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舊歷聖母節的前夕,農業界的人忙著搬家的熱烈場面,只有在一年中這個
特別的日子裡才會出現。這一天是合同期滿的日子,在燭光節簽訂的下一年的戶外勞動
合同,也要從這一天開始。那些不願意繼續在老地方工作的莊稼漢——或者叫勞工,他
們自古以來都叫自己莊稼漢,勞工這個詞是從外面的世界引進來的——就要搬到新的農
場上去。
這些每年一次的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的遷移,在這兒變得越來越多了。在苔絲
的母親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馬洛特村一帶大多數種地的人,一輩子都是在一個農場
裡幹活,他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以那個農場為家的;但是近些年來,這種希望每年搬遷
的傾向達到了高潮。這種搬遷不僅使年輕的家庭高興激動,而且也可能從搬遷中得到好
處。這一家人住的地方是埃及,但是對從遠處看它的家庭來說,它就變成了福地1,等
到他們搬到那兒住下以後,才發現那個地方又變成了埃及;所以他們就這樣不停地搬來
搬去。
1埃及、福地,宗教典故。古以色列人流落埃及,遭受虐待,祈禱上帝,上帝於是
幫助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從埃及達到迦南,因而迦南被稱為福地。見《聖經·出埃及記》
第一至第十六章。
但是,鄉村生活中所有這些越來越明顯的變動,並不完全是因為農業界的不穩定產
生的。農村人口在繼續減少。從前在鄉村裡,還有另外一個有趣的、見識廣的階級同種
地的莊稼漢居住在一起,他們的地位比莊稼漢高,苔絲的父親和母親屬於這個階級,這
個階級包括木匠、鐵匠、鞋匠、小販,還有一些除了種地的莊稼漢而外的不好分類的人。
他們這一班人都有固定的目的和職業,有的和苔絲的父親一樣,是不動產的終身所有人,
也有的是副本持有不動產的人,有時候也有一些小不動產所有人。但是他們長期租住的
房屋一經到期,就很少再租給相同的佃戶,除非是農場主絕對需要這些房屋給他的雇工
住,不然大部分房屋都被拆除。那些不是被直接雇來幹活的住戶,都不大受到歡迎,有
些人被趕走以後,留下來的人生意受到影響,也只好跟著走了。這些家庭是過去鄉村生
活中的主體,保存著鄉村的生活傳統,現在只好逃到更大的生活中心避難了;關於這個
過程,統計學家幽默地稱為「農村人口流向城市的趨勢」,這種趨勢,其實同向下流的
水由於機械的作用向山上流是一樣的。
馬洛特村的房屋經過拆除以後,就這樣減少了,所以房主都要把沒有拆除的房屋收
回去,給自己的工人住。自從苔絲出現了那件事後,她的生活就籠罩在一種陰影裡,既
然德北菲爾德家的後人名譽不好,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作了打算,等到租期一滿,就得讓
德北菲爾德家搬走,僅是只從村中的道德方面考慮也得如此。確實,德北菲爾德這家人
無論在性情、節制,還是在貞操方面,一直不是村子裡閃閃發光的典型。苔絲的父親,
甚至苔絲的母親,有時候都喝得醉醺醺的,孩子們也很少上教堂,大女兒還有過一段風
流艷史。村子要想辦法維持道德方面的純潔。所以聖母節的第一天剛到,德北菲爾德一
家就非得離開,這座房屋的房間多,被一個有一大家人的趕大車的租用了;寡婦瓊和她
的女兒苔絲、麗莎·露,還有兒子阿伯拉罕和更小的一些孩子,不得不搬往其它的地方。
在搬家前的那個晚上,天下起了濛濛細雨,一片陰沉,所以不到天黑的時候天就黑
了。因為這是他們在自己的老家和出生的地方住的最後一個晚上,所以德北菲爾德太太、
麗莎·露和阿拉伯罕就一起出門去向一些朋友告別,苔絲則留在家裡看家,等他們回來。
苔絲跪在窗前的一條凳子上,臉貼著窗戶,看見玻璃上的水向下流著,好像玻璃外
