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場最終轉成了龍捲風的暴風雨過去三天以後,凱西早早起床收拾家務,
然後她離開家。她告訴她的媽媽她要去圖書館,然後轉道去看一位朋友——她今
年春天剛剛結婚,就快生小孩了。在回來的時候,她還要再到機場去看一看。她
在紙袋裡裝了一個蘋果和一塊三明治,並從她的儲蓄盒中拿了一美元放進口袋,
她不知道汽車票是多少錢,但是她認為這些錢到達草原城已足夠了,她和尼克約
定中午在那兒碰頭。
她在盛夏的炎炎驕陽中走向車站,心中很後悔沒有戴一頂草帽,但是她知道
如果她戴上草帽,她的母親就會起疑心,因為她幾乎從來不戴草帽。
當她一個人獨自行走時,她看起來就像一個修長、羞怯的小女孩,剛剛走出
家門去會男友。她正值青春韶華,而且秀麗迷人,她甚至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美
麗動人;她頎長、消瘦,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柔美身材。但是她從來就不關心她自
己的容貌和身材,容貌是其他女孩子生活的焦點,是那些頭腦中沒有別的什麼東
西的女孩子或是那些像她的姐姐們一樣想要結婚、生小孩的女人們所極為留心的。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也要生小孩,至少她認為她應該這樣,但是生活中還有數不
清的比結婚生子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興趣、自由還有飛行,雖然這些事情對她來
說可能永遠只是鏡花水月,是她的白日夢。她喜歡閱讀關於女飛行員的文章,她
閱讀了她所能找到的一切有關艾米麗。埃爾哈特和傑奎。
可恩事跡的報紙,她閱讀了林德伯格寫的書《我們》,書中介紹了他在一九
二七年環繞大西洋的飛行,還有他妻子寫的書《向北方》。這些書在它們去年剛
剛問世時,她就讀過了。她還讀過埃爾哈特的書《飛行的樂趣》。所有能在空中
駕駛飛機的女性都是她崇敬的英雄,她常常思考為什麼她們能做她們想要做的事,
而她自己卻只能夢想。但是現在也許尼克會幫助她的……只是也許……如果她能
飛行……如果她能夠飛起來,就像那些日子和查爾斯在一起那樣,自由自在地在
藍天上翱翔,永無倦怠。
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幾乎錯過了汽車,她急忙向前跑了兩步才沒有
被汽車落下。車上沒有她認識的人,這使她感覺輕鬆,在這殘破不堪的汽車裡坐
上四十五分鐘去到草原城是很平常的事兒。車票只花了十五美分。一路上她做著
白日夢,想像著她的飛行訓練課。
下車以後又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才能到達機場,但是尼克已確切地告訴了她該
怎麼走,他以為她會搭個順路車過來。他從來沒想到這最後兩英里路她是步行來
見他的。當她到達時,她看起來很熱,渾身汗涔涔的,落滿了灰塵。他平靜地坐
在一塊岩石上喝著汽水,那架熟悉的詹尼號停在荒廢了的跑道的盡頭。四周沒有
別的人,只有他們兩人。這條跑道偶爾被用來晾曬作物,或是在巡迴演出隊到來
時做演出的場地,它雖然偶爾才被使用一下,但是維護得很好。尼克知道這是他
們上飛行課的最好的場地。
「你好嗎?」他用一種父親般關切的神情望著她,她正將她明亮的紅髮從臉
上和脖子上拂開,陽光很耀眼。「你看起來好像很熱,給,喝點汽水吧。」他將
他的汽水遞給她。當她仰起頭喝了一大口時,他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她的
脖頸修長、優美,絲緞般潔白的喉頭讓他聯想起淺粉色的大理石。
她是一個動人的姑娘,後來有很多次他幾乎希望她不是帕特的女兒,但是這
樣想對他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他想起了他的年齡,他已經三十五歲了,而她剛剛
