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後,維克坐在迪林橡樹公園裡。他已經給家裡去了電話,告訴多娜他要遲些回去。她問什麼原因,為什麼他的聲音這樣奇怪?他只是說天黑前回去,讓她先給泰德做飯,她還想問下去,他已經把電話掛了。
現在他坐在公園裡。
眼淚已經洗去了恐懼,所剩下的只是醜陋的惱火的殘渣。但惱火並不是確切的詞,他憤怒,地暴跳如雷,好像被什麼蜇了一下。他心中的一個影子已經知道現在回家對他很危險……對他們三個都很危險。
用更多的毀滅去隱藏災難後的殘骸會很快意,揮拳打向她欺詐的面孔也會有一種不費腦筋的決意。
他坐在鴨塘邊上。對岸,一場生機勃勃的飛盤遊戲正在進行。玩遊戲的所有四個女孩和男孩中的兩個都穿著旱冰鞋,旱冰就像今年夏天一樣熱。
一個穿冰鞋的年輕姑娘推著一車餅乾、花生和盒裝軟飲料,面容親切、清新。純樸、一個男孩把飛盤扔向她,她輕靈地接住,又扔了回去。維克想,如果是六十年代,她這樣的女孩大慨會在一個公社裡,勤勞地在土豆種植場裡滅蟲;眼前的這個女孩很可能在小工商管理局有一個很好的位置。
他和羅格過去常來這裡一起吃午飯。那是在他們開辦自己業務的第一年,後來羅格發現,雖然池塘看起來很可愛,但附近總有一種微微的腐敗的臭味……池塘中心岩石上那間小屋外的白色塗料不是油漆,而是鳥糞。幾星期後,維克又看見一隻腐爛的死老鼠和一些避孕套、橡膠包裝袋一起在池邊漂著。在地印象中,自那以後他們就再也不來這兒了。
飛盤,亮紅色,在空中漂過。
讓他憤怒的那種情景又重現出來,他無法抗拒。它就像匿名發信人的選詞那樣殘酷,但他無法擺脫。他看見它們鑽進他和怎娜的臥室,鑽進他們的床。他思維電影中的每一點,都像同會大街上州戲劇院裡的那種條紋細緻的X級片那樣清晰:她呻吟著,隨著呼吸,綻放著淡淡的光彩,很漂亮。她的每一根肌肉都拉緊了,她的眼睛那樣飢渴,像正在經歷高昂的性快樂,顏色更黑。他熟知這種表情,他熟知這種姿態,他熟知這忡聲音。他想——想——只有他熟知它們。甚至她母親,她父親也不知道。
然後他會想起那個男人的陰莖——他的龜頭——向上插進去。在「鞍上」,這個詞愚蠢地跳進他腦海咚咚作響,不肯離去。他看見那些話鑽進電影膠片的聲道:
「我回到鞍上,其它時候朋友只是朋友……」
這讓他毛骨驚然,讓他憤怒,讓他暴跳如雷。
飛盤高飛著,又降下來,維克的眼睛跟著它。
他開始懷疑什麼,是的。但懷疑不等於知道,他現在才知道這一點。
他可以就懷疑和知道寫一篇短文。而事情的加倍殘酷處,在於他開始相信懷疑是毫無根據的、即使不是毫無根據,你所不知道的,不會傷害你,不是這樣嗎?如果一個人穿過一個黑暗的房間,房間的中間有一個很深的洞口,即使他穿過房間時只差幾英吋就會失足掉下去,他也不必知道他幾乎要掉下去。沒有必要害怕,只要燈不亮,就沒有必要害怕。
好了,他沒有掉下去。
他只是被人推了一把。問題是,他要怎麼做?他那個憤怒的影子,那個受到傷害、鼻青臉腫、大喊大叫的影子,卻沒有一點像個「成人」那樣敢於承認許許多多婚姻的一邊或兩邊都有危險的深淵。去你的小棚屋論壇或變化,或這些日子來人們所稱呼的什麼,我在討論的是我的妻子,她和什麼人性交了。
(其它時候朋友只是朋友。)
只要我一背過身去,只要泰德不在屋裡——
那情景又開始出現,那起皺的被單,抽緊的軀體,嬌柔的聲音。醜陋的詞,可怕的詞不斷地爬上他心頭,就像一大批怪念頭,遠遠地窺視著一切:
「很多角落,頭髮餡餅,給她幾靴子,射出我的負載,我不為財富性交不為名譽性交但我和你媽媽性交的方式讓我太羞愧,我的烏龜陷入你的泥潭,把這幫人綁起來,讓部隊彎腰——
在我妻子裡!」
他在想,痛苦,雙拳緊握。
「在我妻子裡。」
但那個憤怒、受傷的影子承認——妒忌地承認——他不能回家把多娜揍得半死,然而他可以帶泰德走,不去理會什麼解釋。如果她居然有臉,讓她哭,讓她去擋他,他想她不會。帶上泰德,去找一家汽車旅館,找一個律師,乾淨地一刀兩斷,不再回頭。
但如果他只是強行拉著泰德到一家汽車旅館,孩子會不會受到驚嚇?他會不會要求解釋?他只有四歲,但已經足夠大,知道某些事情極端地、駭人地錯了。
還有那次旅行——波士頓,紐約,克利夫蘭。維克不會再管這次旅行,現在不會。
夏普老傢伙和他的孩子盡可以飛到月亮上去,關我什麼事?但是——這件事裡不止他一個人,他還有個合夥人。那個合夥。』、有一個妻子,兩個孩子。即使現在,像他現在這樣深受傷害,維克還記得他的責任,至少要做完這件事盡力挽救那筆帳——也就相當於盡力挽救伍爾克斯廣告本身。
儘管他不願意問,但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他一定要拒絕聽她解釋,單方面執意要帶著泰德走?是因為她和別人上床會敗壞泰德的品行?他想,不是這樣,而是因為他的意識立即發現最肯定和最深地刺痛她(就像他現在所受到的那樣深)的方法,就是通過泰德,但他是不是想把泰德當作一個感情的槓桿,或一個沉重的大錘?他的思想說:「不。」
其它問題。
那張條子。
想一想那張條子,不是它說了什麼,不是那六句電池酸液股骯髒的話,想一想條子背後的事實,有人正揮刀殺一隻——原諒這句雙關語——一隻下金蛋的鵝。為什麼多娜的情人要送這張紙條?
因為這只鵝已經不為他下金蛋了,而且那個幽靈般的男人已經氣得半死。
多娜是不是踢了他?
他仔細想,會不會有其它可能。
但是沒有。除去那突然、駭人的外表,我喜歡把她玩出屎來,難道不只是個典型的葡萄下的狐狸的勾當嗎?如果你得不到它,對它撒泡尿,讓別人也別想。不合邏輯,但很滿足。家中新的更舒適的感覺正好也符合上面的解釋。多娜流露出的那種幾乎立即就可以感觸到的解脫……她已經把那個幽靈般的男人趕走了,那個男人就用那張匿名的紙條向她的丈夫反擊。
最後一個問題,這又有什麼區別?
他把紙條從口袋裡拿出來,翻來翻去,沒有打開它,只是看著天空中漂過的那只紅飛盤。
他想,究竟該怎麼做?
