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目擊者是湯王寺溫泉的藝妓蘭子。她在熊本繁華大街上一家「金絲雀」酒吧做事,看了報紙,21日便到水潟署報案。湯王寺蕭條冷落,所以蘭子從8日決意出走,打算在金絲雀酒吧做工來還債。她覺得不應該把有關兩個潛伏者的情報隱瞞在自己心裡。勢良接待了蘭子。
「我被住在宇津美莊的客人叫去,是4日晚上,是和染七兩個人去的。10點多鐘,我們倆要回去,女傭人勸我們洗個澡再走。客人是化工廠的,糾纏不休;房間裡有浴室,他們生拉硬扯地讓我們洗澡,被我們拒絕了。所以,儘管女傭人提出了,我們也不大想洗。正好那天染七月經來潮,她說『讓蘭子自己洗吧』。我當時渾身是汗,也該洗一洗。我在門口和染七分了手,一個人進了寬敞的公共浴池。宇津美莊在山崖的最頂上。要是別處的旅館,透過浴池窗戶望去,大海橫在眼前;唯有宇津美莊,簡直像是在海上,有一種在空中洗澡的感覺。我真是飄飄悠悠的了。因為喝了酒,暈乎乎的,特別舒服。這時進來兩個男人,一個是五十多歲,滿臉鬍鬚,又矮又胖,胸部長著毛;另一個三十五六歲,是挺漂亮的美男子。他倆沒發覺我在洗澡,在更衣處大聲地說什麼『石灰石』啦、『硫酸』啦。我想,他們和化工廠有關係吧。那個老爺子胸前的毛長得特別密,所以記得很清楚。」
蘭子只講了這些,就滿臉倦容地吸起煙來。大概在熊本過度勞累了吧,勢良看著蘭子那失去光澤的面容暗想。
「後來呢?」
「喲,沒有了,後來就沒什麼啦。我討厭鬍子拉雜的人,所以澡也沒洗完就馬上出來了。」
歸根到底,蘭子提供的情況只能說明在那個浴場,她遇見的兩個人一定是假博士他們,並且和工廠有某種關連。不過,勢良認為這是重要的情報。
「你一會兒還回熊本嗎?」辦完了正事,勢良問道。
「回呀!在湯王寺連一個錢也掙不到,光張嘴吃母親的閒飯了。」
勢良看看蘭子,驀地想起了木田的猜疑。
「蘭子,你知道一個在奈良屋住過的姓結城的人嗎?」
「結城?」蘭子站起身,拿手提包時煙灰落在裙子上,她一邊撣煙灰一邊說,「不知道。怎麼啦?」
蘭子沒看過那篇結城宗市去向不明的報道。大概她只看了二人騙走漁船的報道就趕快跑來了。
蘭子一走,勢良立即給木田掛電話。
「看來,你的『香水說』是推理推過頭了。蘭子說不認識。」
「蘭子出現了嗎?」
電話機旁的木田面部似乎流露出已經預知的神色。
「她大概和結城沒關係,但是在宇津美莊果真與浴場有關,我實在佩服你的這個推理。」
勢良講了蘭子的報告,然後問:「結城的夫人已經走了嗎?」
「早上來過電話,說準備今天下午4點乘霧島號回去。我問她,要見見勢良先生嗎?她說見過了,只簡單談了談。是嗎?」
「嗯,只談了三十來分鐘。也見了署長。她要回去,只好隨她的便。真過意不去,我一定要盡快搜尋。」
「你覺得那位夫人怎麼樣?」
「怎麼樣……」
木田冷不防這麼一問,勢良一下子張口結舌了。
「就是說,她是白是黑?」
「你的疑心可真大啊!還抓住香水不放嗎?」
勢良笑著要撂下電話,本田又說了一句:「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喲!」
木田認為,結城宗市的失蹤是出於某種背景而迫不得已的。獨自來研究怪病,作為保健所的醫生,這不能不說他是個相當用功的人。木田知道,怪病的原因並不是四五天的臨床探訪就能夠弄清楚的。簡單地認為這不過是一個關心怪病的東京醫生特地來考察考察,當然也未嘗不可,但現在這位醫生卻突然失去下落,問題就不同了。莫非除了四五天走馬觀花地調查怪病之外,結城還兼帶什麼別的使命嗎?必須查清這一點。
木田這麼想著,眼前浮現出宗市那高鼻樑、眼睛發亮的纖弱模樣。他悶悶不樂的表情上透出一層暗淡的陰影。如果這陰影以同樣的色調投在那兩個人的身上,將說明什麼問題呢?是的,必然如此,這裡一定有什麼名堂。否則,那個去過奈良屋的人與結城宗市的關係就鮮明不起來。