十七歲,對他這樣年齡的男人來說,她太年輕了。但是這種念頭卻帶著不可抗拒
的誘惑時時襲上他的心頭。「你在做什麼?」他問,緩解了那一刻令人壓抑的緊
張氣氛,這一切很微妙,只有他們兩個人和一個共同的秘密飛行,「你是從古德
厚坡走過來的嗎?」
「不是,」她向著他莞爾一笑,又痛飲了一口他的汽水,「這很值得。」他
很容易地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來這件事對她的意義,她幾乎為飛機而發狂,並且深
深地愛戀著飛行。在他像她這個年紀時事情也是這樣,他從一個機場流浪到另一
個機場,願意做任何事兒,只為了能靠近心愛的飛機並偶爾找到機會去駕駛它們。
戰爭實現了他的一切夢想,在第九十四飛行中隊中飛行,他的身邊的戰友都是一
些在那時已成為傳奇人物的飛行英雄。他為她感到遺憾,事情對她來說不會那麼
簡單,尤其是帕特已決定讓她遠離飛行。
尼克希望將來有一天他會說服他。但是目前,他至少可以教她一些重要的東
西,以防止她因為做一些瘋狂的動作而送命,或是強迫她可憐的弟弟陪著她做那
種「飄行」。當他想起她三天前所做的緊貼著雲層的危險飛行時,他仍然不寒而
栗,她那時離地面非常近,快速疾行猶如一顆子彈。現在至少要讓她明白她正在
做什麼。
「我們可以飛行了嗎?」他問,向著詹尼號揮著手,它正安靜地坐在那兒,
等待著他們。它就像一位老朋友,就像他和她是老朋友一樣。
當他們沿著那條荒廢的跑道走向那架熟悉的飛機時,凱西如此激動,幾乎不
能和他說一句話。她曾為它添加過上千次的燃料,輕柔地為它沖洗翅膀,並假裝
讓查爾斯帶著她到藍天上兜風而駕駛過它五六次,但是在凱西的眼睛裡,它從來
沒有像今天這樣美麗。
他們先圍繞著它走了一圈,檢查著陸裝置,以確信當他們著陸時不會損壞它
的系統。它是一架低矮的飛機,但是卻有一副寬大的機翼,這使人感覺它像是一
架大飛機。雖然它的體積不大,但是它從來沒有讓凱西感到過失望。現在凱西輕
松地坐在飛機裡,繫好了安全帶。她知道整個天空過一會兒就要屬於她了,她有
權利在藍天上翱翔,就像他們一樣,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阻止她了。
「準備好了嗎?」尼克在引擎的第一陣轟鳴聲中向著她大喊著,凱西微笑著
點點頭,他一躍跳進她後面的座位上。開始的時候由他來駕駛飛機,一旦他們在
空中飛得平穩了,他就會把操縱盤交給她。這一次她不用從他的手中搶奪控制盤
了,就像她曾經同查爾斯搶奪一樣。這一次她的飛行是光明正大的。當他們沿著
跑道加速時,凱西轉回身看著他。
尼克的面孔對她是如此親切,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
快樂。她真想將她的手臂擁抱在他的脖子上,不顧一切地親吻他。
「什麼?」她對他說著什麼,最初他沒有聽清她的話,他認為一切都很正常,
沒有什麼地方發生差錯,而且她看起來如此快樂,根本不像出問題的樣子。但是
他還是將身體向前傾了一下,以便能更清楚地聽清她的話。他的黑髮在湛藍的天
空裡隨風起伏,他的眼睛清澈得就像這夏日的天空,當他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時,
他的眼睛四周出現了細小的皺紋。
「我說……謝謝你……」她向著他喊著,她的眼眸中盛滿了歡樂,這種歡樂
讓尼克怦然心動。他溫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轉回身去,將雙手放在了控制
盤上。誰正在駕駛飛機是顯而易見的,毫無疑問,是尼克。
他將風門平穩地向前推著,開始使用方向舵踏板。一會兒,他們脫離了跑道,
很輕鬆地飛上了天空,當他們開始飛行時,凱西感到她的心在和詹尼號一起飛翔
著。她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戰慄——每次離開地面時都是這樣——她飛起來了!
