有多麼寧靜,多麼平靜!
  她覺得自己充滿生機。
  她的心臟是一個在胸膛中伸縮著的強有力的小機器。
  她的血熱了起來,她的眼睛可以毫不費力在它們濕潤的床上靈活地轉動,她的腎的負載很重,但還沒有到不愉快的程度c這就是它,這就是永遠付託給她的生命。把生命,把自己的真實的生命作為賭注押上去的想法,有一種沉重。無聲的魔力,就像一個巨大的重物,已經移到自己靜臥角落的最外線。她呼地把門關上——砰。
  她在等,在像動物那樣嗅著空氣。
  什麼都沒有。喬·坎伯家修車穀倉的那張大口裡漆黑、安靜。品托前保險桿上的鉻閃爍出微暗的光。隱隱約約中,新奧爾良爵士樂仍在演奏著,急速、嘈雜、歡快。她彎下身,想著膝蓋會發出「咯」的一聲,但它們沒有。她撿起一把碎礫石,一個一個地扔問品托發動機罩前她看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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