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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鎮日落


  珍妮可以不記得自己的遭遇,我和喬卻耿耿在心,認為國際醫學界務必引以為戒,不能 像珍妮一般喪失記憶。這次事件中可資總結的教訓很多很重要。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等到那 年夏日來臨,我把當時我正在那裡工作的科林代爾中央公共衛生實驗室的幾名專家請在一起 開個會,也請剛剛再訪塞拉利昂公幹完畢、正在飛返亞特蘭大途中的喬留下來一起參加。喬 一如既往,做了很好的報告,總結他在拉沙熱研究方面的進展:拉沙熱如何擴展傳播,又因 何停止擴展、沒有傳播,如何診斷拉沙熱和對症治療的方法。

  隨後我們又去邀請多多少少、方方面面過問和參與過珍妮病例的人們,甚至有幸之至, 得與那位拒絕把珍妮遣送回國的著名顧問見面晤談,也把他請了來了。至於那位空軍醫生, 同意現身說法,抱著他那副高科技的呼吸面罩,上台暢舒胸懷。關於珍妮禁銅60天的情 況,由當時負責照料她的斯圖爾特·格洛弗(Dr. Stuart Glover)醫生介紹,在我把臨診情況 敘述完畢之後,珍妮本人上台接受現場提問。從她回答的神情態度看,我感到芳華重睹,當 年幹練的護士又回來了!

  我喜歡思考這樣的問題:我們的所作所為,其影響可能延及下一代的傳染性疾病醫生。 他們自然會對一切事實證據作出自己的判斷,從而認定在對出血熱採取保護性措施方面英國 政府的做法,從最好的角度看,是根本不必要的,而從最壞的角度看,則是具有危險性質 的。

  於是我們致力於把這些看法向全世界傳佈,同時也決心在非洲一一拉沙熱的核心地區, 進行同樣的努力。這是我和喬兩人共同的事。喬和他的好友法哈里·阿薩德醞釀於1985年 間在塞格布韋馬開一次討論大會。法哈里原是全球防治艾滋病研究項目的奠基人、工程師。 這樣的討論大會也是史無前例的創舉。從表面看,想在塞拉利昂的農村地區安排一次國際性 的聚會幾乎沒有可能。所有代表的吃住行全成問題。當地無旅館、無餐廳、甚至無電、無自 來水、無飛機場、無車輛,一應全無。要說有的全是塵土飛揚的上路。再就是大量拉沙熱。 唯獨喬堅持不變。

  「如果我們真想在拉沙熱方面教會他們一些真正有用的東西的話,」他說道,「就是讓 他們見識見識拉沙熱。」

  而法哈里從來都是只鼓勵、不洩氣。好吧,那就幹吧。

  兩名和平隊隊員蘇珊和安德魯·斯科特,應邀替我們負責後勤工作。這方面的問題可多 了。他倆接任伊始,就讓凱內馬的天主教會負責提供與會代表住所和食物。珍妮輸血那會 兒,好不容易找到的Rh陰性血型獻血人就是那個教會的傳教士。接下來我們要找的是輛能 把全體與會人員每天拉來塞格布韋馬的大巴士和解決他們每天一頓中飯。

  好在蘇珊精明強幹,在她手裡沒有辦不好的事。她替我們找來了瑪麗。瑪麗在當地是出 了名的最好廚娘。由她主灶的小飯館的飯食,家喻戶曉。經她擺弄出來的會議伙食,像當地 門德地區特產的最好大米和附近江河沼澤的鮮魚等等,連嘗遍日內瓦和巴黎國際一級烹調美 食的代表,也視為珍饈,讚不絕口。

  討論大會會場設在弗裡敦的一家多少能保證用得上電的旅館,比如至少在一段時間裡不 停電。大多數代表來自非洲各地區,也有歐洲人士,還有一個蘇聯人。傳說這蘇聯人是個克 格勃特務,官方身份是世界衛生組織工作人員。因為美國大使館人員歷來盡全力支持我們的 活動,出於禮貌考慮,與會代表都去那裡拜訪作客,等我們從使館出來,大家都覺得我們這 位俄羅斯朋友舉止出奇:他突然停住,眼睛直瞪瞪看著遠處海灣。