「那究竟是什麼?」喬·坎普問道。
一字一頓,幾乎沒有起伏。他站在門口,看著妻子,沙綠蒂正在收拾東西,她和布萊特都已經吃過了。
喬裝來了滿滿一車年冬碎碎的汽車零配件,正要開進車庫,這時他看見了那堆東西。
「是鏈吊。」她說。她已經把布萊特送到他的小夥伴戴維·貝日龍家去玩一個晚上,她不希望事情發展得很糟時,他還在一邊看著,「布萊特說,你需要一個約爾琴鏈吊,他說過。」
喬穿過房間,他很瘦,但很精壯,他的臉上長著一隻大刀峰鼻,走起路來很敏捷,無聲無息。
現在地綠色的毛氈帽向後傾了一點,露出了發線。他的前額上有一塊油污,呼吸中透著啤酒的味道,棕色的眼睛小而冷硬。他是個不動聲色的人。
「你告訴我,沙綠蒂。」他說。
「坐下,你的晚飯快涼了。」
他的胳膊像活塞一樣衝了過來,堅硬的手指掐進她的手臂:「你他媽地都在幹什麼?告訴我,我說。」
「不要罵我,喬·坎泊。」他把她弄得很疼,但她不願意讓他滿足地從她的臉上和眼睛裡看出來。他在很多方面都像隻野獸,儘管她年輕時曾為此激動過,但她現在對這種獸性已經沒有一絲激情了。結婚這麼多年,她已經認識到,有時表現得勇敢會佔到上風。
「告訴我你一直在做些什麼,沙綠蒂?」
「坐下來吃飯。」她很平靜,「然後我告訴你。」
他坐下來,她端上了一個盤子,是一大塊牛腰肉。
「我們現在可以吃得像洛克菲勒了?」他問,「你是不是就有了什麼理由了,我說?」
她端上咖啡和燒土豆片:「你用不上鏈吊?」
「從沒說過用不上,但我怎麼用得起?」他開始吃牛腰肉,眼睛卻始終不離地盯著她。他現在不會打她,這是她的機會,他現在還相對節制。她知道,只有他帶著一身酒氣和豪邁的傷痕從加利那兒回來時才會接她。
沙綠蒂在地對面坐下:「我中了彩票。」
他的下頜僵在那兒,又開始動了起來。他叉起牛腰肉放進嘴裡:「當然,今天老庫喬也會拉一堆金鈕扣。」他用叉子指了指那條狗,庫喬正心神不寧地在門廊邊上上下下踱著方步。布萊克不願意帶庫喬去貝日龍家,因為他們家養了一籠兔子,兔子會讓庫喬野性大發。
沙綠蒂把手伸進圍裙的前兜,取出那張她在辦事處填的獎金認領表,從桌子上遞過去。
坎伯伸出一隻手,用他僵硬的手指把紙展開,開始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他的視線停在那個數字上,「五——」他開始讀,又突然停下了。
沙綠蒂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沒有笑,他沒有繞過桌子吻她,面對一個這樣的男人,她只覺得痛苦。發生了這件事,對他來說好像只不過是前面又有什麼事情等著他去做。
他終於把頭抬了起來:「你得了五千美元?」
「還沒有交稅。」
「你玩彩票多長時間了?」
「我每週花五十美分……我想,你不至於說我,喬·坎伯,你喝了那麼多啤酒。」
「你說話小心點,沙綠蒂。」他說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放著藍光,「當心你的嘴,否則它馬上就會腫起來。」他又開始吃牛腰。沙綠蒂在她沒有表情的面孔後面鬆了口氣,她第一次把椅子砸到了老虎臉上,但它沒有咬她,至少現在還沒有。「我們什麼時候拿這筆錢?」
「支票兩星期內郵寄過來,鏈吊是我用我們的積蓄買的。獎金認領表十分可愛,是不是?辦事處的人就這麼說。」
「是你去買的那東西?」
「我問過布萊特你最需要什麼,這是件禮物。」
「謝謝。」他繼續吃他的牛腰。
「我給了你一件禮物。」她說,「你也給我一件,好嗎,喬?」
他繼續吃,然後抬頭看著她,一言不發。他仍然戴著那綠帽子,它斜在腦後,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表情。
她說得慢慢地,從容不迫,她知道操之過急會出錯,「我想出去一個星期,帶上布萊特,我想南下去康涅狄克州看霍莉和吉姆。」
「不。」他說,仍在吃牛腰。
「我們可以乘汽車去,我們會住在他們家,不會花多少錢。現在我們剩下很多錢,有了那筆剛到手的錢,我們只會花掉鏈弔錢的三分之一。我已經打電話向汽車站問過來回車票的價錢。」
「不,我需要布萊特留下來幫我。」
她的兩隻手已經在桌面下憤怒地提成了一個結,但她臉上的表情依然平靜:「他上學的時候你不也一樣幹得很好?」
「我說過,不!沙綠蒂。」他回答道。她憤怒、痛苦地從他臉上看出他喜歡這樣說。他看出她太需要他說這樣的話,她做了多少計劃?看見她痛苦讓他很開心。
她站起身,向水槽走過去,不是因為她要做什麼事,而是她要控制住自己。
星星高高地掛在夜空中,一閃一閃地看著她。她擰開了水龍頭,陶瓷已經退了色,變得發黃,水很硬,像喬。
看見她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坎伯大概有些失望,他煞費苦心地說:「孩子應該學會有一點責任心,今年夏天如果讓他幫幫我,而不是沒日沒夜地上戴維·貝日龍家,不會傷害他。」
她關上水龍頭;「是我把他送過去的。」
「你,為什麼?」
「我認為他可以去。」她轉向他,「我已經告訴孩子你知道鏈吊的消息後會同意。」
「你要是聰明點,應該知道這是在糟蹋孩子。」喬說,「我猜下一次你開日前會想一想、」他滿嘴東西向她笑了笑,又去拿麵包。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
「當然:我只要告訴裡奇·西蒙斯忘了在今年夏天開車就可以了。但我為什麼要南下去看他們兩個?我從我自己看到的和你告訴我的,覺得他們不過是一對上等的下賤東西。你喜歡他們的惟一原因,就是你也想做他們那樣的下賤東西。」他的聲音在一點點升高,滿嘴的東西已經在往外噴。一般地這樣做都是想讓她恐懼,然後她就會屈服。一般是這樣,但今晚她不會再這樣了。「你總是想讓那個孩子變得他們那樣下賤,我就是這麼想,我猜,你希望讓他反對我,我說錯了嗎?」
「你為什麼從來不叫他的名字?」
「你現在去把這可惡的門關上,沙綠蒂。」他說著,狠狠地看著她,一陣漲紅爬上了他的面頰,「照我說的做,現在!」
「不。」她說,「這事沒完。」
他放下叉子,根震驚:「什麼?你說什麼?」
她向他走過去,這場婚姻中第一次往由自己怒氣沖沖地走上去。
但這怒氣只是在心中,像一瓶酸液那樣沸騰,撲濺。她可以感到那酸液在吞噬嘶咬著她,但她不敢尖叫。那樣她就完了。她壓低了嗓子:
「是的,你可以那樣看我的妹妹和妹夫,你當然可以。但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你坐在那裡,用髒手吃飯,吃飯的時候還戴著帽子。你不願意讓他看別人怎麼生活,就像我不願意讓他看你和你的那幫朋友抱成一團時是怎麼生活的一樣。這就是為什麼我去年十一月不同意他和你一起去打獵的原因。」
她頓了一下,他只是坐著,一隻手拿著一片吃了一半的麵包,面頰上掛著牛腰汁。
她想,他還沒有向她撲來的惟一原因,大概是她敢這樣向他說話,已經讓他整個驚呆了。
「所以我要和你做筆交易,」她說,「我已經給你買了套鏈吊,我還可以把其它的錢都給你,但要是你還那麼不雅,我可能只分一部分給你。你讓我帶他去康涅狄克州,我就可以讓你在下個獵鹿季節帶他去穆斯黑德湖。」她感到寒冷,刺痛,她知道正在和一個魔鬼對話。
