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晚尤其陰沉,尤其寧靜。半夜過後,苔絲悄悄地向他講述了他夢遊的故事,
說他怎樣在睡夢裡抱著她,冒著兩個人隨時都會掉進河裡淹死的危險,從佛盧姆河的橋
上走過,把她放在寺廟廢墟中的一個石頭棺材裡。直到現在苔絲告訴了他,他才知道了
這件事。
「第二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說。「如果你告訴了我,許多誤會和痛苦也許
就避免了。」
「過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她說。「除了我們的此時此刻而外,我什麼都不
去想。我們不要去想!又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過第二天顯然沒有悲傷痛苦。早上潮濕多霧,克萊爾昨天已經聽人說過,看管房
子的人只是在天晴的時候才來開窗戶,所以他就把苔絲留在房間裡繼續睡覺,自己大膽
地走出房間,把整座房子查看了一遍,屋內雖然沒有食物,但是有火。於是他就利用鬧
霧的天氣,走出屋外,到兩三英里以外的一個小地方的店舖裡,買了茶點、麵包和黃油,
還買了一個鐵皮水壺和一個酒精燈,這樣他們就有了不冒煙的火了。他回來時把苔絲驚
醒了;於是他們就一起吃他買回來的東西,當了一頓早飯。
他們都不想到外面去,只是待在屋裡;白天過去了,夜晚來臨了,接著是另一天,
然後又是另一天;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差不多就這樣在絕對隱蔽的地方度過了五天,看
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人聲,沒有誰來打擾他們的平靜。天氣變化是他們唯一的
大事,陪伴他們的也只有新林的鳥兒。他們都心照不宣,幾乎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婚後的
任何一件事情。他們中間那段悲傷的日子似乎在天地開闢之前的混飩中消失了,現在的
和過去的歡樂時光又重新連接起來,彷彿從來就沒有中斷似的。每當他提出離開他們躲
藏的屋子到南桑普頓或者倫敦去,她總是令人奇怪地表示不願意離開。
「一切都是這樣恩愛甜蜜,我們為什麼要結束它呢!」她懇求說。「要來的總是躲
不掉的。」她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看著外面說:「你看,屋外都是痛苦,屋內才是美滿
啊。」
他也向外面看去。她說得完全對:屋內是愛情、和諧、寬恕,屋外卻是冷酷、無情。
「而且——而且,」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說;「你現在這樣對待我,我擔心
也許不會長久。我希望永遠擁有你現在這份情意。我不願意失去它。我情願在你瞧不起
我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埋掉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我永遠也不會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一想到我這一生的遭遇,我總以為別人早晚都要瞧不起我
的。……我真是一個可惡的瘋子呀!可是從前,我連一隻蒼蠅、一條小蟲都不敢傷害,
看見關在籠子裡的小鳥,也常常要悲傷流淚。」
他們在那座屋子裡又待了一天。晚上,陰沉的天氣晴朗了,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太太
很早就在她的茅屋裡醒了。燦爛的朝陽使她精神異常爽快,於是決定立即就去把那座屋
子的窗戶打開,在這樣好的天氣裡讓空氣流通。因此在六點鐘以前,她就來到那座屋子,
把樓下房間的窗戶打開了,接著又上樓去開臥室的窗戶;她來到克萊爾和苔絲躲藏的那
個房間,就用手去轉動門上的把手。就在這個時候,她認為自己聽見房間裡有人呼吸的
聲音。她腳上穿著便鞋,年紀又大,所以走到房間門口也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音。她聽見
聲音,就急忙退了回去。後來,她想也許是自己聽錯了,就又轉身走到門口,輕輕地轉
動門上的把手。門鎖已經壞了,但是有一件傢具被搬過來,從裡面把門擋住。老太太無