他輕巧地轉了一個彎,離開了小小的機場,然後他開始用機翼做水平飛行。
他碰了碰凱西的肩膀,她回過頭越過肩頭望著他,他做了一個手勢,告訴她現在
可以接著駕駛了。她點點頭,幾乎是憑著感覺,她接過了操縱盤,她知道她需要
做什麼。他們安逸地在燦爛的藍天裡飛翔著,彷彿她已飛翔了一生,在某種程度
上說,的確如此。他對她嫻熟的技術感到驚訝,她僅僅憑著觀察便已從他和她的
父親那裡學到了很多技巧,而且她看起來已形成了自己的飛行風格——一種驚人
的熟練和輕鬆。駕駛著這架小飛機,她非常地閒逸。尼克決定看一看在他們這第
一堂的飛行課上,她究竟能達到什麼程度。
他讓她在不同的角度做轉彎和傾斜飛行,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他想要
告訴她在做這些花樣時,要始終保持鼻尖向上以保證高度。但是她彷彿天生就知
道在飛機轉彎時會向下降落,沒等他告訴她怎麼做時,她已在努力保持鼻尖向上
的方向。她天生的這種對飛行的感覺是說不清楚的,她用那雙穩定的手繼續向後
拉著操縱桿,鼻尖也在做這些動作時相應地保持著正確的姿勢。
他讓她以那條泥濘的小路作參照物做一些S 型的轉彎,當她轉彎時他注意地
看著她。
她很輕鬆地控制著高度,幾乎從來不看高度計,但是她知道什麼時候應該下
降,什麼時候應該上升,她只憑著感覺和觀察。這是一種十足的天才飛行員的標
志。像她這樣的人非常少見,在他的飛行生涯中,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
過了一會兒,他又讓她圍繞著他指定的遠處農田中的一個倉庫做圓周飛行,
她咕吹著這太令人感到厭倦了,但是他想檢查一下她的精確度。她謹慎而準確,
那種精確性讓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對她這種沒有飛行過幾次的人來說。最後,他
讓她試著翻一個觔斗,這個觔斗她曾用來嚇唬她的弟弟。之後,他教她如何從失
速中恢復過來,這非常重要,但是她彷彿憑著本能也知道這一點。她在失速過程
中的冷靜給他一種很深刻的印象,當時詹尼號機頭向下,兩翼交替翻滾著向下墜
落,但是在幾秒鐘之內,她減輕了壓在操縱桿上的壓力——這種壓力正是引起失
速的原因,開始無所畏懼地滑翔。她想做一個俯衝以增加他們的飛行速度。他給
她講解第一步應該怎麼做,但是她毫無困難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且在遵循著操
縱程序時沒有一絲的驚慌。許多年輕的飛行員在墜落和突然失重情況下都會手忙
腳亂,但是凱西在詹尼號做短暫的下墜時卻從容不迫。當詹尼號達到了足夠的速
度時,她推動風門增加動力,然後詹尼號開始像一隻幼鷹一樣水平翱翔著,隨著
她的心意去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輕輕的,沒有一絲的聲響。
尼克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被他親眼目睹的事情所震驚,他讓她再做一遍,看
一看這回她還能不能保持同樣鎮定的雙手、冷靜的頭腦和那敏捷的反應,方才也
許只不過是初學者的運氣而已。但是第二次的失速和恢復她做得比第一次還要平
穩流暢,這次失速使飛機宛若一隻從天而降撲攫食物的飛禽,他都禁不住有些擔
心起來。她是好樣的,非常律,簡直是出類拔萃。
他又讓她在天空中畫了幾個8 字圓圈,然後他教她今天的最後一個動作:旋
沖和恢復,這和做失速操縱不一樣。她必須使用右邊的方向舵踏板去做旋沖,然
後用左邊的方向舵踏板來進行恢復,這個動作她也做得很完美。當尼克著陸時,
他的眼睛裡都是讚賞的笑意,凱西也笑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這麼多的歡樂,她唯一的遺憾是她沒有做高速飛行中的翻轉。她想要做這個動作,
但是尼克不允許,他認為他們今天所學的已經夠多的了,他開玩笑地說他要為下
次的飛行課留一手兒。她還想學在操縱桿失靈的情況下如何著陸,那是他的絕活
兒,正是這一絕技為他贏得了他的綽號。
他說以後還有時間,還有時間去學一切東西,她真是一個勤奮好學的學生。
他在飛機中坐了一會兒,望著她,幾乎不能相信這些年來她所掌握的東西僅
僅是通過觀察學來的,每一次帕特帶著她和他一起飛行,或是尼克載著她去某個
地方,他們駕駛飛機的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姿勢,每一個程序,她都牢記在心裡,