「我該按你了。」他面帶驚詫,好像正對一個分不清簡單因果關係的孩子說話,「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帶他去打獵。你知道嗎?他是我兒子。感謝老天,只要我想,任何時候只要我想!」他微微笑了,對語調非常滿意,「現在,你明白了嗎?」
她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不,你不能。」
他騰地站起來,椅子翻倒在地上。
「我會擋住你。」她很想從他身邊退回去,但她知道,如果這樣做她就完了。每一個錯誤的舉動,每一個放棄的信號,都會讓地佔上風。
他在解皮帶,「我要抽你了,沙綠蒂。」他遺憾地說。
「我會盡一切辦法擋住你,我會到學校報告他逃學了,我會找班那曼長官報告他被拐騙了,最重要的是……我會想法讓布萊特自己不願意去。」
他已經把皮帶解了下來,用手拿著帶扣的一端,讓皮帶拖向地板,前前後後地晃著。
「在他十五歲前,你如果想帶他和你的那批醉鬼出去,就必須經過我同意。」她說,「你可以用皮帶抽我,喬·坎伯,但你改變不了這一點。」
「真是這樣?」
「我站在這裡告訴你,就是這樣。」
但突然間他好像已經不是和她一起呆在這間屋裡,他的目光看向一個遙遠的地方,若有所思。
以前她也曾看見過他現出這種神態。有些東西正穿過他的大腦,有一個新的因素正在加入等式。她祈禱那個因子會在等號靠她的一邊。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對抗過他。現在她已經很恐懼了。
坎伯突然笑了:「愛發火的小傢伙,你是不是?」
她一言不發。
他開始把皮帶穿回褲子上的環裡,仍在笑,目光仍然遙遠:「你以為你可以像一個愛發火的傢伙,像一個墨西哥愛發火的小傢伙?」
她仍一言不發,小心翼翼。
「如果我說你和他可以去,然後會怎麼樣,有沒有想過我們會去月亮上打獵?」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可以,」他說,「你和他可以去。」
他穿過屋子,走到她面前,還是那樣迅速、敏捷。一想到他一分鐘前會多麼快地穿過屋子,多麼快地抽她,她就感到一陣寒意。那時誰會擋住他?一個男人對他的妻子怎樣做,那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她什麼都不會說,什麼都不會做,因為布萊特,布萊特是她的驕傲。
他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又滑向她的乳房,捏著它,「來吧,」他說,「我很淫蕩。」
「布萊特——」
「他九點前不會來,來吧。告訴你,你可以走。你至少可以說聲謝謝吧,你會說嗎?」
一種喜劇般荒誕的東西升上了她的嘴唇,不及她阻止,已經脫口而出:「把帽子摘下來。」
他漫不經心地把它扔進廚房,他還在笑,他的牙發黃,前面的兩隻是假牙。「如果有錢,我們可以在滿床的美鈔上快活。」他說,「我在電影上看過一次。」
他把她帶到樓上。
她一直在等他變成一個邪惡的魔鬼,但是他沒有。他做愛就像往常那樣,快而硬,但並不邪惡,他沒有有意地傷害她。今晚,她結婚以來第十次,也許是第十一次經歷了高潮。她把自己給了他,眼睛閉著,感覺他的面頰貼上她的頭頂,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來,如果她叫出來,他就會懷疑。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男人在最後總是發生的,有時也會發生在女人身上。
不久以後(但離布萊特從貝回龍家回來還有一個小時),他離開了她,沒有告訴她要去哪兒。她估計是去加利·佩爾維爾家,他們又會開始酗酒。
她躺在床上,不知道今天所做的和答應的一切是否值得,她發現淚水在眼睛裡打轉,但她忍住了。她就這樣直直地躺在床上,直到聽見庫喬在叫,接著後紗門砰地一聲響,是布萊特回來了。
窗外,月亮在銀白、聖潔的光輝中升起。月光無慮,沙綠蒂想,但這想法並不能讓她覺得好受。
「怎麼了?」』多娜問。
她的聲音壓抑,幾乎要被打倒了。他們倆都坐在起居室裡。維克是在泰德快休息的時候才回來的,到現在已經半個小時了。泰德在樓上睡著,「惡魔的話」釘在他的床邊,衣櫥的門緊緊關著。
維克站起來,向窗口走去,窗外一片黑暗。
她知道,他正悶悶不樂地想著什麼,他在想什麼?她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已經有了一個相當清晰的圖像。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究竟是和她坦然相對,切開癤子,清出毒濃,盡可能乾淨地一起繼續生活下去……還是把一切都遠遠拋在身後,帶著泰德遠走高飛。離開達林橡樹公園後他就把信撕了,在回家的路上,經過302道時,他把那些碎紙片從窗口扔了出去。亂扔垃圾的維克·特倫頓,他想。現在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從黑暗的玻璃中看見她蒼白的影子,在黃色的燈光下,她的臉像是一道白圈。
他轉向她,拿不定主意要說什麼。
他知道,多娜也在想。
沒有什麼新想法,現在已經沒有了,過去的三個小時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個小時。
他打電話說要晚些回來時,她已經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什麼。她首先感到的是恐慌,一種鳥兒陷進黑暗的車庫後的原始、不寧的驚恐。一種想法緊追著她,它用斜體寫著,後面跟著連環漫畫書裡的大驚歎號,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她在一團慌恐中給泰德做了晚餐,試圖想像以後會發生什麼,但想不出來。然後我會洗碟子,她想,然後烘乾它們,然後把它們收起來,然後給泰德念幾個故事……然後去天涯海角。
慌恐之後是內疚,這以後是懼怕,最後,情感的圓圈自己靜靜地合上了,她被遺棄在一片聽天由命的漠然中,而這片漠然中甚至還浸染著某種解脫,秘密結束了。
她不知道是斯蒂夫干的,還是維克自己猜出來的,她希望是斯蒂夫子的,但這都無所謂。她仍感到一絲寬慰,那就是泰德睡了,安穩地睡了,但她不知道明天他醒來時,會面對一個怎樣的早晨,這種想法又把她帶回感情的起點,她又覺得慌恐。她感到噁心、失落。
他從窗口轉向她,說:「我今天收到一張紙條,沒有署名。」但他說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穿過房間,心緒不寧。她發現自己在想,他是個多麼英俊的男子,很糟的是他這麼早就有了灰髮,對某些年輕人來說這也許是件好事,但對維克,這只是讓他顯得過早的老了,而且——
——而且她為什麼要想地的頭髮?她擔憂的不該是他的頭髮,不是嗎?