法完全把門打開,只打開了一兩英吋。早上太陽的光線穿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在一對
正在酣睡著的人的臉上,苔絲的嘴半張著,就像是在克萊爾的臉旁半開的一朵鮮花。照
看房子的老太太看見他們睡在那兒,樣子是那樣純真;她看見苔絲掛在椅子上的長袍,
看見長袍旁邊的絲織長襪和漂亮的小陽傘,還有苔絲沒有別的可穿而穿來的其它幾件衣
服,被它們的華美高雅深深打動了;她最初以為他們是妓女流氓,心裡十分生氣,現在
看來他們好像是上流社會一對私奔的情侶,於是心中的憤怒便化作了一陣憐愛。她把門
關上,像來的時候那樣輕輕地離開,找她的鄰居商量她的奇怪發現去了。
老太太走後不到一分鐘,苔絲就醒了,接著克萊爾也醒了。他們兩個人都覺得出現
過打擾他們的事,但是他們又說不清楚是什麼事;因此他們心中產生的不安情緒也就越
來越強烈了。克萊爾穿好衣服,立即從百葉窗上兩三寸寬的窄縫中向外仔細觀察。
「我想我們要立即離開了,」他說。「今天是一個晴天。我總覺得房子裡有什麼人
來過。無論如何,那個老太太今天肯定是要來的。」
苔絲只好同意,於是他們收拾好房間,帶上屬於他們的幾件物品,不聲不響地離開
了那座屋子。在他們走進新林的時候,苔絲回過頭去,向那座屋子望了最後一眼。
「啊,幸福的屋子啊——再見吧!」她說。「我只能活上幾個禮拜了。我們為什麼
不待在那兒呢?」
「不要說這種話,苔絲!不久我們就要完全離開這個地方了。我們要按照我們當初
的路線走,一直朝北走。誰也不會想到上那兒去緝拿我們的。他們要是緝拿我們,一定
是在威塞克斯各個港口尋找。等我們到了北邊,我們就可以從一個港口離開。」
苔絲被說服以後,他們就按計劃行事,逕直朝北走。他們在那座屋子裡休息了這樣
長的時間,現在走路也有了力氣;到了中午,他們走到了恰好擋住他們去路的尖塔城梅
爾徹斯特的附近。克萊爾決定下午讓苔絲在一個樹叢裡休息,到了晚上在黑夜的掩護下
趕路。克萊爾在黃昏時又像往常一樣去買了食物,開始在夜晚中往前走。到了八點左右,
他們就走過了上威塞克斯和中威塞克斯之間的邊界。
苔絲早就習慣在鄉野裡走路而不管道路如何,因此她走起路來就顯得輕鬆自如。他
們必須從阻擋著他們的那座古老城市梅爾徹斯特穿過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從城裡那座橋
上通過擋住他們去路的大河。到了午夜時候,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們藉著幾盞閃爍不定
的街燈走著,避開人行道,免得走路的腳步聲引起迴響。朦朧中出現在他們左邊的那座
堂皇雄偉的大教堂,現在已經從他們的眼前消失了。他們出了城,沿著收稅柵路走,往
前走了幾英里,就進了他們要穿過的廣闊平原。
先前雖然天上烏雲密佈,但是月亮仍然灑下散光,對他們走路多少有一些幫助。現
在月亮已經落下去了,烏雲似乎就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他們
摸索著往前走,盡量走在草地上,免得腳步發出響聲。這是容易做到的,因為在她們周
圍,既沒有樹籬,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圍牆。他們四周的一切都是空曠的寂靜和黑夜的孤
獨,還有猛烈的風不停吹著。
他們就這樣摸索著又往前走了兩三英里,克萊爾突然感覺到,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大
的建築物,在草地上頂天而立。他們幾乎撞到了它的上面。
「這是一個什麼古怪地方呢?」安琪爾說。
「還在嗡嗡響呢,」她說。「你聽!」
他聽了聽。風在那座座巨大的建築物中間吹著,發出一種嗡嗡的音調,就像是一張
巨大的單弦豎琴發出的聲音。除了風聲,他們聽出還有其它的聲音。克萊爾把一雙手伸
著,向前走了一兩步,摸到了那座建築物垂直的表面。它似乎是整塊的石頭,沒有接縫,
也沒有花邊。他繼續用手摸去,發現摸到的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又伸出左手摸去,
摸到附近還有一根同樣的石柱。在他的頭頂上,高高的空中還有一件物體,使黑暗的天
空變得更加黑暗了,它好像是把兩根石柱按水平方向連接起來的橫樑。他們小心翼翼地
從兩根柱子中間和橫樑底下走了進去;他們走路的沙沙聲從石頭的表面發出回聲,但他
們似乎仍然還在門外。這座建築是沒有屋頂的。苔絲感到害怕,呼吸急促起來,而安琪