刻在腦海中。在某種程度上說,通過觀察,她學會了如何去駕駛飛機。她的確是
他一直認為是的那一類人,一個天生的飛行家,一個生來就會駕駛飛機在藍天上
翱遊的人,如果禁止她飛行,無疑是對上帝創造這樣一件傑作的褻瀆。
「我怎麼樣?」當他們泊在機場上時,她在座位上轉過頭問他,他關閉了引
擎。
「不可思議,」他微笑著注視她,仍很難確信他親眼目睹的這一切。對高度
她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對方向她有一種神秘的直覺,一種本能能讓她隨心所欲地
駕駛飛機就像她的大腦對手指的指揮一樣自然。她非常清楚她正在做什麼。「我
想我不會再和你一起飛行了,」他逗著她,但是他的表情向她洩露了他的真實想
法,她快樂地呼喊了一聲,在寂靜的機場上傳出了很遠。在她整個的一生中,她
從來沒有體味過這樣的幸福,尼克是她所有朋友中最親密的朋友,他圓了她一生
的夢,而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你是好樣的,孩子,」他平靜地說著,將他
帶來的另一瓶可樂遞給她。她喝了一大口,向他表示謝意,然後又將它遞還給她
的新教練。
「但是不要讓那些念頭溜進你的腦子,那些危險的念頭,永遠不要過高估計
自己,永遠不要過分相信你自己,永遠不要以為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做
不到的。這隻鐵鳥只是一件機器,如果你的頭腦發熱,地面離你就會非常近,非
常危險,你就會撞到樹上去。永遠不要忘記這些話。」
「是,先生。」但是她太興奮了,根本沒有留心去聽他的警告。她知道她一
直都非常謹慎,以後她仍將繼續保持這種作風;但是她也清楚她是為飛行而生的,
現在尼克也清楚了這一點,也許有一天他會說服她的父親。而現在,她將要學習
她所能學到的每一個技巧,她決心成為一個有史以來最好的飛行員,比簡。拜恩
或蘿絲。泰德或其他任何人都要出色。
「我們什麼時候再上課?」她焦慮地問,所有她想做的事情就是再一次與尼
克比翼齊飛,她不想為此等候太久;但是她也知道尼克要付燃料費,她也不想花
費他太多。可是就像一個吸毒者一樣,她想要的越來越多,而他也明白這一點。
「你明天還想再飛,是不是?」他笑著看她,當他像她這麼大時,他也同樣
地迫不及待。實際上,當大戰結束時,他正是她這樣的年齡,他在國內飄泊著,
想要在機場找點事兒做,最後他來到了伊利諾斯州,開始為他的老朋友帕特。奧
瑪麗飛行。
「我不知道,凱絲,」尼克沉思了一會兒後說,「也許我們可以過兩天之後
再來練習,我不想讓帕特懷疑為什麼我總是駕駛著詹尼號出去,我不想使用它太
多次。」而且他不想讓帕特對他們起疑,在他們向他展示她的技術之前,他要多
為她上幾次堅實的訓練課。她是一個優秀的飛行員,比她的弟弟強過上千倍,比
他所教過的大多數人也強過上千倍。但是他們必須說服帕特,他們都知道這不是
件容易的事兒。
「難道你不能對他說你正在外面教飛行課嗎?他不會知道是我,這樣當你任
何時候想要用這架飛機時,你就可以將它開出來。」
「但是錢在哪裡呢,小姐?我不想讓你父親認為我在欺騙他。」對彼此的利
益他們共同分配,當他們使用對方的飛機時,如果有時尼克要租用帕特的飛機運
貨或是教課,他必須額外為奧瑪麗機場飛行。
凱西聽到這些有些失望,「也許我可以付給你錢……我的儲蓄的一部分……」
她看起來十分擔心,尼克輕觸她明亮的紅髮,用手指卷弄著它。
「別擔心,我會把它開出來的,我們會飛足夠多的次數的,我保證。」凱西
溫柔地微笑著,仰起臉望著他。他的心輕輕地跳了一下,這些就是他所需要的全
部報償。
他幫助她從飛機裡走下來,然後他注意到附近有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樹蔭
匝地,十分陰涼。「你帶沒帶一些吃的東西?」她點點頭。他們走過去在樹下坐
下來,她拿出來三明治,他拿來可樂。他很喜歡喝可樂,這點和帕特不同,帕特
喜歡喝上好的威士忌,不時地總要喝上一杯。尼克從來不過多地飲酒,他大部分
的時間都在天上飛,這不允許他喝很多酒。他常常被從床上叫起來,為了某個地
方發生了緊急情況,或是為了送一份特殊的郵件,或是為了運輸一批長途貨物到
墨西哥——阿拉斯加以內的任何地方,如果他不期而然地喝醉了,他就不能飛這
些線路了。他的這個習慣保留到現在。帕特也是很小心的,如果他知道他要飛行,
他就一滴酒也不沾。