她說了每一件主要的事,她的聲音很輕柔,但能聽出其中有一絲顫抖,就像它們是苦得難以下嚥的可怕的藥:「斯蒂夫·坎普,那個重新裝修你書齋裡的桌子的人。五次,從來沒有在我們的床上,維克,從來沒有。」
維克把手伸向沙發達的茶几,想去拿那包文斯頓煙,但只是把它碰掉在地上。
他把它撿起來,抽出一支。他的手仍然抖得很厲害,他們沒有互相看著對方。這很糟,多娜想,我們應該互相看著。但她無法第一個去看。她感到驚慌,羞愧。他只是驚慌。
「為什麼?」
「很重要嗎?」
「對我很重要。它能說明很多,除非你想斷絕關係,如果你想斷絕關係,我可以認為它不重要。我氣得要命,多娜,我掙扎著不讓那……那個我佔上風,因為如果我們不準備等到以後再面對現實,那就只有現在去面對。你是不是想斷絕關係?」
「看著我,維克。」
他艱難地努力著,最後做到了。
也許他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氣憤,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可憐的。嚇壞了的物種,它被一隻拳擊手套狠狠打中了嘴。她猛然發現他離每一件事的邊緣都那樣近,公司幾乎要垮了,這已經很糟,現在在這痛苦之上,就像一道腐吳的大革後又上了一道而目猙獰的科點,他的婚姻也搖搖欲墜了。一陣衝動中,她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溫暖。她曾經很過這個男人,而且,至少在過去三個小時裡,還曾經怕過他。但此時,一種領悟佔據了她。總地來說,她更希望他總是在想他自己氣得要命,而不是……不是他的臉上所吐露出的他的感受。
「我不想斷絕關係。」她說,「我愛你。這幾個星期我想我剛找回那種感覺。」
過了一會兒,他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他再次走向窗口,又走回沙發,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她。
「那麼,為什麼?」
領悟在一種有節制,但加劇了的憤怒中消失了。
為什麼?一個男人的問題。它深深植根於這樣一個問題:對一個二十世紀後期高度理智的西方男子來說,男性的概念是什麼?我必須要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做。好像她是一輛塞住了針閥,正吱吱呀呀地蹣跚著的車,或是一個早上送夾肉麵包,晚上才端上一盤炒雞蛋的芯片剛壞了的機器人。是什麼讓女人發瘋?她突然想,絕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性,而是這種追求效率的令人發瘋的男性的問題。
「我不知道能不能解釋。我擔心它聽起來愚蠢、瑣碎而且無聊。」
「試試,是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腦海中好像要向手裡唾一口(那個該死的效率又來了),然後慢慢地說,「我沒有滿足你,是不是?」
「不。」她說。
「那為什麼?」他無助地問,「天哪,為什麼?」
好……你問了。
「害怕,」她說,「我想主要是害怕。」
「害怕?」
「泰德去學校的時候,沒有什麼能保護我不去害怕,就像……他們稱它什麼來的……白噪音。那種電視機沒有轉到什麼台上時發出的聲音,」
「他上的不是什麼真正的學校。」維克迅速回答。她知道他就要激怒,就要開始指責她為什麼試圖把問題轉嫁到泰德頭上去。一旦他生氣,結果只能是兩者之一。對她來說,這其中有東西,她必須把它說出來。情況正在變精,有種非常脆弱的東西從他手裡扔出來,飛向她,又飛回去,它很可能會掉在地上。
「這只是部分原因。」她說,「他是沒有上真正的學校,大多數時間我仍和他在一起,但他離開時……會有一種對照……」她看向他,「對照中某些靜的東西就會聽起來十分響,那時我開始驚恐。明年他要上幼兒園,我想,會每天都去半天,而不像現在每週三個半天。後年,每週五個整天。所有這些時間都要填滿。一想到這些我就會嚇得要死。」
「所以你就想通過和什麼人性交來填上其中的一點時間?」他痛苦地問。
他的話刺痛了她,但她倔強地繼續下去,盡可能順著那條已經出來的無形的線說下去。她沒有提高嗓門。他已經問了,她會告訴他。
「我不想再被列進圖書館委員會,找不想再被列進醫院委員會,或賣烤麵包,或負責指導初來的人,讓他們不至於每個人都在星期六的晚宴上點同樣的沙鍋燉肉。我不想總是一遍遍看那些完全一樣的壓抑的臉,聽那種完全一樣的這個鎮上什麼人什麼時候做什麼事的喋喋不休。我不想磨光我的爪子去損壞其他什麼人的名譽。」
這些話洶湧地出來,她即便想停也已經收不住了。
「我不想賣麵包,不想賣香水,不想組織什麼聚會,也不想參加什麼聯合會,你——」
她停了短短一瞬,喘了口氣,感受一下話的份量。
「你不懂什麼是空虛,維克,不要以為你懂。你是個男人,男人總是解決問題。男人解決問題,女人排掉塵土,你在空蕩蕩的屋中排去塵土,有時你聽外面風的呼嘯。只有很少的時間,屋裡才會有風,你知不知道?你打開收音機,傳來鮑伯·塞格爾或卜卡爾或什麼人的聲音,你還可以聽見風。思想向你撲面而來,主意,沒什麼好東西,但是他們會撲面而來,你會洗淨所有的衛生間,會清洗水槽,有一天你到商業區的一家古玩店去看什麼陶瓷小擺設的時候,會想起你的母親也有一書架這樣的小擺設,你的祖母也有這些東西。」
他呆呆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坦誠而困惑,這讓她感到一陣絕望。
「我談的是感覺,不是事實。」
「是的,但是為什麼?」
「我正在告訴你為什麼,我告訴你我的那些感覺,所以我用很多時間坐在鏡子前面,看我的面容變了多少,我知道已經不會再有人把我當做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或有誰在我去酒吧間要飲料時再向我要駕駛證、我開始害怕,因為我終於長大了。泰德要去上學前班,意味著他要去上小學,然後上中學——」
「你是不是說你找了個情人,只是因為你感覺老百?」他看著是她,一臉驚異。她喜歡他這樣,因為她想他的話裡有了一些東西。斯蒂夫·坎普發現她很有吸引力,當然那是奉承,那確實是讓挑逗變得非常有趣的首要因素,但它決不是惟一的原因。
她抓住他的手,熱切地看著他,想想,她想,她知道她大概再也不會第二次真誠地面對一個男人。「它還意味著更多。它意味著你已知道不用再等待自己長成一個成年人,不用再用你所有的一切讓自己平靜下來。它是知道每一天自己的機會都會一點點地變少。對一個女人——不,對我——那是一件要去面對的殘酷的事。做妻子,那當然好。但你會去工作,你會回家,但實際上你還深深地埋頭於工作。做母親,那當然也很好,但她的地方每年都會少一些,因為每一年,外面的世界就會把她的孩子從她身邊再抓過去一點,
「男人……他們知道他們是什麼。他們有一幅圖像他們是什麼。他們從來不只活在理想中,這一點讓他們變得破碎,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男人在他們的時代到來之前悲慘地死去,但他們知道長成一個成年人意味著什麼。他們到三十,四十,五十歲的時候,有一個把柄可以抓……他們不會聽到那種風,即使聽到,他們也會找到一把長劍,去和它戰鬥,他們會想那是一輛風車或其它東西,他們要去擊倒它。
「一個女人,就像我,所做的,只是跑開,而不是像你們那樣。泰德離開後我們的房子的樣子讓我驚慌失措。有一次,也許你會覺得很愚蠢,我在泰德的房間給他換被單的時候,忍不住想起我中學的那些女友。我想知道她們都去哪兒了,都怎麼樣了,我心煩意亂。這時泰德衣櫥的門突然開了,我尖叫著逃了出去,我不知道為什麼,除非認為那是我自己做的。有一瞬間,我感覺瓊·布拉迪正從泰德的衣櫥裡走出來,她沒有頭,渾身是血,她向我說:『我十九歲從撒米比薩餅店回來時死於一場車禍,我一點都不在乎』。」
「我的天,多娜。」維克驚愕。
「我嚇壞了,那就是一切。偶爾我看一看小擺設,或想起陶瓷工藝課,或瑜咖,或類似的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就會驚慌失措。逃離未來的惟一出路就是過去,所以……所以我開始挑逗他。」
她低下頭,突然把頭埋進手裡,她的聲音蒙著,但仍能聽懂。
「這很有意思,就像又回到了學校,就像一個夢,一個愚蠢的夢。他好像就是那種白噪音,他吸去了風的聲音。挑逗很有趣。性……都不好,我有過幾次高潮,但都不好,除了認為整個過程中我仍只是愛著你,知道自己只是正從你身邊滑開外,我找不到其它解釋。」她又看了看他,哭了起來,「他也心不在焉,這幾乎成了他的職業了,他是個詩人……至少他自稱是這樣,我分辨不清他的面目。他總在各地遊蕩,夢想他還在大學裡,抗議越戰,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那樣。現在我想我已經說出了所有能告訴你的,這是我的小小的醜陋的故事,但這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揍他一頓,」維克說,「要是我把他的鼻子揍出血,我會感覺好些。」
她面色蒼白地笑了,「他走了,泰德和我晚飯後去了皇后商店,那時你木在家。他店外的窗子上掛著一個『招租』的牌子。我說過,他是個總在各地遊蕩的人。」
「那張條子裡可沒有一點詩意。」維克說。他短短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她的手摸向他的臉,他不自覺地向後縮了一下,這一縮比任何其它事都讓她刺痛,刺痛得她不能想像的內疚和恐懼又向她襲來,那是一種迷們,而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她知道在很長時間內,她再也不會有眼淚了,這傷害和隨之而來的對心靈深處的打擊讓她實在難以承受。
「維克。」她說,「我很難過,你受到了傷害,我很難過。」
「你什麼時候和他斷的?」』
她告訴他她回來見到他已經在屋裡的那天的事,沒有提她當時的恐懼和他差一點要強姦她。
「那張條子就是他向你反撲的方式。」
她把額前的頭髮輕輕理向一邊,點了點頭,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眼眶下紅腫,顯得非常推停:「我想是的。」
「上樓吧。」他說,「很晚了,我們都很累了。」
「能和我做愛嗎?」
他慢慢搖了搖頭:「今天不。」
「好吧。」
他們一起上樓。多娜問;「以後會怎麼樣,維克?」
他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是不是我要在黑板上寫五百遍『我發誓再也不這樣做了』?我們會不會離婚?會不會再也不提這事了?會怎麼樣?」她想自己並沒有歇斯底里,她只覺得一陣疲乏,但不知不覺中音量在升高。最糟糕的是羞愧,羞愧被發現,羞愧看到惡夢像一隻無情的拳頭打中他的臉。
她恨自己,也恨他,她恨他讓自己覺得這樣羞愧。因為如果真要做一個決定,她相信自己對帶來這個結局的那些因素並不負有什麼責任。
「我們應該一起盡力把事情做好。」他說,但她沒有領會地的意思——他沒在對她說。「這種事,」他在用一種懇求的語調問,「只有他一個,是嗎?」
這是一個無法原諒的問題,他沒有權利這樣問。她離開了他,幾乎是跑著上了樓。問題解決之前,任何愚蠢的斥責和非難都不會有什麼幫助,只會毀掉他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點點可憐的真誠。
那一夜,他們倆都沒怎麼睡,維克已經完全忘了要打電話給喬·坎伯,問他能不能修妻子那輛生了病的品托車。
喬·坎伯正和加利·佩爾維爾在一起,他們坐在加利雜草叢生的後院裡一把快塌了的草坪椅上,
在滿天的星斗下,他們正舉著麥當勞玻璃杯一起喝著馬丁尼伏特加酒。