爾也感到莫名其妙,就說——
「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他們向旁邊摸去,又摸到一根和第一根石柱同樣高大堅硬的方形石柱,然後又摸到
一根,再摸到一根。這兒全是門框和石柱,有的石柱上面還架著石樑。
「這是一座風神廟!」克萊爾說。
下面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矗立著;另外有些石柱都是兩根豎著的石柱上面橫著一根石
柱;還有一些石柱躺在地上,它們的兩邊形成了一條通道,寬度足可以通過馬車;不久
他們就弄明白了,原來在這塊平原的草地上豎立的石柱,一起形成了一片石林。他們兩
個人繼續往前走,一直走進黑夜中這個由石柱組成的亭台中問。
「原來是史前神廟。」克萊爾說。
「你是說這是一座異教徒的神廟?」
「是的。比紀元前還要古老;也比德貝維爾家族還要古老!啊,我們怎麼辦哪,親
愛的?再往前走我們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棲身的地方了。」
但是苔絲這一次倒是真正累了,看見附近有一塊長方形石板,石板的一頭有石柱把
風擋住,於是她就在石板上躺下來。由於白天太陽的照射,這塊石板既乾燥又暖和,和
周圍粗糙冰冷的野草相比舒服多了,那時候她的裙子和鞋子已經被野草上的露水弄濕了。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安琪爾,」她把手伸給克萊爾說。「我們不能在這兒過一
夜嗎?」
「恐怕不行。這個地點現在雖然覺得別人看不見,但是在白天,好幾英里以外都能
夠看見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母親娘家有一個人是這兒附近的一個牧羊人。在泰波塞斯你
曾經說我是一個異教徒,所以我現在算是回了老家啦。」
克萊爾跪在苔絲躺著的身旁,用自己的嘴唇吻著她的嘴唇。
「親愛的,想睡了吧?我想你正躺在一個祭壇上。」
「我非常喜歡躺在這兒,」她嘟噥著說。「這兒是這樣莊嚴,這樣僻靜,頭上只有
一片蒼天——我已經享受過巨大的幸福了。我覺得,世界上除了我們兩個而外,彷彿沒
有其他的人了;我希望沒有其他的人,不過麗莎·露除外。」
克萊爾心想,她不妨就躺在這兒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走;於是他把自己的外
套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
「安琪爾,要是我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照看麗莎·露?」風聲在石
柱中間響著,他們聽了好久,苔絲開口說。
「我會照顧她的。」
「她是那樣善良,那樣天真,那樣純潔。啊,安琪爾——要是你失去了我,我希望
你會娶了她。啊,要是你能夠娶她的話!」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姨妹啊。」
「那是沒有關係的,親愛的。在馬洛特村一帶時常有跟小姨子結婚的;麗莎·露是
那樣溫柔、甜美,而且還越長越漂亮了。啊,當我們大家都變成了鬼魂,我也樂意和她
一起擁有你啊!安琪爾,你只要訓練她,教導她,你就可以把她也培養得和你自己一樣
了!……我的優點她都有,我的壞處她一點兒也沒有;如果她將來做了你的妻子,我就
是死了,我們也是無法分開的了。……唉,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想再提了。」
她住了口,克萊爾聽了也陷入了深思。從遠處東北方向的天上,他看見石柱中間出
現了一道水平的亮光。滿天的烏雲像一個大鍋蓋,正在整個地向上揭起,把姍姍來遲的
黎明從大地的邊上放進來,因此矗立在那兒的孤獨石柱和兩根石柱加一根橫樑的牌坊,
也露出了黑色的輪廓。
「他們就是在這兒向天神獻祭嗎?」她問。
「不!」他說。
「那麼向誰呢?」
「我認為是向太陽獻祭的。那根高高的石頭柱子不就是朝著太陽的方向安放的嗎,
一會兒太陽就從它的後面升起來了。」
「親愛的,這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她說。「在我們結婚以前,你說你永遠不會幹
涉我的信仰,你還記不記得?其實我一直明白你的思想,像你一樣去思考——而不是從
我自己的判斷去思考,因為你怎樣想。我就怎樣想。現在告訴我吧,安琪爾,你認為我