他們談論飛行談論了很久,然後是她的家庭。他告訴她當他初次來到伊利諾
斯州見到她的一家人時,他們對他意味著什麼。他說他從紐約不遠千里而來就是
為了替她的父親工作。
「戰爭期間他對我非常好……我那時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也是一
個十足的傻瓜。我很高興你永遠都不會捲進那種事情裡,在一萬米高空上和一群
瘋狂的德國人決戰。
這幾乎像是一個遊戲,有時候很難相信這是真實的……它是如此令人激動。
「當他回首往事時,他的眼睛煥發著光彩,對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來說,這是一個
永遠難忘的時刻,和這相比,此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有時候
她認為她的父親是這樣感覺的,尼克也一樣。
「它使任何一件其他的事都變得枯燥、無聊而沉悶……駕駛詹尼號……或是
駕駛漢德雷號飛往加利福尼亞運送貨物,都不再令人感到興奮。」
「是的,不再興奮,但是這很舒適,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在地面上
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凱絲,那兒的聲音令我發狂。我的生活是在這裡,在
空中。」當他說話時,他仰首望天,「這是我做得好的方面,」他輕歎了一口氣,
將身體向後靠在樹幹上,他們正坐在那兒,「但是在其餘的方面,我做得就沒那
麼好了。」
「比如——?」她對他的經歷非常好奇,她從小就認識他,但是他對待她總
是像對待一個小孩子。現在他們一起分享著她的秘密飛行,他們看起來已是平等
的了。
「我不知道,在婚姻上我並不成功,我的朋友也很少,除了一些曾和我共事
過的飛行員和同事。」
「對我們來說你永遠是成功的。」她天真地笑著望著他,他不禁驚歎她是多
麼的年輕、多麼的單純。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和我屬於同一類人,但是我不知道……有時候和那些
不懂得飛行的人建立關係是很困難的,我很難理解他們,他們更難以理解我…尤
其是女人們。」
他笑起來,這並不使他煩惱,這就是他的生活,而他對它很滿意。
這個世界上有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他們的身體和頭腦都被限制在地面上……
而同時,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類人。
「鮑比怎麼樣?」他出其不意地問她,他知道一些她的男朋友的事兒,當他
去拜訪帕特,或是在她家吃晚餐時,他曾多次在那兒見到他。「他會怎麼想你現
在的飛行呢?
你是好樣的,凱絲,如果你能學會正確的駕駛方法,你會成功的。「但是成
功什麼呢?
這是一個問題,除了也許能創造一個記錄外,一個女人能做到什麼呢,「他
怎麼說?」
他堅持問這個問題。
「就像其他人說的一樣,他說我不太正常。」凱西笑了,「但是我不會嫁給
他的,你知道,他只是一個朋友。」
「他不會永遠『只是一個朋友』的,他不會甘心只當朋友,遲早,他會要求
得更多;至少,你的父親會這樣認為。」這也是其他人的想法,她知道。
「會是那樣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淡,尼克對她這種拘謹的態度不由
感到好笑。
「不要因為這個而對我冷淡,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如果你想成為另一個埃
爾哈特,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你必須把飛行當做你生活的重心,這不總是一件容
易的事兒。」對這一點他自己知道得太清楚了。突然之間,有很多東西他都想告
訴她,他們友誼的這種新的進展讓他既感到興奮,又感到害怕,他不能想像命運
將會將他們引向何處。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嗎?」她悲哀地說,想著尼克關於鮑比的問題,他們
之間的一切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感覺,飛行難道是這麼一件不能讓人接受的事情嗎?