熒火蟲一閃一閃地在空中穿行,大簇的金銀花爬上加利家的籬牆,它們重濁的香氣充滿了炎熱的夜空。
平常在這時,庫喬總在追逐熒忙蟲,有時還會邊追邊吠,給兩個男人帶來無限樂趣。但今天,它只是躺在他們中間,鼻子伸在前爪上。
他們以為它在睡覺,但其實它沒有。它只是躺在那裡,感受那種徹骨的疼痛在整個腦袋裡來來回回地遊走。對它來說,要考慮狗簡單的一生中未來會如何實在太難了。它只覺得有種東西正在改變它的本性。入睡時,它好像會親身經歷某些奇異的,不愉快的場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撲向那個男孩,撕開他的喉嚨,又扒出他的五臟六腑,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個熱氣騰騰的包,然後它在撕咬和悲號中醒了。
它總是口渴,但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不願意碰那個水碟。它硬著頭皮喝水時,感覺水就像鋼刨花,讓它的喉嚨劇痛,一直痛到眼睛裡。
現在它躺在草地上,懶得去理會那些熒火蟲。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對它來說只是從上面傳來的無關緊要的隆隆的聲音。相對於它不斷增長的痛苦,這些聲音已經沒有了什麼意義。
「波士頓!」加利呵呵地笑著,「波士頓!你究竟要去波士頓幹什麼?你怎麼會認為我有這筆錢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兌換成現金,恐怕哪兒都去不了。」
「去你媽的,你老糊塗了。」喬回答,他已經相當醉了,「你只要到床墊下去找找,就成了。」
「那裡只有臭蟲,」加利說,還在呵呵地笑著,「那裡滿是臭蟲,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再來一次狂歡?」
喬把杯子遞給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調酒,黑暗中,這個多年的老酒鬼用一隻熟練、穩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調著酒。
「波士頓!」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遞給喬,「喬伊,我想你的腳又癢了。」加利是羅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個怪怪地稱他為喬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歡,從來沒見過你去過比波次茅斯更遠的地方。」
「我去過一兩次波士頓。」喬說,「你最好小心點,佩爾維爾,要不然我會放我的狗咬你。」
「你不會放狗去咬一個兩手都拿著直直的削刀的喊叫著朝黑鬼。」加利說,他偏下身子撫摩了一下庫喬身上的毛,「你妻子怎麼說?」
「她不知道我們要去,她不需要知道。」
「噢,是嗎?」
「她要帶那個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見她的妹妹和那個跟她結婚的頹廢的傢伙,他們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訴你也沒關係,所有的錢都是從那兒來的。」
「她贏了點錢,是嗎?」
「五千美元。」
加利吹了個響哨,庫喬很不舒服地豎起了耳朵。
喬把沙綠蒂晚飯時和他說的話告訴加利,沒有提到爭吵,說得好像整個一筆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後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頓花掉她的一筆獎金,你這骯髒的老狗,」加利拍了拍喬的肩膀笑了起來,「喔,你這條狗,幹得好!」
「我為什麼不能?你記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記不得。這一周我幾乎就沒有休息。我本來計劃花一天半把裡奇的國際車的馬達吊出來,修好閥門,現在有了鏈吊,我只要四個小時。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還有一個變速器的活,車主只是個初中老師。我可以把它推遲,幾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遲,我只要打電話告訴他們我要去度假了。」
「你去丙頓幹什麼?」
「嗯,可以去芬威球場看該死的紅星隊的雙打比賽。去華盛頓大街的商業區—一」
「戰鬥地帶!該死,我知道那兒!」加利噴著鼻子大笑起夾,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場骯髒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只一個人去就沒什麼意思了。」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兌現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錢給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
「我很願意。」喬知道加利是個老酒鬼,但借債時總很慎重。
「我想,我已經有四年沒碰女人了。」加利回憶起往事,「在法國,我把那個老精子工廠的大部分損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藥槍裡還有沒有火藥一定很有趣。」
「好。」喬說,他說話已經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別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芬威的嗎?」
「不知道。」
「1——9——-6——-8——年,」喬靠倒在加利的手臂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邊說一邊把剛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來,「我的小子還沒出生,他們和老虎隊打,六比四,輸了,這些乳臭未乾的傢伙。諾姆·凱什在第八局一開頭就打了個本壘打。」
「你想什麼時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點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會把他們送到波特蘭發狗車站,那樣我上午剩下的時間和下午的一半時間就可以做準備。」
「乘小汽車還是乘卡車去?」
「小汽車。」
加利看問夜空,目光柔和,充滿夢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說,稍稍站直了一點,「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你去嗎?」
「當然。」
喬輕輕地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笑起來,沒有誰注意到庫喬的頭正從鋒利的前爪上抬起來,輕輕地嗥叫了一聲。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點點中來到了。
霧很濃。布萊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樹,它大約在三十米外。
小樓仍在沉睡著,但他已經睡不著了。
他要去旅行,這讓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動不已。只有他和母親,他感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識深處,他很高興父親沒有一起去,他會自由自在,用不著費盡力氣去遵照某種神秘的男性理想活著,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達到了那種理想,但他連理解起來都很困難。他感覺很好,難以置信地好,難以置信地充滿生氣。
他為那些沒有在今天這個好的、有霧的早晨出門旅行的人感到難過,因為大霧過後,又會是炎熱的一天。他計劃坐在汽車的窗邊,看夠從斯普林大街灰狗車站到斯圖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雖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現在還不到五點……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會炸的。
他躡手躡腳地穿上牛仔褲和羅克堡美洲獅T恤衫,又穿上一雙白色運動襪和他的凱茲鞋。他下樓做了一碗可可熊。他盡量輕聲地吃,但當嘎吱嘎吱的咀嚼谷製品的聲音穿過他的腦袋傳進他的耳朵時,他相信整個小樓都能聽見。在樓上,他的父親呼嚕地發著什麼聲音,在雙人床上翻了個身,母親也在翻身,雙人床的彈簧吱吱地響著,他的頜跟著停住了。他想了一會兒,又從後門廊的碗櫃裡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輕地關上紗門。
空氣已經開始溫熱,但在大霧中,夏日裡每一樣東西的氣味都純淨得多了。
東方,在一片影影綽綽的東西(他知道那是東方山坡盡頭的松林帶)上,他可以看見太陽,它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輪滿月那樣小,發著銀白色的光芒。潮氣很重,周圍仍一片寂靜。
八、九點後大霧會消退,但今天一天都會很潮。
布萊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樂充滿了:一周後就要第二次收割的乾草的氣息,糞肥,還有母親的玫瑰。他甚至可以聞到一些加利·佩爾維爾家耀武揚威的金銀花的香氣。
這些金銀花像一片膩人的、貪婪的葡萄籐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標誌加利地產的籬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穀倉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間時,從肩上望回去,他們家的小樓在白霧中消退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又走了幾步,那個輪廓完全被吞沒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頭看著他的銀白色的小太陽。他可以聞到灰塵、潮氣、玫瑰和金銀花的氣味。
一聲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縮成一束束的鐵絲。
他像一個突然掉進童話故事裡的孩子,恐懼中的第一個念頭是:狼!他慌然四顧,然而周圍只有一片白色。
庫喬從霧中出現了。
