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斯太太,這個蒼鷺的房主和主婦,全部豪華傢具的主人,並不是一個特別好
管閒事的人。這個可憐的女人,長期以來一直把自己束縛在賺錢或賠錢這些數字魔鬼的
身上,以至於被物質化了,除了怎樣從她的房客口袋裡掏出錢來而外,對其它的事情已
經沒有多大興趣了。儘管如此,安琪爾·克萊爾對她的兩個闊綽的房客德貝維爾先生和
夫人——她是這樣認為的——的拜訪,從時間上和態度上看都很不尋常,這就引發了她
的女人的好奇心,本來她一直抑制著這種女人的好奇心,因為她認為這種好奇心除了對
出租業務發揮作用而外,是沒有用處的。
苔絲是站在門口和她的丈夫說話的,沒有走到飯廳裡去,布魯克斯太太站在她自己
的起居室裡,起居室的門半開著,因此她能夠聽見兩個悲傷靈魂之間談話的一句半句—
—也不知道那場談話是不是可以稱作談話。她聽見苔絲從樓梯上回到了樓上,也聽見克
萊爾起身出了門,聽見他出門時把前門關上了。接著,她聽見樓上的房門關了,知道那
是苔絲走進了自己的房問。因為這個年輕的夫人還沒有完全把衣服穿好,因此布魯克斯
太太知道,苔絲一時半刻不會下樓。
因此她輕輕地走到樓上,站在前面那個房間的門口,前面的房間是作客廳用的,在
它的後面按通常的方法安置了折門,和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是作臥室用的)連接在
一起。布魯克斯太太最好的套間就在樓上,現在被德貝維爾接禮拜租住。現在後屋靜悄
悄的,不過前屋有聲音傳來。
她最初能夠分辨出來的只是一個音節,用一種低聲呻吟的調子不斷重複著,彷彿是
綁在伊克西翁火輪1上的靈魂發出的聲音——
1伊克西翁火輪(Ixionian wheel),希臘神話中說,拉庇泰人的國王伊克西翁,
自稱曾與天後赫拉私通,因此被罰下地獄受苦,被綁在一個火輪上永轉不停。
「哦——哦——哦!」
接著停了一會兒,然後又聽到一聲沉重的歎息,跟著又是——
「哦——哦——哦!」
房東從鑰匙孔中看進去。她只能看見室內很小一部分,但是在看見的那一小部分裡,
早餐桌的一角露了出來,桌子上的早餐已經擺好了,旁邊擺著兩把椅子。從苔絲的姿勢
看她正跪在椅子前面,頭伏在椅子座上;她的兩隻手抱著頭,身上穿的晨衣的下擺和睡
衣的花邊拖在身後的地板上,兩隻腳伸在地毯上,上面沒有穿補襪子,拖鞋也脫掉了。
那種無法說出來的絕望的嘟噥聲就是從她的嘴裡發出來的。
接著緊鄰的臥室裡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你怎麼啦?」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呻吟著,呻吟的腔調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自言自語。與
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是衷鳴。布魯克斯太太只能聽出一部分:
「現在我那親愛的親愛的丈夫回來找我了……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吶!……都是你殘
酷地欺騙了我……你欺騙我的話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沒有——你沒有停止過欺騙我!