們死後還能見面嗎?我想知道這件事。」
他吻她,免得在這種時候去回答這個問題。
「啊,安琪爾——恐怕你的意思是不能見面了!」她盡力忍著哽咽說。「我多想再
和你見面啊——我想得多厲害啊,多厲害啊!怎麼,安琪爾,即使像你和我這樣相愛,
都還不能再見面嗎?」
安琪爾也像一個比他自己更偉大的人物1一樣,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候對於這樣一個
關鍵問題,不作回答,於是他們兩個人又都沉默起來。過了一兩分鐘,苔絲的呼吸變得
更加均勻了,她握著安琪爾的那隻手放鬆了,因為她睡著了。東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
道銀灰色的光帶,大乎原上遠處的部分在那道光帶的映襯下,變得更加黑暗了,也變得
離他更近了。那一片蒼茫的整個景色,露出了黎明到來之前的常有的特徵,冷漠、含蓄、
猶豫。東邊的石柱和石柱上方的橫樑,迎著太陽矗立著,顯得黑沉沉的。在石柱的外面
可以看見火焰形狀的太陽石,也可以看見在石柱和太陽石之間的犧牲石。晚風很快就停
止了,石頭上由杯形的石窩形成的小水潭也不再顫抖了。就在這個時候,東邊低地的邊
緣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是一個黑色的小點。那是一個人的頭,正在從太陽石後
面的窪地向他們走來。克萊爾後悔沒有繼續往前走,但是現在只好決定坐著不動。那個
人影徑直向他們待的那一圈石柱走來。
1一個比他自己更偉大的人物,指耶穌。據《馬太福音》說,耶穌在受到審判時,
拒不回答,於是被釘上了十字架。
他聽見他的後面傳來聲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腳步聲。他轉過身去,看見躺在地上的
柱子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他還看見在他附近的右邊有一個,在他左邊的橫樑下也有一
個。曙光完全照在從西邊走來的那個人的臉上,克萊爾在曙光裡看見他個子高大,走路
像軍人的步伐。他們所有的人顯然是有意包圍過來的。苔絲說的話應驗了!克萊爾跳起
來,往四周看去,想尋找一件武器,尋找一件鬆動的石頭,或者尋找一種逃跑的方法什
麼的,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離他最近的人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是沒有用的,先生,」他說,「在這個平原上我們有十六個人,這兒整個地區
都已經行動起來了。」
「讓她把覺睡完吧!」在他們圍攏來的時候,他小聲地向他們懇求說。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看見她睡覺的地方,因此就沒有表示反對,而是站在一旁守
著,一動也不動,像周圍的柱子一樣。他走到她睡覺的那塊石頭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憐
的小手;那時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細弱,和一個比女人還要弱小的動物的呼吸一樣。天
越來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兒等著,他們的臉和手都彷彿鍍上了一層銀灰色,而他們
身體的其它部分則是黑色的,石頭柱子閃耀著灰綠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
天大亮了,太陽的光線照射在苔絲沒有知覺的身上,透過她的眼瞼射進她的眼裡,把苔
絲喚醒了。
「怎麼啦,安琪爾?」她醒過來說。「他們已經來抓我了吧?」
「是的,最親愛的,」他說。「他們已經來啦。」
「他們是該來啦,」她嘟噥著說。「安琪爾,我一直感到高興——是的,一直感到
高興!這種幸福是不能長久的,因為它太過份了。我已經享夠了這種幸福;現在我不會
活著等你來輕視我了!」
她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個也沒有動。
「現在可以走了。」她從容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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