布萊特的喉嚨中咕咕地發出一聲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長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著身穿喬在鋪裡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謂飛行器裡,快樂地尖叫著的五歲小布萊特繞著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風雨無阻地在郵箱進安靜地等他放學回來的狗……和在晨霧中顯然出來的這個一身泥污、毛髮蓬亂的鬼魂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只聖·伯奈特狗可憐的眼睛現在有點發紅,愚蠢地向下看著,它們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雙豬的眼睛。它的身上覆蓋著一層棕綠色的泥,像是剛在草地底的沼澤裡打過滾,它的鼻吻向上皺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萊特咧著嘴,把他嚇呆了。布萊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嚨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濁的白沫正慢慢地從庫喬的牙縫間向下滴。
「庫喬?」布萊特輕輕地叫了出來,「庫喬?」
庫喬看著這個男孩,已經認不出他了。
它認不出他的相貌.認不出他衣服的顏色(它不能像人類那樣精細地分辨顏色),認不出他的氣味。
它看見的是一隻兩條腿的惡魔。庫喬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荒誕、恐怖,它的腦海裡只有兇殺,它要撲咬,要撕打,它心靈深處看見一個自己迷霧般的影子向這個男孩撲去,把他撲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開,喝那垂死的心臟搏動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這時,那個恐怖的形狀說話了,庫喬認出了他的聲音。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從沒有傷害過它,它曾愛過那個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會去死。
這種感覺驅散開了兇殺的印象,讓那種印象如同它周圍的白霧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條湍急、喧囂的河流堵斷,又重新接上了。
「庫喬,怎麼啦?」
但被編幅抓破鼻子前的那個庫喬最終消失了,那條病了的、危險的狗,最後一次翻轉了出來。
庫喬跌跌撞撞地轉身走進白霧深處。白沫從它的鼻吻濺落到塵土上。
它開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著它跑,嗡嗡響著,大聲抱怨著,讓它在仇恨和兇殺中渾身劇痛。
它開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叢中翻滾,它啃它們,它的眼睛也在翻滾。
世界是一片瘋狂的氣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種氣味的來源,撕碎它們。
庫喬又開始曝叫。
它站了起來。
它,一條近兩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霧氣深處。
庫喬消失了。
布萊特在大霧籠罩的院子裡呆呆地站了十五分鐘,不知所措。
庫喬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餌或其它什麼東西。布萊特聽說過狂犬病,如果他見過一隻表現出狂犬病病症的土撥鼠、狐狸,或野豬,他會想起狂犬病。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狗會得那種可怕的大腦和神經系統的疾病。看來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餌。
他要告訴父親,父親會告訴獸醫,也可能父親就會自己動手為庫喬做些事。
兩年前,他就用鑷子拔出庫喬鼻吻上的野豬刺,他先把刺豎起來,又放平,最後拔出來,小心不讓它們斷在裡面,否則就會潰爛。是的,他應該去告訴父親,父親就會像庫喬上回碰到豬肉鬆先生之後那樣為他做些事。
但旅行怎麼辦?
沒有人會告訴他他母親是通過孤注一擲的策略,或運氣,或兩者的結合,才為他們贏得了旅行。
像大多數孩子一樣,他能感覺到父母之間的波折,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嚮導能清楚地知道北方共條河流的每一處境蜒曲折處一樣.他能感覺到情感的河流如何從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這次旅行報勉強,雖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萊特感覺到,這同意的背後有著勉強和不快。在他把他們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還是個問題,如果他告訴爸爸庫喬病了,他會不會以此為借口把他們留在家裡?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過了一會兒,他到穀倉後面去找庫喬,他壓低著聲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覺,他知道聲音在晨霧中會如何傳播。但哪兒都沒有找到庫喬。
幸虧沒有。
鬧鐘四點三刻把維克吵醒了。他起來關掉了它,迷迷糊糊地進了衛生間,心裡罵著羅格·布瑞克斯通。羅格從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樣在驗票前二十分鐘到達機場。不能怪羅格,他只是一個總會碰到意外的人,他總會碰上車胎漏氣,堵車,道路坍塌或地震之類的事,外層空間的異類大概還會湊准今天降落到22號飛機跑道上。
他沖澡,刮鬍子,吞了幾顆維他命,又回到臥室穿衣服。大雙人床空了,他歎了口氣。和多娜度過的這個週末不太愉快……實際上,他不得不誠實地承認,他這一生中再也不願意過這樣一個週末了。在孩子面前,他們還是保持著正常的、快樂的面孔,但維克覺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會。他不喜歡邊笑邊感覺臉上的肌肉如何工作。
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但維克第一次覺得這張大得像為國王設計的雙人床小了。他們各躺一邊,中間是一片皺巴巴的無人地帶。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徹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動,她的身體擦著睡衣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朵。這幾乎要讓他發瘋。他發現自己在想,在那塊空白的另一邊,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著?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們努力解決中間的那塊空地。性生活勉強可以說是成功的(只是有一點嘗試性的味道),至少結束後兩人都沒有尖叫,不知什麼原因維克病態地認為至少有一個人應該尖叫。但維克也不能肯定他們做的能不能稱之做愛。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裝西服,收拾好兩隻手提包。有一隻比另一隻沉得多,重包裡裝了夏普谷製品的大部分文檔,所有的圖解說明都在羅格那兒。多娜在廚房裡做奶蛋餅,茶壺在爐子上燒著,剛噗噗響起來。她穿著他的法蘭絨睡袍,臉有些腫,好像睡眠沒有讓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無意識地擊打著她的臉。
「這種天氣飛機能起飛嗎?」她問。
「它會燒掉,現在就能看見太陽了。」他指了指窗外,輕輕在她脖子上的裸露處吻了一下,「你沒有必要起來。」
「沒關係。」她把做奶蛋餅的夾板鐵模的蓋子提起來,輕靈地取出一個餅到盤子裡,遞給他,「真希望你不要離開我。」她的聲音低低的,「不要現在離開,昨晚後我一直這麼希望。」
「沒有那麼糟,不是嗎?」
「以前沒有。」多娜說。一種痛苦,幾乎是隱秘的笑觸著她的唇,飛了出去。她用鋼絲攪拌器打著做奶蛋餅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鐵模上,蓋上了蓋子。絲。在兩隻杯子(一隻上面寫著維克,還有一隻寫著多娜)裡,她倒了一些開水,端上桌。「吃奶蛋餅吧,如果你要草莓果醬,櫥裡也有。」
他取了些果醬,坐下來,他在如蛋餅上塗了些黃油,看著它逐漸融進那些小方孔裡,他小時候就總是這樣。草莓醬是斯馬克爾牌的,他喜歡這種牌子。他在餅上隨意塗著,它現在看起來很棒,但他不餓。
「你會不會到波士頓或紐約?」她問,背對著他。「解決問題?還是和他們相持不下?」
他微微跳了一下,臉也紅了。他很高興她背過了身去,他很不願意她看見是自己臉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氣,他腦海裡有一種給男傳十美元而不是平時的一美元,然後問他幾個問題的感覺,有時羅格就會這麼幹。
「我今天會很忙,沒心思逗樂。」
「廣告是上怎麼是說的?果凍總有空。」
「是不是要把我氣瘋,多娜?還是想幹什麼?」
「不是,繼續吃吧,你馬上就要喂飛機了。」
她給自己上了一塊奶蛋餅,坐了下來。沒有黃油,只澆上一點佛蒙特少女果汁,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們相互間有多麼瞭解,他想。
「你什麼時候去接羅格。」她問。
「經過激烈的談判,我們把時間定在六點。」
她又笑了,但這一次溫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隻早烏?」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麼還沒有打電話來看我有沒有起來。」
電話鈴響了。
他們從桌子上看著對方,一陣長長的沉寂後,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這是一個很珍貴的瞬間,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愛珍貴。他看見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種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快點,別吵醒了泰德兒。」她說。
他做到了。是羅洛。他確告羅格他起來了,穿上衣服了,已經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他會在六點按約定接他。他掛了電話,考慮路上要不要談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還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羅格不會有好的建議,他當然會有。但即使羅格答應不告訴奧爾西亞,他多半還會向她說的。他懷疑奧爾西亞在橋牌桌旁聊天時,會發現很難抵禦住把這個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別人分享的誘惑。這一長串推理讓他從頭到腳都非常沮喪。看來一但他說出這件事,他們倆就埋葬了自己。