這時,木田從診療室的窗口望見了行駛在水潟川鐵橋上的快車霧島號。因為剛出車站就過橋,火車的速度很緩慢。大概結城郁子正坐在這趟列車上吧。她還沒弄清丈夫的下落就急著返回東京。列車朝皺褶起伏的山麓噴吐著煙氣,漸漸遠去。木田茫然若失地眺望著,心想,說不定哪天,自己還會跟郁子再見的。
第二名目擊者是早栗的漁民本元又次,他是個二十七歲的單身漢。
早栗是津奈見村和水潟市之間的小村子。如果說津奈見灣的形狀像一個凹陷的鐘乳洞,那麼在它南邊的角落裡又凹進去一個更小的鐘乳洞,這個小灣就是早栗。不足二十戶的漁家房舍散佈在沿小灣的斜坡地上。早栗村的背後是重巒疊嶂,正像村莊的名字,那裡有繁茂的栗樹林。越過密林,「深山更深處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闊葉林帶,鬱鬱蔥蔥,如同原始森林,其間只有一條樵夫走的小路。這條路穿過森林,通向山崖,又沿著波濤拍打的山崖延伸到更遠處的村落泊京。在那裡,路就到頭了。不過,從這個泊京村越過岬角,就可以在湯王寺溫泉奈良屋的上面出來。地圖上,那裡是沒有路的……
7日的中午前後,木元又次在泊京和早栗之間的森林裡打柴。那片山林不歸他所有,是公有林,哪怕是砍取一擔柴,也應該算是盜竊公共財產,但附近的漁民們卻在肆無忌憚地砍伐。那天,又次幹了一陣活兒,從大杉樹林中望著隱約可見的大海。這時,有兩個人影進入他的視野。地點是在那條通往泊京的小路快到崖頂的轉彎處。他們正朝上走。真怪呀!又次想,走這條道是去泊京嗎?然而,看得出他們是大城市的人。其中一個人的個子比較矮,穿著工作服,灰色的;另一個人似乎穿的是茶色襯衣。最近有人給又次提親,是泊京村的姑娘。莫非跟這件事有關係?又次早就記熟了泊京那十二戶漁民的張張面孔,可以斷定,眼前這兩個去泊京的人,不是那個村子裡的。
報紙上報道了兩個人合夥作案。又次想,那天看到的人或許與此案有牽連。
接待木元又次的仍然是勢良。
「穿的是茶色襯衣嗎?」勢良想起宇津美莊女傭人的證言:助手錦織季夫穿著茶色的對襟毛衣。勢良揪著自己的對襟毛衣給又次看,「是這樣的襯衣嗎?」
「老總,這不是襯衣呀。」
因為離得遠,錯看成襯衣也是可能的。
「鞋是什麼樣的?」
「那可沒看見。太遠了,分不清楚。」
又次提供的情報具有重要意義。這兩個男人的裝束的確和浦野幸彥、錦織季夫一樣。浦野穿的是灰色工作服,那也許是把兩面工作服翻過來了,而另一面就是淺黃色的。
木元又次走了以後,勢良富太郎直奔木田醫院。本田聽了勢良的講述,臉色都變了。
「那兩個傢伙就是嫌疑人!」本田加重語氣說。「勢良兄,我今天有患者,等治療完要很晚了。我們盡可能這一兩天去早栗和泊京探探吧!」
「好,坐吉普跑一趟兒。」
「把我的摩托車也裝到吉普上,跑山路還是摩托車來勁兒。」
勢良富太郎緊繃著黑黝黝的面孔回去了。
勢良出了本田醫院回到水潟署時,署長刈谷廣助神情異常嚴肅地招呼他:
「到我房間來一下。」
水潟署的署長室在二樓的東南角上,一側可以把流向河口的水潟川一覽無遺,另一側可以把低矮的臨街房頂和它們對面巨大軍艦般的化工廠盡收眼底。勢良一進去,署長正背對如同鑲在畫框裡的工廠遠景,把椅子弄得吱吱作響。
「剛才縣警本部的島本來過電話,好像你負責的津奈見騙船事件牽涉到什麼大人物。」
勢良彷彿覺得窗外驟然昏暗了,他凝視著署長的臉。
「據說,是東京警視廳三科向全國發出秘密通緝令的舊軍閥系統的龐大走私組織的黨羽。有情報說,一個可能是該集團成員的人在上月初由別府進入了宮崎或熊本。」
「走私組織?」
「他們的合法身份是運輸商或公司職員,光天化日之下都一本正經地過著市民生活。一旦要以非法組織進行活動,就恢復將校、尉士、士兵等軍階。聽說主要途徑是香港,是個絲毫不留犯罪痕跡的幫伙。」
「那個傢伙的年紀,也與津奈見出現的浦野或錦織相仿嗎?」勢良倒吸了一口氣。問道。
「只有一個人,跟年紀大的差不多。」