我的弟弟妹妹,還有我的母親,他們需要幫助——你就靠這些來打動我……你說我的丈
夫永遠也不會回來的——永遠不會的;你還嘲笑我,說我多麼傻,老等著他!……後來
我相信你了,聽了你的啦!……可是剛才他回來了!現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現在
我是永遠失去他了……從現在起,他是一絲一毫也不會再愛我了——只會恨我了!啊,
是啊,我現在又失去他了,就是因為——你!」她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動著,把頭朝向了
門口,布魯克斯太太看見了她臉上的痛苦表情;她的嘴唇已經被牙咬出了血,看見她閉
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沾在臉上。她又繼續說:「他快要死了——他看起
來快要死了!……我的罪孽沒有要了我的命,卻要了他的命了!……啊,你把我的生命
徹底毀了……我哀求過你,要你可憐我,不要毀了我,可你還是把我毀了!……我真正
的丈夫永遠永遠也不會——啊,上帝啊——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臥室裡的男人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接著就是一陣衣裙的響聲;苔絲跳了起來。布魯
克斯太太以為苔絲要衝出門來,就急忙回到樓下去了。
但是苔絲沒有衝出門來,因為起居室的門沒有打開。不過布魯克斯太太覺得再到樓
梯口去偷看不保險,就回到樓下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雖然她在樓下注意聽著,但是她什麼也聽不見,因此她就進廚房去把剛才沒有吃完
的早餐吃完。不久她又出了廚房,來到一樓前面的房間做一些針線活,一邊等著房客打
鈴讓她去收拾桌子,因為她想自己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坐在那兒,聽見頭頂
的樓板有輕微的吱吱響聲,彷彿有人在上面走動,不久,樓上的動靜有了解釋,因為她
聽見了一陣衣裙擦在樓梯欄杆上的聲音,聽見了前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著就看見苔
絲走出了柵欄門,朝街上走去。她現在的穿戴和來的時候一樣,完全是富家小姐出門時
的一身穿戴,僅有的不同只是她的帽子和黑色羽毛上的面紗拉下來罩住了臉。
布魯克斯太太也沒有聽見她的兩個房客在門口說什麼告別的話,無論是暫別還是久
別的話都沒有說。他們可能吵架了,或者德貝維爾先生還在睡覺,因為他不是一個早起
的人。
她又走回了後面的那個房間,坐在自己的那個房間裡繼續做針線活。那個女房客沒
有回來,那個男房客也沒有打鈴。布魯克斯太太想著他還沒有起床的原因,想著今天一
大早來這兒的那個人同樓上的那一對兒是什麼關係。她想著想著,就向後靠在椅子上。
在她向後靠去的時候,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往天花板上看去,被白色天花板中間一個
她以前沒有看到過的小點吸引住了。她剛看見那個小點的時候,它還只有一塊餅乾大小,
但是它迅速擴大了,變得有她的手掌那麼大了,接著她還看出它是紅色的。在長方形的
白色天花板中間,有一個紅色的小點出現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張巨大的紅桃A。
布魯克斯太太感到奇怪,心裡懷疑起來。她站到桌子上,用她的手指頭摸了摸天花
板上的那個紅點。那個紅點是濕的,她的感覺像是血跡。
她下了桌子,走出起居室,上了樓,想進入客廳後面那間用作臥室的房間裡去看看。
但是,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膽怯的女人,怎麼也不敢去轉動門上的把手。她又聽了聽,
房間裡只有一種有規律的滴答聲,除此而外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滴答,滴答,滴答。
布魯克斯太太急忙下了樓,打開前門,跑到街上。這時有一個男人路過,這個男人
在鄰近的別墅裡幹過活,所以她認識這個人。她請求那個男人進屋去,和她一塊兒上樓。
因為她擔心在她的房客中,有一個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工人就跟著她上了樓梯口。
她把客廳的門打開,站在一邊,讓那個工人進去了,她才跟在他的後面走進去。客
廳裡是空的,早餐還擺在桌子上,有咖啡、雞蛋、冷火腿,但是早餐一動也沒有動,和
她剛擺上去時一樣,只是那把切肉的餐刀不見了。於是她請那個工人從折門進入緊鄰的
臥室去看看。
他把折門打開,走了一兩步,立刻就神色緊張地退了回來。「我的天啊,睡在床上
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餐刀殺死的——血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
他們立刻報了警,於是近來一直非常寧靜的這座別墅,裡面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
在那一群人前面,有一個外科醫生。傷口雖然不大,但是刀尖已經刺著了死者的心臟,
死者仰面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已經死了,彷彿他在被刺了一刀以後幾乎就
沒有動過。一刻鐘以後,一個暫時到這個城市來玩的人在床上被人殺死的消息,就傳遍
了這個時髦城市的所有街道和別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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