「可愛的老羅格。」他說著,又站了起來。他努力做出一個微笑,但沒做成,他沒把握住時機。
「你能把你們所有的東西都塞進『美洲豹』嗎?」
「當然,也只能這樣。奧爾西亞需要他們的車,而且你有——噢,媽的,我把要找喬·坎伯修品托車的莫忘得一乾二淨。」
「你心裡有其他事。」她的語調裡略微有一點譏諷,「沒關係,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營,他有點抽鼻子。如果你覺得合適,夏天餘下的時間我可以讓他一直待在家裡,他出去的時候我總遇到麻煩。」
淚水奪眶而出,她的聲音哽咽,細弱,模糊,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著她用一張面巾紙捂著臉抽泣,他不知所措。
「無論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無論什麼都會很好。」他匆匆地不讓自己中斷,「你只要給坎伯一個電話。他總在那兒,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鐘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換一個化油器
「你離開後還會繼續考慮這事嗎?」她問,「還會考慮我們倆以後怎麼辦嗎?我們倆?」
「會的。」他說。
「我也會。再吃一個奶蛋餅嗎?」
「不,謝謝。」對話已經開始變得超現實了。突然間他想出去,離開這裡,突然間他覺得那個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產生了一種想法,他要離開這一大堆東西,把自己和它們遠遠隔開。他覺得自己被突然紮了一針能產生預感能力的藥劑,腦海中看見飛機穿出纏結的霧海飛向藍天。
「我能吃一塊奶蛋餅嗎?」
兩個人四處環顧,驚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黃色的睡衣,手裡拎著玩具小狼的一隻耳朵,肩頭披著一塊紅色的毛毯,站在走廊裡,看起來像個睡眼朦朧的小印第安人。
「我想可以現在給你做一個。」多娜說,她有些驚訝,平時泰德並不早起。
「是不是電話把你吵醒了,泰德?」維克問。
泰德搖了搖頭。「我想辦法自己早早醒了過來,可以和你再見,爸爸,你真要走嗎?」
「時間不長。」
「太長了。」泰德憂鬱地說。「我在日曆裡你回來的那天上畫了個圈,媽媽已經告訴了我是哪一天。這以前我每天都會把剛過去的日子劃掉。媽媽說她每天晚上會給我念『惡魔的話』。」
「那很好,不是嗎?」
「你會打電話回來嗎?」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個電話回來。」維克說。
「每天晚上。」泰德堅持,他爬到維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邁,自己吱吱嘎嘎地開始咬一片烤麵包。
「每天晚上,爸爸。」
「我不能每天晚上。」維克說,又想起羅格制訂的那份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日程表。
「為什麼不?」
「因為——」
「因為羅格叔叔制訂的計劃很緊。」多娜說,她把泰德的奶蛋餅端上桌。「帶上你的玩具狼,到這兒來吃。爸爸明晚會從波士頓打電話過來,談談發生的事。」
泰德到桌子盡頭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個放餐叉的墊子,上面寫著:「泰德,能不能給我帶一個玩具?」
「可能,只要你做個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電話回來,你就會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頓……」維克入迷地看著泰德在奶蛋餅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麼樣的玩具?我們會去看看。」看著泰德吃奶蛋餅,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歡吃雞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雞蛋,泰德都會狼吞虎嚥般一掃而光。「泰德?」
「什麼,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們買雞蛋,你會告訴他們什麼?」
泰德想了想,「我會告訴他們雞蛋的味道很好。」他說。
維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們又有了和電話鈴響時一樣的那種瞬間,這次他們會心地笑了。
他們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還不能掌握未來會有多短,哭了。
「你會考慮嗎?」他爬進「美洲豹」時,多娜又問。
「會的。」
但在開往布裡奇頓去接羅格的一路上,他考慮的只是那兩個幾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間。一個早上兩次,不很壞。他們相處總共已經有八、九年了,幾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開始考慮人類交流的整個概念是多麼荒唐可笑——需要無數次那麼荒唐的重複,才會得到一點點。當你投入時間,想要得出好結果時,你必須仔細。是的,他在考慮它。他門曾今很好,儘管現在有一些通道關閉了,充滿了天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穢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中有一部分還在蠕動),大量的其它通道還打開著,還處於非常良好的工作狀態。
必須要仔細考慮——但也許不能一次考慮得很多。事物自己會逐漸放大的。
他打開收音機,開始想可憐的夏普谷製品老教授。
七點五十,喬·坎伯把車開出波特蘭灰狗車站,大霧已經被陽光驅散,卡斯考銀行和信託公司頂上的數字鐘指向了73度。
他開著車,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頭上,隨時準備向那些開車從路上鑽出來或插到他前面的人發火。他憎恨在城市裡開車。和加利到波士頓後,他準備把車停到一邊去,直到他們要回家時再碰它,如果他們迷了路,就乘地鐵,沒有迷路,就走路。
沙綠蒂穿著她最好的緊身褲——它的顏色是寧靜的綠色——和一件領口打著褶邊的白色棉襯衫,她戴了耳環,這讓布萊特有點驚奇,除了進教堂外,他一點也記不起母親什麼時候載過耳環。
布萊特看見她給爸爸準備好谷製品早餐後,就一個人上樓去換裝。喬幾乎一言不發,遇到什麼問題只是支吾一兩聲草草應付,然後打開收音機聽起球類比賽的成績,完全終止了談話。他們都擔心這種沉默預示著一種毀滅性的爆發,一種在他們旅行問題上想法的突然轉變。
沙綠蒂已經穿上了緊身褲,正在穿襯衫。布萊特注意到她戴著一副桃紅色的胸罩,這也讓他驚奇,他不知道他母親還有不是白色的內衣。
「媽。」他急切地說。
她轉向他——幾乎她要轉到他身上。「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不……不。我是說庫喬。」
「庫喬?庫喬怎麼啦?」
「它病了。」
「你什麼意思,病了?」
布萊特告訴她他在後台階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進霧裡,以及庫喬突然出現,眼裡發出紅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著白沫。
「它走起來也不正常。」布萊特最後說,「它有一點,你知道,蹣跚。我想最好告訴爸爸。」
「不。」他母親厲聲說,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訴他!」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她。她微微鬆了手,用一種稍微平靜一點的語調說:「大慨是它從霧裡出來的樣子,把你嚇壞了。也許它一點問題都沒有,知道嗎?」
布萊特的腦子在找一些確切的詞,想讓她知道庫喬看起來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條狗要撲向他。他沒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沙綠蒂說,「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問題,它可能吃了一隻臭鼬——」
「我沒有聞到什麼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隻土撥鼠,或一隻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澤地裡驚跑了一隻駝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蕁麻。」
「也許它會。」布萊特疑惑地說。
「你父親聽說這種事時大概只會跳起來。」她說,「我現在就可以聽見他說,『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萊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沒有時間浪費在你的那條野狗身上。」』
布萊特不高興地點點頭。他自己也這麼想,喬在廚房裡悶悶不樂地一邊吃飯,一邊還大聲播放體育新聞,也讓他確信這一點。
「如果你就這樣離開它,它就會去找你爸爸要東西吃,你爸爸就會照顧它。」沙綠蒂說,「儘管他從來不說,但他幾乎就像你一樣愛庫喬,如果他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就會把它送到南巴黎的獸醫那兒去。」
「好吧,我想他會。」媽媽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太高興。
她彎下頭在他面頰上吻了吻。「我想告訴你,只要你願意,今晚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父親。你看怎麼樣?和他通話時,你就隨便地問一句,『你在餵我的狗嗎,爸爸?』然後你就會知道。」
「好。」布萊特說,他滿意地看著母親,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經避開麻煩了。
然而事與願違,在喬把車退到門廊的台階前,開始一聲不響地裝他們的四件行李(沙綠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裡放進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無限長的時間裡,他們遇到了新的煩惱——一喬把車開走以前,庫喬會不會溜進後院,纏住喬,然後問題又來了?