「署長,要是這樣,就對號了。據宇津美莊的老闆說,那個叫浦野的是個很穩重的傢伙,身體肥胖,舉止威嚴。他可能是上層的將校軍官吧?」
「給縣警本部的指令上說。名字叫古前要藏,可能是原關東軍少將,估計有六十歲,但顯得年輕。特徵是牙齒不整齊,一笑就露出牙床。」
「牙床!署長……」勢良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似地嚷起來。「津奈見的黑谷久次說的那個人,就是說話時牙床外露。」
「沒搞錯嗎?」
「沒錯!另一個自稱錦織的人是他的部下嘍?」
「總歸是一夥的。也許是僱用的船員。」
「署長什麼時候去本部呢?」
「聽說搜查三科的來棲刑警明天直接來熊本。島本部長來電話,讓我前去報告,所以必須去。」說著,署長抱住了腦袋。「眼下我可真不走運喲。漁民要暴動,大人物又漏網……去熊本要挨罵啦!」
傍晚,勢良富太郎又去木田醫院。木田出診了,不在家。勢良掃興地回到自己家裡。他家住在水潟川北岸舊市區的山邊,是老式木結構的平房宿舍。
勢良草草地吃完妻子做的醬湯和罐頭鮐魚。
「不舒服嗎?」
妻子問道,因為丈夫的臉色很陰沉。妻子胖乎乎的,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三四歲。她以為是菜餚不中丈夫的意,於是說:「哎,水交會市場在賣鮮魚哪。」
「是嗎?」
勢良的表情愈發顯得不痛快。所謂水交會,是在該市住宅區設有店舖的商場,專門賣給東洋化工廠的職工。它是工廠購買部在住宅區的延伸,憑職工證可以買到比市面便宜二成的家庭用品和食物。攤床上經常出售鮮魚,是水交會直接從其它海域購進的,只賣給職工。妻子的話使勢良的心情像鉛一樣更加沉重。市內的一般商行與水交會互相對立。在五萬人口當中有半數是東洋化工廠的職工,可想而知,水交會大有生意可做。然而,當市內經營鮮魚的同行業商店因怪病而倒閉的時候,故意擺譜也該有個限度吧。
勢良近來一直吃不上鮮魚,只有罐頭。他瞪眼瞅著妻子拾報餐桌上的空罐頭盒兒,心裡很想打聽一下木田在吃什麼。
勢良有個啞巴兒子,叫時男,十二歲了,在山邊的聾啞學校走讀。獨生子有殘障,因而家庭中總籠罩著鬱鬱寡歡的氣氛。此刻,時男開始在勢良剛用過飯的餐桌上玩積木。他很像勢良,後腦勺扁平,宛似峭壁。勢良盯著孩子遊戲的背影,又想起署長說的話。
署長懷疑宇津美莊那兩個人是舊軍隊組織操縱的走私集團的黨羽。對於這個推定,勢良還有疑問。出於潛伏的詭計,偽裝搞什麼怪病的水質檢驗,未免弄巧成拙了。
水質檢驗是一門專業,可以說除了東洋化工廠和水錫市的有關人員以外,無人知曉。東京R大學的堂間博士來檢驗之後也過去不少日子了。當時在報紙上的確轟動一時。但不能想像,東京的人們對於與自己無關的事還會記憶猶新。從別府偷偷摸摸來宮崎或熊本的走私集團黨羽,在離開東京時知道水質檢驗的事嗎?就算騙取船隻是為了逃亡,那麼何必非在水潟這裡干呢?這伙佯裝搞水質檢驗的人,是否同東洋化工廠或水潟市、R大學檢驗組的什麼人有關係呢?恐怕只能這樣推斷。要不然,就不會露出巧妙「森林」的端緒……
勢良一邊盯著孩子的積木時而倒塌,時而堆起,一邊繼續著自己的推理。
莫非那二人以某種形式暗中牽著東洋化工廠這條線嗎?這絕不是隨便一想。冒牌博士對黑谷久次說過:「我打算在獨立的立場上進行水質檢驗,為你們現在向東洋化工廠申請漁業補償提出資料。」居然逢場作戲地說出漁業保障一類事情……一定有某種牽連……
這時,勢良聽見外面街上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摩托車停在樹籬下,隨後房門咯吱吱地開了,木田站在黑暗處。
「有什麼事嗎?偏巧我不在家……」木田大聲地說,隨即脫下鞋,走進飯廳。他撫摸著時男的頭,說,「噢,玩積木哪?一直沒搭起來嗎?」