  他含糊不清他說道,「我得去街那頭看看一一馬上得去!」說完,拔腳就走了。

  我們全都望著他離去,望著他走進掛著有鐮刀錘子圖樣的鮮艷紅旗的門洞。

  「哦,我的天!」法哈里叫道,「他可是大大的有失檢點。他沒去覲見蘇聯大使,倒是 先踏進了美國大使館。要是叫他們看見他從這裡出去的話,他可要麻煩了。」

  我們全部大笑。

  在弗裡敦聽了兩天大會發言。我們準備好去鄉下現場了。清晨5點鐘就把大家全叫了起 來,上街候車。大巴士是塞拉利昂政府提供的。我們原作了兩手準備,怕說好了的車萬一來 不了。然而這一次,真該感謝,我們提出討什麼就有什麼。

  上車往北開,路太不好走,車身晃晃蕩蕩。一路上的景象連東非來的同行都感到意想不 到。同是窮苦的非洲,儘管見慣了自己國內的落後窮相,卻沒有料到塞拉利昂竟會窘迫到如 此地步。本國雖窮,也不像這樣。

  車抵塞格布韋馬,我們把代表們分作三組,各有分工。第一撥巡查病房,同拉沙熱注院 患者見面。第二撥去民戶田間,見識一番鄉村居住條件,同時抓些老鼠試試。最後一組留在 實驗室聽講診斷拉沙熱的技術。

  當晚,大家在憑臨凱內馬市區之小坡上集合。一面享用野炊的飯菜,同時介紹一下活動 情況。

  就在這幾次大小會議上,代表們湊齊了作為世界衛生組織指導的非洲出血熱處理辦法, 多簡單!省事省錢,又管用,都是以我們在塞拉利昂行之有效的、我們大家都熟悉的技術為 基礎的。就這類討論大會本身而言,這次會議獨出心裁,異乎尋常,極有收穫!

  珍妮·桑德斯的情況如何?不用說,珍妮是這次大會上眾人矚目的主題人物,珍妮恢復 健康後下久,就返回護士崗位工作。我同喬在6個月後訂了一次機會人探訪珍妮和多米尼 克。兩人已結婚,莊在倫敦南鄧水晶宮附近的一套公寓裡。故友重逢,共享外賣的比薩餅, 邊吃邊敘別情,珍妮說起往啊,總覺得給大家添了麻煩。其實,她靜思當年往事,總也想不 起那段苦痛的經歷。我想,忘掉那一切倒是件好事,何必時常掛念,多受難忘的折磨?珍妮 兩口子現已遷居倫敦西區,已有三個子女。

  塞拉利昂標誌著我個人一生的重要轉折點。我從事拉沙熱項目研究是1985年到1990年 間的事。對這個國家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嗣後每年都去那兒一兩次,住上一段時間。有時與 喬同去。每去一次,都發現當地又發生了同上次不同的變化,變好的不多。1990年去的那 次,剛到就看出塞格布韋馬變了模樣。但是,對它的變化規模和程度,都是直到當天晚上回 到鎮內時才知道些眉目。

  那天傍晚,我正在臨街的一家小酒吧裡坐著,不是埃迪酒吧。埃迪早已離去了。一般說 來,街上應該是熙熙攘攘,鄉親們從田間歸來,忙著採購。當地的孩子喜歡擁在酒吧周圍, 圍觀我們這些老外。他們叫我們「pumwe(白人佬)」。爹娘不來趕,是不捨得離開的。坐 在酒吧裡,望哪兒,哪兒都是悠悠晃晃、蹈蹈跳跳的牲口,無主的太多,雞羊更成群。還有 勉勉強強湊乎著上街跑上幾趟的車輛。所有這些構成塞格布韋馬上下班高峰段的交通風景 線。精彩的是司機們的真功夫,瞧他們:個個左轉右拐,前後騰挪,在這一堆活物縫隙中前 進的大好身手。別忘了還有路面數不清的坑坑窪窪。然而,具體到這天傍晚,街上靜得叫人 寒戰。連狗羊也無蹤影,孩子們全都消失。僅有的望得著的不多幾個也是一臉緊張神色。即 使偶而看我們一眼,眼神也緊張。看來就是要出事。空氣凝重、沉重,全然不是因為要下雨 的緣故。

  突然,一輛軍用卡車竄上山坡,開過坐落在一棵大樹蔭裡的警察局面前,驚起在樹上營 案的一群黃肚皮傳巢鳥。等它們再次落下來護寞時,嗽耿聲響成一片。軍車就在我和朋友們 坐著的酒吧面前停住,打車上跳下一名軍官向警察局奔去,像是有什麼必需解決的急事。軍 車上守著幾個穿著完全不合身的迷彩服的新兵,一臉驚恐地望著我們,個個衝鋒鎗在手,長 彈盒上膛。頓時,整個街面上一片惴惴不安的寂靜。大家集中目光,等著看軍車那兒的動 靜。過了幾分鐘,軍官回到車邊,鑽進連廂。軍車起動,下坡,加速,走了。