「我想它很難讓人接受是因為它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尼克解釋說,「人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在地上行走的,如果你總想像鳥一樣在
天上到處飛行,也許人們會說你應該有翅膀,或者你是一個怪人。我怎麼知道呢?」
他向著她輕鬆地笑了∼笑,將他的長腿伸展出去。和她談話是一件有趣的事兒,
她是如此年輕,如此明朗,又如此朝氣蓬勃,對展現在她面前的生活前景興奮不
已,他甚至有些羨慕她。
她的生命中充滿了即將面臨的挑戰和新的開始,雖然他剛剛三十五歲,但是
生命中的輝煌和燦爛對他來說已是回憶中的往事了。
「我想人們對飛行的談論是不著邊際的,它們只是飛機而已,而我們也是人。」
她簡短地說。
「不,我們不是,」他實事求是地說,「在他們的頭腦中我們是超級英雄,
因為我們做的事情他們根本不能做,而且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還害怕做。我們
像是獅子馴獸員,或是太空舞蹈家……這些是非常神奇而且非常有趣的,不是嗎?」
這番話讓她沉思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再把可樂遞還給他。他喝了一口,然
後點上一支煙,但是他沒有給她一支。她應該學習飛行,但是她不能在壞習慣中
成長。
「我想它是神奇而有趣的,」她看著他吸煙,承認說,「也許這就是我熱愛
它的原因。但同時它也是這麼美好……這麼自由自在……這麼生機勃勃……這麼
……」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了。他笑了。他知道她想表達什麼,因為他和她有
同感,他也是這麼想的。每一次當他駕駛飛機離開地面時,不論他當時駕駛的是
哪一種型號的飛機,他都感到無限寬廣的自由,他為這種自由而戰慄。它使許多
別的事情顯得蒼白而乏味。它影響了他整個一生:他的行為,他交往的人,他想
要做的事,這甚至影響了他的人際關係,而且終有一天它也同樣會影響她的。他
覺得他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向她提出警告,但是他不知道他能對她說些什麼,她是
如此年輕,充滿了無盡的希望,對她提出警告看起來幾乎是一件破壞性的行為。
「它會改變你的生活的,凱絲,」他只能對她說這些,「你要小心。」
她點點頭,表示她理解了他所說的話,但是實際上她並不太清楚他說的是什
麼。
「我知道,」——她這時抬起頭來看著他,她的目光如此聰慧,幾乎讓他感
到震驚——「但是這正是我追求的東西,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不能在地面
上生活……像那些人一樣。」她是他們家族中的一分子,她告訴了他,而他知道
事實的確如此,這也就是他為什麼能同意教她駕駛飛機的理由。
他們那天談了很久,他痛恨自己讓她孤伶伶一個人,沿著鄉間小路走兩英里
的路回到公路上,在那兒搭乘回家的公共汽車。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他目送她
走遠,久久地揮著手。過了一會兒,他駕駛飛機起飛了,他為她做了一個緩慢的
翻轉,示意她他要離去。她注視著飛機的影子,注視了很長時間,直到它逐漸消
逝在藍天的盡頭。在一個下午裡,他改變了她的一生,他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是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法拒絕這種改變。
回到公路上的那一段又漫長又炎熱的路程對她來說簡直就像是在跳舞,她滿
腦子想的都是她非凡的事業和對飛機的感覺……還有尼克那深邃的目光。他為她
感到驕傲,在她的一生中她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她向著司機燦然一笑,然後上了公共汽車,她如此興奮幾乎忘了買票。當她
回到家裡時已經很晚了,不能去機場了,她於是去幫助她媽媽做家務,而且忽然
之間,做家務也沒有往常那樣令她感到討厭了。她的精神是這樣的充實,她付出
的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晚餐時她很安靜,但是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每個人都有很多
話要說,查爾斯對他的報社工作非常興奮;她的父親又和政府簽訂了新的郵件合
同;卡琳的孩子昨天晚上出生了,她的媽媽要告訴他們關於嬰兒的一切。只有凱
西是不同尋常地安靜,她心中藏著一個最大的新聞,但是她不能和他們共享。
像往常一樣,鮑比在晚飯後又如期而至,他們談論了一會兒,但是凱西看起
來似乎沒有什麼很多的話題可以和他談。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她所對他說的唯—一句發自肺腑的話是她幾乎等木
及去看飛行表演會了。那一年的七月份剛剛過了四天。鮑比並不這樣急切,但是
他想這次他也許會去,凱西會為他介紹所有的飛機的。但是對凱西來說,跟一個
外行去看飛行表演會並給他介紹他們所見到的一切,這前景並不使她覺得有趣,
她寧可跟尼克去看,並聽聽他的講解。但是直到那時她還沒意識到一種變化已經
發生了,在那個下午,當她走了一段漫長的、有趣的、但也是寂寞的行程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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