面又蒙上了一層玻璃。她目光落在一張蜘蛛網上,那張蛛網不該結在一個沒有蚊蠅飛過
的角落裡,所以那只蜘蛛大概早已經餓死了。風從窗戶縫裡吹進來,輕輕地顫抖著。苔
絲心裡想著全家的境況,覺得自己是一家人的禍根。假如她這次沒有回家來,她的母親
和孩子們也許會被允許住下去,做一個按星期繳納租金的住戶。可是她剛一回來,就被
村子裡幾個愛挑剔和有影響的人看見了:他們看見她來到教堂墓地,用一把小鏟子把被
毀掉了的嬰兒墳墓修好了。因此,他們知道她又回家住了;她的母親也遭到指責,說她
「窩藏」自己的女兒;這也引起瓊的尖刻反駁,說自己不屑住在這兒和立刻搬走的話來;
話一說出口,別人也信以為真,所以就有了現在這種結果。
「我永遠不回家才好!」苔絲傷心地對自己說。
苔絲一心想著上面的那些事情,所以當時她看見街上有一個穿著白色雨衣的人騎著
馬走來,她起初並沒有加以注意、大概是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的緣故,他很快就看見她
了,就拍馬向屋前走來,差不多走進了牆下面留下來種花的那一溜土□子。他用馬鞭敲
了敲窗戶,苔絲才看見他。雨差不多停了,她按照他手勢的意思把窗戶打開。
「你沒有看見我吧?」德貝維爾問。
「我沒有注意,」她說。「我相信我聽見你了,但是我以為是馬車的聲音。我好像
在做夢似的。」
「啊!你也許聽說過德貝維爾家的馬車的故事。我想,你聽說過那個傳說吧?」
「沒有。我的——有個人曾經想把那個故事告訴我,但是後來又沒有告訴我。」
「如果你是德貝維爾家族的真正後人,我想我也不應該告訴你。至於我,我是假的
德貝維爾,所以無關緊要。那個故事有點兒嚇人。據說有一輛並不存在的馬車,只有真
正德貝維爾家族血統的人才能聽見它的聲音,聽見了馬車聲音的人都認為是一件不吉利
的事情。這件事與一樁謀殺案有關,兇手是幾百年前一個姓德貝維爾的人。」
「你現在已經講開了,就把它講完吧。」
「很好。據說有一個姓德貝維爾的人綁架了一個漂亮女人,那個女人想從綁架她的
那輛馬車上逃跑,在掙扎中他就把她殺了,也許是她把他殺了——我忘了是誰把誰殺了。
這是這個故事的一種說法——我看見你們把盆子和水桶都收拾好了。你們要搬家了,是
不是?」
「是的,明天搬家——明天是舊聖母節。」
「我聽說你們要搬家,但是我還不敢相信,好像太突然了。是為什麼呢?」
「那座房屋的租期到我父親死時為止,我的父親一死,我們就沒有權利住下去了。
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們也許還能一禮拜一禮拜地住下去。」
「因為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正經女人。」
德貝維爾的臉頓時紅了。
「這些人真是不要臉!可憐的勢利小人!但願他們的骯髒靈魂都燒成灰燼!」他用
諷刺憎惡的口氣喊著說。「你們就是因為這個才搬家的,是不是?是被他們趕走的,是
不是?」
「這也並不完全算是被他們趕走的;不過他們說過我們應該早點搬家的話,現在大
家都在搬家,所以我們還是現在搬家最好,因為現在的機會好一些。」
「你們搬到哪兒去呢?」
「金斯伯爾。我們在那兒租了房子。我母親偏愛我父親的老家,所以她要搬到那兒
去。」
「可是你母親一家人租房住不合適呀,又是住在一個窟窿大的小鎮上。為什麼不到
特蘭裡奇我家花房裡去住呢?自從我的母親死後,已經沒有多少雞了;但是房子還在,
花園還在,這你都知道。那房子一天就可以粉刷好,你母親就可以十分舒服地住在那兒
了;我還要把孩子們都送到一個好學校去。我真的應該為你幫一點兒忙!」
「但是我們已經在金斯伯爾把房子租好了呀!」苔絲說。「我們可以在那兒等——」
「等——等什麼呀?等你那個好丈夫吧,這是不會錯的。你聽著好啦,苔絲,我知
道男人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心裡也記得你們是為什麼分離的,我敢肯定他是不會同你和