  「一切太平,沒事了,」我們說道。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一小會兒,大家好像是約好了似的,一起呼出了一口氣,又都活躍 起來。我們把杯裡的啤酒喝乾,起身走了,沒說話。當天晚上,我還按以前的老習慣,一個 人蹲坐在奧斯汀住宅外面那塊高聳的岩石上。太陽余熱尚在,暖乎乎的,最讓我感到稱心愜 意了。極目遠眺,望得到潘古瑪山巒起伏處的一輪紅球似的落日,在暮覆裡仍然金光閃閃。 棕櫚樹上百鳥唱和,白鴛展翅飛過一片稻田,歸巢在望了。

  天色已黑,只有伸向凱內馬方向的山坡公路上,一輛顛簸前行的卡車燈光映入眼簾。我 只能進屋,蚊子大多。

  塞格布韋馬的老百姓哪能不害怕。事情真相我們事後方知。頭幾天中午時分,一股反叛 武裝從利比裡亞方向越界入境。他們大多是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一到凱拉亨和科因杜兩處 市集,端起衝鋒鎗就任意掃射。這兩處同塞格布韋馬挨得特近。所以鎮上才顯得空蕩蕩的。 實際上,塞格布韋馬人人都躲到叢林裡去了。一直躲到消息肯定,說是危險過去了,叛軍已 被擊退,至少眼前是走了。

  既然出了事,我們這些洋人心情就不太平了。該地區的全部英國醫務工作人員奉命撤 離。這就是說把這裡唯一的一所醫院、也就是唯一的求藥問醫的來源關閉了。臨走之前,英 國外科大夫進行的最後一例手術是截肢,傷者就是那一天在凱拉亨市集上胳臂挨的槍子兒, 大夫沒法保全。大夫人在手術室,心在手術外,比如說能不能走得成啊。因為邊境雖說關 了,緊鄰利比亞既然已是一片混戰,塞拉利昂想控制局勢,制止內亂,成嗎?

  喬同我在塞拉利昂小住期間,原已聽說過叛軍頭頭出於該國本國的一些情況,已向政府 送交最後通碟。但是真情實況究竟如何,那幫叛軍究竟是何等樣人,我們自己不清楚,問別 人,別人也說不清楚。所以我們只能焦慮地等待奧斯汀·登比從達魯聯絡站給我們帶回些消 息來。因為達魯那兒有駐軍,是個基地。奧斯汀在軍隊裡有朋友,他去到哪兒,哪兒就有朋 友。不論是誰,這個人若是有消息可說的活,奧斯汀就肯定能把消息從他那兒挖出來。

  總算把奧斯汀盼回來了,他神情很緊張。據他說,目前事態雖然平靜下來,看來不像能 維持多久。他的意思我們還是中斷我們塞格布韋馬的日程,提前離開的好。

  我們同意他的看法,這裡不可能還像以前那樣太平了。不過,我們還得舉行一次大型晚 會,就在主樓裡。這是傳統啊!人們期望著呢,我們欠他們的情多了。

  於是我們抬掇了平房。把從園子四周採摘來的花草同棕櫥樹寬大復葉拼合起來擺滿四 周。啤酒當然得買足。隨後是烤山羊,無羊不成宴。買了兩大頭山羊,就拴在樹下。我來來 回回都看見它們,頓生憐憫之情。想到它們即將被宰,實在不忍,更別說下刀叉吃它們的肉 了。

  這次宴會宣告我們在塞拉利昂的日子的結束。喬也好,我也好,今後怕難再來了。塞拉 利昂整個東方省已落入叛軍之手,老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慘遭屠殺。一小半人口被迫逃亡, 流離失所。我們只能憑想像,遙望塞格布韋馬遭叛軍踐踏的慘象。項目中心在劫難逃,恐怕 已被擄掠一空。喬苦心孤詣制定的捕鼠滅鼠計劃全完了,鼠族將捲土重來,隨鼠而來的必定 是拉沙熱病毒。加上房破人擠,難民成堆,情況必定更為糟糕。但是,再想要找拉沙熱病 房、拉沙熱醫生,拉沙熱靈藥,不會有了。下會再看到我們的大卡車跳跳蹦蹦開來開去,也 不會聽到「拉沙熱、大壞蛋」的歌聲響徹大街小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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