「嗯,」勢良替孩子答應著,「木田兄,說真的,從署長那兒聽了件怪事。」勢良把今天署長講的情況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說:「你講的要造出『森林』的人們原來是走私集團的成員,真夠聰明的嘍。」
「與舊軍人有關係,實出意外呀……水質檢驗,這的確是個空子。」說著,木田盤腿而坐。「勢良君,有件事不可理解啊,那就是他們為什麼3日那天借了黑久九不馬上遠走高飛?」
「久次說他們從3日到7日天出海。宇津美莊老闆也說過。」
勢良說,他的太陽穴在微微跳動。
「是說上午9點出去,晚上5點回旅館吧?」
「木田兄,這不就為證明他們是在進行水質檢驗嗎?」
「水質檢測的目的是為了借船,把漁業協會的會員證也借去,就更方便了。在遠洋上遇到盤問,就可以說因為水潟怪病」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出海捕魚;那別人一定會睜隻眼閉只眼的。可是,船和護照不是一日就到手了嗎?竟然不立刻逃之夭夭,差不多六天的時間究竟出海幹什麼呢?」
「真叫人莫名其妙!」
「一定是在海上有什麼事。」
「死一般的大海上還能有什麼呢?」
「有島啊,勢良君!」
「獅子島?……難道是去天草了?」
「如果島上沒有事,那就是在宇津美莊等著什麼人的命令。」
勢良瞪大了眼睛。
「什麼命令?」
「不知道。如果署長說的走私集團確有其事,就可能是東京的頭目發出的情報。受托而來的可能是結城宗市吧。」
「什麼!」
勢良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他的獨生子在旁邊默默地玩著。木田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紅紅黃黃的木塊。
木田認為結城宗市與那夥人有關係的根據是什麼?當然,必須考慮連結結城和宇津美莊那兩個人的線。結城宗市以研究怪病為名而來,然後……不過,單憑這些說明不了失蹤的原因。
勢良的眼睛在草蓆邊沿掃來掃去,一抬頭,正與木田的目光相遇。木田加強語氣地說:
「結城宗市出現在水潟,一定是考察怪病的同時還負有另一件重要任務,而且是和女人一起。」
「結城和女人一起?那他是聯絡員嗎?」
「不然的話,我的推斷就前後不符了。結城完成了任務,女人也就沒事了。任務就是把情報送到宇津美莊。」
「有意思!宇津美莊不是說誰也沒來過嗎?」
「要麼,就是在什麼地方碰頭遞交的。是女人呢,還是結城呢?……」
「是筆記本嗎?」
「啊,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完成了任務的時候,結城宗市被殺死了……他的屍體從湯王寺消失了。勢良君,我們一定要找到結城宗市,肯定是被藏在哪兒了。」
木田說完,忽地站了起來。
「怎麼,回去嗎?」
「我還有事。」
木田抬腳往門口走。
「已經很晚了,有急診嗎?」
勢良邊送邊說,時男也絆腿地跟著來到門口。
「是怪病唄!」木田撫摸著孩子的頭,說,「又出現一個,是船浦漁民的老婆。昨天說頭疼,然後就臥床不起了;今天傍晚,手指開始麻木。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喝水,拿不住水碗了。」
「這麼說,有八十三人了?」
「是第八十四名。」
「怎麼不趕快入院呢?」
「現在病房已經滿員了。總不能和普通患者住在一起呀,別的患者會討厭的……」
「那些病人突突抖起來,很叫人不愉快吧?」
「豈止不愉快!他們還會翻來滾去,一邊哆哆嗦嗦地顫抖,一邊滿地亂爬。」
木田的身影消失在停放摩托車的黑暗處。不一會兒,發動機的聲響打破周圍的寂靜,很快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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