好的。好啦,雖然我曾經是你的敵人,但是我現在是你的朋友,你不相信也罷。到我的
小屋去住吧。我們把家禽養起來,你的母親可以把它們照管得很好,孩子們也可以去上
學。」
苔絲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後來她說——
「我怎樣才知道你會這麼辦呢?你的想法也許改變了——然後——我們——我的母
親——又要無家可歸了。」
「啊,不會改變的,不會的。如果你認為必要,我可以寫一份防止我改變主意的字
據給你。你想一想吧。」
苔絲搖了搖頭。但是德貝維爾堅持不讓,她很少看見他如此堅決,她不答應,他就
不肯罷休。
「請你告訴你的母親吧!」他鄭重地說。「這本來是應該由她作決定的事,不是由
你來作主的。明天早上我就讓人把房子打掃乾淨,粉刷好,把火生起來,到晚上的時候
房子就干了,這樣你們就可以直接搬進去。請你記住,我等著你們。」
苔絲又搖了搖頭;心裡湧現出各種複雜的感情。她無法抬頭看德貝維爾了。
「我過去欠著你一筆人情債,這你是知道的!」他嘟噥著說。「你也把我的宗教狂
熱給治好了;所以我高興——」
「我寧願你還保持著你的宗教狂熱,這樣你就可以繼續為宗教做事!」
「我很高興能有機會為你作一點兒補償。明天我希望能聽到你的母親從車上卸東西
的聲音——現在讓我們為這件事握手吧——親愛的美麗的苔絲!」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聲音放低了,好像嘟噥一樣,一面把手從半開的窗戶中
伸進去。苔絲的眼睛帶著狂怒的感情,急忙把固定窗戶的栓子一拉,這樣就把德貝維爾
的胳膊夾在窗戶和石頭的直欞中間了。
「真是該死——你真狠心呀!」他把胳膊抽出來說。「不,不!——我知道你不是
故意這樣做的。好吧,我等著你。至少希望你的母親和孩子們會去。」
「我不會去的——我的錢多著啦!」她大聲喊。
「你的錢在哪兒?」
「在我的公公那兒,如果我去要,他就會把錢給我。」
「如果你去要。可是你不會去要,苔絲,我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會找別人要
錢的——你寧肯餓死也不會去找人要錢!」
說完這些話,他就騎著馬走了。剛好在那條街的拐角的地方,他遇見了從前那個提
著油漆桶的人,那個人問他是不是把道友拋棄了。
「見你的鬼去吧!」德貝維爾說。
德貝維爾走了,苔絲在那兒待了好久好久,突然,她心底裡湧起一股因受盡委屈而
要反叛的情緒,引發了她的悲痛,不禁淚如泉湧,漲滿了她的眼睛。她的丈夫,安琪爾
·克萊爾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待她太殘酷了,他的確待她太殘酷了!她過去從來沒有這
樣想過,但是他待她的確太殘酷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可以從她的心底裡發誓——從
來沒有故意做錯過事,可是殘酷的懲罰卻降落在她的身上。無論她犯的是什麼罪,也不
是她故意犯的罪,既然不是故意犯罪,那她為什麼要遭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懲罰呢?
她滿腹委屈地順手拿過一張紙,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寫下了這樣的話:
啊,安琪爾呀,為什麼你待我這樣無情無義啊!這是我不應該受的呀。我已經前前
後後仔細地想過了,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寬恕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委屈你的,為什麼
你卻要這樣委屈我呢?你太狠心了,的確太狠心了!我只好盡力把你忘了。我在你手裡,
得到的都是委屈呀!