但庫喬沒有出現。
喬放下鄉紳車的後尾板,把兩件小行車交給布萊特,自己拿了兩件大的。
「女人,你帶了那麼多行李,我真懷疑你是要去做一次裡諾離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沙綠蒂和布萊特不自在地笑了。這話聽起來好像試圖在說幽默,但對喬·坎伯,你什麼都不能確信。
「也許真會有這麼一天。」她說。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鏈吊把你拽回來了。」他臉上沒有一絲笑,綠帽子古板地扣在後腦勺上。「孩子,你會照看好你媽嗎?」
布萊特點點頭。
「好,這樣就好。」他量了量布萊特。「你已經長得那麼高了,可能已經不會給你的老爸爸一個吻了。」
「我想我會的,爸爸。」布萊特說。他緊緊地摟著父親,吻他粗糙的面頰,他聞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對父親的愛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他有時會體會到這種感受,而且總是在毫不經意的時候(近兩年來這種感受越來越少,他母親大概不知道,告訴她大概她也不會相信)。這種愛和喬·坎怕日復一日地對他和他母親所做的事毫無關係,它是一種原始的生物性的東西,但他可能永遠難以從中解脫出來,那是一種會縈繞人一生的由多種夢幻般的內容形成的印象:煙味,鏡中雙面剃刀的影子,懸在椅子上的褲子,某些咒罵的話。
他的父親擁抱了他,然後轉向沙綠蒂。他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臉抬起了一點。低矮的紅磚房後的停車場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汽車啟動聲,那是隆隆的柴油機的聲音。「玩得開心。」他說。
她的眼睛浸滿了淚水,她迅速把它們擦掉,那種姿勢有點像在發火。「會的。」她說。
突然那種繃緊的、閉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臉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鄉下人了。「把這些包都搬進去,孩子!感覺這個裡面有鉛……老天幫把勁!」
他和他們留在一起,直到四個包都檢查過。他仔細看過每個包上面的標籤,一點沒注意到抬包工那種屈尊似的逗樂表情。他看著抬包工用一輛獨輪小車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車的狹道裡,然後轉向布萊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他說。
沙綠蒂看著他們走出去。她坐在一個硬座上,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塊手帕,非常煩惱。看起來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後要把孩子帶回家。
在人行道上,喬說:「讓我給你兩條建議,孩子。你可能一條都不會用,男孩總是這樣,但我想這不會妨礙父親說出它們。第一條是這樣:你要去見的那個人,那個吉姆,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一塊狗屎。我同意你去進行這個短期小旅行的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你已經十歲了,十歲的人應該已經能分辨得出糞塊和香水玫瑰了。你見到他就會明白。他什麼事都不幹,只是坐在辦公室裡,翻弄一些紙。這個世界上的各種麻煩中,有一半就是出在這種人身上,因為他們的腦子和手之間的聯繫已經斷開了。」喬的面頰像開始在發燒,「他只是一塊狗屎,可能你現在會不同意我的話,去那兒看看就知道了。」
「好的。」布萊特說,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很沉著。
喬·坎伯微微笑了。「第二個建議是,讓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我沒有鈔——」
坎伯取出一張皺巴巴的五美元紙幣:「有,你現在有了。不要在一個地方把它花光。笨蛋總是很快和他的錢分開的。」
「好的,謝謝你。」
「再見。」坎伯說,他沒有要第二個吻。
「再見,爸爸。」布萊特站在人行道上,看著父親鑽進汽車開走了。這是布萊特最後一次見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點一刻,加利·佩爾維爾穿著尿漬斑斑的內褲從屋裡出來,對著金銀花撒尿。他固執地認為,有一天他的帶著酒氣的尿會讓金銀花作嘔得枯萎。但這一天還沒有來到。
「啊——我的頭!」他大喊,澆灌爬上他籬笆的金銀花時,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抓著頭。他眼睛裡有一道道鮮紅的小點。最近他的心臟像個老水泵那樣卡喀卡塔地轟鳴,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氣。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多),又從皮包骨的兩腿間咕嚕咕嚕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惡臭的腸脹氣後,他感覺到一陣猛烈的胃痙攣。
他轉身要回去,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降叫聲。這是一種低沉、有力的聲音,它就從他長滿金銀花的庭院邊緣和外面的乾草場相匯處的外側傳來。
他迅速轉向那聲音,他忘了頭痛,忘了心臟卡喀卡哈的轟鳴,忘了胃痙攣。已經有很長時間他的腦海中沒有重現法國戰爭中的幻景,但是現在他有了,突然間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國人!德國人!全班臥倒!
但不是德國人。草分開的時候,出現在那裡的是庫喬。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說著,結巴了。
從他上次看見瘋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時他剛結束一次露營旅行,順著東港線回頭,正路過馬基亞斯的阿摩考車站。他開的是那輛地五十年代中期買的印第安摩托車。一隻喘著粗氣、骨瘦鱗峋的黃狗像一個鬼魂,在那個阿靡考車站外遊蕩。它側面的軀體隨著急促的呼吸凸凹變化著,泡沫像穩定的水流從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亂地翻著,後半身粘著一塊塊糞便。它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滾,好像有某個刻薄鬼半小時前剛掰開它的嘴,向裡面灌滿了廉價威士忌酒。
「棒極了,它在那兒。」修車工說,他扔下活動扳手,衝進連通到車站停車場的一間擁擠、昏暗的小辦公室裡,出來時他沾滿油污、指節粗大的手裡握著一支·30——30手槍。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車場,單膝點地,開始射擊。第一槍低了,一片血雲中子彈削飛了那隻狗的一條後腿,但它卻幾乎紋絲不動(那情景加利記得很清楚、庫喬現在就這樣),然後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修車工的第二槍幾乎要把它劈成兩半,黑紅色的濺射中,那條狗劈開的軀體撞上車站旁的一輛摩托車。不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開車進了車站,他們是華盛頓縣三個個頭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擠在一輛1940年造的道奇小貨車的駕駛室裡,都帶了武器。他們魚貫而出,對著死狗又開槍射擊了八到九槍。一小時後,當修車工剛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車前按上一個新前燈時,縣狗類官員駕著一輛乘客測設有車門的斯都德貝克爾車來了。她戴上一副長橡膠手套,切下黃狗腦袋的殘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庫喬看起來比多年以前的那條黃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徵幾乎完全一樣。還沒有病入膏肓,他想,更危險!聖耶酥,該去拿我的槍——
他開始往回跑,「嗨,庫喬……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庫喬站在草坪的邊緣,巨大的腦袋低著,眼睛發紅,像蒙著一層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庫喬聽來,這個男人的話就像風一樣毫無意義。它能感到的只是這個男人發出的氣味,一種熱、惡臭、刺鼻的氣味,一種恐怖的氣味,一種讓它要發瘋的不能忍受的氣味。它突然知道,是這個男人讓它得了病。它向前猛衝過去,胸中的嗥叫驟然變成震撼一切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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