苔
她看著窗外,等到送信的路過,就跑出上把信交給他,然後又回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寫一封這樣的信和一封情詞哀怨的信沒有什麼不同。他怎能為她的哀怨動心呢?事
實並沒有改變:沒有什麼新的情況改變他的觀點。
天越來越黑了,火光在房間裡閃耀著。兩個最大的孩子和母親一起出去了,四個更
小的孩子年齡從三歲半到十一歲不等,都穿著黑裙子,圍坐在壁爐前嘰嘰喳喳地談著孩
子們的事情。屋裡沒有點蠟燭,苔絲後來也就和孩子們一起談起來。
「寶貝們,在我們出生的這座屋子裡,我們只能在這兒睡最後一個晚上了,」苔絲
急忙說。「我們應該把這件事想一想,你們說是不是?」
孩子們變得安靜下來;在他們那個年紀,最容易感情激動,一想到他們就要離開他
們的故土了,一個個都咧嘴哭了出來,可是就在白天,他們一想到要搬到新地方去,還
一個個感到高興呢。
「親愛的,你們給我唱支歌曲好不好?」
「我們唱什麼歌曲呢?」
「你們會唱什麼歌曲就唱什麼歌曲好啦,我都願意聽。」
孩子們暫時安靜了一會兒;第一個孩子打破了沉默,輕聲試著唱起來;第二個孩子
開始跟著唱,最後第三個和第四個孩子也加入進來,一起唱起了他們在主日學校學會的
歌曲——
我們在這兒受苦受難,
我們在這兒相聚離別;
在天堂我們就不會分開。1
1這是主日學校的流行讚美詩,名為(Heeven Anticipated),T.Bilby作於1832
年。
他們四個人一起唱著,那種神情就好像老早已經把問題解決了並且解決得沒有錯誤
的人,覺得不需要多加考慮了,所以神情冷靜呆板。他們的臉一個個都很緊張,使勁地
唱著每一個音節,同時還不住地去看中間閃爍不定的火焰,最小那個孩子還唱得錯了節
拍。
苔絲轉過身去,又走到窗戶跟前。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臉貼著窗戶
玻璃,彷彿要看穿外面濃濃的黑夜,其實,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淚水。只要她真能相
信孩子們唱的歌曲裡面的話,真的敢肯定是那樣的話,那麼一切將和現在多麼不同呀,
那麼她就可以放心地把他們交給上帝和他們未來的王國了!叮是,那是無法辦到的,所
以她還得想辦法,做他們的上帝,在一個詩人寫的詩句裡,裡面有一種辛辣的諷刺,既
是對苔絲的諷刺,也是對其他千千萬萬的人的諷刺——
我們不是赤裸著降生
而是駕著榮耀的祥雲。2
2這是華茲華斯的詩句,見《Ode on Intimation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一詩。
在苔絲和苔絲這樣的人看來,下世為人本身就是卑鄙的個人慾望遭受的痛苦,從結
果來看,也好像無法讓它合乎道理,至多只能減輕一些痛苦。
在蒼茫的夜色裡,苔絲看見她的母親和瘦長的麗莎·露以及亞伯拉罕從潮濕的路上
走了回來。不久德北菲爾德太太穿著木鞋走到了門口,苔絲打開門。
「我看見窗戶外面有馬的蹄印吶!」瓊說。「有人來過嗎?」
「沒有人來過!」苔絲說。
坐在火邊的孩子們表情嚴肅地看著她,其中有一個低聲說——
「怎麼啦,苔絲,騎馬的是一個紳士啊!」
「那個紳士是誰?」母親問。「是你的丈夫嗎?」
「不是的。我的丈夫永遠永遠也不會來了,」她用絕望的語氣回答說。
「那麼他是誰呀?」
「啊!你不必問我了。你以前見過他,我從前也見過他。」
「啊!他說什麼啦?」瓊好奇地問。
「等到我們明天在金斯伯爾住下來了,我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
她已經說過,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她的意識裡,從肉體的意義上說,她在
心裡越來越感到只有那個人才是她的丈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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